耳環痕
告示貼出後不過半個時辰,公廨門前便聚集了數十人,無一不是為溫扶玉叫冤屈。
“溫主簿素來寬和良善,怎麼可能是外族奸細!”
“我家孩兒去年落水,還是溫主簿舍命救上來的,我不信他是那樣的人!”
“我們要伸冤,替溫主簿伸冤!”
忽的,一人嚷道:“王縣令也絕非通敵賣國之人!”
“王縣令死得冤屈啊!那王如荊不學無術,沾上賭癮,他的話怎能當真?”
“說不準,他是賣父求榮……”
喧鬧之外,周春白坐在馬車裏側耳細聽。
淩知光手撚玉珠,狹長的鳳眸低垂,凝視著她耳上環痕。
蘇羅星坐在前邊駕車,屈膝坐著,眯了眯眼:“狗叼著骨頭回去了。”
周春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有兩人扮作百姓,行動卻鬼鬼祟祟,匆忙回去。那應該是幕後之人的眼線。
忽然,她眼角微動:“還有一方。”
淩知光手中動作一頓。
她指向脂粉販子:“此人是偽裝。”
“為何?”他問。
“看他身前箱中的玉貝膏,此物昂貴,並非缶縣女子常用。富貴人家要買,也是去大脂粉鋪。走街串巷的脂粉販子為何要備如此多的玉貝膏?”
淩知光看了一眼蘇羅星。後者得了眼色:“我去追。”
少年似一陣風般離開。
百姓的情緒抒發得差不多,火候夠了,平榷司便出麵將人驅散。
周春白看向淩知光,道:“人已散盡,我們該進去了。”
淩知光仍舊看著她耳上的環痕,忽的一笑,問:“尚宮,你以前最喜歡的那對珊瑚耳串,丟了麼?”
周春白不知他為何扯閑事,隻眉頭輕蹙,道:“丟了。”
“那我送你新的好麼?”他支著頭,指尖輕撫自己的耳尖。
周春白目光冷淡:“我夫送過許多,奩中不缺。”
“好。”他輕輕點頭,隨後吩咐外麵的人,“將車駕去偏門。”
淩知光說話時,耳朵稍稍偏向她。周春白的目光落在他耳垂上,突然發現他也有耳洞。
昌餘關一帶接近草原七部,在部分習俗上一致,譬如給小孩子打耳洞。一般是在孩子三歲時,由母親親自打好,父親用牛骨或羊骨磨成手指粗的骨圈,再用銀針連接兩頭,當做耳飾,戴在孩子耳朵上。
牛羊是昌餘關百姓賴以生存的牲口,人們用此習俗來祈禱孩子一生順遂、衣食豐盈。
淩知光是昌餘關長大的孩子,想來以前也曾騎在牛背上,看過茫茫草原與藍寶石般純淨的凇河。
——
“金釵斷,鴛鴦散,三娘你騎白馬,配銀鞍,起鑲山……”
戲台上的小生美容顏、好身段,眼染春色,一眼便叫人心魂顛倒。
小生拈起銀簪,低首垂眸,思念著離家遠去的妻子,唱聲繞梁,清亮哀婉。
台下,張家一眾老小簇擁著新生的小孫兒,逗弄著嬰孩,其樂融融。仆從招待著賓客,收了許多金豆子,喜笑顏開。
忽的,一道寒芒閃過,鮮血迸濺。
台上小生甩袖唱至結尾:“……這孽斷,你我夫妻把家還。”
他笑盈盈看向台下——那根銀簪刺穿了張老夫人的咽喉,留下一個血洞。孩子尖利的哭喊聲引發整場的慘叫。
人群鼠竄,張府家仆手持棍棒衝進院中,戲班中的美人們剝去華麗的戲服,抽出刀刃,殺人幹脆利落如滾瓜切菜。
小生緩步走下戲台,踩過血泊,閑庭信步般走出院落,在柴房前停下。
身邊的侍從破開柴房鎖起的門,裏麵瞬時傳出瘋癲的哭喊聲。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求求你們了——”
柴房中,瘦骨嶙峋的女子被鎖在柱上,地上放了一隻破碗,裏麵隻有些散發著惡臭的殘羹剩飯。
女子蜷縮在角落,抱著腦袋哭求。
侍從衝上前去,一把薅起她的頭發,將她的臉展示給小生看。
他道:“主人,是顧綾羅。”
小生道:“下手輕些,這可是千金貴體。”
侍從將瘋癲的女子敲暈,扛在肩上,頗有大仇得報的快感:“這回顧韁那老匹夫不出三萬兩黃金,別想把他女兒換回去!”
小生道:“帶回去。”
“是。”
他哼著歌輕步走出門去。
外麵,戲班子們已經備好了馬車,恭敬等候他。
忽的,他腳步停下,眯眼看向遠處的一簇翠竹。
下一刻,他驟然甩出袖箭。
枝葉動了動,一道人影竄出竹影,往別處逃了。
“招尾巴了啊。”小生歎息一聲,“就知道姓淩的不好對付。”
——
周春白坐在榻邊,為昏迷的王諄行針刺穴。
屋內香爐焚著安神香,屏風後傳來細碎交談,是平榷司在向淩知光稟告追查暗探之事。
“一支戲班子,滅了張氏滿門,卻帶走了張縣尉公子的妾室。”淩知光斜坐茶案邊,寬鬆的紅袍光澤如玉。
他支著額邊,想了想,問:“蘇羅星如何?”
站在他麵前稟報的平榷司想了想,回道:“蘇司衛傷口不深,但心傷挺重,叫嚷著要將那戲子大卸八塊。”
“追蹤的情況如何?”
“獵隼放出去後還沒回來。”
屋內一時間陷入沉寂,王諄微弱的呼吸聲也明顯起來。
“繼續找,先下去吧。”淩知光道。
“是。”平榷司輕步退出房間。
片刻後,淩知光繞過屏風,站在榻邊,見周春白被暖爐烤得發汗,用手帕去擦拭周春白額邊的汗珠。
周春白抬手扣住他的手腕,一言不發。
淩知光輕笑,識趣地收回手,低聲問:“如何?”
王諄緊閉雙目,麵色慘白,氣息微弱。
周春白扯下銀針,用手扒開他的雙眼查看,抬起他的一隻手腕切脈。
片刻後,她道:“傷口處理得及時,本不該惡化,但他身中虛泊之毒,此毒三個時辰內不顯毒性,三個時辰後使人內外起炎症、心脈衰竭而死。”
淩知光問:“你有解法?”
周春白將王諄的手臂放回被子裏,道:“有。家母教過我如何配製此毒解藥。”
淩知光指尖輕揮:“筆墨。”
平榷司將筆墨紙硯抬到她麵前,周春白掃了一眼,道:“我有條件。”
“請說。”
她道:“我要你放了溫扶玉。”
“蛇未出洞,他是餌料,還不能出獄。”淩知光淡聲否決,“但我向你承諾,不會傷他。”
這在周春白的意料之中,她本意也是退而求其次:“那我總要見他一麵,確保你說的是真話。”
淩知光:“我騙過你?”
周春白凝視著他的雙目:“你對我有過真話?”
他垂首一笑,燦若春華。
“句句真心啊,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