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姐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傻子。
她的一輩子是相交相融的兩條河,一條是喜一條是悲,分都分不開。
沒人能看出她是個傻子,她的衣服整潔,牙齒白皙,安靜又順從,烏黑的頭發被精心編成兩個麻花辮,走起路來一前一後地蕩著。
村裏難得兩個讀過書的年輕人,讀過高中後,一個回村任教,一個在外張羅著做生意,年節的時候被按著定了親、圓了房,有了傻姐。
我見過傻姐的娘,眉目裏殘存著生意場上拚殺的意氣,顯得分外精幹,相貌又很出挑,隻是笑起來,門牙缺了半邊。那是當年她要逃出村時,被家裏人砸掉的。
她把傻姐教得很好。雖然懵懵懂懂像個小孩子,但不會吵鬧,如果她娘忙得顧不上她,她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村口樹下,衝著每個路過的人傻笑。
她的倒影映在河裏,河麵把她的上半身裁出來,河裏河外有兩個傻姐衝我笑。
她的目光溫溫柔柔,似乎在她眼裏,任何人並沒有不同。我被她看得惱火,掬起一碰水向她潑去。
她的目光染了水,安寧從眼裏滴下來。
我彼時尚不知道胸中騰升的情緒叫做羞赧,狼狽地跑開。
“室溱,來,看弟弟。”娘依扶在弟弟旁邊,捏著他的被角,衝我招手。
一條新被子遮在他腹部,他的皮膚耀武揚威地袒露在空氣裏。我看他總覺得不舒服,他的頭那麼大,腹部那麼鼓,看不見眼睛看不清嘴,怪異得讓人發怵。
娘輕輕地用手指點著他的額頭,嘴裏輕輕哼著哄睡的歌謠。
我瞅著這幅畫麵,腦子一熱:“娘,我想吃雞蛋。”
娘回頭看我的時候,眼睛裏有一絲詫異,哄我道:“娘要下奶呢,等弟弟能吃飯了,娘給你煮兩個好不好?”
我答應得很好。
第二天我去收蛋,偷偷摸了一個揣在懷裏。
上學路上,我仔細地捏著那枚雞蛋,盯著上麵一個個微小的氣孔,莫名的胸悶。
我把雞蛋敲開一個小口,撕掉薄薄的一層膜,把蛋液整個倒進嘴裏,腥得我差點嘔出來,粘稠的蛋液緩緩漏進嗓子,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眼裏的淚噴湧而出。
我轉頭,看到傻姐望著我笑,狼狽地把蛋殼藏在身後,快步走開。
放學回家的時候,傻姐正站去我家的路上,手背在身後,滿眼都是盈盈的笑意。
我繞過她往前走,被她拉住,手裏被塞了東西。她的手軟軟嫩嫩,一點繭子也沒有,手心出了汗,朝潮的。
我攤開手——那是一枚雞蛋。
我隻能做出一個反應,飛快地播了蛋殼,直接把雞蛋塞進嘴裏。
滿滿一個雞蛋塞住我的口腔,讓我幾乎窒息,沒剝幹淨的蛋殼被咀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捂緊嘴巴,唯恐漏出一絲一毫。
雞蛋的味道太香甜了,像我娘懷裏的稻草味。
她的手輕輕撫著我的背。
其實隻是一枚雞蛋而已,可我難過得喘不過氣來,順著她的手捏著她的肩,嗚咽著哭出來。
我和傻姐的交集是這樣開始的。
起初隻是她每隔一天給我帶個雞蛋,後來我也願意跟她聊兩句。我總是聽不太懂她在講什麼,她的話反反複複,加了太多語氣,思路又跳脫,整合不到一起去。
不用幹活的時候,我喜歡和她坐在村口,看村口的河流永遠緩慢溫和地前進。
她娘有時候會來接她。
我第一次碰上傻姐娘的時候很想轉頭就走,她娘一眼看出我的窘迫,寬慰我:“傻姐能有一個朋友,我很開心。村裏的孩子會欺負她,你不會。阿姨樂意請你吃雞蛋,等過年過節,你來我家吃飯,我專門給你做雞腿。”
傻姐真的有一個很好的娘。
就像我娘以前一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