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出生那天,陰雲死死壓住房頂,屋脊似乎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負地垮塌下來。
空氣裏的血腥味凝成一個時隱時現的鉤子,一頭牽著我娘的命,一頭捏在產婆的手裏。娘無力的嗚咽淹沒在暴雨來臨前的風聲裏。
產婆的手一動一動,幹癟的嘴含著鼓氣的話語,一字一字吐到我娘身上。
奶奶和爹的眼睛那麼亮,屋裏閃著四個太陽,隔了一扇門,炙烤著我娘的腹部。
雨一下子潑灑下來,夾著風,回旋著,嘶吼著,閉塞了每個人的眼睛耳朵,把我娘從我的世界隔開。
雨下了一夜,破曉時,烏雲散去,產婆喜氣洋洋地抱著嬰兒出來。撥開被子,給我爹欣賞我弟弟。
奶奶抱著弟弟,麵紅耳赤,如癡如醉。
我進裏屋去看我娘,出氣多進氣少,腹部鬆垮,滿是血汙,是一灘鋪在床上的爛肉。
可她那麼安詳,那麼平靜,那麼快樂。
弟弟出生後,我爹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我爹的三個姐姐沒能撐過滿月,隻有他貪婪地吸食奶水,把我娘吸得隻剩下幹癟的一小條,健康地長大了。
我爺特地請村長取名,他出生前就選好一個吉利的“耀宗”。
從前他爹在時,父子倆做君臣,他幫著他爹下地做農活,他爹賞他老酒吃;他爹死後,他和他媽、他老婆做主仆,家裏有人撐著,他嘗夠了老酒,覺得不盡興,無師自通學會賭錢,輸多贏少,十場裏輸九場,贏的錢給家裏加星星點點的葷菜,還要我娘感謝他。
他什麼都要,要家主的威風,要酒桌上的氣派,要賭桌上的一擲千金。可他不要沾惹田間地頭的腥氣,不要打點家長裏短的瑣事,不要照顧他的女兒。
此前我對他沒什麼印象,隻是羨慕他每天能吃一個雞蛋,偶爾害怕他醉醺醺地回家,對娘拳打腳踢。
自從有了弟弟,我對他從可有可無的空氣,變成了隨手可以拿捏的物件。
他開始念叨:“丫頭八歲了啊,再過幾年就能嫁人了,嘿嘿,嘿嘿。”
晚上他吃醉了酒,拳頭也不再招呼娘,因為弟弟要吃奶,理所應當地,我成了他的沙包。
娘當然要和他拚命,她豐滿的軀體牢牢地攏住我,稻穗的清香撲我滿懷。
可弟弟夜裏要吃奶,要撒尿,他的哭喊進了母親的耳朵,她被勾了魂,踉踉蹌蹌地湊過去照顧他。
爹攔在我和娘中間,我再也夠不著她。
我曾經想過,如果沒了我爹,生活也許會變得輕鬆很多。
我趁他喝醉昏睡,把手掐在他頸上,可我吃不飽飯,手是兩根冬天受潮的枯柴,他強壯的呼嚕聲把我僅存的一點勇氣震得粉碎。
他感覺呼吸不順暢,睜眼看見我,迷迷糊糊扇了一巴掌,接著翻身睡去。
我的頭磕在床沿,一股疼痛從頭頂竄到心頭,我眼前一黑,坐了好久才緩過神來,踉踉蹌蹌地跑去河邊澆水。
盛夏正午的溪水被曬得溫熱,順著額角流到下巴,把整個世界都清洗了一遍。
岸對麵傳來一聲輕笑,我抬頭,第一次看見傻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