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
1990年2月6日,庚午年臘月21。
下午的四點二十分。
梁金濤在聽到從院牆外麵傳進來的那個破鑼似的嗓子說出“磨磨唧唧的,準是又讓娘們給嚇唬住了?大不了離了,再找一個黃花大閨女!”這句話之後。
像是著了魔似的。
一下子從炕上跳到地上,赤腳撲過去一把將趙秀芬從門板上拉開,絲毫不考慮她已經有了兩多月的身孕......
不但搶走了帶著體溫的上海牌手邊。
還卷走了家裏僅剩的二十幾塊錢。
一夜未歸。
如果不是老丈人兩口子不放心自己女兒,大晚上的走山路過來,梁家就要辦喪事了。
妻子無聲的哽咽,讓前世記憶湧上心頭的梁金濤不寒而栗。
他愣愣地呆坐在早已沒有了溫度的土炕上。
直到看見趙秀芬眼神絕望地看了自己一眼,轉身就要開門。
他才如夢初醒,急忙下地,胡亂披上補丁摞補丁的棉衣,趿拉上棉鞋,走了過去。
見梁金濤朝自己走來。
趙秀芬徹底慌了,一邊顫抖著開門,一邊脫口而出:“濤子,我懷孕了!!!”
一句話,六個字,如同六道從九天之上降下的閃電,瞬間劈中了正欲出門去燒炕的梁金濤。
梁金濤瞬間愣在原地,目光呆滯地看著趙秀芬,心中滿是愧疚。
原本極力不想記起的前世印象,再次如決堤的洪水湧來。
父親病入膏肓,家裏兄妹眾多,生活本就艱難。
趙秀芬的一朝懷孕,本是大喜事,可對於本就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梁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對習慣了遊手好閑日夜顛倒胡混的梁金濤而言,更像是戴上了緊箍咒。
原本屬於趙秀芬的上海牌手表換了主人後不久,梁家喜從天降。
十年前的一個雨夜離奇失蹤的梁家老二梁有貴突然有了音訊,並且打來了長途電話。
當從電話裏得知兄長梁有福身患重病,且家境困難之後,梁有貴明確告知圍在村部電話跟前的梁金濤等侄兒,要接兄長來香江治療。
並且還說,要從幾個侄兒中間選一人作為自己事業的接班人,來香江發展。
前世的梁金濤,為了二叔口中描繪出的日進鬥金的前程,為了逃離生他養他一貧如洗的梁家,更為了離開困居一隅的四十八軍戶鎮,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拋棄趙秀芬,遠走香江,投奔二叔。
他以為,隻要有錢,有地位,就能彌補對趙秀芬的虧欠。
但事實證明,梁金濤錯了。
上輩子在香江拚搏多年,雖然身家百億,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內心的空虛和遺憾。
並且這種心理上的折磨,與日俱增。
早已是成功人士的梁金濤開始後悔,後悔自己沒有珍惜趙秀芬,沒有陪伴她度過那些艱難的日子。
更讓他痛心的是。
臨死時都沒有得到兒子的原諒。
自然。
他想要跟趙秀芬合葬的遺願,也像從鷂子翻身峽奔流而出的大河水,消失在所有大陸親屬的腦海裏。
然而,命運給了梁金濤一次重生的機會。
重回1990年2月,再次聽到趙秀芬那句“我懷孕了”時,他淚流滿麵。
“媳婦......”
梁金濤暫時打消了燒炕的想法,緊緊從身後抱住奪門而逃的趙秀芬,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趙秀芬的臉龐因為恐懼而扭曲,眼中閃爍著決絕與慌亂交織的光芒。
就在門板即將要打開的時候。
那個她愛過,恨過的身影,踉蹌著從後麵趕過來,抱住了她。
幾乎就是一瞬間。
趙秀芬就清楚地感受到,梁金濤肆意流淌的淚水,滴落在自己頭發裏,滾落進自己的脖頸裏......
她猛然一頓,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而僵硬。
心跳在這一刻似乎也暫停了。
“媳婦,別走......”
梁金濤聲音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懺悔和哀求。
“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我想好了,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跟那些人來往了。
媳婦,這一次,請你一定相信我。”
趙秀芬使勁掙紮了一下。
沒有掙脫丈夫的擁抱,發而被抱的更緊了。
她無聲歎氣,仰起頭不讓淚水流出來。
此刻的趙秀芬,滿腦子都是對於迷途知返的梁金濤而言,既沒有做好當爸爸的心理準備,更沒有撫養孩子的能力。
以至於她根本無暇細想,平時一口一個老婆的丈夫,今天怎麼張口閉口都是“媳婦”。
激烈的思想鬥爭過後。
趙秀芬轉過身,看著梁金濤那愧疚又無助的眼神,心中的防線鬆懈了一些。
可還是問出了自己這一個多月來,最為關心的那個問題。
她要聽到丈夫的回答,然後再做出自己的選擇。
“梁金濤......”
趙秀芬的聲音在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帶著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掙紮。
事關自己和腹中胎兒的命運,她不得不鼓足勇氣,麵對這個她曾經深愛著的男人。
“你......說自己知道錯了,是不是因為知道我懷孕了,所以想用一句道歉來換取我打掉這個孩子?”
趙秀芬的眼眶已經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但她強忍著不讓它落下。
“還是說,你想哄騙我,讓我跟你離婚,好讓你心無掛牽地去香江找你二叔,追求你所謂的夢想和前程?”
一番話說完。
自以為看破梁金濤心思的趙秀芬心如刀割,絕望充斥全身。
當決定要嫁給梁家老二的時候,趙秀芬的信中充滿了對未婚丈夫深深的愛意。
同時,也滿懷期待地憧憬著新生命的降臨。
然而,新婚燕爾過後,現實的殘酷卻如同去年冬天般的寒冷澆滅了她心中的熱火。
迫使得知自己懷孕後的趙秀芬不得不在麵對梁金濤的時候變得小心翼翼的同時,無數次冒出那個可怕的念頭。
因為她明白,丈夫對於他二叔梁有貴生活的香江,是如此的執著和渴望。
這種執著和渴望,一定會讓丈夫狠心做出拋妻棄子的決定。
這個征兆,從接到那個長途電話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顯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