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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知青最後一個知青
牛伯成

第五章

“駕!籲籲,咑咑咑咑咑咑咑……王八羔子……還願的!”我像個地道的車老板兒,搖動著鞭杆。那聲音在寂寥的荒原上滾動。牛車拐上了正道,我便爬到車頂,坐在散裝的麻黃上。

王春麗在我身後,“撲哧哧”直笑。

“笑什麼,沒見過趕車的?”我說。

“見是見過,可沒見過你趕車。”她仍笑著說。

我趕車可能是好笑。在學校什麼都文縐縐,帶出個“媽”字都嫌粗野,現在可好,大騾子大馬什麼都罵。罵溜了口,先前的那些學生腔早丟個精光。

周圍黑漆漆,極為寧靜。除卻滿天的星、西垂的月,天地裏沒一絲人間的光亮;除卻木軸裏的“咿呀”聲,也聽不見一點別的聲響。這原始的潔淨的大地,這冰冷的高深的天空。

黎明時分,我們已走出了十幾裏路。我心中仍掛念著翠花,估摸著她早起了,已經做好飯,在幹些什麼呢?漸漸地,天就與地分開,遠近起伏的荒原也有了輪廓。東方,胡亂飄著一些浮雲,漸漸有了色彩。先是青藍,慢慢變紫,又由紫轉紅,由淡淡的水紅變成濃豔的胭脂紅,終於滿天橙黃了。

前麵,延伸著兩條軋得深深的車轍,黑黑的,彎彎曲曲,直通天邊。這荒原上原本沒有路。第一條路是劉福開辟的,以後是二順子,再才是我。

我躺在車上,放任老牛慢慢走,獨自默默地想著心事。

隻是覺得冷,滿天的暖顏色也未改變這冷。太陽也沒生氣,即使亮得耀眼,也像隻浸在冰水中的白燈泡。

“喂,你怎麼不說話?”王春麗大約寂寞了,費力地轉過身。她捂得太嚴,能穿的衣服全穿上了,鼓囊囊圓滾滾的,縮在那裏像個球。

“唔,說什麼呢?”我支吾。這一路幾乎把她忘記了,心裏想的都是小翠花。想著她的臉蛋她的笑容她的氣息,想著她給我帶來的種種快樂。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王春麗若不說話,我可以一遍遍地想下去。

“比如,你的手還疼嗎?”

她也關心我的手,這使我高興。

“沒事兒,昨天太大驚小怪了。”今天的感覺確實不壞,沒疼,手指還能略略地彎一彎,或許殘不了。

“你怎麼又自己砍了一刀?”她笑著問。

“生氣唄。白天在沙坨子裏,我氣得——”我幾乎就要說“想哭”,幸爾及時刹住,改口說,“直想打架。”

她立刻用衛生球眼睛翻我。她不是翠花,她對我什麼都了解,她一定以為我在吹牛。

“兔子臨死還蹬三蹬,狗急了還跳牆呢。”我辯解著。

“打架有什麼用,還會兩敗俱傷。”她並未嘲諷,反有些同情的意思,忽閃著大眼睛看我。

我沒說話,心裏熱乎了一陣,就又想起那個被我淡忘的怪問題。

“喂,家裏呆得好好的,怎麼就跑到這兒來了?”心裏想了,嘴上就脫口而出。

“你說呢?”她反問。

“我哪裏知道?”

“真的不知道?”她眼睛明亮,似乎認為我在說謊。

我說什麼謊呢,猜過,可猜不透。這事情太複雜,可能是跟大戒鬧了別扭,鬥氣兒跑出來;可能真像她所說的,來陪陪小翠花;也可能有那麼點兒來看看我的意思。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

“不知道,那就好好想想吧。”

真他媽,又賣關子。我煩她這一套。她跟翠花就是不一樣。雖然在經曆和文化教養上她離我近些,可翠花像快水晶,而她至多是塊雜色的玉石。

我懶得再說話。我可不是大戒,也不是陳文傑,我不願俯首帖耳地圍著她的裙子轉。

見我不語,她又忍不住,便吐露些口風。告訴我,她要來這裏,大戒很惱火,給她下了最後通牒。“我才不信他真的會跟我絕交呢,他那人,要是真有點男人的骨氣就好了。”

該吃飯了。每人帶著滿滿一飯盒高粱米飯。飯凍住,裏麵全是冰碴子。得含在嘴裏暖一陣,才能嚼。我吃了少半盒。她隻吃幾口。

她倒是有個大優點,從來不叫苦。我都受不了的罪,她不在乎;我都一臉愁雲的事兒,她能哈哈大笑。確實,她某些地方比我強,不鬆垮不消沉不頹喪,總那麼堅韌,也愛耍弄我們男人。

哈,漫長的旅程!遠遠地,聽見了狗吠。天邊子上出現了房屋,不是孤零零一座,而是連成一條橫線。媽的,我竟異常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地像個孩子。雖然那村子很小,房是土的,牆是土的,可那裏畢竟透出了人間生活的溫暖的氣息。那正是我們來時走過的牧民村,有十幾戶人家,一個麻黃收購點和一個小小供銷社。

負責收麻黃的是個講漢話的棕紅胡子的蒙族人,麵孔透紅,態度友好。看磅那個認真勁兒,似乎幾分幾厘也要算清楚。

過了磅,結賬,算錢。

“都開在一起嗎?”他抬起棕色的眼睛,笑眯眯望我。

我莫名其妙。

“一共兩千三百二十斤,共計六十九塊六角錢。”

我方才明白,那麻黃漲出有一百二十斤。並非麻黃會變多,這都是裝車時打高秤的結果。我記起,以前二順子回去,說麻黃掉水分,總是虧。隻是票開在那裏,大禿子才沒起疑心。莫非這開票也有名堂?

我靈機一動,說:“開兩張吧。”

“各開多少?”他十分老練,拿出圓珠筆,哈哈筆尖,笑嗬嗬地看我。

我來不及思索,信口胡謅地說:“一張開兩千一,另一張開二百二。”

他愣住,大約覺得我那張私票開得過大。

“以前不也是這麼開的嗎?”

他點點頭:“是的是的。不過,這張小票隻能付給一半的錢,以前也是這麼辦的。”他又和氣地笑了。

“媽的,我隻開一張票。”

真喪氣,我方才明白,普天下都是這銅臭熏天的鬼把戲。

這回,那小夥子發了傻,許久才搖搖頭,開出票來隻有兩千二百一十斤。

“喂,開錯了。”我提醒他。

“沒錯,加刨百分之五的水份。”他不友好地瞪我一眼,夾起票據,生氣地走了。

我心中那股子苦水又被攪動,我想起劉福。劉福那事不光彩,沒成想老實的二順子也照樣從中做手腳,而且神不知鬼不覺。不是我來賣麻黃,便永遠蒙在鼓裏。思想開去,又覺得這世上的人都無可信任,一個個都汙濁不堪。相形之下,還是劉福心實,不懂得開私票,所以這人世上才不容留他。這樣想了,又一陣撕心扯肺地難受。

王春麗臉兒冷冷的,始終用鄙夷的目光瞅我。這場把戲她從頭看到尾,必定也把我當個財迷精了。不過我並不想解釋什麼。

賣了錢,我倆去了趟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沒啥可買。能吃的東西隻有薑糖片。王春麗買了一小包。

向回趕,車是空的,人可以坐在車廂裏,臉對著臉。王春麗不說話,隻揚著臉兒看我,弄得我好不自在。

“寂寞嗎?”她問,聲音極輕。

我隻淡淡一笑。

“一個人,多寂寞;兩個人,真快活……三個人……多一個……”她嘴唇扇動,輕輕地說著歌謠,在想什麼心事。這歌謠在我們男知青中流傳得很廣,誰都知道內裏的含義,但她們女知青也會說是我沒想到的。她嘴唇僵住,略歪著頭,久久地不錯眼珠地盯著我,好一陣子才歎了口氣,“唉——現在倒隻有兩個人,可連句話都沒有,還是那麼寂寞!”

我嚇了一跳,心裏驟然慌亂起來。

這種慌亂感大約誰都會遇到,隻要具備了一定條件。比如,這曠野,渺無人煙;這牛車,踽踽而行;這車上,膝碰膝,臉對臉兒,隻我們兩個男人女人,又正年輕……一切隻需要哪怕十分細小的一個暗示,一個眼波,一個反常,一個停頓,思想便會傾斜到那個最敏感的方向。本來就靠著強力自製來維持的平衡一旦打破,一切有形無形的“物體”便立即朝那個方向迅速滑去。再去挽救,再想尋找新的平衡,那簡直就不可能。

我們正處在這種危機之中,兩顆心臟,都在不安分地跳動。

她的眼睛漸漸變得發紅,連眼皮子都泛著紅光,眸子裏一閃一閃,興奮異常。

“讓我吻你一下,好嗎?”聲音很輕。我聽著,卻像是用盡全力呼喊出來的。

我不知所措。她的雙臂就圍攏過來,抱住了我的頭,很斯文地在我腮上嘬了一口。

天爺,那感受,竟也是這般地美好。那個部位涼絲絲,又熱灼灼,那塊幸運的皮膚快活得幾乎要大叫。我用手按住那塊被親過的地方,驚奇地望著她。

她也在看我,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再不像方才那麼坐臥不安了。唔,我才覺察到,她的眼睛很美。在夕陽的輝映下,眼睫翹起,棕黃透明的眸子像塊岱色的水晶。

“嗯——堅冰已經打破。這一回你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了吧?”

我傻笑。

“蘇銳,你有什麼話,你就說,對我有意見也沒關係。”

我還是沒有話。

“你呀,傻瓜,就知道有個大戒。大戒,他算老幾?我關心一下別人他就吃醋。他吃醋,我偏要關心。”

我忽然又覺得不大是滋味兒。

她不在意,從紙包裏摸出薑糖片來,放在嘴裏含著,又丟幾片給我。

“說真的,見劉福那副模樣拉回去,我心裏就怕了,就立刻想到了你。你呀,你有什麼呢?長得又不怎麼樣,也不像個男子漢,卻讓人惦記,真是怪了。”

我聽著她滔滔不絕,心裏反平靜了許多。我相信她惦記我是真的,可如果眼下大戒在村裏出了什麼事,她準會風風火火地跑回去。她總以為我們一個個都愛著她,她卻不知道愛我們哪一個更好些。或許不是這樣。但寧可是這樣。

我把薑糖片扔到嘴裏,慢慢嚼著,又甜又辣又能生暖。索性都嚼了,嘴裏卻火燒火燎地難受。用舌頭檢查一番才知道,上膛裏竟生出一個大血泡。

我告訴了王春麗,還張開嘴巴讓她看。她笑得前仰後合。車一趔趄,竟一下子撞到我的懷裏,再不起來,悄聲說:“那東西是慢慢含著的,又不是餅幹,怎麼可以大嚼?你呀,真是什麼也不懂。”

她在說薑糖片,還是顧左右而言它?

進了“家”門,我和王春麗一下子愣住。

屋子裏籠罩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死寂之氣。人人都搭拉著腦袋,延長了臉,沒一個人說話。大禿子半臥在炕頭上,早早搭了半截子棉被,手裏捧著個小泥壺,噓溜溜地喝水。孫旺才和老騾子背向坐著,都悶頭抽煙。春生、二順子候在炕腳。一個個都滿腹心事,愁眉苦臉。屋裏的煙氣濃鬱得辣眼睛——真不知白日裏又出了什麼大事情。

就這麼一間屋半間炕的,沒人告訴也不便去問哪一位。心裏越發感到緊張,空氣也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我最擔心小翠花。

她倒好端端在炕沿上坐著。看見了我,顯出了高興——雖然那臉仍有些蒼白。她立刻下地,為我和王春麗去盛熱在鍋裏的高粱米仔飯。

“出了什麼事兒?”王春麗問。她也覺察了。

仍然沒人說話。

“吳隊長……孫大叔……魏七叔……二順子……”她一個個地問,“這究竟是怎麼啦?”

“先吃飯吧。”大禿子終於說。

翠花已把飯盆子端過來。我馬上聞到,那飯裏有一股子鹹腥味兒,秫米也顯得發黑。翠花怯怯的,隻說:“不知咋的了,那口井今兒個忽然翻了漿,淘也淘不清。煮出的飯就成了這樣。不打緊,吃了倒沒啥事兒。”爾後,也不再說話,立在我身邊,低頭撫弄她的長辮子。

我胡拉一口,不算太難吃,便狼吞虎咽起來。這一路餓癟了,除了那幾口冰碴子飯,我們還水米沒沾牙呢。

孫旺才抽了兩袋煙,又開始說了。看樣子他們已說了好一會兒,隻是因我回來才中斷的。

“蘇銳回來了也不打緊,反正這事兒明擺著,還是商議一下咋辦吧。”他又裝上了一袋煙,“我還是說,那片子麻黃不該割。誰見過那麼碧油油的麻黃草?又說是齊刷刷的都一邊高矮,又說是連個雜草毛兒也不曾有,還說四圍都是城牆似的沙包包……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那麼神奇的地方。那肯定是塊寶地呢,衝不得。這人間有人間裏的世界,麻黃也有麻黃的世界,說不定……”他瞥了我一眼,可還是說了下去,“那地方也有靈性,衝了它還不遭報應?”

他不再言語。那一個個就灰黃了臉子,眼睛半睜半閉的,不敢大口喘氣兒。

真不成想,剛剛離開一天,這“家”裏就有了這般巨大的變化。往日裏一心賺錢,連死人都不怕的最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們忽然間又相信了有個神靈的麻黃世界。原因,還是那口翻了漿的水井。

“你還不知道吧,那井裏咕咚咚直冒黑水,腥臭腥臭的,還帶著‘啊嗚啊嗚’的響聲……唉,這不是要攆我們走嗎?”

孫旺才說得恐怖嚇人。

井翻沒好兆——這地方的人都信。可翻井大都在春天,更沒聽說冬天裏有這等事的。是怪。

那一個個就嚇嚇嘰嘰、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搜尋起這幾日的反常來。

我和老騾子打架算一宗證據。還有,就是春生丟了錢。昨晚好好兒把六塊錢裝到衣兜兒裏,今兒早起就不翼而飛。早晨做飯時,翠花潑水,把個好端端的大瓦盆打了個粉碎。再有,老騾子也割了手,用布條纏著。他說是那沙地裏彈出個什麼物件兒,那刀口就跳到了手指上。大禿子忽然病了,一會兒一趟地跑肚拉稀……

怪,是他媽的怪。

我雖不相信真有什麼神靈世界,可還是被他們渲染出的恐怖氣氛攫住,許久理弄不清,這一日裏如何會生出這許多怪事情。以前,這都是不曾有的,思著想著,腦後也一陣陣升騰起一股股的寒氣。

最後大家商定,這是非之地不能久留。況且,麻黃也的確割不上手來。一日辛苦,扣去交隊的錢,所剩早已無幾。出來這些日子,也都懸念起家來——總而言之,再捱兩三日,把割下的麻黃賣淨,便打點行李,啟程回家。

夜深人靜。經曆了一場虛驚的人們又一次睡去。我的腦筋卻開動起來。尋思來尋思去,認定這又是大禿子的計謀。

那片兒麻黃是翠花發現、我倆割下的。我們也便是在那地方開始要好了起來。我們的心裏,那裏的一切一切都十分美好,可親可愛,值得紀念。而大禿子卻策動孫旺才裝神作鬼,把那般美好的地方說得陰森可怕恐怖嚇人,為的是給我倆的感情潑冰水,冷了翠花的心。

媽的,把井水弄混濁還不容易得很?這把戲我也會做。再裝成跑肚拉稀,隻多出去幾回凍凍屁股也就成了。翠花失了手,那是因為掛念我。老騾子活該,那才叫報應,現世現報,現在了我的眼裏。春生丟了錢,我倒疑心是二順子,賣麻黃那一手就叫人心寒。

思來想去還是大禿子可恨。他這詭計得手得很。方才翠花就精神恍惚,原訂好的在房後說一回話也沒實行。真是惱人。

夜很深了,卻沒人打鼾。媽的,為了嚇唬別人,倒把自己也嚇住,弄得覺也睡不安穩,何苦來呢?

然而,外麵的沙坳子裏,忽然就傳來一陣陣的狼嗥聲,嗷嗷咽咽的,拉著長音,久久不絕。

小屋裏頓時陰森森的。

媽的,這可不是誰人裝扮出來的。這多天也沒鬧過狼,偏偏今夜裏,它卻來了。

說不定,真有什麼災星?

“春麗姐,我怕……”柳笆裏悉簌簌的,翠花一準是摟了王春麗的脖子。

這些大男人們也肯定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個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均勻。

一股子恐怖由天而降,悄悄地籠罩了我們這座不大的,卻是荒涼的沙原上唯一僅存的馬架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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