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我日他奶奶,狗雜種操的……”
我氣昏了頭,漫天價胡罵海卷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聲音在荒漠裏滾動。
我一定是發了瘋,居然會迷了路,轉過幾遭也沒找見我們的那塊麻黃寶地。再轉,沿著起伏的沙崗子來來回回走,越發轉糊塗了。
這地方似乎對,南麵有座雙駝峰似的沙包,周圍的景致也很像。方才就有過類似這樣的一塊地方,奔過去卻不是。這地方是像。窪地裏爬滿一叢叢駱駝蒿子,還有幾墩硬刺刺的劍蒿,這正是我和翠花呆過的地方。腿下又來了勁兒,蹭蹭奔過去,蹬著鬆軟的細沙,急急地翻過沙峰——媽的,眼前依然光禿禿,沒有那些麻黃的半點蹤影。真他媽的怪透了。
我心中煩躁到了極點,胸口像要爆裂開。仰望蒼天,太陽仿佛釘住。沒有風,空氣也凝結了。周圍的一切都古裏古怪,沒一點聲息,整個世界都像一具僵死的屍體。我的麻黃,你在哪兒呢?
如果翠花在就好了。她比我記性好,認得道兒。可今兒個該她做飯,她出不來。王春麗倒想跟著我,一大早就故作天真地問這問那,好不容易才甩開她。可奔過來時,就走糊塗了。
一屁股坐在了沙包上,心中一股子火氣無處發泄,隻想張嘴罵人——可罵又有什麼用?就是把老祖宗罵上一千遍,那麻黃也不會自己跳出來。
“嗯?”我納悶。摁在沙地上的手掌像被什麼刺了一下。低頭尋找,那竟是鐮刀割過的麻黃茬口。再找,又有幾處。向沙坳子裏尋去,媽的,那兒密密麻麻,遍地都是麻黃茬口,還有零星的裝筐時遺留下的麻黃草,蔫蔫的,一尺來長。碧綠碧綠,梢頭略略有些發黃。
我緩緩地站起身,慢慢地捏緊了拳頭,全身肌肉都緊張地繃起,眼睛裏幾乎冒出血水來。“啊——嗬嗬——”我全身顫抖,仰望長天,淒厲地嚎叫,又拚命舞動雙臂,猛地把鐮刀深深剁進沙地裏。
驀地,昨晚的情形浮現出來。
我和翠花到“家”時,天已黑透。麻黃卸下,我倒留個心眼,用舊麻黃薄薄地蒙了一層。因麻黃幹淨,沒夾雜草,晚上就沒再溜。或許,那時節有人翻看過,知道了我們的秘密。晚上,老騾子的臉就陰得像水罐兒。先是囔囔這地方沒了油水,似這樣一天隻能湊上個買工分的屌毛錢,不如早早回了;再不就換個地方。說著說著,忽然就動了氣,臉漲成豬肝樣,罵起臭街來:“娘個屄!大家都一盆清泔水,哪個王八羔子得了肥腿獨吞,我日他娘的,不得好死!”我知他在罵我,並不理會,由著他去罵。飽漢子不把餓漢怪嘛。直到翠花從柳笆裏說:“七爺,說這半晌了,您就不覺累得慌?”他才住了嘴。清早起來,老騾子第一個打飯,第二個便是春生。兩人商量好了似的,一個賽一個地狼吞虎咽。等我吃罷飯出來,他倆山兔子似的早沒了影兒。我又讓王春麗拖住,耽擱了一兩個時辰,再來這兒,就如遭劫一般,一切都他媽不見了。
我渾身發冷,竟呆愣了好一陣子。我埋怨王春麗誤了我的事情,又恨老騾子太他媽沒人味兒。心疼那些割到手的麻黃,更覺得對不起人家翠花。一時又急又恨,那一腔子怒火又沒處發泄,隻覺胸裏脹鼓鼓的。
我不願白跑這十幾裏冤枉路,於是忍了又忍,強按著尋塊地方蹲下去,割那些湊數的稀拉拉的麻黃須子。心裏冤屈得想哭。
忙中有誤,一鐮刀下去,摟在沙土裏麻黃木質的根莖上,鐮刀彈起,竟割到了手指,立時翻起一塊肉來。殷紅的血,倏倏地向下流。本來就氣急敗壞的我,竟像發了瘋,不顧那流血的傷口,揮手又一鐮刀,向自家手指削去。這一刀搭得更深,大約砍到了骨頭。血不再是一滴滴地流,而是一塊一塊地向外湧,像紅紅的血豆腐。我呆傻了,全身都疼痛起來,竟好一陣子不知所措。許久,才猛地把手指含在嘴裏,像個野人,把腥鹹的血水吸吮了,全部咽下肚去。又從棉襖裏子
上撕下塊布來,用鐮刀割成條,把手指纏上,用牙咬死。那食指已不會動,情知是殘了。愣愣地坐一陣,又忽然跳起,狠命地揮起鐮刀,瘋了似的割著、砍著……
終於忍受不住,再也忍受不住了,我使盡全身力氣,把鐮刀遠遠地拋了去,仰麵躺在沙坡上,望著滾滾而下的殘紅的落日,望著被雲塊塗抹得臟乎乎的天空,“啊——嗬嗬——啊——嗬嗬嗬嗬——”我大咧著嘴,慘痛地哀嚎。
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不是男兒。此刻,我隻是一匹獸,一匹絕望的猶鬥的困獸,我隻能像野獸一樣,仰天長嘯。
我躺著,一動不動。望著那太陽一點一點隱去,望著天空一點一點變黑,心裏,竟沒有了一點點思想。
天黑盡了。起了風,淒厲厲地尖叫著。似乎有些冷。這才想起,該回“家”了。
在沙包下麵,尋回了鐮刀。背著半筐頭混著雜草的湊數的麻黃,醉漢似地朝回走。
我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指嗎?它已經麻木,毫無知覺。纏著的布條硬殼殼的,凍成了血坨坨。我怕了。想到它可能因凍壞而截掉,想到它可能引起破傷風讓我死掉,又忽然記起劉福被裝上牛車時那張醜陋的臉。我把它握在右手裏暖一陣,無濟於事。又解開懷,把整個左手插了進去。
天好黑,鍋底似的。我辯不清路,隻知道大略的方向。十幾裏外才是我的“家”。周圍死寂寂的,幸爾天上有星星,能夠知道,哪兒是東方。昏昏沉沉,走了好一陣,月亮露出臉來,圓圓的,很大。我心裏略略好受了些,想到今天是十五。
終於,看見了馬架子悠悠的燈光。那麼遙遠,仿佛在地球的另一邊。我徑直朝它走去。這時,手指開始疼痛了,一剜一剜的,大約是暖和了過來,胸前也感到粘乎乎地濕了一片。真他媽的,此刻我又委屈得想哭。
“蘇銳哥,是蘇銳哥哥嗎?”冷丁,是翠花的聲音,脆脆的,在夜風裏顫動。
我的天,她居然跑出這麼遠來迎我。
我站住,隻見一個嬌小的身影飛撲過來,帶著微微的喘息聲。
“嚇死人哩,咋這晚,遇上狼了嗎?”她一迭聲地問,一麵用熱乎乎的小手撫摩我的臉,我的眼睛、鼻子、耳朵……
我心裏頓時好受了許多。她的小手在彌合我心上的傷口,使我有了依賴,有了依托。好似,她是我心靈的溫暖的小屋。
然而,那股子委屈又猛然翻滾上來,像洶湧的波滔。好似我不比她大反比她小,竟止不住熱淚橫流。
我不怕別人笑話,翠花不會笑話我,旁人又笑話不著。實在地說,男子漢也會哭,越是男子漢越會哭,真正的男子漢此時該嗚嗚大哭。我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不過是一匹因她才剛剛恢複些人性的獸。因而我嚎啕不起來,隻是鼻子發酸,眼睛發潮,止不住淚珠子滾下來。
她立刻慌了,不知所措地用手為我擦眼睛,一邊說:“蘇銳哥,你這是怎麼了,別哭……別……我不是在你身邊了麼?”
我感激地摟過她,她馬上回報似的用力抱住我。她的力氣可真不小,一下子把我箍得緊緊的。
“蘇銳哥,好哥哥……”她這樣叫,愈加用力,喘籲籲的。
我平靜下來,用那隻好手撫著她的頭發。
“翠花。”
“嗯?”她應著,卻不抬頭,臉兒緊靠在我胸上,又把整個身子貼過來。
“咱們回去吧。”我說。那隻手,被她碰了一下,又開始脹痛。
她緊貼著我的身體顫栗一下,卻仍沒動。
“回去吧。”我聲音輕輕的,生怕擾了她。從她那微微顫動、熱乎乎的身體裏,我已分明地感覺到了什麼。但是不行,今天不行。我不願告訴她我砍了手,我等待她自己覺悟。
“翠花,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又說。
“嗯。”她應著,使勁地擁抱了我一回,又開始摸我的臉,摸我的身體……終於觸到了我的手。我想躲避,可已經來不及了。
“哎——”她吃一驚,立刻移開身子,把我的手捉住。
“你……咋弄的?”
“沒事兒,隻割破了點皮。”我故意說得輕鬆。
“讓我看看。”她又在我手上摸。布條粘得硬邦邦。這回不是凍的,是血幹了。她歎了口氣,隻說:“今後可是要當心。”便要替我背背簍。
我以為,她立刻就會起疑心:簍裏的麻黃為什麼這樣少?可是沒有,她渾然不覺,那心思一點也沒放在麻黃上。
我們一道兒朝回走。這時,我的情欲卻萌動了,真是姍姍來遲。我真希望那煩人的馬架子房那討厭的夥伴們統統滾蛋,天底下地上邊,隻剩下我們兩個……
月光真美好,照亮了她的前額,照亮了她的麵頰,照亮了她的眼睛。月夜真幽靜。草地上,像鋪了一層銀白色的絨毯,柔軟,恬淡,又十分動人。我們選中了一處草窩。那兒背風,隱蔽,也幹燥。我站住,沒說什麼。翠花柔軟的手臂立刻就圍了過來……
“誰?”我問。前麵,草叢裏,影影綽綽有個人,一動不動地佇立著。
翠花馬上和我分開。
“是我。”那人站出,竟是王春麗,“你們可回來啦。”她的語調異常平靜。
我又怦怦心跳起來。從那口氣我也聽出,她看見了我們依偎在一起。這好的月光,她看不見才怪呢。
吃罷晚飯,我獨自溜出來,趁著月光正明,在那塊存麻黃的場地上,一垛垛地翻找。我認得那些麻黃。這一帶,哪兒也沒有那麼碧綠的麻黃草。
沒費多少工夫,我就找到了證據。那些麻黃果然在老騾子和春生的垛上。春生的,弄些舊日割的麻黃蓋著,老騾子的卻已和舊日的麻黃相混雜了。媽的,薑還是老的辣。春生那兒的,我全數抱了回來,老騾子弄混雜的卻叫我沒法。愣一陣,血往上湧,就堵到馬架子門口。
“老騾子,老屄,你他媽的活那麼大歲數,懂得咋做人嗎?”我沉下臉,甩開了嘴罵。他平日裏怎麼罵街我全記得,這一回變著法兒一股腦兒全敬了回去。他偷了我們的麻黃,即使摳不回來,這口惡氣也得順過來。
“唉,你這小子,咋出口就罵人哪?”老騾子裝傻充愣。可一開頭就沒有銳氣,不敢和我對罵。他心中有鬼。
“罵人?老子是趕大車出身,從來隻罵牲口,沒罵過人!”
“蘇銳,啥事兒,好生說嘛。”大禿子見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忙從中勸解,又擺出主人的架勢,“你這到底是咋的啦?”
“咋的啦?你問問他,這老臊毛都幹了些什麼好事情?”
老騾子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把個老臉憋得青紫。
我這兒得了理,又把白天仰天長哭、白挨了兩鐮刀割殘了手指的窩囊事兒全記起來,指著老騾子的鼻子罵:“天底下有你這德行的人嗎?你沒長手哇?你他媽的不會自己割呀?偷背別人割好的,你怎麼不直接從別人的垛子上抱呢?那他媽多省事兒,背都不用背……你真他媽屬騾子的……騾子那玩意兒還算塊肉呢,你他媽的連騾子也不如……”
“蘇銳,你甭他娘的熊人!”二順子不知怎的惱了。他回來時辰不長,剛吃半碗飯。此刻把飯盆一墩,站立起來,擼胳膊挽袖子就要動手,嘴裏還在嚷嚷著,“你他娘的教訓七叔還早著點兒。”
“你少管閑事!”我警告他。
“閑事兒?那——是我本家七叔。你這龜孫子也想騎上拉屎,還反了你呢!”
春生也跟著起哄,氣兒橫出地瞪我。不過他倒有一怕,時不時用眼角瞟著王春麗,沒敢朝前湊乎。
老騾子見向著他的人多,氣壯起來,也鼓著小眼睛衝我喊:“你這小子,年紀輕輕的,咋就學會了信口胡說?這滿沙崗的麻黃草,就興你割,不興我割?”
“你那是割嗎?你是他媽的偷!”我硬邦邦地把他撞回去。我才不怕他們人多呢。人到這份子上,豁得出去,拚鐮刀鑿幾個血窟窿,也並不在乎。
“我看你再‘媽的媽的’罵人!”二順子牛性。他心中窩著一股子邪火,我倒是明明白白。他猛地跳起,就要撲我。我一閃身抓起把鐮刀,輕蔑地望著他。他也立刻握了鐮刀。這地方鬥架,動鐮刀,動鐵鍁鎬頭也不新鮮。小屋裏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二順子!”翠花急了似的喝他一聲,竟毫無顧忌地護到我身前。
“你們還要幹啥?你們還要幹啥?”大禿子真的惱了,臉色陰沉得可怕,以長者和領導的雙重身份,威嚴地說:“都把鐮刀放下!”
二順子“哼”了一聲,很勉強地先放了。我便也放了。
“你是說,魏老七偷背了你割下的麻黃?”大禿子像升堂就座的縣太爺,安然發問。
“對,他偷了。”
“誰……偷了?我那是……是……”
“你那是哪兒割的?哼,這一帶,哪兒也沒有那樣的麻黃。”
“一樣的就是你的了?”老騾子心虛嘴卻不軟。
“蘇銳,你說魏老七偷了你,你有啥證據哪?”
“證據?”我扭頭走出去,把兩處的麻黃各拿來一把,抖開來給他們看,“這是物證。這把是我垛上的,這是魏七垛上的。”說著,我把兩束麻黃一合,朝大禿子跟前一摔,“吳隊長,您看誰能把它們分開?”我拉過小翠花,“至於人證,翠花就是。那片子麻黃是她發現的,我倆割下的,背回來再兩分。可如今卻去了魏七的垛上,你們說,這算什麼?”
老騾子頓時紅了臉,不再吱聲。
二順子見我說出翠花,眼裏冒火,惡狠狠地盯我。人卻布口袋似的蹲下去,一聲不吭,又似那一日,隻悶悶地抽煙。
大禿子的眼睛眯虛起來,裏麵的那鬼火星子來回遊動,嚼了好一陣煙袋杆子,才把老騾子叫到外邊。孫旺才把煙袋一磕,也跟了出去。
好一會兒,三人回來。老騾子勾著腦袋不吭氣兒。大禿子像做出了重要裁決的大法官,頤指氣使地給孫旺才丟了個眼色。孫旺才就說了。
“蘇銳,你也肝火太旺。其實呢,魏老七也不知是你們割下的,這裏麵都有誤會。這事兒呢,你們三家都花了力氣,賣回來三家分成。可一宗,出門在外的,誰也不能為這事兒傷了和氣。”
“我看這事兒也就算了。”王春麗也插嘴說,“翠花家那麼苦,魏大叔也不寬裕,出來割這麻黃誰都不容易。其實魏大叔背回來也沒打算自己要,是怕被別人背走。他也是為了幫你們。是吧,魏大叔?”
“嗯哪。”老騾子應一聲,算是找到個台階下。
我罵得痛快,惡氣出了,細算算也沒吃大虧,就沒再說什麼。
春生由外邊進來,臉兒煞白,準是發現了我幹的勾當。原以為他也會發作,可他耷拉著頭,掃過我一眼,又看看王春麗,竟忍了下去。
翠花一聲不語地守在我身邊,把油燈挑了挑,半坐半跪地給我整治手。她毫不扭捏,旁若無人。先燒了些開水,晾了,又放些鹽巴,一點一點給我洇著捂著,把我手指上的布條慢慢向下撕,小心翼翼的。王春麗站在旁邊看,表情很淡然。偶爾抬起眼睛掃過我的臉,目光也冷冷的,弄得我心裏很不舒服。
“哎喲——”布條撕到了肉,合著的傷口又裂開,滲出了血水。
那人們都圍著看,王春麗就把油燈舉過來,幫著照明。
我的手指腫得老粗,傷口難看地斜臥著,像兩條蟲。一個朝下裂開,另一個向上翻起。
“咋割了兩道口子?”翠花問。
“上邊那一刀,是我自己砍的。”我平靜地說。
人們相互望望,都沒說話。
“摁住。”翠花吩咐,另調了一小碗鹽水,說聲“忍著點兒”,給我把傷口洗了,抓起一把灶火灰,就要往上糊。
我馬上想起她媽的腿,感染後流膿打水的樣子。卻又想,由她去,她也一片好心。便是這手爛掉,便是因此而死做個風流鬼,我也情願。就閉上眼睛等她敷。
“翠花,你等一下。”王春麗攔了,冷著臉兒看我一眼,卻很親昵地對翠花說,“我這兒有消炎粉,比灶火灰好用些。”說著,放了油燈,把消炎粉遞給翠花,又拿出卷紗布來,也遞給翠花。
翠花並不推辭,拿過來就用。細細包紮好,才問:“緊不?”
我點點頭說:“正好。”
說實話,我這心裏真是感動極了。我的手在她那雙小手裏翻來複去地擺弄,心裏涼酥酥怪舒服的,恨不得手指再壞兩個讓她包紮。可轉眼看見王春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又滿心不自在起來。
“蘇銳,”大禿子磕磕煙袋鍋,這時才說,“你這手,怕是割不了麻黃哩。明兒個趕幾天車吧,也養息養息。收入呢,跟二順子一樣,中不?”
我愣住,不知他轉動的是什麼主意,沒敢貿然回答。
“道呢,早走出來了,好趕。等把手養得好些了,再讓二順子換你。”
我仍沒吭聲,因想到趕車要起早貪黑,跟翠花呆的機會就少了。二順子也讓人不能放心。再看翠花,也顯得怏怏不快。
“要不,再給你搭個人兒,省得你一個人孤單。”大禿子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幾乎立刻就想到了翠花,想到她溫熱的身體和癡情的眼睛,想到無邊的曠野裏悠哉遊哉的牛車,想到車上隻載著我們倆……我心眼活泛了。
“工錢咋算?”我問。
“你應下啦?工錢好說,兩人都拿平均數吧,補助錢取消。裝車,過秤,喂牛也全都包給你,大夥看中不?”
沒人吱聲,看來都不樂意。
“就這麼著啦,王春麗,你明兒個給他跟車。”
我像挨了當頭一棒,沒想到會是這樣。可我應該明白,一定會是這樣的。
大禿子得意地奸笑,眼裏的鬼火一閃一閃。我望著他,心沉落下去。
翠花毫不羞澀地當眾把我叫到外邊。外邊月色清朗,月亮很圓。明天,它便要虧了。翠花拉住我的手,親過了又親,聲兒顫顫地說:“你去吧。你那手,也是割不了麻黃的。”她勾著我的脖子,揚起臉來看我,忽然又難過起來,說,“蘇銳哥,我真舍不得你走。那一路上……”她抹抹眼睛,勉強笑笑,“你看我,真不應該,怎麼還沒怎麼,就先不放心起來了……”她觀察我的眼睛,看我聽懂了沒有,便又說,“你不會一走就忘記了我吧?”眼睛裏就溢出淚來。
“你真傻。”我說,幫她擦淚,又一把緊緊摟住。她蜷縮著,全身都在顫抖,手兒緩緩地舉上來,遞給我一個小紙包:“蘇銳哥,這是你給我的錢,到了街上,看著給我買點什麼吧。”我點著頭,捧起她的臉,久久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