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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知青最後一個知青
牛伯成

第六章

無論昨天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今天照例要趕車賣麻黃。這天經地義,像吃飯、拉屎一樣自然。

這一路,王春麗就總和我別別扭扭。

她著實地感到了委屈。大約在想:人家大老遠跑來看你,又受了這麼多的辛苦,你總該表現得感恩戴德,或者有那麼點誠惶誠恐的樣子吧?可我怎麼也誠惶誠恐不起來。

她一定認為我這人不可理喻。不過,那股子傲慢勁頭已衰減了許多。不再賣關子似的拿捏,而是降得與我平等,甚至在我之下了。她用憂傷的眼睛望著我,話已變得很少。那目光仿佛說:“我哪點不好,惹你討厭?你為什麼總那麼吝嗇呢?”

我真慚愧。我哪有那麼大的架子?我隻不過——不像過去那麼單純了。

今天不似昨天,風沙很大。歸來時,我們都背風坐著。我隻偶爾回過頭,吆喝一陣,十分不忍心地朝“黑月亮”瘦得隻剩骨架的尖屁股上打一鞭子。它仿佛沒一點兒知覺,仍慢吞吞地走,瞪著呆滯的眼睛,不時來來回回擺著頭。可憐的黑月亮,天天地熬,隻能在夜裏啃兩口草,瘦得隻剩下一張皮子了。

王春麗仍懶懶地坐著,垂頭喪氣,兩眼無神,不知在想些什麼。我也暗暗覺得對她不住。

實在說,若沒有翠花那份子情義從中隔著,我也樂得跟她胡鬧。男女知青混在一起,有幾分真,幾分假?都是日子過得太冷清,太寂寞,互相間尋些開心,尋些安慰,填補一下空虛的靈魂罷了。我們這群落魄的人,自己不顧憐,也沒得旁人顧憐。更何況我們早已脫胎換骨,先前的斯文早撕個粉碎,看著就一個比一個更瘋扯,亂七八糟地胡亂攪在一處。王春麗又的確待我好過一段日子,唬得我想入非非呢。

“蘇銳,你……真不是個東西!”

方才還好好的,隻這麼一會兒,竟咬牙切齒起來。再看她,不知自何時始,居然已淚流滿麵。她並不看我,抽抽搭搭,一邊用衣袖擦著眼睛。

我愕然,奇怪地望著她。

“你他媽的真要和翠花好?”立目橫眉,眼裏仍殘著淚。

“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我反問。

“哼,這可能嗎?這會是真的嗎?”她冷笑,那模樣像隻母虎,“你胡扯!”

“我沒胡扯!”她提到翠花,這使我不快活。

“哼,我倒是那麼相信你。”眼睛半眯,似要把我看穿,仍咬牙切齒,“你敢說,你要跟她結婚嗎?”

像當頭一棒,我的一切思維活動都停止了。媽的王春麗,我哪兒最疼你偏往哪兒捅!我擁有的一切美好感受全部瓦解了,飄散得零零碎碎,心中隻落下一片黃沙,空蕩蕩的……

那個時常攪擾我的念頭又回歸了來,撥弄得我周身疼痛。

能結婚嗎?能結婚嗎?能嗎?

那就意味著一輩子紮在了農村,跟這些土生土長的莊稼漢沒什麼兩樣。蓋房成家,生兒育女,然後像劉福一樣死掉。論養家糊口,我並不比劉福本事大。要脫坯蓋房,要打院牆,一年要抹兩遍膠泥;要摟草打柴拾牛糞,不然就沒個燒;要拚死拚活沒早沒晚幹活撈工分,不然就餓肚皮……這年月,掙個錢比泔水鍋裏撇油星子還難,我他媽的支撐得了嗎?這事兒不能想,一想就頭皮子發乍,眼裏發昏,腳底下發軟!

我恨她戳我這塊疤,這也是我們知青每個人都有的疤。

“說話呀,你敢說嗎?”她仍不依不饒。

“媽的,王春麗,你是說,你要跟我結婚,是嗎?”

她立刻噎住,臉兒煞白,幹癟下去。

我們真像兩隻野狗,齜牙咧嘴,互相仇視,互相嘶咬,惟恐把對方咬得不疼。我相信,那對視著的四隻眼睛裏,沒有一丁點人味兒。

許久,她忽然瑟瑟發抖,眼圈紅了,又流下淚來。

“何必呢,我們幹嘛要這樣?說這些真沒意思。”她垂頭喪氣,“我們都知道,誰也結不了婚。你,我,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想到在這兒結婚就心裏害怕。所以就一天天地等著,挨著,熬耐著,希望著,幻想著……有那麼一天,能夠回到城裏去……見到爸爸媽媽,見到哥哥姐姐,過上另一種生活……蘇銳,你不知道,我從小是在寵愛中長大的,我願意有人圍著我,希望別人喜歡我,愛我,那樣我快活。可是這些年,我心裏寂寞得像幹草,像石頭,像枯井,我太寂寞了。我忍受不了……我要歡樂,要友誼,要愛情,也要……我需要得太多,可我他媽的什麼也沒有,沒有,哪怕一點點兒,也沒有……蘇銳,你懂嗎?”

她仿佛疲倦極了,聲音越來越小,淚水仍在汩汩地流。

我,當然懂。我也一樣,什麼都沒有。哦,不。我現在有了個小翠花。她那麼單純,她能使我安穩,使我快樂。而王春麗,她隻能使我發瘋。

盡管如此,我還是心軟下來,挪了挪身體,朝她貼去。盡量溫存地撫摸她,幫她擦掉臉上的淚水。她倚過來,把暖氣撲在我身上,用力靠著我,揚起臉,用頭發廝磨著我的下巴。我明白,現在的我和她,隻不過是獸與獸的關係。就像身體貼近可以生暖一樣,兩個寂寞的靈魂偎在一起,也能求得暫時的慰籍。或許,她更明白。

風越刮越大,飛沙走石的。連反應遲鈍的黑月亮也“哞哞”地叫了起來。我跟她溫存不得,不時要回過身子,照看下黑月亮。風硬,尖刀子一般。黑月亮艱難跋涉,頂著風沙,奮力向前伸著脖子,仿佛在拚最後一點力氣,舉步越來越艱難。我隻好跳下車,拉著黑月亮,一步步頂風潛行。王春麗也要下來,我大聲吼她:“不用你,坐得低一點兒,臥倒!”風聲立刻把我的話淹沒了。

那風怪叫著,似乎要把這大地翻轉個過兒。牛車像小船,搖搖擺擺,幾乎被風的浪鼓上天。沙粒子打得人睜不開眼,天色也迅速昏黃下來。這些日子,我們還沒遇到過這麼惡劣的天氣。我粗魯地叫罵,發狠地詛咒老天,粗蠻得像個野人。這時節我才明白,講粗話罵大街並非隻因人不文明,那純粹是險惡的氣候和粗劣的環境逼出來的。

“媽呀——糟!”

我猛然發現,眼前那兩道黑黑的車轍不見了。腦袋裏“嗡”地脹成鬥大,全身的血也驟然凝住。那車轍是我們的生命線,沒了它,牛車就失去了前進的航標。這茫茫荒原,我們將走向哪裏?

我死命勒住車,卡下車閘。愣了好一陣子,又獨自兜了一大圈。偏地都是流動的黃沙,如煙似浪,昏茫茫一片,哪裏有車轍的半點蹤影!我懊悔,又無可奈何。周圍的地貌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那些起伏的沙丘沙崗到處都相似。要說家在這個方向,我信;說它在那個方向,仔細辯辯,我也信。那麼,我該走向哪裏?此時此刻,我才切膚地感覺到,沙原的廣袤,沙原的蒼涼,沙原的可怖,沙原的無情。在荒漠裏迷了路,就永遠走不出來。而我們要去的方向,正是大漠的腹地。

天迅速地黑了,風仍呼嘯不止。

我沮喪地走回來,茫然地驅動牛車。

“怎麼的了?”王春麗問。

我不說話,何必讓她也知道呢?

我牽著牛,朝我認定的方向走一程,疑惑了,折了個方向,再走一程,仍然沒找到那車轍。方向也混亂了,隻知該迎著風走。

夜裏,氣溫急劇下降,凍得人咬牙。我已經徹底灰了心,連方才那激奮的情緒也不再有,心同死灰一般,反寧靜了。哭有什麼用,罵有什麼用,喊又有什麼用?人的這個小命兒,在凶悍狂暴的大自然麵前,顯得太渺小,太乏力。我相信了孫旺才的話,人是不可以和命掙的。

風勢減弱了些,漸漸停了。周圍黑漆漆,靜悄悄的。天上沒有月,也不見星鬥。我失去了任何憑借,隻能依傍著心裏的感覺確定方向。

“蘇銳,咱們是朝哪兒走?”王春麗忽然叫了起來。她也覺察了,我們正走在荒無人跡的陌生的土地上。前麵,老牛踏上的,車輪軋上的,都是從未有人走過的潔淨的沙地!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回答。

“那——我們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我們迷了路。”天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平靜。

“啊——”她倒吸口涼氣,驚得半晌沒動。好久,才慢慢地說:“這下好了,我原本就怕出這種事兒,你一個人陷在絕境裏,走不出來。這下好了,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死得,不會太寂寞……”

幹嘛要死?為什麼就想到死?我還不甘心哪!

“我能找到家。”我說。

“你能找到?”她狐疑地看著我,忽然用手一指,“那邊,是什麼方向?”

“是西……哦,不,是北……”

她冷笑了,又絕望地大笑。尖厲的笑聲在寂靜的曠野裏回蕩。那笑迅速壓抑下去,“蘇銳,那還不如不走,就在這兒等待天明……”

“我們會凍死的。”我不同意。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孫旺才他爹。

我們都沉默了,大約同時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那死神已不再遙遠縹緲,夢一般依稀,它實實在在就蹲在身邊,正齜牙咧嘴地虎視著我們,伸著毛絨絨的利爪,隨時都會撲來,咬斷我們的喉嚨。

“蘇銳,”她顫栗了一下,“你上來。”

“做什麼?”我勒住車。

“你來,來。坐在這兒。我們不走了。”她的眼裏閃動著可怖的光,讓我坐在她身前,盯住我,望一陣,忽然就把我抱住,手伸進我的衣服裏,熱烈地撫摸著,一下一下親我的嘴唇,來來回回看我的兩隻眼睛。我看見,她的頭上,臉上,都掛著厚厚的一層灰土。我相信,我臉上的土也決不比她少。“暖和嗎?”她問。我點點頭。“我們不會凍死的。”她又說。

“不!”我又一次想到孫旺才他爹。也記起了下鄉第一年的冬天,那兩個扒煤車的女知青,她們就是互相摟抱著雙雙凍死在列車上的。我明白,她這是自己欺騙自己,用女人的溫存的本性來拚命抵禦對死亡的恐懼。我不能沉迷,那樣就毀了我們倆!我應該去拾些柴,攏堆火,烤烤身,烤烤腳。那樣,或許還能熬過這難熬之夜。媽的,摸摸口袋才想起,最後一根火柴已在賣麻黃時抽煙劃掉了。

“我們不會凍死的。”她又說,聲音微弱,“就是凍死,兩個人,也不可怕。”她仍用力摟著我,囁嚅地說,“蘇銳,我真暖和……”

這話又令我恐怖。其實,她身上冰冷冷。這是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感覺到的。臉是涼的,手是涼的,身上更涼,隻有嘴唇是熱的。這時我才想到,我在地上走,尚且凍得不行,她卻始終坐在車上,不凍僵才怪呢。

我急忙把她搬倒在車廂裏,跪在她身邊,用力給她搓揉。搓她的臉,她的手,又搓腿搓身上。

“你幹什麼?”她平躺著,疲倦地笑笑,似乎滿高興的樣子。

“為了不把你凍死。”

“是嗎?”她點點頭,“其實我一點也不冷。我身上熱,很熱,真的。”

我毛骨悚然。孫旺才他爹臨死前還熱得哈哈大笑,把棉衣脫個精光呢。

“喂,蘇銳,你過來。”她又叫我。

我向她近前湊了湊。

“把耳朵伸過來。”

她猛然把我拉倒在她身上,緊緊抱住,熱烈地說:“蘇銳,你聽我說,我從上中學時就交過男朋友。我愛過張軍,這你知道,那是真的。以後的都是兒戲。可這一回對你是真的。我們……怕是躲不過這一劫了。在這種地方迷了路,是再也走不出去的。不是凍死,也是餓死,再不就給狼吃了。能跟你在一起,死了,我也知足。”她哭了,淚水把臉上的泥土衝出了溝縷。“蘇銳,你聽著,我是多麼盼哪,盼著有那麼一天,能夠幸福地委身在你懷裏。可是呢,這不能夠了。我

們過不了今夜。趁著我們還活著,我就給了你吧。聽見了嗎?蘇銳,我就給了你吧。不然,帶著女兒身,就這麼死了,多慘哪!”她嗚嗚地大哭,一邊奮力扒開自家的衣服。

我整個身心都被震撼,用力摟住她,拚命地搖:“胡說,誰說我們會死?誰說我們就隻有今天?我不相信,我決不相信!”我咬住腮幫,漸漸覺得,方才已經冰冷的胸膛裏,有了一股燃燒的火。我感激地親吻著她,幫助她擦去臉上的淚。或許,那裏麵也和著我的淚。然後,跳下車。

我一定是瘋了,什麼也不顧地驅趕著黑月亮。王春麗聲音嘶啞地喊我,我也不理,又把我的大衣脫下,甩給她。

“把頭包起來。”我吼。

本來,我已經深深地絕望。如果隻有我自己,我可能早已倒下,凍得僵硬,永遠陪伴著這蒼涼的荒原了。可是因為有個她,我心裏又滋生出強烈的生的欲望。

遠處,似有狼在哀嗥。空曠,遼遠。我沒感到絲毫的恐怖。回想起昨天夜裏,曾在馬架子裏聽到過狼嗥,細細辨認一陣,便朝著那聲音緩緩走去……

真暖和。周圍都是大火爐,暖烘烘的火苗烤著我的手和臉。這兒不再有嚴冬,不再有風沙,牛車仿佛在大樹林裏走,兩旁的樹木都劈劈剝剝地燃燒著。牛車上坐著小翠花,正甜甜地衝著我微笑,手裏搖著粉紅色的紗巾。那紗巾飄啊飄,真像一舔一舔的火苗……哦,終於走出了大森林,頭上不再是重重疊疊的繁枝茂葉,豁然看見了藍天。“蘇銳哥,你看,那天空多藍。”是啊,我看見了,還有溫暖的太陽,真耀眼……

“蘇銳,起來。快他媽的起來!”

是誰?這麼粗魯刺耳,帶著馬糞味兒。我醒了,睜開眼,看到的是黑黑的屋頂,還有大禿子猙獰的臉。

忽地記起,這是在“家”裏。

昨天,後半夜才到家。虧著翠花把馬燈掛在了屋外,我們遠遠地看到了它照亮的一小片天。漆黑的夜裏,一點點亮光能傳出很遠,何況我們正眼兒巴巴地四處搜尋呢。那縷光線拯救了我們,使我們折頭向西。不然隻能喂狼——那狼群還在遙遠的北方嗥叫呢。望見了馬架子房,就看見了獨守門外的翠花。聽到牛車的聲響,她狂喜地奔來,到了近前卻煞住腳,不敢撲我,隻和王春麗摟抱在一起,兩人哭作一團。我們的處境,我們的危險,隻她一個人全想到了……

“起來,別裝他媽的洋蒜!”大禿子仍在叫,一邊推搡。

真討厭。昨日我就說下,這車老子高低不趕了。你還喊我做啥?

“牛,牛沒了!”

我一驚,翻身坐起,想了想說:“不會吧。”

“咋不會?二順子找了一溜遭兒。哪兒也沒找著。你……打絆腳了嗎?”

“春生打的。”昨晚我移交,二順子躺了,讓春生去打絆腳,我記得很清楚。

“哼,蘇銳,這牛車昨兒個可是你趕的,牛丟了你倒想懶被窩?狗日的,這牛就得你去找!”

大禿子分明又在擠兌我,把丟牛的屎盆子朝我頭上扣。他這話說給我聽,也是說給大夥兒聽。我知道牛在我們這一群中的位置,隻好磨蹭蹭地起身。

柳笆裏一陣響動,翠花探出頭來。

“看個啥?大男人穿衣服,有啥好看的?”大禿子又吼。

她縮了回去。

外邊風聲正緊,嗚嗚地駭人。我推開門,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屋外一片白茫,不知什麼時候,就落了這場雪。北風肆虐,狂暴地蹂躪著雪花,像驅趕一群急馳的野馬。那雪借著風,摔打著,你擁我擠,聚成一團,跌跌撞撞向南卷去。雪也沒封住沙,風雪裏夾裹著流沙,更抖起了十足的威風。

“咋的,”大禿子在身後逼我,“外邊刮白毛風了?哼,外邊就是下刀子,那牛也得找回來。”他又狠狠地罵了回娘。

媽的,我知道那牛是無論如何也要找的。眾人還指望它拉車賣錢,指望它養家糊口。人可以沒,那牛是萬萬沒不得的。

一咬牙,心硬起來。隻朝那柳笆瞄掃一眼,又怕看見翠花的臉,趕忙裹緊衣服,猛地鑽進風雪裏。

立刻,那半截兒馬架子房便不複存在了。

這風雪好大嗬。它鋪天而來,卷地而去,殘酷地橫掃一切,掩埋一切……我的黑月亮,你在哪兒?

疾風推搡著我,在我耳畔呼嘯,狂舞的雪花在我周圍翻卷拂揚。我仿佛被拋進這風雪的狂濤中,沉浮不能自己……那一刻我弄不清我在想些什麼?也許在想小翠花,或許還有王春麗。她們知道嗎?我要走了,她們會留一掬眼淚灑給我嗎?那便足矣,我還何求呢?也許,我什麼都沒想,隻想那頭黑月亮。

小屋裏帶出的暖氣早吹盡了,我感到寒冷。風從身後吹來,把大衣鑽出無數的孔洞。我踉踉蹌蹌地走,尋找著沙梁、溝坎的背風處。心下倒也明白:茫茫雪海,到哪兒去找?黑月亮即使沒有走遠,也早被凍死,讓風雪掩埋起來。

天漸漸亮了,視野開闊了許多。

荒原不再像從前的模樣,整個大地都在咆哮。粗硬的雪粒從空中劈下,又從地麵騰起,迷漫漫的,彙成一條條白莽莽的雪龍,在荒原上肆意馳騁。沙包被削減下去,粗壯的老榆被連根拔起,無數的草棵子、斷樹枝在窪地裏滾動……

我仍在走。不知走出了多遠,也不知在什麼地方。身後的腳印很快就模糊了,刮平了——一切隻在幾秒鐘之間。周圍都是茫茫無際、動蕩不安的雪海。雪海中隻我踽踽一人。我明白,今天的處境更不比昨天,可我心中十分平靜。我走著,始終如一地走。即使前麵是天地的盡頭,即使前麵是人生的末日,我也要一直走下去,不想再回頭。孫旺才說得對,誰也躲不脫那一撮黃土的。

已經覺不出冷,雪粒撲到臉上反而熱灼灼地燙人。風沙打來也不再覺得疼痛,一切痛苦感都消失了。前麵,座落在風口的沙包被疾風抽去一角,轟隆隆坍塌下來,掀起一股黃龍般的煙塵,也不覺驚訝。我已經麻木了,隻是機械地驅動雙腿,載著沉重的軀殼,向南,向南……朦朦朧朧意識到,這個世界很快就不再屬於我,另一個世界正向我招手。那兒竟也充滿了誘惑……真想倒下,無論在哪裏,無論那兒多麼陌生,也將成為我最熟悉最親切的地方——那將是我的墳墓。

前麵,有道橫立的沙梁,一步步翻越過去。沙梁那邊,長著一叢叢的紅柳、被風拉彎了腰的疙瘩榆。它們也在痛苦地呻吟著。我恍恍惚惚、漫不經心、目光遲鈍地掃過一眼,心中仍在想,是否沿這沙梁的邊緣走一遭?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了黑月亮。

它臥在那裏——幾叢紅柳之間。雪,在它迎風的一麵厚厚地積下,結成一層白亮的冰殼;頭上、頸上,墜著沉重的白霜。它也看見了我,低沉地哞叫,目光是那樣哀憐,遲緩地一下一下地點著頭。

就在看見它的一刹那,我感覺到了我還有力量,我們還有希望。盡管我走了不知多少路,盡管我的肢體已經凍僵,盡管我的後背我的兩肩同它一樣背著厚厚的冰甲,但是,我卻是它的援軍!我找到了它,毋寧說,是它等到了我。此時,我比它強壯。雖然它是牲畜,我是人;它有皮毛,我隻有棉花,但我仍然比它強壯。我們的命運,都取決於我的行動。

我跌跌撞撞地奔過去,伸出雙手,奮力搓它的頭,揭掉它身上的冰殼,把手指插進它濕冷的絨毛裏,顧不得腥臊,奮力搓揉。又用我的身體溫暖它,好似它是我的兄弟,好似它是我的親人。我始終明白,我倆相依為命,救它便是救我,它若不能走動,我也就不能走動;它若死了,我也會凍死在它的身旁。黑月亮始終用感激的目光望著我,它也不甘心死亡。漸漸,那瘦嶙嶙肋骨突起的大肚子一鼓一鼓的,有了些暖氣兒……

遠處,雪窩子裏,有個小黑點在蠕動,終於看出那是個人。天爺,我狂喜,這一回又他媽絕路逢生!不由得站起,嗷嗷地喊叫,拚命揮動雙手。其實全無必要。風聲比我的嗓門大;而且,那人已發現了我,正連滾帶爬,朝這裏趕。漸漸看清,那人是孫旺才。

來到近前,他喘籲籲的,頭上身上也都是冰雪。他一把把自家的狗皮帽抓下來,摁在我頭上,又把我的栽麻帽好一陣摔打,扣上自家的腦袋瓜。

“你小子,有種!”他大聲嚷,顯得很興奮。那牛是件生錢的寶物,失了,誰也沒成想能夠複得。

我也高興起來,衝他的耳根喊:“你怎麼來啦?”

“啊?”他費力乍呼一陣,連說帶比劃。我才弄清,我走後,翠花又哭又鬧,大禿子也怕了,才把大夥全吆喝起來,找牛帶找我,隻留翠花和王春麗兩個守家。我心中感動,不由得又呆愣了好一陣。

到底是孫旺才,侍弄老牛有辦法。他把黑月亮調理到背風處,反複刺激牛鼻子。再拉,那牛總算立起來。大約是還過溫,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媽的,牛也會抖哩。

孫旺才把皮大衣脫下,給牛披上,這才精神抖擻地去趕牛。他隻穿了件羊皮坎肩、黑棉襖,身上也很快結了層亮亮的冰甲。他摸出個扁酒瓶來,“咕嘟嘟”灌了幾口,又遞給我,喊著說:“嘿,王八犢子的,這鬼天氣,正好用上。”我也喝了兩口,低著頭,跟在他身後。仍覺得風硬,心底卻燃起一團溫熱的火苗。

這地方人的確有些特殊本領。在廣袤的草原,在無邊的荒漠裏,即使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能夠辯清方向,怪得很。這孫旺才走路不慌不忙,無論怎樣的低頭頂風,無論那路走得怎樣彎彎曲曲,他認準的方向始終沒變。

他還有一宗本領,能從一百匹馬的蹄印中辯出其中一匹來。那一回隊上丟了馬,他認準蹄印,隻兜了兩圈便一直追下去,奔出百十裏把馬找到。盜馬的漢子耍賴放刁,他一口氣單馬蹄子就說出十八宗特征,弄得那家夥服得五體投地。若不是今兒風大,他準會翻出來海吹一通呢。

翻過那道龜背似的沙崗子,就該看見我們的馬架子房了。這時便是我也認得了路。

我心中喜悅。想著就要看到翠花和王春麗,想著我又大難不死走了回來,想著黑月亮的失而複得,想著眾人的慨歎和驚訝,想著我可以扮演一分鐘凱旋的英雄……當然,也想著馬架子的溫暖,土炕的舒適,高粱米飯的香甜……媽的,那是家呀!

怎麼,是我的眼睛昏花了嗎?還是我記錯了地方?前麵的景象怎麼會如此陌生?

是風雪小了,還是耳朵聾了?這世上的一切聲響怎麼突然間都遠離了去?

是著了魔法嗎?在翻滾著雪霧的沙崗上,我們怎麼會同時釘住,一動不動,呆若木雞?

那是我們的馬架子房嗎?是嗎?它怎麼變成這副模樣?屋頂化作了灰燼,坍塌下去,隻留下了斷壁殘垣。那是什麼?在廢墟前的荒草地上,有個不規則的黑糊糊的半圓,那是風趕著火舌舔出來的嗎?

空氣裏彌漫的是什麼味道,焦臭難聞。那是茅草燃燒的氣味,還是毛氈、被褥燃燒的氣味?

……

我們的馬架子房,我們的馬架子房,媽的——完了!

翠花呢?王春麗呢?她們都在哪裏?

蒼天哪,這就是報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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