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牛車!我們的牛車,回——來——羅——”
太陽還沒落山,天空的雲朵像飛騰的火焰,沙梁、草甸都被染成棕紅色。遠遠的,在凸起的像龜背的赤紅色沙崗上,一輛牛車,背襯著藍天,正緩緩地走下來。它走得那麼緩慢,像蝸牛在蠕動。漸漸近了,看得出駕轅的是“黑月亮”,趕車人換了頂棕黃色的狗皮帽,那的確是二順子。車上還有些花花綠綠的顏色,那是二順子捎來的什麼物件?哦,那些花顏色活動了,是人,是女人,那是女人的花頭巾和棉襖子。
牛車上有女人!
這十幾裏沒人煙的沙嶺子,這滴水成冰撒尿得用棍兒敲的嚴冬,這荒野裏孤零零一間馬架子房,這想女人想得著了魔的男人群裏,居然來了女人!
所有人都受到了震動,站立起來,呆呆地眺望。
我推想,準是劉福的屍首一進村,哪家的女人懸了心,跟了車來,要把漢子招回去。馬上便又想,這也好,至少睡覺可以寬鬆些,割麻黃賣麻黃都少了個對手,豈不是大家高興的好事情?
我走開了,不想看那些相見的場麵,也不想早早知道誰來找誰那些個沒用的事。
“喂——蘇銳!”我背著背簍已經走出很遠,孫旺才遠遠地喊,“你看看誰來了哦!”
我納悶,回轉身,真是大吃一驚。站在孫旺才身邊的竟是王春麗。
“蘇銳,你好。”她跑過來,大紅圍巾一甩一甩的,穿著臃腫的黃棉襖,臉兒被夕陽染得粉紅。
我心裏驟然翻騰起來,又猛地向下一沉。這太出乎意料了,我心裏竟被攪得亂七八糟,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兒。
知青下鄉,是發配,也是配對兒。誰知當初的人們是如何設想,一男搭配一女。我們集體戶五個男的,自然配給五個女的。真妙。大約管分配的人早思謀好:公豬母豬關在一個圈裏,時間久了也能廝磨出感情來,何況是人。我們一個個蒙在鼓裏,都沒朝那件事上想,如同以前在學校上課一般。最早明白過來的就是王春麗。就那麼一口鍋,就那麼五顆棗,捷足先登者,自然還有一點可憐的選擇餘地。她麼,就跟我們五個男的,一二三四……都搞過對象。我大約排在老二。最
先是於明海,兩人一道回城探親,又一道回來,親熱了好一陣子。後來不知為什麼,忽然就涼了,她便越來越頻繁地用眼睛瞅我。我雖不像本地人,把世上的男女關係理解得如此透徹赤裸,可也經受不起那眼神。我相信,這世上無論哪個男人,一旦有了個女的表示了喜歡他,那他是再也逃不脫的。況且王春麗是她們五個中最漂亮的一個。我當了俘虜,心中還美滋滋,為了她做什麼都心甘情願。那一程,無論是耪地割地,入了壟頭就拚命,為的是倒過手來接她。那時侯,她臉上就嬌豔豔的,看著實在叫人愛憐,真恨不得捧過來,親兩口呢。可是沒過多久,她就開始用衛生球眼睛翻我。細細觀察,才責怪自己不打眼眉——陳文傑小老弟正眼巴巴候著她呢。陳老弟也是狗抓尿泡,王春麗轉眼又跟大戒好上了,在村裏明來明去的,絲毫也不避諱旁人。我倒不忌妒大戒,下鄉前他們就不錯。隻是我被戲弄了一回,心裏疙裏疙瘩。直到這次出來之前才回溫,算是關係正常化了——可是,她來這兒要幹什麼呢?
跑近了,她站住,女學生似的,抿住嘴角打量我,眼睛裏一閃一閃,又有了那種令人神魂顛倒的嬌媚之態,許久,才暗自點點頭。
我望著她,滿心的莫名其妙。想問大戒來了沒有,又沒問。
“沒想到吧,我會來看你?”她把頭一偏。
“沒成想。”我故意用標準的當地人口音回答她,臉上冷冷的。
她沒覺察,仍很興奮:“那天啊,拉劉福的車一進村,我們就都嚇傻了。唉,出去時一個大活人,直挺挺地拉回來,這才幾天哪?我呀,立刻就想到了你……怎麼也是一個集體戶的呀。夜裏,我就睡不著覺了,翻來覆去的,越想越不放心,生怕你也……”她忽然笑了,“所以呀,第二天一早我就跟二順子的車跑了來。”
我苦笑,不知心裏是什麼滋味兒——難得她這麼惦記我。
“大戒讓你來的?”我轉著彎問。
“大戒?幹嗎要他讓?我自己的腿,想來就來唄。”說到大戒,她似乎很輕蔑。
我心裏“咯噔”一下,可也不敢太高興,因又想起自己被甩的滋味兒來。她這個人,總弄得你無所適從。
“嘿嘿嘿嘿……”我幹笑,又問起集體戶別人的事。他們都挺好。於明海和陳文傑抽到公社去辦什麼班,大戒喂馬,幾個女的天天跟著生產隊的大婦女一道送糞。村子裏熟悉的活路,回想起來覺得親切。我又想,無論如何,人家王春麗能闖到這裏,冰天雪地來看我,就夠讓人感動的了。忽然又擔心起來:這麼遠的路,她孤單單一個人,可怎麼回去呢?
邊說邊走,不覺來到我們的小屋。太陽就要落坡,廣袤的大地被一片紫色的暮靄籠罩著。王春麗興致極好,一忽兒問:“這就是麻黃啊,可真像節骨草。”一忽兒說:“你們就在這沙窪裏割嗎,我怎麼看不見有麻黃草啊?”一忽兒又擔心起來:“這地方有狼吧,你們就不害怕嗎?”我被她感染,覺得她又可愛起來,不由籲盡胸中的鬱氣,信口解釋著,心裏坦然了許多。
來到馬架子房,她又瞄我一眼,推門就進,馬上大聲說起話來。
“大叔大哥你們好,割麻黃辛苦了。”那語調像在演戲。她是五個女知青中最不怕跟老鄉打交道的人,也最受誇獎。
我放了背簍,天知道是為了啥,竟提了桶井水,冰冰冷冷地洗了臉,又漱了漱嘴,這才進來。
屋裏已點起小油燈,那一個個仍擠坐在炕上抽煙,臉上不似平日那麼灰黃猥瑣,都正兒八經的樣子,煙袋也拿得端正。王春麗倚了炕沿坐著,隻騙上一條腿,正揚著臉兒脆生生地說話。
“……唉,我們都在那邊勸。劉福叔劉福嬸平時對我們挺不錯的,如今劉福叔死了,劉福嬸病懨懨躺在炕上,一個勁兒跟我哭。她家日子沒法過了,柴米油鹽沒錢買,欠人家的錢款也沒法子還。劉福嬸求我去找二順子,要打發翠花來。我心想,小翠花一個女孩子家,一個人多不方便,有個伴兒還能好些,我倆就一道來了。”
我聽得明白,那些七上八下的想法頓時平息了許多。你說來陪小翠花多好,幹嗎要到我麵前去吊胃口賣風情?想著,心便沉落下去。
她仍滔滔不絕。漸漸語勢和緩下來,有了停頓,人也眼淚汪汪:“吳隊長,劉福嬸要我替她央求你,看在她剛死了男人的份兒上,給小翠花一碗飯吃……”
牆角裏早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才發現,小翠花果然縮在旮旯裏,單單薄薄,眼睛紅腫,已哭成個淚人兒。
那群漢子都沉默無語,把臉板得鐵青。此時都把冷漠的一麵轉過去,把溫情的一麵翻過來,一個個有了哀慟之意。也許,女兒家的哭訴最能催人淚下,見到小翠花哭得氣絕,眾人才想起劉福死得好慘。可憐她小小年紀,一身重孝,剛剛送過老子的葬,便來到這北風呼號的荒坡野嶺裏討生活,任鐵漢子也心酸!
這惻隱之心似乎大禿子也不曾泯滅。他在那裏悶頭抽煙,一鍋緊接一鍋,使勁眨巴著眼睛。許久才說:“你們不打算走也罷了,不過凡事要聽招呼。女孩子家,住著不方便,今兒個先將就一宿,明日裏再想辦法。”
這夜我們都睡得晚。大禿子好一陣思謀,把人重新做了安排:翠花睡炕頭,旁邊是王春麗,再便是我。中間用鋪板隔開。他、孫旺才、二順子直接把氈褥子鋪在屋地上。
哦,小馬架子房,今日裏就有了些溫暖的氣息……
牛車一回來,我們的生活頓時有了生氣。二順子接替劉福當了車老板,起早攤黑,一天趕一個往返。他的待遇比劉福高,除卻拿平均數,額外再補三毛。老騾子曾大為不滿。可二順子不是劉福,人小火氣大,把鞭兒打個山響,往地上一丟:“七叔,不行您趕車,我個人補您五毛。”老騾子就蔫巴下去,不再吭聲。
天天晚上都有歡樂,天天晚上都分到現錢,那一張張被曠野的風吹得烏黑的麵孔綻開了笑容。二順子比劉福能,一車不隻裝一千五,而是兩千斤,兩千五百斤;晚上的分紅不再是兩塊五,而是四塊、五塊。一輩子窮得叮當響的莊稼漢,一個個舒眉展眼兒,天天都像過年一般。
或許,不全因為這。
忽然飄來兩個年輕女子,使我們這個粗野、渾濁、傾斜的男人世界平穩了,安靜了。那時,一個個俗陋不堪,言語行動甚至每個眼神都透著一種渴望、一種欲求,人之間充滿了仇恨和殘忍。而此刻,卻都變得善良起來,戴上祖宗留給的麵具。連大禿子都不再耀武揚威地叫罵,仿佛他本來就是個寬容大度的長者。
小馬架子房溫暖起來。不隻可以棲身,可以避風雪,可以飽肚皮;歸來也不隻盼那盆秫米飯和烙屁股的熱炕頭——它有了另一種色彩,另一種誘惑,另一種滿足。
做飯的事包給了王春麗和翠花。補貼為每人一元,這在村裏是不可指望的。餘下的時間割麻黃都歸自己。這,竟誰也沒有反對,嗜財如命的老騾子都舉舉旱煙袋說:“著!”
飯食由兩餐改為三餐。這是王春麗的主意,晌飯燜在鍋裏,誰背回麻黃誰吃,既不耽誤活計,生活又規律了許多,連大禿子也誇獎了幾句。
老騾子財迷瘋,曾諄諄教導我割麻黃就是割錢,一分一分一分一分……而今,那老騷貨往回跑的次數最勤,叼個小煙袋,笑容滿麵圍了王春麗轉。孫旺才原本就是樂天派,無拘無束的,此時更如魚得水。到了晚間,便精神抖擻地講起他年輕時的見聞。從他大大的死,直講到他闖關東伐木下煤窯掏沙金,如何發了點小財又被二土匪搶個幹淨,曲曲折折如同說書一般,惹得兩個女子一到晚上便纏住他不放。我們大夥也樂得聽。春生時時板起的麵孔也化開了。他這人我不喜歡,幹活死眉塌眼,又極挑肥揀瘦。他是村裏唯一的初中畢業生,傲氣十足,連我們同他說話都帶搭不理。可一見到年輕女子,稍有些姿色的,便英姿勃發,瞳仁裏頓時有了神韻,話也粘粘乎乎沒完沒了。他本來特懶,比我更懂得愛惜力氣,可王春麗說了句井臭,他竟舍下半天功夫,一桶桶把井淘了。我和二順子都不曾淘見底,他卻見了底,還下得井去,把井壁上柳條裏的麻雀窩全搗掉。再燒水做飯,那水裏一丁點腥臭也不再有。我驚歎,那是怎樣一種神奇的力量!
夜,北風在屋外呼號。小馬架中,卻不再像以前那麼淒慘悲戚,睡夢中也有了酣甜——這都是因為她們嗎?
我已失去了同她們隻隔一塊薄板的榮幸。轉過天孫旺才便割來一抱紅柳,放在火上烤軟,編成塊笆片;又燒水和泥,在屋子一角另壘起個地炕,自有灶口煙道,再用笆片隔開,儼然成了能睡兩個人的屋中之屋。我們男女有別了,想想令人哀傷。可她們畢竟仍和我們同在一室,而且就橫臥在我的頭頂之上。屋子裏仍彌漫著她們的氣息,大家就都覺溫暖舒坦,惡濁之氣自然少了許多。
夜漸漸深了,我睡不著,便思想得奇奇怪怪,總覺得有件什麼東西在我身體裏撩撥升騰。我望著黑糊糊的屋頂,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鼾聲,便細細地推敲起王春麗這些日子的舉止來,暗暗地猜想,她來這裏到底會不會有那種隱秘呢?
上學時,王春麗和我在同一個班。她是個驕傲的公主,學習上非拔尖不可。我可沒那興致,不排在倒數第一就快快樂樂。那時,她是不屑於正眼掃我一下的,我也不屑於用眼角看她。我們屬於不同的兩個“階級”。偶爾望她一眼,隻覺得她翹起的睫毛挺好看,那傲慢的眼神卻討厭人。
造反了,她著實受過一段委屈,我也興頭過一陣,後來卻膩煩了,不願再去學校,隻同大戒幾個在街上閑逛,買些抄家處理的花梨木,回家做二胡玩。那時,我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個王春麗。
我在男女事上啟蒙忒晚,最多隻會在女同學麵前出出洋相,或逞勇鬥狠什麼的,而且總以男女生要好為恥。王春麗卻早早寫過情書。那是寫給張軍——我們班長的。那信才真正叫人肉麻哩。那之前,我是不懂什麼叫肉麻的。
那消息是大戒告訴我的,他也是班長,在張軍之後。他見過那封信,是張軍交給支左的指導員,指導員又拿給他看的。他能準確地、細致地、幾乎一字不漏地背誦出那封信的全文。我聽著聽著,全身就麻漲起來,血液在歡快地流,總想幹點什麼可又不知要幹什麼。我們幾個要好的男同學悄悄議論一陣,不過癮;哈哈大笑一陣,仍不過癮。再見到王春麗時,我便忍受不住,忽然大聲背誦那信中最豔的句子:“我願把靈魂和肉體全獻給你——我的青鳥!”
那一回,把大戒幾個全嚇傻了,王春麗也一下子愣住。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發瘋似的向我衝來。幸虧我的朋友及時醒悟,攔住她,裝傻充愣地問她是怎麼回事?我乘機逃之夭夭。
自那時起,王春麗便恨透了我,見了麵把臉一甩,牙齒咬得咯咯響。可她卻不恨大戒。那場風波,促使她跟張軍了結,又很快跟大戒要好起來。我看見他倆從電影院裏走出來,不知怎的,又非常氣惱。自從知道了她寫情書的事,我心中就有一種怪異的感受。以後每每思想起來,那感受就冒出,煩人。見到她和大戒在一起,我想得更怪,好似那情書不是寫給張軍而是寫給大戒的。於是又無端地恨起大戒來,鬼使神差地幹了件損人不利己的勾當,悄悄把大戒敗壞王春麗和張軍的話照錄一遍,折成個紙鳥,塞進王春麗的書包裏。他們幾乎立刻就翻了臉,大戒便從那時起學會了抽煙。我也懊悔,因為事後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活。
來到農村,同在一個集體戶,大家左一番右一回地排列組合,王春麗還是選擇了大戒,他倆是最後好上的。大戒雖然長得醜些——我們戲稱他是八戒的大哥,可他心眼好使,對王春麗五體投地。我們打趣他倆,大戒會高興得手舞足蹈,而王春麗則每每不以為然。
我自從挨了那一瓢冷水,對王春麗倒了胃口,隻好在別人頭上選擇。還是司管下鄉事務的人想得周全,給我們每人配了一個“準老婆”,不至於被人甩了而沒有著落。思來想去,覺得李莉還好,人也老實。再想,便覺得李莉什麼都好。皮膚細細的,眉眼烏黑又很彎曲,眼睛裏總像含著些淚什麼的一閃一閃。她的性情也綿軟,說話也得體,大家閨秀的樣子。她對我似乎也有意,沒人時說話說得很深,家裏人似的,並不避諱什麼。她跟王春麗不同,不會熱辣辣地看人,越到該動情的時候,反倒越躲開你,總顯得那麼沉沉穩穩。可是忽然之間,她就和我疏遠了,不久便閃電般地與大隊會計結了婚,離開了我們的集體戶,連句明白話都未說。媽的,我成了找不著窩的野狗,到處亂躥。那司管分配的人也沒預計一下這種特殊情況,也沒個補救。於是,集體戶中五男對四女,他們各人歸各馬,我輪空,單打一。媽的,單打一痛快,無拘無束,無牽無掛。可是……單打一也寂寞,無聊,整天渾渾噩噩地沒個寄托……
王春麗卻母狗似的尋了來。雖然這些日子她並沒有特別向我表示過什麼,可我還是不能不琢磨,她來幹什麼?是要舐我心上的傷口嗎?
吃過早飯,我提著背簍朝外走。我照例起得遲,吃飯時已是最後一個了。
小翠花跟出門來,悄悄塞給我一塊肉,直接摁進我嘴裏。哦,那滋味兒,簡直勝過瑤池盛宴的美味佳肴。
翠花不錯眼珠兒盯著我鼓囊囊的嘴,“好吃不?”她小聲問。
我不住地點頭,貪婪地咽下,舔舔嘴唇,這才問她:“哪兒來的?”
翠花臉上快快樂樂:“孫大叔昨天下了套子,套到隻鵪鶉,放在火裏燒熟了,給我和春麗姐一人一塊胸脯子肉。我沒舍得吃,就留給你了。”
我聽她說,直後悔把肉吃了,竟有些難過。於是拍拍她的腦瓜說:“今後孫大叔再給你,你就自己吃,聽見了嗎?”
“嗯哪。”她聽話地點點頭,又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真像她媽,長得俊生生的。小臉兒很白淨,細皮嫩肉,不像村裏旁的女孩子有兩個紅紅的大嘴巴子,倒像是城裏人。眼睛不很大,但周正,水靈靈的。鼻子也纖巧。看著就叫人喜歡。
在村裏,劉福嬸有什麼事總愛打發翠花來找我。什麼分糧缺口袋啦,推米借笸籮啦,給她娘家寫封信啦……我便成了她家常客。我不喜歡劉福,卻敬著他女人。不管村上人怎樣作踐,我所見到的,卻都是她的善良慈愛。她不自私不偏狹,對我們知青就像疼自家兒女,而且從不希求什麼。她家那麼窮,過八月節還差翠花給我們送過煮雞蛋來,數數正對,每人一個。李莉出嫁,我曾大病一場。她湯湯水水服侍我小半個月,沒勸過一句,那雙很理解人的眼睛漸漸驅散了我胸中
的煩惱。時而我便覺得她可親可敬,思思想想又弄不清因為什麼。然而劉福不好,那麼個窩囊男人淹漬了她這一輩子。
我走著,後邊窸窸窣窣的草響。
回頭看,卻是小翠花,也背著個簍兒,尾我而來。
“蘇銳哥,今兒晌飯該春麗姐做,我跟著你一道割麻黃,中不?”她問得緊,似乎我會攆她走似的。
“來吧。”我很高興。
今天天氣好,湛晴的天空,沒一絲雲。太陽金燦燦的,把這大地照得晃眼。早些日子的落雪早沒了蹤影,沙丘、沙崗、草甸子都恢複了先前的模樣。沒有風,這更難得。
她跟在我身後,好一陣子沒說話,獨自哼著什麼歌,忽然止住,想起什麼似的冷丁問:“蘇銳哥,你說二順子壞不壞?”
“二順子?挺好的呀,老老實實的。”
“他才一點也不老實呢。”
“怎麼的了?”我聽出她話中有話,又想他們是一道來的。
“他總欺負人呢,一沒人時,就跟人家動手動腳。”
我明白了。這村中的少男少女們也愛嬉鬧,衝動起來,也有過火之舉,但其中往往蘊涵著更深一層的意思。說不定那二順子……
“蘇銳哥,你幫幫我吧。”翠花忽然拉住我的胳膊,央求說。
“我能幫你什麼啊?”
“你幫我把他打跑。要不,他老死皮賴臉地纏人,人家這裏沒心思哩。”
是了,她才死了爹。那二順子真格是個沒眼眉的,你便是有那心腸也該看看時節呀。我答應了。
翠花高興得一蹦一跳:“那,你把這還給他。”她掏出一塊花布,幾尺頭繩,“是二順子從街上買的。多可笑。你給他,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讓他死了這份子心吧。”說著,臉卻紅了。
我又答應下來。
她前前後後跟著我,話越發多了。
我選中了一塊坡地。向陽的沙坡上一片金黃,隻在接近陰坡的邊緣處有一些雜草。坡地下麵,有塊小盆穀,穀裏潮潤,生長著一叢叢駱駝蒿子、乍卜楞、狼尾草,還有幾墩硬刺刺的劍蒿,鋪展開有一米多高。我蹲下,在坡地上開了鐮。這兒的麻黃呈暗紫色,不算高,卻很密實,割著上手。
割了幾把,見小翠花站著不動,我停下來,對她說:“割吧,咱倆放在一起,回去平分。”
“我不要,我幫你割。”她說。
我詫異地站起,久久望著她,不由得心中轟鳴。倒不是她這話有多麼了不起,可這話勾起我多少心思!我想到劉福的死,想到貪婪的大禿子,吝嗇的老騾子,那一張張醜陋的臉。這一群中,怕隻有她一個,是個不重錢的。不由歎息一聲,拍了拍她的頭。
“你怎麼了?”她搜尋我的眼睛。
我心裏不是滋味,嘴上卻說:“割吧,先割,回去再說。”
她便緊挨著我蹲下,鐮刀下得利落,一把把加在我放的小堆上。
莊稼活,割地另有一功。高粱苞米要砍,穀子黍子要割,蕎麥豆子要搶,手到刀到。這割麻黃就用搶鐮。一般地說,砍高粱苞米男人比女子快,割豆類卻不然,常常是女娃子躥到最前邊,把大男人甩下半個壟頭。翠花的小鐮刀就十分靈便,人也煞煞的,左盤右轉,雖然始終跟在我身後,胡拉的麵積卻比我大。
“你媽好些了嗎?”我問。
“本來好多了,隻是下不了炕。那天送我爹走,硬撐著下地,腿又淌了膿水。”
“你出來,她怎麼辦?”
“隔壁的三嬸答應照看著。”
“唉,”我歎了口氣,知道多說無益,就轉了話題,“二順子那人挺不錯的,你爹還是他送回去的呢,也許他真有心……”
“他沒安好心!”翠花這話插得極快。
“也許,他真的喜歡你呢?”
“哪個要他喜歡,人家不得意他呢。”她不高興了,氣急敗壞的樣子。
我隻好把話頭咽回:“好好好,我答應過的,一定幫你把東西送還他。”
她仍顯得不快樂。
“春生不錯的吧?”我並非有意,天天都一個人獨自割,怪孤單的,今兒有了伴兒,就總想找話說。
“他更壞。白麵書生似的,又饞又懶,還專愛在我們群裏混。我更不得意他。”
“唔。”她倒是有自家的看法。我再說別的,她就不耐煩了,冷丁說,“蘇銳哥,你真的看不出,人家這心裏麵有人了。”
我停住手,回過頭。她早羞紅了臉。我真懷疑,那話是她自己說出來的。
“有人了?”我又低頭割,心中好笑:也許這裏的人們開化早,從小就看過貓兒狗兒什麼的,受到天地的點化,早領悟了人的性氣。若在城裏,她這年紀正上初中,想想這事都會臉紅,怎麼就會心中有人了?“有誰呀——”我故意拉著長聲。
“噯——臊死了!人家好意思說嗎?”她忸怩起來,聲音有些顫。
這時節我才猛然醒悟過來。追想起早晨到現在,她說的話,她的表情,她的舉止……我怎麼就一絲一毫沒朝那方麵想呢?
我站起,有些張惶失措。
她也站起,臉兒緋紅,異常興奮地望著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知該問,還是不該問,總之一切都措手不及,隻覺得渾身緊張得要命。她兩眼直勾勾地看我,一動不動,胸脯明顯地一起一伏。我又覺兩人這樣麵對麵站著不好,下意識四處望望。周圍都是荒涼的沙丘,靜靜伏在那裏,沒有一絲聲息。沒有風,太陽高高地照耀著——是啊,偌大一片荒漠,十個人散去,誰能見到誰?翠花大約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才大著膽子跟了我來。
我呼吸急促,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她便迅速地、熱烈地、一語不發地朝我懷裏撞過來,然後緊緊抓住,像頭慌張的小鹿,把臉使勁朝我身上偎。
天爺,村裏的少男少女們都是這樣表達愛情嗎?我同王春麗隻不過暗送了幾回秋波,即使跟李莉也隻是嘮嘮嗑,拐彎抹角地說些互相明白的情話——而她,卻不借助任何語言,沒有任何暗示和過度,一表現出來,就是這直截了當、赤裸裸的、大膽而猛烈的行動!
我立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醉倒了。忘記了這世上別的人,別的事,忘記了這整個世界。
我緊緊抱住她,那單薄、瘦小、溫熱的身體在我懷中顫動。她的小手撫在我的胸前,一點一點摸索著,整個身體都蜷縮在我的臂膀裏……哦,太陽真暖和,周圍真安靜,她的頭發真柔軟……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頭,眼睛紅紅的,閃動著癡迷的光,輕聲說:“蘇銳哥,你對我家好。”
我點點頭。
“你也能對我好。”
我在想,該不該點頭呢?
“那天夜裏,我就睡在你身邊,隻隔著一塊木板。那木板擋住了下半身,沒擋住你的臉。我能看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能看見你怎麼出氣兒……天再黑我也能看見。我整夜沒睡著覺,真想摸摸你,可又不敢摸。我盼著你也睡不著,能睜開眼睛,偷偷地看看我,摸摸我,哪怕隻摸摸我的頭發……我都想好了,你要摸我,我就一動也不動……可是,你睡得死沉死沉,我就那麼苦苦地等著,熬了整整一夜,急得我直想哭。我知道,就那麼一個機會,果然,第二天
就再沒有了……”
我真感動得受不了。我記起來了,那天夜裏,大禿子讓翠花睡炕頭,臨躺下時,她又和王春麗調換了位置,好像還說:“春麗姐,我不怕他。”可我卻隻把她當成個可憐的孩子,竟辜負了她。我真後悔。那天夜裏,我要是有點什麼想法就好了。
她的手繞到我的腰際,然後用力,熱烈地抱住我。我也熱烈地抱住她,她身上就變得軟軟的,沒了一點兒筋骨。我勾起她的頭,真想親吻她。她揚著臉兒看我,目光癡癡的,卻不明白我要做什麼,於是說:“你想幹啥事兒就幹吧,我什麼都樂意。隻要你——往後好好待我就行。”我便捧起她的臉,親吻了她。她的嘴唇軟軟的,很豐滿,我久久不願離開。好一陣子她才明白,我隻要做這一件事。
“太陽老高的了,幹一陣吧。”我說。
我們就都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沙土。
“等一會兒。”她說,就又紅了臉,悄悄告訴我,她要到沙崗子那邊解個小溲。真是的,解小溲也要告訴我。
我一個人蹲下來,緩緩地割,心靈仍在震顫。在我的感覺裏,一切都虛化了。隻有她,長得像城裏人烈得像一團火的村姑娘是個實體。昨天,我還感情荒疏,心神空曠,今天就一下子變得這樣富有。嗬,小翠花,你把我整個心房都填得滿滿的,再不覺大漠蒼涼,再不覺天地寒冷,周圍的一切,都無限地美好起來。有了你,我心裏真有說不出的快樂。你不再是個小女孩,你是我同等級的人,一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
她回來了,連蹦帶跳,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覺得奇怪,站起,等待她跑來。她喘籲籲的,又一頭紮進我懷裏,手裏搖著一束一尺多長的碧綠的麻黃草。“那兒……那兒……”她興奮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們越過沙梁,我立刻驚呆了。
在那沒有人跡的沙坳子裏,在那耀眼的白沙坨子中間,長滿了大片大片的麻黃,碧綠碧綠的,竟沒有一星點雜草。白沙坨像忠誠的衛士,守護在它們周圍,壁合過來,又似莊嚴的城堡。城堡中,那叢叢片片、密密實實的大麻黃整齊地排列著。小風微拂,碧波乍起,好一個麻黃的王國,彙成一片珍奇的麻黃的海洋。
這片奇異的土地是小翠花發現的,她又無私地把它奉獻給了我。我把她拉過來,緊緊地擁抱她,久久久久地不願放開。我們對視著,又轉過臉,共同分享這大自然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