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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知青最後一個知青
牛伯成

上編

第一章

牛車慢悠悠的走著,沉重的木輪歪歪扭扭地轉動,忽快忽慢。木軸裏少了油,吱吱地呻吟個不停。車上裝滿行李。被褥赤黃,外邊裹著同樣赤黃的羊毛氈,透出一塊塊煙油樣黑褐色的水印。唯獨我的行李包著塊硬脆的塑料布,單薄薄浮擺在最上邊。

天寒地凍,又刮著凜冽的北風。那風怪獸似的,嗷遨地吼叫,掠過光禿禿的沙梁沙崗。天涯渾黃,連太陽也昏慘慘的,沒有一丁點兒熱力。

一連幾天,我們都在這沙漠和荒野接壤地帶走。嵌進眼裏的,都是些高低不平,連綿不絕的沙崗子;被沙崗阻隔成一塊塊,搖擺著白茅的荒草甸;甸子裏零零星星凍成冰砣砣的鹹水泡;再,就是漫窪裏一叢一片的紅柳和稀稀疏疏歪七扭八的疙瘩榆。除了偶爾有一兩間被牧人遺棄的馬架子房,幾乎看不到村莊。

我們一行十人,散羊似的跟著牛車走。粗硬的沙粒子打在臉上,尖刀子一般。一個個都低著頭,把手兒揣進袖筒,彎腰躬背的。沒人坐車,連趕車的劉福也抱著鞭杆子跟在牛屁股後頭。他們都是走路走慣的人,我卻不行,腳走腫了,大腿根裏又生出兩個瘰鬁疙瘩,十分受罪。人家都有狗皮帽,穿著氈靴頭,唯獨我,是不禁風寒的舊絨帽,黑眼黑幫黑膠底的棉兀拉。北風打來,隔著帽子就能把耳朵凍僵。腳下也早生出兩塊凍瘡,流濃淌水的,又同線襪子粘成了一個。我唯一

的優勢,是捂著一個已經變得灰黃的大口罩。

“戴那幹啥?驢箍嘴似的,不捂得慌?”蔫兒巴嘰的劉福不止一次問我。出來第一天,他就相中我的口罩,想討去補他飛了花的棉襖裏子。

我不搭理,專心走我的路。

下鄉不久我就明白了這裏人們的品性,對他們可是心軟不得。心軟了,什麼都會討了去,再不會還。我的舊帆布褲子、軍用水壺、帶剪子的小刀、細眼網兜,甚至用空的墨水瓶、削禿的鉛筆頭,都未能免遭厄運。漸漸地,我才學得聰明起來,對旁人冷眼相觀,一毛不拔。

劉福家裏的確窮,他臉上幹黃幹黃的,眼皮兒薄得幾乎攏不住大眼珠子。臉頰也特別長,尖尖的下頜骨楞子分明。他害過肝炎,拉了一屁股賬。人雖熬扯過來,黃下去的臉皮子卻再沒回緩上來。盡管如此,村裏人還都說他有福分,因他有個好女人。那女人比他麵嫩十歲,臉上身上豐豐滿滿。下地幹活,女人中數她衣裳破舊,臉兒卻數她洗得白淨。村裏的大男人都愛跟她嬉鬧,說些半葷不素的雙關話。開始我不懂,經人點拔才明白內裏的含意。再聽到時,心中便生出一團怪異的感受,隨後又十分厭惡,覺得這裏的男人都是豬狗。劉福的女人麵善,膽大的男人就敢當了眾人的麵對她動手動腳,抓抓捏捏的。也許真事真做了,也許假事當真了,反正劉福家出了禍事。那天下晚,劉福吵鬧起來,一柴刀砍在女人腿肚子上,翻開三四寸長的血口子。女人殺豬般嚎叫,驚動了許多人。劉福一聲不吭,用鍋灰把傷口掩了,扯塊布條子紮起來,然後往屋地上一蹲,吧嗒吧嗒地抽煙。滿屋人都不言語,也都吧嗒吧嗒地抽煙。那女人哭聲小了,隻低聲地哼唧著。大禿子吳榮站起身,把煙袋磕了,皺皺眉頭說:“劉福,讓了她這一回吧。”說罷,抬起屁股就朝外走。人們忽啦啦跟著,也都朝外走。我本來已經走了出來,一扭頭看見他家姑娘翠花躲在草棚子裏哭,不由得站住。翠花也看見了我,把辮子一甩,掩了臉,哭得嗚咽咽的。我覺得可憐,走一程,又折回,對劉福說:“你那法子不行,會感染的,送公社衛生院吧。”劉福臉色蠟黃,呆愣愣的,望著我搖頭。我知道他舍不得花錢,便拍拍自己的腰說:“沒錢咱周濟你。”他還是搖頭。後來我才明白,他不是不想接我的錢,隻是怕事兒張揚得太遠,失臉麵。他女人的腿果然爛了,一個多月沒做上疤。不能下地為他掙工分,反倒添了許多支出,劉福的臉又瘦下去一圈。不過,我沒再做那種軟心腸的傻事情。

這地方窮,汗珠子不值錢,苦幹一天掙不下三毛兩毛,家家都欠生產隊的口糧款。窮,便更覺得錢是好東西。我們知青不拖累家口,幹到年底也湊不足回家探親的路費,隊上社員都熬不起個燈油錢。要不是日子過得太艱辛,大禿子吳榮不會帶隊來割麻黃,劉福不會拋了病怏怏的老婆來趕牛車,我也不會一咬牙,跟著來這地方受洋罪。

昨晚路過最後一個牧民村,住下了。那冷僻的小村隻十幾戶人家。房子間距都遠,顯得稀稀落落的。清早起來,看好那兒有個麻黃收購點,木柵欄圍起的草場子上赫然堆著黑森森的麻黃垛。幾個穿皮袍的蒙族人正用大輪子機器打包。大家都看熱了眼兒,心裏癢癢的,知道離那塊出產麻黃的寶地不遠了。大禿子打發劉福和二順子去問過,一尺長的麻黃一毛一斤,一尺以下的一律三分,價格是統規的。大禿子就黑著臉罵了一通臭街:“我日他娘,民國那年背出二百斤還能換一塊光洋呢,一塊光洋啊,那可是值得多了!”罵歸罵,大夥兒盤算一陣,仍覺得有賺頭,這一日裏,臉上就都有了些個活氣。

今日就沒了路,牛車盡在大荒裏走。沙梁沙窩越來越稠,荒原也越發顯出它的本來麵目。舉目北望,自腳下直鋪天邊,橫臥著數不盡的沙梁沙崗,重重疊疊,似乎沒有盡頭。風,就從那遙遠的荒原深處生出,低沉沉地喧囂,尖厲厲地呼號,透著一種威脅。太陽慘淡昏黃,這荒原便愈加古老而神秘。望著望著,心底就鑽出一股恐怖來,不知我們要走向哪裏,不知前方會發生些什麼。思著想著,便被這荒原的雄渾所震懾,不覺失魂落魄,膽顫心寒。

太陽迅速向西天垂去,變得血紅。天空幽遠朦朧,嵌著大朵大朵絳紫色的浮雲。荒原被這紫氣籠罩了,一切都暗淡下來。我們一個個疲憊不堪,漫無目標地走。餓了一天的老牛“黑月亮”也淒慘地哞叫。

太陽極快地落了坡,廣袤的大地頓時墮入一片黑暗。在這渺無人煙的荒漠裏,自然沒個投宿的去處,大家便在一塊背風的窪地裏停下來。劉福把牛車卸了,打上絆腳,放它去啃荒草。大家七倒八歪,靠牛車坐著,一個個罵咧咧地摸煙荷包裝煙袋,情知要露宿了。

“咋的?都他娘的起來!”大禿子牛眼珠子翻著,吆喝牲口一般。

人們都靜下來,不再嚷嚷,嘰裏軲轆地爬起。隻有我仍舊坐著。我那腿和腳,仿佛不是我的,一坐下就再他媽不想動。

“那是哪個?”

“哪個?你看不見嗎?”我沒好氣,說話也不中聽。

“娘個屄,出門在外,哪個也甭耍奸滑!想著讓旁人侍候,趁早回去!”

我被罵得狗血淋頭,真想跳起來揍他那張扁臉。思思想想還是忍了,勉強地站立起來。

大禿子嗷嗷地喊,打發我們去撿柴禾拾牛糞。大家背了簍子,無精打彩地散去。

月黑頭的天,我什麼也看不見。別說草棵子裏稀拉拉的幹牛糞,就是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的。隨便兜了一圈,腳沒停,腰沒貓,又背著空簍子轉回來。

孫旺才已燃起兩堆火,在那兒解行李。人們陸續回來,有的居然拾了半簍子牛糞,還有幹樹枝什麼的。隻我空手而歸。大禿子省卻了主語地罵:“騾子個屄。”我隻當不懂,不搭理他。反正有火大家暖和,牛糞也是大家拾的。再說,老子好歹還出去轉了一遭,你他媽大禿子動也沒動,倒先占了個背風的好地間,又把車上唯一的木板霸過去,鋪了行李——到底誰他媽的耍奸滑?

大禿子不是個東西。他是我見過的最不是東西的農村幹部,生一張肉乎乎的大臉,朝天鼻,母狗眼兒,看人時一翻一翻的。他當過村支書,說一不二了十幾年,四清時被趕下台。人們原說他遊手好閑慣了,幹莊稼活肯定是要“落配”的。不成想隻一年工夫他就又蹬呲了上去,當了生產隊副隊長。他好似天生就是管人的胚子,大夥兒都懼怕他。他也總黑著我們知青。這一路就找我的茬口,罵咧咧的。我也特別膩煩他,見到那張胖大臃腫的臉就覺得討厭。

牛糞火燒得正旺,再捧上幹樹枝,劈剝剝的。我披了棉被,候在火堆旁,翻來複去烤我的腳。孫旺才坐在旁邊,在地上挖個小灶坑,吹火燒水煮茶吃,一邊嘮嘮叨叨說起古來。

他這人樂天派,整天笑嗬嗬,未見有過發愁的事兒。他滿臉絡腮胡,一雙小眼睛,招風耳,大嘴叉。那眼睛一眨一眨的,說聰明可以,說狡猾也對。他愛神聊,天底下地上邊的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一通海吹能把死人說喘氣兒,而後又一本正經:“一千斤的牛,兩千斤的皮,反正吹牛不納稅唄。”

這一回,他又拉起他大大(父親)當年到漠北鹽泡子拉大青鹽的故事。這故事我早聽過,他大大趕車回來的路上凍死了。按他的說法,就在這一帶荒漠裏。

“……人哪,到那時節是娘的怪。老爺子放著鹽車不管,漫野地裏找石頭,用衣襟兒兜著,聚成一堆兒,就把那冰涼的石頭當火炭兒,在上邊烤他的手,烤腳烤身上。那石頭有啥火力,老爺子卻覺得熱,熱得他把青布棉襖扒了個精光,一邊哈哈大笑……”

“那陣子你才幾歲,咋知道得這麼清楚?”綽號老騾子的魏七叔問。

“老爺子的事,咱自然清楚。那是一星點兒也不帶錯的。”

牛糞柴禾都不多了,因我填得過勤。大禿子又要罵,孫旺才攔住,一個人背著笆簍去了,沒一袋煙的功夫就背回尖溜溜一笆簍牛糞來。大家都驚奇。孫旺才賣了個關子把大夥兒聚攏到身邊,神秘地眨巴著小眼睛說:“這沙梁子北邊,你猜怎麼著?嘿,鼻子尖底下就有間馬架子房。奶奶的,還有口水井呢!”

所有人一下子都高興了起來。

馬架子房又叫牛鋪,草原上常見,是放牧人臨時居住的小屋。低矮、簡陋,沙土打牆,草把子蓋頂。房隻一間,南牆上開出一窗一門,進屋就是土炕。

牧草茂盛之時,牧人趕來牛群馬群,拉著衣食用品,在馬架子裏住下。牧草吃盡,便遷徙而去,奔另一處牧場,待這裏的草地養肥之日再返回來。這一帶靠近沙漠,牧草不好,那牛鋪看來已許久無人光顧了。門窗卸了去,牆皮剝落,屋角露天,炕也塌了大半。昨晚大家橫七豎八挨過一宿,今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房屋。我真服氣這兒人們生命力的頑強,他們總有辦法。孫旺才燒了一大鍋熱水,把凍得硬幫幫的土塊洇開,和成稀泥。屋角的窟窿堵了,窗子用草席子遮掩

起來,炕也重新盤過,泥土裏摻些個牛糞,抹在炕麵子上,又架起火來猛燒。屋子裏漸漸有了暖氣,馬架了房像個“家”了。

屋外,依然無遮無攔,出門便是無邊的曠野。

我和二順子被派去淘井。那井水惡臭,黑紅黑紅的,像醬油湯子。柳條壓成的井壁上,竟住著十來窩麻雀,驚得“撲楞楞”亂飛。淘了半晌,井水清亮了些,卻依然臭味難聞。無奈,就用這井水煮了飯。飯也是臭的,米湯更臭,滿屋都是令人窒息的臭秫米味兒。隻能硬著頭皮往嘴裏灌。直到飯盆空了,腹中堅實了,才敢睜眼睛,腮上居然掛著兩行淚。不想喝米湯,更不敢喝水。直到渴得嘴唇幹裂,直到一天一夜隻解一次小便,直到小便的顏色變得赤紅,那時,才肯去喝,

不再覺得臭,反倒有些甜。

在這兒安營紮寨,牛鋪就是我們的家。家中隻十個粗魯的漢子,沒有女人,家裏是單色的。自然也有了分工:大禿子是“酋長”,劉福仍趕車,二順子做飯。餘下的人都瞪著貪婪的眼睛,奔出去尋找麻黃。

其實不用找。這地方便是被稱為麻黃窩子的寶地——沙嶺子。天黑時大夥兒誰也沒留心,那草叢叢裏便生著一墩墩一片片的麻黃草。牛鋪之北,有一道起伏的白沙梁,城牆似的聳起,向東向西蔓延。越靠近沙梁,麻黃叢子便越多越密。人們幾乎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揮動起小鐮刀。我還是“改造”得不徹底,沒有立刻就割,獨自一人,竟朝那道耀眼的沙梁奔去。

踩著鬆軟的、被山風吹出波紋的細沙,一步步地向上攀登,踏上沙梁的脊背。我立刻被驚呆了。沙梁那邊,不再有低伏的草甸,不再有星羅棋布的小水泡;這沙梁本身也不再是孤單的三排五排沙丘沙崗組成的淤沙帶,那邊是無邊的瀚海!瀚海,那才是真正的沙漠。遼闊、壯觀,雄渾而又蒼涼。沒有風,太陽高照,天空很藍。遠遠近近大大小小不可勝數的沙丘伏在那裏,一動不動,編織成一幅無比壯闊的圖案。舉目望去,到處都是耀眼的白沙,在陽光下閃爍,在藍天下直鋪

天邊。我又一次被震撼,高高地舉起雙手,幾乎就要跪倒下去……

“喂,蘇銳——你小子傻愣著個啥?等著老天掉餡餅哪?”孫旺才遠遠地喊。

我轉過身,聳了聳肩上的背簍。那些人全在我的腳下,一個個脊背朝天,動作飛快,前後左右敏捷地轉動著身子。

我被點醒,胸中也流淌出一股熱切的渴望,大步流星地奔下來,尋個麻黃密實處,蹲下了身子。

哦,這就是麻黃草,大片大片,或疏或密伏在身前。

來之前,我翻過王春麗的那本《中草藥》,專門看過關於麻黃的介紹。那上邊寫著:“麻黃,常綠小灌木,莖細長,叢生,帶紅紫色,是重要的藥用植物。莖中可提製麻黃素,為白色結晶的生物堿,溶於水,能興奮神經中樞,鬆弛平滑肌,可以治療哮喘、鼻炎、蕁麻疹等……”當時,我和王春麗大笑,以為不是書中印錯了便是老鄉說錯了。那麻黃既為常綠灌木,就該生長在南方,而且它在我的想象中應該有半人高。

媽的,原來是我錯了。它們就生長在千裏冰封的塞北,而且矮矮小小,混跡於雜草之中。不知夏日裏是何模樣,在這隆冬,如同沙土裏生出的鬆針一般,兩三毫米粗細,四五寸至七八寸長短,寸許生一節。密實之處似一叢叢韭菜,稀疏的地方像山貓胡須。那麻黃的表層有一層蠟質,滑膩而有光澤,抓在手裏沉甸甸的。色彩也美,每一片都不相同:棕紅、橙黃、絳紫、淺綠、深綠、墨綠,如瑪瑙,似翡翠……

這裏,是麻黃的王國,是它們自由繁衍的樂土。我們來了,成為最瘋狂最貪婪的入侵者。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睛,恨不得一下子把它們全部割倒,統統裝入自己的背簍,背去換錢,換我們勾心扯肺愛不釋手的金錢。

或許,這便是它們存在的意義。

“刷刷刷刷……”手臂揮動,鐮刀一閃一閃,它們便成片地倒下。不覺腰酸,不覺腳疼,一口氣割下去,心中隻有默默的盤算。

麻黃三分一斤,最好能割到七十斤,三七就兩塊一……一百斤更好,那就是三塊錢。扣去每日一塊五交生產隊買工分,淨掙一半……要是再多,那……

勁頭越發地湧出來,於不覺之中天色已暮。

割下來的麻黃實在不少,背簍裝得實實在在,上麵冒出的比簍裏還要多。細心用麻繩紮好,靠在沙坡上。媽的,好沉,我竟頂不起來。心臟興奮得咚咚直跳,簍子越沉心裏越美,這是自己的。另找個更陡的地方,借助身前一棵小樹,總算硬拉著站立起來。

天空隻剩下最後一縷青紫色霞光時,我才回到“家”。大汗淋漓,氣喘籲籲,頭上蒸騰著熱氣。別人早回了,背的不是一趟而是兩趟。我再賣力,也比不過那些比我更瘋狂的漢子們。

他們把麻黃卸在一塊用火燒過的空場子上,每人一堆。大禿子占了最上風頭,其餘向下排,指給我的地方在最末。割下的麻黃是同雜草混在一起的,需要像揚場那樣把它們分開。麻黃重,幾乎垂直落下,雜草便隨風飄了去。我憑什麼受這份氣,吃他們刮來的草沫子?

我另辟了一塊領地。媽的,故意選擇了比大禿子更上風頭的地方。摹仿著他們的模樣,把麻黃舉過頭,抖動著,讓它們撒落下來。風把雜草吹過去。

“蘇銳,你小子存心哪!”大禿子立刻火冒三丈。

我不理他,照幹不誤。

他“騰”地轉過身,臉漲成青紫色,罵咧咧走來,握著鐵叉子,竟要揚我的麻黃。

“我看你他媽的敢!”我大吼一聲,跳過去,用鐮刀指點著他肥碩的鼻子尖。

他嚇住了。大約想起了我是個知青,隻鼓著金魚眼瞪我。我也瞪他,把全部憤恨和厭惡全集中到臉上。他退縮了,嘴裏仍舊罵,卻可以聽出另一番含義來。

“狗小子,你那麼一揚,我的不都白瞎了嗎?”

他用鐵叉子在旁邊鋪擼平一塊地方,幫我把麻黃搬過去。我覺得好笑:總算有那麼一點兒,在擺麻黃的位置上,我跟他平起平坐了。

晚飯後,大家過秤裝車,又一陣斤斤計較。大家都裝一百五,隻我裝一百一十五,因我隻割了那麼多。煞好車,再沒了事兒,下一道關口就是睡覺了。

說關口一點兒不假。平日睡四個人的小炕,要裝下十個人。五人朝裏,五人朝外,一個個屁股頂肚子,前胸貼大腿,都側到一個方向,彎成相同的曲線,硬殼殼擠下。誰也別想起夜,誰也別想翻身,冷凍廠裏的凍對蝦,怕也沒有我們排得緊密呢。

這荒原大漠之中,人之間本該多些個友愛,其實不然。剛剛躺下,那邊不知誰想多占些地盤,另一個就急毛起來,張嘴就操娘。一陣對罵海卷,黑暗裏跳起一個,狠狠輪了對方一記耳光,再,就打亂了。油燈隻好重新點起。大禿子祖宗八代沒臉沒屁股地一聲聲罵,孫旺才連哄帶按的一個勁兒勸,這才偃旗息鼓。再躺下時,又暗地裏蔫使勁兒,弓腰尥腚的。他們間惡拱惡鬥,幾乎把我和劉福一並擠到土牆外頭去。

第二天黃昏,劉福賣麻黃回來了。他起了個絕早,一天裏奔出了兩天的路。劉福臉上蒙著一層灰土,眼角是黑的,嘴角是黑的,鼻子溝耳朵眼也是黑的,張開嘴連牙花子都黑。這一路他受了好罪,不知吃了多少土。

“劉福,咋樣,賣個好價錢吧?”

“劉福,人家給現錢不?”

平日裏頂不起眼的劉福,今兒格外受待敬。大家興衝衝圍住他,親熱地叫,像久別之後,突然見了親爹一樣。

劉福懨懨的,望著大夥,懶得說話,慢騰騰從懷裏掏出一大把票子來。

那一個個頓時鴉雀無聲。

“喂,靠開些,靠開些。都著個哪門子的急?”大禿子推開眾人,一把把錢全攬到自己手上。丟開眼,左一瞥,右一瞥,這才傲慢地舔舔唾沫,眾目睽睽下一張張地數錢。數過了,他瞥了劉福一眼,皺皺眉,又重新數一遍。

“劉福,這錢不對吧?那一車麻黃該四十五塊錢,這咋才四十一塊五?”

劉福正縮在屋角吃飯——他整整一天粒米未粘,那兩頓高粱米子兒全在那兒留著,冰冷冷的盛滿一瓦盆兒。他也不張羅點火去熱,更沒洗手洗臉,就那麼稀裏呼嚕地吃,不時用大襖袖子抽搭下鼻子。聽見問,這才囔嘰嘰地說:“人家過的秤,人家給的錢,就給那麼多。”

“開貨票了嗎?”

“沒……沒開。”

“這可是空口無憑。趕明兒再賣,開張貨票來。”

“嗯哪。”

這一邊,熱鬧鬧地分錢。大禿子把每人每日應交生產隊的一塊五先扣下,又一通算計,這才宣布:他們每人各分兩塊五,我得一塊七。大家夥樂嗬嗬地摸出手戳領錢款。

我暗中盤算,大禿子這賬擺得不平。總計四十一塊五,扣除交隊的錢,每人得兩塊六毛五才對。這他媽的大禿子,扣了每人一毛五呢。我領錢時,就望著他冷笑。他立刻覺察了,眼睛裏有顆鬼火似的火星子在遊動,點撥我說:“蘇銳,你的可是分文不少。為了湊整,還入上去幾分呢。”

這倒不假。我正猶豫是否拆穿他,他就自己講了:“喂,喂喂,都聽著,領錢之後,還餘富一點,做公用費。劉福辛苦,今兒多加五毛。日後劉福趕車沒工夫割,大夥每天給他湊四塊錢,一塊五交隊,兩塊五歸個人。”

“中啊。”孫旺才附和著。別人也不反對。得了錢的漢子心平氣順,一個個都大方了許多。

劉福吃罷飯,氣色好了些,人還是懶懶的。他哈了哈黑乎乎的手戳,怯怯的問:“咱……那份子錢呢?”

“我先替你收著,趕明兒把今天的貨票補來,一並給你。”大禿子眼裏的火星星又在遊動。

劉福傻了,支吾了好半晌,才舐舐幹裂的嘴唇,囁嚅地說:“那——今兒個趕車才給我五毛錢我可不幹,得和往後的日子一樣算。往後,一天兩塊五我也不幹。這車誰愛趕誰趕,我趕不了了……”

“劉福——”大禿子把眼睛一眯,滿臉的不悅,“你可別不知足。不是跟了我來,你到哪弄這多的錢去?在隊上你趕車送糞,一天能掙個屌毛哪!再者說,你雖然熬的時候長些,可你不用毛腰,不背背簍,不用裝車,不管喂牛,天天不過裹個老羊襖車上一滾,跑兩遭熟了,老牛也認得道,躺著也把車趕了,你還叫個什麼屈?”

“哪個龜兒子才車上一躺。這冷的天,不早凍成幹雞巴了?”劉福急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反正哪,我不幹了。”

這一通吵,我才明白,劉福並不總那麼蔫,急毛了,也會粗脖子漲臉地罵人。劉福也不那麼傻,他今天該拿雙份錢,一份麻黃錢,一份趕車錢,大禿子都忽略了,他卻始終記得。大禿子的尊嚴也有限,劉福頂撞了他,他也沒法。最後商定,大家賺多少,便有他多少,把我除外,他拿那八個人的平均數。今日個欠他的錢,明天賣麻黃回來再補給他。這一通真刀真肉的實砍,劉福竟大獲全勝。

劉福這一爭,“家”裏的財政分配一體化了。二順子每日得一塊錢,算是做飯補貼,大禿子也名正言順有了八毛的操心費。孫旺才提的議,大家都不反對,老騾子還說了許多感恩戴德的話。

早晨,劉福沒有起,牛車沒有套,麻黃沒拉走,泥屋裏發生了大事情。

我照例起得遲。昨夜劉福不停地動彈,攪了我的好夢。天將明時才睡安穩。

“起來,快起來!”孫旺才咋呼呼地把我捅醒,“你看劉福咋的啦?”

我一軲轆爬起,立刻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劉福麵如土灰,瞪著兩隻大眼凝望屋頂,嘴角往外冒著灰白色的粘沫子。那沫子有一股惡心人的腥臭味兒。

我趕忙抱著被子躲開,匆匆穿上棉衣,跑到外麵去透氣兒。再進屋時,更覺得一屋子空氣惡濁撞頭。

孫旺才和二順子把劉福弄到土炕中央,讓他躺舒服些,又多添幾把火,把土炕燒得滾熱。劉福嘴角的沫子擦去又流,流了再擦,終於少了,沒了。嘴皮子上卻結起一層灰白色的膜,眼睛始終直直的,像要凸出眼眶,尖瘦的臉上浮起一層青亮的水腫。大家都圍住他看,沒人言語。大禿子急得直轉磨,恨恨地說:“我說不讓你來,你偏要來,又他媽的這麼不爭氣。”他擰著身子左邊右邊摸火柴,“嚓”地點上煙,“哼,弄不好還得著人把你送回村,這一去一回,快著也得五六天哪!”

大夥兒聽得明白,一個個都恨上了劉福。

五六天,劉福白白占上了車,那就五六天賣不了麻黃,五六天沒有收入。現割下的麻黃鮮潤,有水份,壓沉。風一吹,幹了,變得飄輕,少說也要掉一半秤——那傷耗的可都是錢,抓到手又白白扔掉的錢。

終於,老騾子咒開了娘。指天罵地,罵劉福遭了瘟,缺八輩子德,把那種女人丟在家裏也放心,偏要掙這份子不該掙的催命錢,不覺中又罵他不得好死。

老天不經咒,陰沉了臉兒。不一刻,竟飄開了小雪花。

炕上的劉福不經咒,大張著嘴,鼓著死魚般呆滯的眼睛,那雙瘦嶙嶙的手哆嗦嗦地摸上來,抓撓著自己的前胸,忽然就大聲嚎叫起來。

老騾子立時閉了嘴。人們不忍再看,一個個溜了出去。我卻腳下生根般釘住,望著劉福,心中不知是股什麼滋味兒。

劉福滿炕翻滾,前胸抓出了血印子,一聲聲慘叫,叫得人心寒。瓜條樣清瘦的臉頰上,豆粒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滾。

大禿子也呆了,倒吸口涼氣,蹲下身去嘬那不冒煙的煙袋杆子。孫旺才卻眼睛一亮,拍拍腦門站起,說:“不好呢,他怕是‘攻心番’哩!”說著,把煙袋纏巴纏巴掖進腰裏,翻身上炕。聽孫旺才說攻心番,大禿子也霍地變了臉色,站立起來。

“來,上來,按住他。”孫旺才招呼二順子。大約怕我外行,他沒叫我。我也的確不行,既不懂何為“攻心番”,也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隻見他們七手八腳,也不管劉福怎樣地喊叫,以極快的動作,把他翻了個身,按住他的頭和腳,把他脊背朝天地窩起來,又迅速扒掉他的褲子,露出黑糊糊的幹瘦的臀部。

“拿家夥來!”孫旺才又叫。

大禿子急忙在地上找,順手抄起把鐮刀,遞過去。

孫旺才試了試鋒刃,像殺豬似的抿了自己的衣角,然後極準確地把尖刃捅進劉福的肛門,左挑、右挑、上挑、下挑一陣忙。黑紅的肮臟的血,順著股溝亮晶晶地流下來。

我真不忍再看那一幕,回想起來就覺得他們是在宰殺活人。

“好嘍!”孫旺才跳下炕,拍打著身上的土。他很輕鬆,甚至很得意,像完成了一件積德行善的大好事,又吩咐二順子說:“再窩他一陣,等黑血流盡,再把他放平。”他抹抹頭上的汗,蹲下去向大禿子要煙抽。

炕上的人放平了。劉福果然不再叫,隻一口一口地吐氣兒。

“讓他清靜會兒,晌午給他熬些米湯。沒事了,該幹啥幹啥吧。”孫旺才滿有把握地說。

我不相信他這套近乎洪荒年代的野蠻治療會奏效。這地方,豬有病放血,牛有病放血,那麼人有病,也可以放血嗎?

屋裏的人都出去了,唯獨我沒走。我湊近了劉福,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眼睛半睜半閉,嘴裏的氣兒出得多,入得少。我到底是同情心未泯,不由得心頭酸楚楚的。我相信,他已經活不了多久,那半閉的眼睛裏已有了冥光。

忽然,那眼睛似乎動了一下,仿佛在費力地睜開。我心裏砰砰亂跳,望那眼睛,似在看我,又似乎沒看我。我覺出他有話要說,又說不出來,便挨近他的臉,仔細分辨著。終於猜到,他像是惦記著破棉襖裏的什麼東西。

屋裏沒旁人,我立即翻了。天爺,我可真沒想到,那爛棉絮似的棉襖衣襟裏,竟藏著六塊錢——一張伍圓的,一張壹圓的,都是新票子。我把錢拿給他看,他仿佛在點頭,似乎還淒然地笑笑。也許,他什麼都沒做,這些隻是我的感覺。他不再看我,又瞪著屋頂,開始費力地一口一口吐氣兒。

我揣測不出人之將死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都悶在心裏,倒不出來。留下的,隻有這六塊錢。我知他這錢來路不明正,可他窮啊,他老實得像綿羊,像駱駝,任人趕,任人騎,哪個也敢欺侮他。劉福老實,卻也能做出這等不老實的事情來,又讓人心寒。思著想著,就覺心中亂紛紛的,似有個尖利沉重的東西在上麵碾過,劃出了道道血痕。許久又想,或許這也怪不得劉福。劉福窩囊了一輩子,臨死不顧及別個,卻護著莊稼人至死不願丟的臉麵。他

把錢托咐給我,這才像去了塊心病,安安靜靜等死,幹瘦的臉上透出些坦然的神色。我朦朦朧朧覺得,我承受了一個苦難的靈魂的囑托,那錢也就變得格外沉重,像一塊巨大的磨盤,壓在了我的心上。

屋裏的空氣實在太惡濁,我走了出去。

外麵,雪花在靜靜地飄著。沒有風。天空裏分不清雲層,綠瑩瑩的,像個巨大的屏幕。雪花便從屏幕的深處飄灑下來,一些又一些鋪在地上。起伏不平的丘丘崗崗已積下薄薄的一層,未掩住路,沒壓住草,然而大地已經一身素縞,一片潔白了。北麵那道沙梁,輪廓更清晰,更鮮明。

人們又去了,禁不住漫山遍野的誘惑的呼喚,沒人顧及奄奄一息的劉福。連二順子也離開小泥屋,悶上晌午飯,背上背簍,一蹶一蹶地走遠。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肮臟的黑腳印。

我無心去割麻黃,至少今天不願去割。我也不想進屋去看劉福。我料定,他已經死了。死得無聲無息,像一柄隨風飄落的枯葉。我胸中鬱煩,說不清的思緒在胸中翻騰燃燒,如江如海,如火如冰。我太恨了,又不知該恨哪個。我隻喜歡雪,喜歡那些自由飄散的小雪花,喜歡那些沒被人糟蹋過的雪景,喜歡清冷的風,喜歡那廣闊的天空,沉凝的大地。我不希望看見一個人,不希望看到與人有關的任何事。我希望這世界上隻有我自己,伴著清風,在無垠的空靈的世界裏飄遊……

一聲尖叫從泥屋傳來。春生像驚了弓的兔子,從屋裏奔出,迎著背了麻黃顛顛走來的二順子大聲喊:“劉福叔死了,快叫人回來呀!”

我早料到。劉福已掙脫了受苦的皮肉,升騰去了。為了他最後的信任,我拖了沉重的腿,朝回走。

人聚齊了,冷靜地商量著後事。老騾子仍舊罵咧咧的:“雜種操的,說完就完啦?”對死人也可以這般地冷漠無情?或許這很自然,他們見多識廣,又必定都是些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莊子死了老婆,不還鼓盆而歌嗎?

劉福的屍首被抬出來,停在外麵的地上。身上臉上蒙了自家的棉被,補丁疊著補丁,四角兒飛了花。很快,被上便落下一層薄雪。

我冷著臉子問孫旺才:“他是攻心番?”

“沒錯,就是攻心番。”

“你不是說,他沒事兒了嗎?”

“治得早,放了血就沒事了。他這太遲。你沒見,那血都是黑的?沒法子了,必死無疑的。那一回……”他又要說古。

“拉倒吧,”我不客氣地打斷他,“什麼攻心番,他是勞累過度,心臟病急性發作。”

孫旺才隻嘟囔一句:“管他啥學名呢,這兒都叫攻心番。”便再沒言語。他對我倒一向客氣,認為是城裏來的,至少見識不短。我也沒緣由怨恨他。他是好心救命,或許這地方就這種治法。再說,便是沒有那通折騰,這大漠荒野之中,劉福也沒法兒醫救的,不過多受一陣子罪罷了。

我握著衣袋裏的六塊錢,心中沉甸甸。暗想,劉福倒是明白,再躲不過這一劫的。這錢不能動用,也不能給他老婆,最幹淨的辦法是找個地方埋了,讓它們也隨著他去。橫豎高低,不讓旁人知道就是了。

為處理劉福的後事議論半晌。老騾子和春生幾個主張就地埋了,等日後回村再起墳運回。大禿子還算有人性,思忖了一陣認為不妥,讓二順子趕車把人送回去。二順子滿心不樂意,可擰不過驕橫的大禿子,隻延著臉不做聲。“五天頭上定要趕回來。”大禿子叮囑。

大家七手八腳,把劉福裝上車,又窩了一大瓦盆高粱飯給二順子做幹糧。牛車軋著積雪,緩緩地去了,漸漸化作個小黑點,在遙遠的天邊蠕動著……

一連幾天,北風刮日頭。那層薄薄的落雪被風扯碎,大地像披了件殘破的舊衣裳,黃一片,白一片,袒胸露肉的。草窩裏還有殘雪,沙包包上又黃澄澄的,折射著太陽的光芒。

雪後的塞北荒原,天氣奇冷。我的手和臉全皴裂了,手背上排滿密密麻麻的小血口子,手指粗腫得像胡蘿卜;臉上似有無數芒針在紮,摸上去粗拉拉的。我正在脫胎換骨,連這張皮子也要換,然後就更像一個地道的農民。會有農民式的憨厚,農民式的狡猾,農民式的愚蠢,農民式的詭詐……

天天如此,平靜、單調,又充滿火藥欲爆的緊張。

天麻麻亮,有人爬起,於是大家就都爬起,無聲地穿衣。秫米飯早已燜好,滿屋子都是乳白色的蒸汽。空氣混雜,米飯的清香和被窩裏的汗臭夾著柴草燃燒的焦糊氣味兒,熱嘟嘟地難聞。不洗臉,不洗手,亂哄哄拿瓦盆打飯。站著,蹲著,炕上炕下,都狼吞虎咽。各顧各地吃。有人帶了醃蘿卜,咬得咯吱吱響;沒帶的就幹嚼秫米粒子。誰也不謙讓誰。盆幹鍋淨,最後一口飯還鼓囊囊嚼在嘴裏,便俯身去抓鐮刀,人已躥了出去。

冰天雪地,北風呼號,渺無生命——那一個寒冷的世界。可那裏有麻黃,在一聲聲呼喚著我們這些俗子的靈魂。

隻是在衝出門去的一瞬,稍許感到有些冷,手上臉上一陣刺痛,很快就木然不覺。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湧動,那就是麻黃。劉福死的那一刻,我就覺得心裏邊有件什麼東西鳥卵似的破碎了,隻留下稀糊糊的一片湯水。沒有了人的溫情和良知,隻剩下冷酷、貪婪、殘忍的占有欲,周圍的人們都成了瘋子,我也不例外。

風在頭頂上嗚嗚刮過,從早到晚,把世上的一切都吹得冰冰冷冷。我木訥地蹲在地上,眼裏心裏隻有麻黃。那一片片小精靈,那大自然的精品,在風裏搖擺著;帶著蠟質,抓在手裏,光滑而又冷澀。割著割著,就會為忽然冒出的幾墩子肥碩的大麻黃而砰然心動,胸口裏別別地慌慌地跳,舐舐嘴唇,盡情割倒,又不甘地左顧右盼。不覺得乏累,不覺得饑渴,不覺風的寒冷,不覺時光流逝,隻有這突如其來的衝動和衝動之後的失意常相隨。

當我背起麻黃,踏著殘雪,走上歸途時,才記起這世上還有其他的事情。掐指算算,劉福該到家了。於是,驀地又想到許多。

劉福家是我們集體戶的近鄰,我們都住村東。剛下鄉時,便是劉福趕車接的我們。劉福蔫,整日價不聲不吭。他女人素月打發他來借東西,就在門口那麼一靠,不進也不出,直到他女兒翠花來催,才訥訥地說出口。翠花倒總在我們集體戶裏逛。開始像她爹,揣著小手倚在門口看,忽然間就會笑起來,說:“不對了,涼鍋裏不能貼玉餅。得加柴,把水燒響……你們這大的人,連飯都不會做,真可笑。”隨後就伸出手來,幫我們幹這幹那。這可不像她爹。她好英武,指東道

西,支支派派,像個大指揮,像個小教官。可憐的集體戶,內部關係常常緊張。空虛無聊,為吃為喝為幹活多少慪氣打架。小翠花卻為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些許的色彩。

可憐那個家,是破敗了。

能想見,劉福的屍首進了村,會怎樣地震動。那女人拖一條爛腿撲上來,一聲喊能把天地扯碎。小翠花秀氣的大眼睛裏會湧滿了淚。也許,從此她再不會笑……哭天搶地,聲嘶力竭,天昏地黑——無論如何,那個家是敗了。劉福再窩囊,也是個男人,能支撐門麵。隻剩兩個女人,又背著那樣的名聲,可以想見日後會怎樣地苦雨飄零……莊稼人的日子都如此麼?活著,牛馬似的苦苦地幹,然後安一個棲身的窩,生兒育女,再然後不知何時何地便會突然死掉,身後留下一片淒涼……那麼生的意義何在呢?

幾天來,這生與死的問題總煩繞著我,思思想想,便萬念俱灰。落到心底,又沉甸甸的,苦楚楚地為之動容。

“喂,愣怔個啥?還不把麻黃卸下來?”孫旺才招呼我。

這才覺察,我已經在麻黃垛前呆立多時了。笑笑,把筐卸了,返身朝回走,跟孫旺才同行一程。

“孫大叔,你說,劉福該到家了吧?”

“差不離,該到了。唉,他那人命矮,說走就走了。”

“人那麼容易就死了,想想真沒意思。”

“咳,這事別琢磨。要說,誰也躲不脫那一撮黃土的,可還早哩。人哪,活一日說一日,活著就要張嘴吃飯,娶媳婦過日子。死了呢,也得認命。人是不能夠和命掙的。”

“唉。”我歎了口氣,仍然理弄不清,“那你說,人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為什麼?”他被問住,使勁眨巴著小眼睛,“為了……唉,四清那陣子,工作隊長問我,種田是為了啥?咱說為了吃飯。可吃飯是為了啥?咱說是為了活著。活著又為了啥?咱說不清。他說是為了革命。那革命又為了啥呢?還不是為吃飯唄。你看劉福,為掙倆錢把命都搭上了。他為了啥?還不是想把那個家維持下來。他女人他姑娘,不是也要活嗎?”他擺擺手,大約也難過,便拐到岔道上去了。

我惶惑著,忽然覺得這孫旺才了不得。看上去他無憂無慮,天天快樂,可心中卻不糊塗。我又想,他死過老子,死過兒子,也死過老婆——現在的老婆是後續的。他大約是遍嘗了人間的苦辣酸甜,才變成今天的這般模樣。

晚上,天黑透人們才陸續回來,進屋吃第二頓飯。十冬臘月,晝短夜長,白日裏時光寶貴,晌飯省了。一日兩餐,伴著日出日沒。

飯罷,無論有無月亮,隻要有風,便都出去溜麻黃。先前的場地狹窄了,隻做貯料場。都另找地方把雜草溜淨,再背回來碼在自家的垛子上。那一垛垛麻黃草日益增高漲大著。

這時節,大禿子冷丁就罵起來,在清冷的夜晚傳得很遠。他那張臭嘴,什麼都罵得出口,咒那車,連死人劉福也不放過。車不回,割下的麻黃賣不出去,見不到現錢又幹掉水分,人人都氣鼓鼓的。

回到屋,旱煙袋一支支點燃,屋裏很快就煙氣騰騰。大禿子的泥壺裏泡了釅茶,放在火碳上煨著,大夥兒圍著忽閃閃的豆油燈,捉虱子,吹牛扯淡。

沒人再提劉福。話題總離不開兩個,一是賺錢,二是女人。

老騾子吹得最凶,好似他天天都發現麻黃窩子,他的鐮刀又賽過聚寶盆,割下一茬,馬上又會長出一茬。“我日他娘,一回頭才見著,那兒還有偌大一墩子!”精神抖擻地吹過一陣,他總不忘記用最輕蔑的口吻來數落我。放肆起來,我就是“笨蛋”、“廢物”、“騾子”——他也罵我騾子,不是指騾子生性能幹,而是指騾子不能生育。好心起來,也會用沙啞的嗓音盡量溫和地開導我:“蘇銳,你可要看清楚,那不是麻黃,那都是錢。我日他娘的,一分一分一分一分……小子,你就幹吧!”這時,他的小眼睛裏會閃爍出賊亮的光。孫旺才捧著老騾子吹,不過,他從不作踐我。

再,就是女人。他們中隻春生沒有成家,出來這多天,早想女人了。莊稼人談女人從來直言不諱,最感興趣的是哪裏便說哪裏。從女人的衣裳說到女人的頭發,又從頭發說到手腳,脖頸,腰肢,再說是肚皮,再,便伸到女人大腿裏子去了。一個個興衝衝的,越說越邪。別人都是泛指,把不知何時何地何人的鮮豔材料拿來胡吹。說蒙古女人的白腳丫,鮮族姑娘的肥裙子,老騾子還嘮起了舊時逛窯子大院的醃臟事。隻大禿子,一張嘴就指名道姓,專提村裏的漂亮媳婦。終於

談起了劉福老婆。大禿子眼睛裏邪邪的,肉乎乎的大鼻頭都泛了紅。最活躍的還是孫旺才,小煙袋一鍋連一鍋,嘬得巴巴響。他說得最花哨。可一宗,他從不提旁的女人,隻拿自己的老婆取笑兒。

談女人可以談到小半夜。大約他們習慣如此,女人不在眼前時,憋得難受,便用這種扯淡來調胃口。可對於我,這無疑是一種殘忍。我不能跟他們一起胡說,我說不出口,而且滿心都是厭惡。可我能想,能夠無可遏止地去想象。這種啟蒙教育是最銳利的,可以使人想入非非,久久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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