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這是一部老知青的手稿,不知寫自何年,也不知書中的蘇銳,如今生活得怎樣。也許他活著,也許他已死去。但他曾經活過,在那個年代,在那一片蒼涼的荒蕪的土地上,經曆過辛苦的勞作,經曆過天問般的種種憂愁和煩惱,經曆過一個個女人,經曆過像泥土一樣樸質的生活。
他是一個走進農民當中的知青,走得很深很遠。從手稿所反映的情緒裏,從他對人生價值的思考中,看不出絲毫的“回城”意識。或許那時還沒有回城的說法,也就沒有那樣的概念。眾多的知青都有過這樣的一段曆程——就在那裏了,無論是好是壞,無論那地方多麼貧窮。你的眼前,是望不到邊際的貧瘠的土地,月月年年,過著毫無希望的生活,你就不得不去思考,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些什麼?
蘇銳就經曆了這樣一個“靈魂粗化”的過程。“我正在脫胎換骨,連這張皮子也要換,然後就更像一個地道的農民,會有農民式的憨厚,農民式的狡猾,農民式的愚蠢,農民式的詭詐……”
他失去過戀人,經曆過死亡,災難始終伴陪著他,他甚至目睹了一場饑民哄搶糧站的“民變”。苦難的生活磨去了他的銳角,他不再要什麼知青的名分,試圖在那片土壤裏紮下根去。“像荒漠中的駱駝草,拚命抓住大地,爭奪著地層深處的水分,尋找著生的縫隙。”
蘇銳這些遠方來的草籽,被颶風帶到這裏,漸漸被風沙吹黑了皮膚,吹皴了臉蛋,吹粗了靈魂。被放到一副巨大的掌中盡情地搓揉,搓盡附麗其上的全部油彩,隻留下最本質,最原生的形態。
他無意中被擠到一個狹小的窄縫裏,人間的美醜,在那個殘酷的惡劣的環境中盡情地被擠榨出來。
他熱愛著那片土地,可那土地並不寬容。他所敬佩的褚隊長把女兒許給粗陋的黑子,使蘇銳遭受到“擊斷脊梁”般的打擊。他搬到寡婦素月家,自以為是素月的保護神,素月仍與害死她女兒的大禿子藕斷絲連;他同情饑餓的穿紫花襖的小姑娘,小姑娘卻被倒塌的大牆拍死;他痛恨醜陋、凶悍、欺男霸女的糧站站長,卻又被站長扭曲然而強大靈魂震懾住,不得不與饑民一起,把他看作“親爹”……他在農村經曆了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故事,叫他目瞪口呆,之後才漸漸成熟起來……但他仍找不到他的最後歸宿。
蘇銳的人生的思考,其實隻站在一個點上。
如果他的視野再擴大些,那就是一個圓。
再大些呢?再大也看不到古往今來的整個世界,就像這世界不一定非要有個蘇銳是一樣的。這就是一個人的悲哀,當然也未必就是悲哀。外部的飄渺的世界並無特別的意義,他的人生追求其實是很有限的——它很小,小到隻為一頓餐,隻需一鋪炕,小到隻為維持最簡單的“生存”;然而同時它又很大,大到蘇銳想弄清——人這匹動物,究竟是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