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民保國忠良誌,妒賢嫉能佞者心,
善惡兩途奚混跡,春秋直筆見公吟。
卻說狄青在林貴營中進用,其時乃七月末,始交八月。前時西夏趙元昊興兵四十萬,攻下陝西綏德、延安二府,直進兵偏頭關。守鎮三關口乃楊宗保元帥。三關一曰偏頭,一曰寧武,一曰雁門。此三關乃萬裏長城西北隘口重地,屢命名將保守。如今楊元帥關內亦是兵雄將勇。上月楊元帥已有本告急回朝,仁宗天子旨命兵部孫秀天天操演軍馬,挑選良將,然後發兵。時乃八月初二,選定吉日,諭集一班武職將官,要往教場開操。是日,城守營乃值林貴,於教場命人打掃潔淨,孫兵部的公位乃鋪氈結彩。安排了座位名款,以俟孫爺下教場。
再說狄青在教場中獨自閑玩,不覺思前想後,一胸煩惱,不由長歎一聲:“吾蒙師父打發下山,到了汴京已有二十多天,沒有尋見親人,反結交得異姓手足,實是義氣相投。豈知不多幾日,惹下一場禍災。但想我雖在營中當兵效用,到底不稱吾心,不展我才。就是目下兵困三關,我狄青埋沒在個小小武員名下,怎能與國家出力效勞?真枉為大丈夫也!”當時小英雄雙眉緊鎖,自歎自嗟,又想來:目下正是用兵較武之際,隻可惜吾狄青枉有全身武藝也。想來又不便勉懇林爺,獨推薦於己。這孫兵部焉能曉得石中藏玉,草裏埋珠,這便怎麼的好?當日自言自想,走過東又遊耍過西。又見公案上有現成的筆墨在此。暗想:不免吾於粉壁上麵題下數言,將姓名略見,好待孫兵部到此細問推詳。倘得他貴人目舉,始便可展吾的安邦定國之略了。想罷,即提起毫管書了四句詩於粉壁間,後麵落了姓名。放下毫管言:“孫兵部啊!你是職居司馬,執掌兵符,總憑你部下武員將士許多,焉能敵得我狄青仙傳技藝!”但見紅日沉西,狄青便回營去了。
次日五更天,教場中許多武將官員紛紛聚集,兵丁紛紛結隊,多少總兵、副將盔明甲亮,兵丁隊伍旗幡招展,教場中殺氣衝雲霄。當時人喊馬嘶,天色尚屬黎明,未大亮,故壁上字跡沒有人瞧見。少停鼓樂喧天,孫兵部來到教場。各位總兵、副將、參將、守備、遊擊、都司、總管等五營八哨,諸般將士,挨次恭迎,好不威嚴。當時孫兵部端然坐下公位,八位總兵分開左右,下邊挨次侍立。兩名家將送上參湯用過。時天色已明,偶然看見東首正麵壁上有字跡幾行,不知那人膽大書於此。隻為往日開操,此壁並無一字,孫秀如今一見,命張愷、李晃二總兵細看分明。二位總兵奉命向前,細觀詩句,記了姓名,複稟部台言:“粉牆上字跡乃詩句也。旁邊書著姓名,乃山西人,姓狄名青。”孫秀聞言,想來狄青還在京,又問:“其詩如何?”張愷言:“其詩曰:玉藏蠻石少人知,如逢識者見希奇。有日琢磨成大器,惟期卞氏獻丹墀。”
孫秀心想:一些不錯,果然是前日打死胡公子之狄青也,卻被包拯放走了他。雖則同名同姓,天下盡有,怎的又是山西人氏?想必他仍在京中,未回故土,但未知安身在於何處。倘若為著胡倫之事查捕於他,猶恐結怨於包黑。不若因此事執罪,何難了決這小畜生!想罷,傳知八位總兵言道:“作詩之人,詩句昂昂,寓意遷闊,必然狂妄。你等須要留心,細訪其人,待本部另有規訓於他。”眾人同聲答應。
忽旁邊閃出一位總兵:“啟上大人,卑職馮煥,前日查得兵糧冊上有城守營林貴名下,新增步卒姓狄名青,亦是山西人氏。”孫兵部聽罷,喜盈於色,言曰:“妙!妙!”即傳諭千總:“引領狄青來見本部,暫停操演。”一聲軍令,誰敢有違?當時孫秀心花怒放,暗言:“狄青啊!誰教你題此詩句?這是你命該如此的。少停來見本部時,好比蜻蜓飛進蛛絲網,鳥入牢籠那裏逃?胡坤好不感激於本官也。但此事弄翻了,這包黑子那裏得知,還來放脫得他的……”思未了,忽家將領進營員林貴到案下,雙膝跪下,呼聲:
“大人在上,城守營千總林貴叩見。”當時伏跪下。孫秀曰:“林貴,你名下可有一新充步兵,是狄青否?”林貴稟曰:“小弁名下果有步兵姓狄名青。蒙大人傳喚,小弁已將狄青帶同在此。”孫秀曰:
“如此快些喚來見本官。”當時林貴隻道好意,恨不能狄青得遇貴人提拔,是以滿心大悅,帶同他進來參叩兵部大人。狄青此時跪倒塵埃,頭也不敢抬。孫秀吩咐“抬頭”。當麵呼聲:“狄青,你是山西人氏麼?”狄青曰:“小人乃山西省人也。”孫秀曰:“前日你在萬花樓上打死了胡公子,已得包大人開豁,你怎不回歸故土,還在京城,何也?”狄青言:“啟稟大人,小的多蒙包大人開釋了罪名,實乃感恩無涯。如今欲在京中求名,故未歸裏。又蒙林爺收用,今聞大人呼喚,特隨林爺到來參見。”
孫秀聽了,點頭暗言:“正是打死胡倫之狄青。”登時怒容滿麵,殺氣頓生,喝聲:“拿下!”當下左右齊聲答應,如狼似虎搶上,猶如鷹抓雞兒。若論狄青的英雄膂力,更兼拳藝超群,這些軍兵幾人,焉能拿捉得他?狄青思量:論國法,這孫秀乃一位兵部大人,此時吾身充兵役,是他管下之人,那裏敢造次?這是有力不敢用,有威不能施,隻聽他們拉拉扯起。當時旁邊林貴驚駭不小,又不敢動問。孫爺複喝令將狄青緊緊捆綁。狄青呼曰:“孫大人啊!小人並未犯法,何故將吾拿下?”孫秀大喝曰:“膽大奴才!你緣何於粉壁上妄題詩句?”狄青稟上:“大人,若言壁詩詞,乃是小人一時戲筆妄言,並未有冒犯大人。隻求大人洪量,開恩饒恕。”孫兵部喝聲:“狗奴才!這是甚麼所在,擅敢戲筆侮弄麼!
既曉本部今日前來操演,特此戲侮,顯見你目中軍法全無。照依軍法,斷不容情!”吩咐林貴:“將他押出,斬首報來!”狄青呼:
“大人!原是小人無知,一時誤犯,隻求大人洪量,恕小人初犯。”
複跪下連連叩頭。有林千總也是跪在左邊,求免死罪。孫兵部變臉大喝:“休得多言!這是軍法,如何徇得情麵?林貴再敢多言討情,一同梟首正法!”
當下林千總暗想:狄青料然與孫賊有甚宿仇,料也難以求情開脫的。隻可惜他死得好冤屈也。逆忤不過兵部權令,早已將此小英雄緊緊捆綁起,兩邊刀斧手推下。當下狄青看此,隻是冷笑一聲,言:“吾狄青枉有全身仙藝,空懷韜略奇能,今日時乖運蹇,莫想安邦定國,休思名入淩煙。既殘七尺之軀,實負卻鬼穀仙師之教。”想來直覺怒氣衝天,雙眉倒豎,二目圓睜,那裏心上有驚,隻是重重氣勃,這是英雄氣概出於自然也。當時捆推狄青出教場外,小英雄雖然不懼,反嚇得林貴暗暗憂驚,教場中大小將官士卒個個駭然;又見林貴被叱,那得還有人敢上前討救。其時,雖則軍令森嚴,不許交頭接耳,到底眾軍多人暗中你言我言,都道:
“狄青死得無辜,孫兵部實乃胡塗之輩,全不體念人。若當兵,也是無可奈何的困苦人。他縱然一時戲寫了幾句詩詞,犯了些小軍法,也不該將他斬殺的。”有人言:“孫兵部乃是龐太師一黨,共同陷害忠良。想來狄青一準是忠臣後裔,是以兵部訪詢得的確,要斬草除根,不留餘蔓之意,也未可知。況且狄青一小卒耳,入營尚未多日,怎盡曉軍法如爐的?本該從寬饒恕於他。象這樣陷害於人,也是狼心過毒了。”
不言眾將眾兵私議,再表狄青正在推出教場之際,忽報來說,五位王爺千歲到教場看操。孫爺吩咐將狄青帶在一旁等候開刀。是時兵部恭身出迎,林貴帶狄青在西邊,兩繡旗裹住他的身軀。林貴附耳教他:“侍千歲王爺一到,快速喊救,可得性命了。”再說孫兵部迎接的王爺,第一位年少,潞花王趙璧;第二位汝南王鄭印,是鄭恩之子;第三位勇平王高瓊,高懷德之子;第四位靜山王呼延顯,呼延讚之子;第五位東平王曹偉,曹彬之子。此五位王爺除了潞花王一人,皆有七旬八十之年,在少年時皆是馬上功名,故今還來看操演。此時身坐金鑾,徐徐而至,許多文武官員等候兩旁。
此刻林貴悄悄將狄青肩背一拍,狄青便高聲大喊:“千歲王爺!
救枉屈命啊!”一連三聲。孫兵部覺得,呆了一呆。有四位王爺不甚管閑事的,隻有汝南王鄭印好查察事情,問曰:“甚麼人喊叫?左右速查來。”當下孫兵部低頭不語,接了五位王爺,坐下,一同開言問曰:“孫兵部,因何此時還未開操?”孫秀曰:“啟稟眾位千歲爺,隻因有步卒一名,在粉壁正對公位胡亂題詩戲侮,為此將他查問正法,故爾還未開操。”鄭王爺問曰:“其詩句在於那裏?”
孫秀言:“現在於對壁上。”當時汝南王特自踱上前,將題詩一看,心中思量:這幾句詩詞也不過高稱自才,求人薦用之意,並非犯了什麼軍法。想來孫秀這奸賊,又要屈害軍人了,本藩偏要救脫此人。即踱回坐下,早有軍兵複稟:“千歲爺!小人奉命查得,叫屈之人,乃是一名步兵,姓狄名青。”王爺吩咐:“帶他進來。”當時汝南王呼聲:“孫兵部,此乃一軍卒,無知偶犯的,且姑饒他便了,何以定要將彼斬首?覺得狠心太殘忍了。”孫秀呼聲:“老千歲,這是下官按軍法而行,理該處斬的。”千歲冷笑曰:“按什麼軍法?隻恐有些仇怨是真。”言未了,不覺帶上狄青,捆綁得牢牢跪下。王爺吩咐放了綁,穿衣回話。
當下狄青連連叩首,謝過千歲活命之恩。王爺曰:“你名狄青麼?”狄青俯伏稱是。王爺又問曰:“你犯了什麼軍法?”狄青曰:
“啟稟千歲爺,小人並未犯軍法。隻為壁上偶題詩句,便幹孫大人之怒,要處斬的。”鄭千歲聽了點頭,言曰:“你既充兵役,應知軍法,今日原算狂妄些。孫兵部,本藩今日好意,且饒恕了他。”
孫秀曰:“千歲,這軍人不可姑饒的。”王爺曰:“緣可饒恕他不得?你且說來。”孫秀曰:“狄青身當兵役,豈不知軍法利害?即敢如此不法,若不執法處斬,便於軍法有乖了。”王爺冷笑曰:“你言雖有理,隻算本藩今日討個情,饒恕了他也。”孫秀曰:“千歲的鈞旨,下官原不敢違逆。但狄青如此狂妄,輕視軍法,若不處決,則十萬之眾,將來難以管轄了。”鄭千歲曰:“你必要處斬他麼?本藩偏要放釋他的!”當時激惱了靜山王曰:“孫兵部,你今太覺無情了!縱使狄青犯了軍法,鄭千歲在此討饒,也該依他的。”四位王爺不約而同,一齊要救困扶危,放釋狄青,倒弄得孫秀啞口無言,滿麵發紅,深恨五人來此,狄青殺不成,又羞慚得不好收場,隻覺氣悶難忍,言曰:“既蒙各位千歲鈞旨,下官也不敢忤逆了。但死罪既饒,活罪難免。”
汝南王曰:“據你便怎麼樣再處的?”孫秀曰:“打他四十軍棍,以免有礙軍規。”鄭千歲曰:“既饒他死罪,又何苦定打他四十棍的凶狠?且責他十棍也罷。”二人爭執多時,孫秀皆以軍法為言。
眾位王爺覺得厭煩了,勇平王言曰:“若論小軍兵犯了些小軍律,念他初次,可以從寬概免,如責打四十棍,也過於狠毒。如今孫兵部還要置人於死地,可為殘忍之人也。也罷,打他二十棍,好叫孫兵部心頭略平,不許複多言。”孫秀聽了大慚,不敢再辯,即離了座位,悄悄吩咐範總兵用藥棍,總兵應允。平日間孫秀特製成藥棍,倘不喜歡此人,或冒犯於他,便用此藥棍。打上二十棍,七八天之內就要兩腿腐爛,毒氣攻於五臟,就一命嗚呼哀哉了。打四十棍,對日死,打三十棍,三日亡。打二十棍不出十天外,打十棍不出一月中,也要死的。範總兵當時領命,將藥棍拿到,按下小英雄,一連打了二十棍,好利害疼痛。打畢:“稟上千歲爺,已將狄青打完了,繳令。”王爺言:“且放他起來。”孫秀吩咐:
“除了他名,攆他出去!”然後發令人馬操演。此日重鼓齊鳴,教場中熱鬧操演。但不知狄公子乃日後一位王侯貴品,今日被藥棍打了二十,血水淋漓,痛疼難忍,直覺可憫,出了教場而去。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