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毛澤東建言周恩來張聞天結怨秦邦憲
卻說蔣介石對中央蘇區實行第五次地麵“圍剿”的同時,還調動了三十多架飛機,對蘇維埃中央政府所在地瑞金沙洲壩,實施了狂轟濫炸。為了安全起見,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旬,蘇維埃中央政府機關遷到西江縣梅坑區高圍鄉境內的雲石山中,已經兩個多月了。
雲石山在瑞金縣城西部約十九公裏處,是一座樹木蒼翠、怪石嶙峋的獨立小山。山上有一座古寺,寺門口的對聯題道:雲山日永常如晝,古寺林深不老春。橫匾是雲山古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毛澤東和人民委員會主席張聞天二人,就在這寺內辦公居住。毛澤東和賀子珍住在左廂房,寺中的和尚們住在右廂房,張聞天獨居側室。
雲山古寺是山坡窪處的一所主院落,一條羊腸小路通向外麵,有一種深山藏古寺的味道。看上去,寺廟很古老了,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由於風雨剝蝕,年久失修,門窗已經腐爛,貼在青磚牆上的青苔也已幹枯,像一塊塊黑斑,記憶著日月年輪。可是,寺廟的荒涼擋不住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寺院後麵那棵水桶粗的大樟樹,根深葉茂,枝葉婆娑,像一麵巨大的涼棚。院落的破磚牆上,爬滿了紅紫白三色相間的牽牛花;靠院牆的牆腳邊,一叢叢黃燦燦的菊花正含笑怒放;窗前的一株盆栽辣椒樹上,掛著幾枚鮮紅的辣椒。溫馨的太陽光灑在古老的寺院中,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
毛澤東和張聞天搬進這座古寺時,寺的四周還是鬱鬱蔥蔥的,隨著季節的變化,現在是霜染層林,到處都呈現出賞心悅目的色調。
今天的天氣很好,吃過早飯後,毛澤東將一把椅子搬到院子裏,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此時他頭發淩亂,麵容清瘦,一看就知道他是個身體有病的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妻子賀子珍端著一杯水和一瓶藥走到毛澤東身邊,關心地說:潤之,你隻顧看書,又忘了吃藥,我看你這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哇!
毛澤東放下手中的《讀史方輿紀要》,抬頭望著挺個大肚子的賀子珍,操著濃重的湘音說:我身上的這點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眼前中央蘇區突圍轉移的問題,才是我最大的心病啊!突圍地點要是選得不準,紅軍就會被蔣介石吃掉!
賀子珍有些不高興地說:在中央你已經說不上話了,還操這份心做什麼?我不是聽你說過,《曹劌論戰》有句話叫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嗎?有李德、秦邦憲他們操心,你就安心養病吧!
毛澤東憂慮地說:我是擔心李德、秦邦憲他們不能遠謀啊!李德不了解中國國情,秦邦憲又不懂軍事,恩來雖然懂得一些,但在三人團中,他的意見不能起主導作用,你說我能不著急嗎?說罷,毛澤東將藥放進口裏,傾杯而盡。
眼下,毛澤東染上了惡性瘧疾,時冷時熱,有時甚至高燒發顫。這個病是毛澤東去於都搞調查時染上的。當時幸虧贛南省委將毛澤東的病情告訴了張聞天,張聞天派紅軍醫院院長傅連暲星夜趕往於都,給他送去幾瓶珍貴的奎寧,基本上控製了病情。但要完全康複,還要較長的一段時間。毛澤東在於都休養了半個多月,當他覺得病情有所好轉,支撐著病體返回到西江梅坑時,雲石山中的秋色已濃得化不開了。
在毛澤東回到雲石山的第二天,周恩來請他去軍委機關駐地梅坑,告訴他紅軍主力不日即將轉移,西進湘鄂邊境與賀龍、蕭克的紅二、紅六軍團會合,準備工作已經進入實施性階段,三人團正在討論中央高層領導的去留問題,部分部隊已向於都、會昌附近集結。
毛澤東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吃了一驚,他對周恩來說:這是什麼行動方案?恩來,這又是一個以無數紅軍將士寶貴生命做代價的計劃呀!你心裏應該十分清楚。
周恩來的神情很是無奈。麵對毛澤東的提問,他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尷尬。他雖然是最高三人團成員之一,但他所處的地位無法改變李德、秦邦憲的最終決定。他既知道決策層的每一個行動計劃,卻又無力對其施加決定性的影響。
毛澤東從周恩來滿是胡茬的臉上讀出了他內心的苦楚。沉默了半天,毛澤東心情沉重地說:中央如果按照這個計劃行動,蔣介石一定會在湘、粵邊境布置重重封鎖線,數萬疲憊不堪的紅軍將士如何能突圍而出?怕是前途叵測嘍!
周恩來仍然緘默不語。這時,毛澤東突然問:這個計劃還有沒有改變的可能?依我看,紅軍主力當取高排,渡濂江,直下南康、崇義、麟潭,越過湘、贛邊界諸山,進入湖南,再攻資興、耒陽,跨過粵漢路到有工人運動基礎的水口山休整和補充兵員,然後再做計議方為上策。
周恩來明白毛澤東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能悟出這個計劃的明顯優勢,但他很清楚,這個計劃很難讓李德同意。這不是沒有先例的。周恩來清楚地記得,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旬,正是第五次反“圍剿”鏖戰正酣、紅軍處境十分艱難的時候,毛澤東向最高三人團提出過向湖南中部進軍,調動江西之敵到湖南境內,在運動中消滅敵人的建議。這個建議的具體內容,是集中全部紅軍主力向興國方向突圍,攻萬安,渡贛江,經遂川以北的黃坳,走井岡山南麓,越過羅霄山中段的萬洋山,進入湖南境內,再攻酃縣、茶陵、攸縣,在衡山附近跨過粵漢路,到有農民運動基礎的白果一帶休整和補充兵員。然後再取永豐,攻打藍田或寶慶,在這一地區消滅“圍剿”之敵,之後再回師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這在當時可以說是打破蔣介石第五次“圍剿”的最佳選擇,但卻因為是毛澤東提出來的,被李德和秦邦憲毫不猶豫地否決了。那麼,這次會不會出現例外呢?周恩來對此並沒有抱什麼希望,因為他太了解李德、秦邦憲的為人了。但當他送毛澤東出門時,還是表示說要向李德和秦邦憲進言這個計劃。
果然,毛澤東的這個紅軍突圍的計劃,又被李德、秦邦憲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周恩來隻能搖頭歎息。
毛澤東對李德、秦邦憲否定他的計劃並沒有感到意外。毛澤東永遠也忘不了一九三二年十月上旬,中央蘇區中央局在寧都召開的會議。
當時,毛澤東曾反對紅軍攻打贛州等中心城市。在贛州戰役失利後,他不讚成向奪取贛江流域的中心城市方向發展,主張向敵人統治較弱、黨和群眾的力量較強的贛東北發展。毛澤東的這一正確主張被指責為對奪取中心城市方針的消極怠工,是純粹防禦路線,並把曆次反“圍剿”中行之有效的誘敵深入戰略方針指責為專去等待敵人進攻的右傾主義。周恩來鑒於毛澤東受到了王明等洋馬克思主義者的圍攻,在軍中的地位難保,便委婉地提出了他的建議,說毛澤東留在前方對行軍打仗是有利的,毛澤東有高瞻遠矚的決策能力和超乎尋常的軍事指揮才能。可是,周恩來小看了黨內鬥爭的激烈性和複雜性,小看了他麵對的是一些左傾路線的頑固群體。他的話一出口,便當即遭到了項英、顧作霖等人的激烈反對。不僅如此,秦邦憲和共產國際也極力反對把毛澤東留在前方指揮軍隊。朱德、王稼祥站出來支持周恩來的意見,仍然於事無補。毛澤東突然明白了會議的目的,任何爭辯毫無意義了,結論也早已確定,再有力的雄辯,再真誠的期望,不過是徒增幾朵激流的浪花,隻能加劇會議的激烈程度而已。
明白了會議的意圖後,毛澤東的心情坦然了許多。他平時微弓的腰板挺得筆直,再也不需用謹慎的眼光去看眼前這些以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自詡的人了。他心裏甚至對王明、秦邦憲、顧作霖這些脫離實踐,隻會背誦教條而又自以為是的人充滿了反感和鄙視。他們在蘇聯中山大學的洋課堂上,在上海漂亮的寓所裏,根本就不知道中央蘇區的山上長的是草還是樹,也不知道紅軍戰士們吃的是大米白麵還是草根樹皮,卻橫加指責山溝裏出不了馬列主義,指責別人不執行號令。這也太不講理了!
想到這裏,性格倔強的毛澤東,情緒又有些激動了,他仍然用自己獨特的發言方式插話說:大家說了很多,我也說幾句。古人曾說,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棄,後或用之。這是曆史前進的道理,也算是一種辯證法。
此語一出,舉座默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項英向來不喜歡毛澤東發言時之乎者也的講話,他急忙在筆記本上畫了幾筆,扯下來遞給坐在身邊的顧作霖。文化水平不高的顧作霖接過紙條一看,見是潦潦草草的幾個字:毛在講什麼?顧作霖也揣不透毛澤東的發言是什麼意思,便又將紙條遞給了任弼時,小聲問道:老毛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任弼時知道毛澤東發言的意思,他拿起筆在紙條下麵寫了一段話說:老毛引用了列子的原話,意思是天下沒有永遠正確的道理,也沒有永遠錯誤的事情。先前認為好的,今天認為不好放棄了;今天認為錯誤的放棄了,明天又可能當成對的拿起來再用。
顧作霖看了任弼時的解釋後,立即提筆在後麵加了一句:這是拒不承認錯誤的表現!接著傳給項英。項英又加了一句:而且準備東山再起,日後反撲!
毛澤東看見他們把紙條遞來遞去,心裏忽然悟到知不可為而不為,乃明敏洞達之舉,急流勇退未必是壞事。於是他頓生退意,緩緩地站起來說:既然大家認為我犯有嚴重錯誤,我等候中央的處理;既然得不到中央局的信任,我留在前方也不合適。正好,我現在身體不適,痰中帶有血絲,經常低燒,我向中央局請一段時期的病假,至於回不回前方,我服從組織決定。此時此刻,毛澤東說自己有病不假,但他更多是一種托詞。他離開了揮灑自如的軍事指揮崗位,空虛和失落感是難免的。但他深知,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在,離開軍事指揮崗位,他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為政和治軍之道。就這樣,毛澤東被調去專做政府工作,接著又撤銷了他的紅一方麵軍總政委的職務,由周恩來兼任總政委。
往事曆曆,揮之不去。毛澤東想到寧都會議以來自己不問軍事,雖然落得清閑,但一顆憂國憂民之心,不時地在折磨著他。現在他手裏拿著書在看,但心裏卻牽掛著中央紅軍的突圍問題。
這天中午時分,第一軍團的軍團長林彪和政委聶榮臻到雲山古寺看望毛澤東來了。毛澤東見到林、聶二人時,並沒有了像往日見麵時的高興勁兒。互致問候之後,林、聶二人便在老樟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來。
一向深沉的聶榮臻迫不及待地問毛澤東:毛委員,我們到底要往哪兒走?聶榮臻對毛澤東十分敬重,從井岡山時起稱毛澤東為毛委員,至今還沒有改過口來稱毛主席。
麵對自己十分倚重的兩員愛將,毛澤東沒有馬上回答,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包香煙,點燃一支後,用一種含義隱晦的口氣對二人說:這要看命令怎麼下,命令你們往哪兒走,你們就往哪兒走。
毛澤東的回答,不是林彪和聶榮臻想要的答案。但他們透過毛澤東臉上的表情明白了他不願說出心裏話的意思。這時,林彪用投石問路的語氣對毛澤東說:主席,前天中革軍委發給我們的地圖是湖南的,是不是要和賀龍、蕭克軍團會合?
毛澤東聽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心想部隊行動在即,竟然連軍團一級的領導都不知道行動的意圖,中央政治局的保密工作真是做到家了!可是,他還是不想和林、聶二人談論中央紅軍如何突圍的問題,於是他轉移話題,用一種輕鬆的語氣對林、聶二人說:閑來無事多讀書。聽說瞿秋白同誌辦了一個圖書館,我近來一直病魔纏身,未去一觀,今天你們隨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林彪和聶榮臻聽了,麵麵相覷,他們無法讀懂毛澤東的內心世界,但是他們能感覺到毛澤東在表麵的平靜之中,內心湧動著起伏的波瀾。於是,林、聶二人陪著毛澤東朝瞿秋白的住地走去……
毛澤東從瞿秋白那兒借到了《唯物史觀解說》《馬克思經濟學說》《社會問題總覽》等書,回到雲石山古寺時,太陽快要下山了。這時,張聞天怒氣衝衝地返回雲山古寺。他一跨進院門,便發現毛澤東斜躺在睡椅上看書。毛澤東的樣子悠閑極了,絢麗的夕陽照在毛澤東清瘦的臉龐上,看上去卻像一位得道高僧。張聞天看到毛澤東的這種神態,心中的怒氣消去了很多。
毛澤東聽到了腳步聲,抬頭一看,見是張聞天,便把剛剛打開的《唯物史觀解說》合上,慢條斯理地說:回來啦?
張聞天在毛澤東麵前不遠的石凳上坐下,用讚許的語氣說:老毛,我真佩服你,眾人皆醉,唯你獨醒。前幾天剛完成三萬字的《遊擊戰爭》書稿,現在又啃馬列哲學,我可做不到啊!
毛澤東不以為然地說: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問題,而是可為不可為的問題。說到這兒,毛澤東想起了張聞天是從秦邦憲那兒回來的,於是問道:你找秦邦憲同誌談了嗎?
這一問,又把張聞天的火氣撩了上來:談什麼談,還不是大吵一場,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張聞天回到雲山古寺之前,曾去總部找過秦邦憲,他是為中央政府機關工作人員的行動問題去找他的。因為秦邦憲為了加強這次轉移的機密性和機動性,決定少帶機關人員,並且決定把非帶不可的人員分散到各軍團去,說是便於行軍作戰。張聞天開始並無意見,毛澤東知道這個情況後認為不好,不如把機關人員集中起來,編成戰鬥單位行動。張聞天一琢磨,覺得毛澤東的話有道理,便到總部去找秦邦憲協商。見麵時,秦邦憲為了緩和他們之間日漸緊張的關係,便對張聞天說:老張,你莫不是又來找我們吵架的吧?
窩著一肚子火的張聞天聽了,老著臉不高興地說:難道我不能來找你嗎?我問你,你不覺得把政府機關工作人員分散到各兵團去有失妥當嗎?董老、徐老、謝老、林老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賀子珍還懷著五六個月的身孕。這些人怎麼能跟得上作戰部隊的行動?
秦邦憲又詫異又惱火,質問張聞天說:那你說怎麼辦?把他們留在蘇區?前幾天,你不是為了把何叔衡和瞿秋白留在蘇區而找我大發脾氣嗎?
張聞天沒有理會他的質問,繼續指責道:你別岔開實質話題,我是問你對政府機關人員的安全問題有沒有一點考慮?
秦邦憲如何受得了張聞天的這種語氣,他發火道:那你說怎麼辦?張聞天說:辦法當然有,我們可以把政府機關集中,統一管理,統一照顧,毛澤東就是這個意見。
秦邦憲聽說毛澤東是這個意見,心中更火:你的意見還是毛澤東的意見?
張聞天反唇相譏道:我的意見如何?毛澤東的意見又如何?毛澤東是蘇維埃政府主席,難道不能提建議嗎?我是人民委員會主席,難道沒有發言權嗎?你們最高三人團對我們也太缺少最起碼的尊重了吧!
麵對張聞天尖銳的指責,秦邦憲有一種讓人當頭一棒的痛楚,他強壓著心中的惱怒,息事寧人地說:好吧,我和李德、恩來商量一下你們的意見,再把決定告訴你。張聞天見秦邦憲打起了太極,他不想再爭論,便拂袖而去。所以回到雲山古寺見到毛澤東時,臉上的怒氣還沒有消去。
這時,毛澤東不無坦然地對張聞天說:吵一吵也好,吐一吐悶氣,心裏會舒服一些,但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張聞天點了點頭說:我也知道這樣做有些犯不著,但不知為什麼,每次和他碰麵,看見他那獨斷專行的樣子,心裏就直冒火!
毛澤東若有所思地說:久積成患,問題怕還是在根子上啊!
張聞天說:是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些煩心的事兒,但越想心裏越煩,總想找你聊一聊。怎麼樣,你現在精力好不好?
毛澤東微微一笑說:沒關係,我們就好好聊一聊吧!
張聞天喝了一口茶,同毛澤東聊起了他與秦邦憲之間結怨的往事——
張聞天和秦邦憲是在蘇聯中山大學讀書時認識的。當時在張聞天眼裏,秦邦憲雖然比較聰明熱情能幹,處事卻不夠老練,甚至有些冒失。在中山大學反對托洛茨基的鬥爭中,秦邦憲的思想並不鮮明,張聞天曾幫助他糾正了許多模糊認識,使他認識到了托洛茨基主義者並不完全了解中國革命的性質。因此,張聞天把秦邦憲當作一個熱情奔放的小青年。這個小青年今天能夠擔任臨時中央的負責人,不是靠他的經驗和才華,也不是靠他的資曆和威望,而是靠與王明和米夫的親密關係。可是年輕的秦邦憲爬上了中央負責人的高位之後,便有些忘乎所以了,產生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感覺,似乎誰也不在話下,什麼意見也聽不進去了。廣昌戰役是秦邦憲和李德指揮的,紅軍死傷達五千多人,損失非常慘重。張聞天在總結戰役的軍委會上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說這一仗根本就不應該打,敵人天上有飛機掩護,地下有大炮轟擊,武器精良,人馬又多。紅軍所據之地形和兵力均處於劣勢,猶如拿著雞蛋去碰石頭。秦邦憲聽了,不服氣地說:張聞天同誌,你別忘記了,軍委會上你是讚成打廣昌的,你怎麼出爾反爾?張聞天坦然地回答道:是的,先前我是同意打廣昌的,問題是敵情已發生變化,敵變我變是一種常識,我們怎麼能以弱旅去跟強敵拚消耗呢?秦邦憲對張聞天的用詞很反感,質問道:怎麼能說是拚消耗?勝敗乃兵家常事。如果叫你指揮,我看也好不到哪裏去,你不懂不要裝懂。張聞天被激怒了:不錯,在軍事上我是外行,但即便是外行,也不會像你們這樣蠻幹!秦邦憲更怒了,拍案而起,結果鬧得不歡而散,二人從此撕破了臉皮。
回想起這段往事,張聞天顯得有些傷感,他望著毛澤東說:這是我和他第一次公開發生的衝突!
毛澤東笑了笑說:廣昌戰役的失利是一種發展必然,問題出在李德、秦邦憲他們不了解中國戰爭的基本規律。強弱得失,真假虛實,其實是一種可以轉化的東西。強弱對陣,有沒有勝算?當然有。當年韓信區區數萬人與魏王豹對陣於黃河不就是例子嗎?還有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等,以弱勝強的戰例太多了。
毛澤東一談到用兵,總是勁頭十足,他點燃了一支煙,深吸一口接著說:強弱對壘,這是一種蠢辦法,這是不懂兵法的表現。孫子曰:兵者,詭道也。什麼是詭道?就是不循常規,不拘常理,虛虛實實,讓敵人摸不著方向。可惜我們的秦邦憲,在李德的控製下,生搬硬套國外戰例,豈有不敗之理!
聽毛澤東談兵,張聞天似乎插不上話,在這方麵的知識,他遠不及毛澤東,但他能悟到毛澤東深邃的軍事思想。
毛澤東見張聞天不語,便用開導的語氣說:你和秦邦憲的分歧,並不是個人意氣之爭,而是關於中國革命戰爭指導思想的分歧。一旦歸於實踐,鬥爭和衝突是不可避免的。朱老總和老彭不是同李德發生過爭論嗎?劉伯承不也是公開頂撞李德嗎?當前關於軍事指揮的方向問題,你不要認為是個人思想問題。
張聞天黯然道:雖然不是個人意氣之爭,卻要承擔個人意氣之爭的痛苦,你說我該怎麼辦?
毛澤東頓時大笑起來,說:我何嘗不是深受其苦!
張聞天想到毛澤東眼前的處境,覺得也是的。然而,張聞天可沒有毛澤東灑脫,他說:秦邦憲、李德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
在張聞天看來,架空他政治局常委,調他到蘇維埃中央政府擔任人民委員會主席,是因為與秦邦憲爭吵的後果,是秦邦憲和李德排擠他的一箭雙雕之計。張聞天的看法沒有錯,秦邦憲調張聞天任人民委員會主席,既可以把他擠出實力領導層,又可以利用他來排擠毛澤東,在蘇維埃中央政府裏和毛澤東分權。對於這樣的人事安排,張聞天非常不滿。不久,李德和秦邦憲又派他去福建、江西做巡視工作,有讓項英取而代之的跡象,因此更加劇了他的不滿情緒。也就是在這種心態下,他開始了和毛澤東的接觸,並在不知不覺中建立起了相互信任的關係。
張聞天和毛澤東之間,相互知之較早。一九二〇年初,他倆同時加入少年中國學會,但二人沒有見過麵。一九三一年二月,張聞天從莫斯科回國後,在上海中央工作,對中央蘇區毛澤東的情況開始有所了解。當時,從臨時中央到蘇區對毛澤東都是排斥和打擊的態度。張聞天也不例外,他在撰寫的社論中,曾全盤否定毛澤東反“圍剿”時創造的堅壁清野、誘敵深入等軍事謀略,認為毛澤東的反“圍剿”理論是消極防守;在一九三二年十月上旬的政治局常委會上,他還提出過調毛澤東到後方做蘇維埃工作的建議。張聞天之所以反對毛澤東,並不是有什麼個人恩怨,而是他受左傾冒險主義思想影響下的盲目反對。一九三三年初,張聞天到中央蘇區工作後,才見到了他曾反對過的毛澤東。那時,兩人隻不過是點頭之交。張聞天對毛澤東的思想和才幹並不真正了解。張聞天自從被貶到蘇維埃中央政府與毛澤東一起辦公後,才真正了解了毛澤東的人品、思想和才幹。隨著二人交往的加深,張聞天對毛澤東的才幹越來越敬佩,到今天成了無話不談的至交。他覺得隻有毛澤東才能領導中國革命走向成功,而秦邦憲、李德等人,是很難挑起這個大任的。
詩曰:
三足鼎立村夫說,一統唐家道士建。
韓信韜略蕭何識,張鬆地圖諸葛薦。
位高未必有真知,職卑可能藏大賢。
大道之行乾坤越,蟄伏潛龍終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