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早春提前為一家人做好了棉鞋,用紡線給每個人織了線襪。男孩子天生淘氣,大寶剛穿了沒兩天的新鞋襪就燒壞了,為此他還挨了馮先生一頓打。天冷,上年紀的老人和小娃娃每天外出玩耍的時候,幾乎都要提著一個烘籠(柴木餘炭的火盆)。大多數人的火盆都是市麵上賣的有提手的陶盆,這是土窯裏用土燒製而成的。馮先生在烘籠外編了篾圈,便於提攜。
那天,天空飄著細小的雪花,大寶牽豬出門去山上放,早春提著烘籠追出來: “大弟,天冷,把這個帶上。”
灣裏有戶人家的小孩在山上放牛,大寶想騎牛玩,就和那小孩商量:“我等會教你打彈弓玩,把你的牛讓我騎,行嗎?”
那小孩正想學彈弓打鳥,就同意了。於是那小孩幫他牽豬,牛馱著大寶晃悠。他將烘籠放在牛背上,雙手穩著,得意地想,這樣既可以烤火,又可以看雪景,如此一舉兩得,真是妙不可言!然而,當他在牛背上正哼著童謠:胖娃兒胖嘟嘟,騎馬上成都……正自得其樂地享受時,癩子嬸藏身樹後,向牛屁股“啪”地,狠狠地砸去一塊石頭:“我讓你用彈弓打老娘!”
牛忽然“哞,哞……”長嘶,昂頭奮蹄,肩背劇烈一抖,將大寶連同烘籠一起甩在地上,撒開四蹄朝前跑去。那小孩隻得放下豬去趕牛。
烘籠摔成碎片,滿盆的炭火炭灰剛好倒在大寶的一雙腳上。旁邊樹上的鳥,驚得撲棱棱地展翅飛向天空。他驚叫著:“哎喲,我的娘哎!”
大寶翻身從地上爬起來,雙腳輪換在地上不停地跺著,彎腰雙手抖著。可是,有燃著的炭火,粘著鞋襪燒,抖也抖不掉,燒得他鑽心地疼。
小豬在旁邊拱著土,嘎嘣嘎嘣嚼著螺螄,吧嗒得口水直流,疑惑不解地望著大寶。
大寶隻得把一雙鞋襪從腳上脫下來,然而,除自己的一雙腳燒了幾個皰外,那雙穿了還不到兩天的新鞋新襪,已是千瘡百孔。
癩子嬸跳著小腳,拍著手在樹後直笑,恨恨道:“今天知道老娘的厲害了吧。”當天晚上,大寶挨了馮先生一頓猛打。馮先生手裏拿著一根荊條,讓他跪著,荊條抽在他屁股上,邊抽邊罵:“犯渾,淘氣得很!真是個敗家子。你不想想,你姐姐起早摸黑養家容易嗎?做一雙鞋織一雙襪,又要熬幾個通宵……”
大寶自己也後悔不迭,很心痛姐姐給他做的新鞋,織的線襪。按理說,這次鞋襪被燒應該給了他一個教訓,他應該長了記性。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愛玩是他的天性,千方百計玩出花樣來,才刺激過癮。
腳上的燒傷剛好,就在這天下午他又犯錯,這次差點釀成大禍。早春去賣紡線回來,剛下埡口,就見張婆婆在屋旁,紅苕窖邊給她招手:“春啊,出大事了!你爸爸氣得不行,正把大寶往死裏打。”
早春踩得積雪嘩嘩響,快速跑上前,抓著張婆婆的手:“他又咋啦?又把鞋燒了?”
“這次更嚴重,聽說還要賠人錢。”張婆婆給早春敘述了事情的經過。
這一天,天空陰沉沉的,下著鵝毛大雪,陣陣北風刮得樹枝“嗚嗚”地響。大寶不放豬了,他就如脫韁的野馬,跑去和狗子、牛兒等夥伴們到山上打雪仗;爬樹上在鳥窩裏摸鳥蛋。大寶彈弓打得好,一打一個準,飛著的鳥也能打下來。他打到鳥後,就想燒鳥蛋、烤鳥吃。
大寶看見他們玩耍的山坡上,有戶人家房後緊挨著有兩堆茅草垛,大寶便提議:“我們去拿些茅草來,在旁邊點燃,再把鳥蛋和鳥用桐葉包了丟在茅草上燒。等茅草燒盡後,鳥和蛋也就燒熟了。”
小孩們剛把拉出的茅草點燃,癩子嬸瞅準起風的機會,“刺”地劃根火柴點燃了旁邊的兩堆茅草垛,然後迅速隱身跑開,還恨恨地說:“你馮早春斷我財路,我也讓你賠主家的錢”。
濃煙滾滾,火勢越來越大,小孩們都嚇得大哭。大寶也嚇得全身發抖,倒還冷靜,大喊著:“救火啊!救火啊!”
灣裏人聽到哭喊聲,都趕了過來,提水澆的,用樹枝撲打的,好在天冷下著雪,大火被撲滅,不然,茅草垛緊挨著屋,其後果將是不堪設想。
主家問這件事時,自然少不了大寶的責任。癩子嬸陰著臉起哄道:“就該讓馮早春拿錢來賠償相應的損失。”
大雪紛紛揚揚地飄向屋裏,夜幕下,雪光映襯下,屋裏一片冷清,沒點燈,更沒生火盆。馮先生捶胸頓足,急得滿臉發紅,揮著棍子如雨點般往大寶身上打,大寶則雙手抱著頭跪在那裏任由父親懲罰,口中不住地求饒:“爸爸,饒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馮先生氣喘籲籲:“哼,我看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早春一個箭步跨上去,雙手抱著馮先生舉起的棍子:“爸爸,他還小。小孩哪有不犯錯的。”“他這錯小嗎?要賠錢!”“就當是出錢買教訓,我相信他今後不會再犯了。”
小寶被阿婆擁著,驚恐地看著一切。
早春扶父親坐下,又拉起大寶,擁他入懷,摸著他的頭:“看你把爸爸氣得,趕緊去承認錯誤。”
大寶低著頭,垂著手怯怯去拉著馮先生衣角:“爸,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馮先生歎口氣,雙手撐在拐杖上,茫然地對早春道:“春啊,我看,還是讓他跟你去做生意吧!”
早春“刺”地劃火柴點亮燈,燈苗跳了跳,燃了起來:“他不還小嗎?”
“他小嗎!你像他那麼大都去雷家灣救人了!你以後遲早要出嫁,他是個男人,理應擔起養家的責任。他跟你學做生意,有事做就沒時間去撩蜂吃螫,惹事生非了。小寶以後跟我牽豬去放,順便學醫。”
早春沉默了一會兒,一想父親的話有道理,也就同意了。
晚飯後,早春牽著大寶,迎著雪花,去上門給人賠禮賠錢。回來的路上,有人對早春兄妹說,茅草垛失火,懷疑是癩子嬸故意點火害大寶的。
大寶一聽,摸出彈弓,箭一樣衝出去:“好你個癩子,我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誓不為人!”
早春緊跑幾步拽住大寶:“別人也隻是懷疑,你有證據嗎?你以後注意點,人家能害到你?”
大寶氣籲籲地一跺腳,“嗖”地一彈弓打在樹上,驚得烏鴉“哇哇”叫著,撲打翅膀飛上了天,樹上的積雪撲騰騰往下落。
早春拉著大寶走在路上,任飛雪親吻著她的頭和臉,唉!我要如何才能化解和癩子嬸之間的矛盾呢?
第二天早飯後,雪停了,太陽冉冉升起。早春將背簍套在大寶身上,就一起上山去撿幹樹枝。她先將背簍撿滿,再給大寶幫忙。兩個背簍都裝滿後,就背去換鹽。背著走不了幾步,大寶喊:“姐,我背不動了。”
早春隻得背著自己的背簍,走一段路後放下,擦把汗,再來幫大寶背。就這樣一段路一段路移動,三裏路程,早春相當於走了六裏地。
她帶著大寶去換鹽,再去賣錢,邊走邊講她初次做生意的經曆。鹽賣完後,她牽著大寶的手問:“你今天掙錢了,喜歡吃啥?姐給你買。”“想吃牛肉麵。”當牛肉麵上桌,大寶拿筷子挑起,“呼嚕”吃一口,含混不清地說:“姐,你怎麼不吃?”
早春坐在旁邊看著他:”你吃吧!姐不餓。好吃嗎?”
大寶鼓著腮幫說:“真香,今天的好像比任何時候都好吃!”說著挑了塊牛肉喂早春。
早春張口接住,嚼著說:“因為是你自己辛苦掙的,吃著才香。爸爸常給我們講辛苦討得快活吃,就是這個道理了。你想我們家早點把原來的田買回來嗎?”
大寶雙手捧碗喝了一口湯:“想啊!還要養條和以前一樣的黑狗。”
早春拍著大寶的肩:“那我們就辛苦些多掙錢,我們家才會慢慢好起來,好嗎?”
大寶放下碗:“姐,我知道了。你不是不餓,是在省著錢是嗎?我以後也會像姐一樣不亂花錢。”
“我弟弟是最懂事的了!”早春拉著大寶的手,走向雪後初晴的陽光裏。
幾天下來,大寶終於被姐姐的耐心感動,也知道了姐姐掙錢養家的不易。一改往日的貪玩,認真地學了起來。慢慢地,他能獨立去掙錢,早春去幫忙唱《哭嫁歌》,他還能背紡線送去賣。
有天傍晚時分,天又下起了雪。姐弟各自賣完鹽後,正低頭裝錢時,悶雷般“交出錢來!”的吼聲和著淩亂的腳步聲響起。
早春嚇得一激靈,循聲望去,見一些穿黃軍裝的軍人在街上亂搶亂拿。有人喊:“黃狗子,欺負窮苦人,不得好死!”
被人叫著“黃狗子”的人,取下背在身上的槍朝天“叭叭叭”一陣亂打。隨即槍托抵著人,狂吼道:“再叫,不交出錢物來給老子,就打死你。”
早春聽這槍的聲音,好像比鳥槍威力更大。她慌忙拉著大寶繞到屋後躲著,見黃狗子兵搶東西走遠了,他們才往家的方向飛跑。
二人跑過河邊小路到半山腰,正驚魂未定,彎身喘息,手背抺汗時,猛抬頭,隻見倆黃狗子兵鬼鬼祟祟,尾隨背著豬草正要回去的二丫身後。
大寶正要喊,早春趕忙捂住他的嘴巴,“噓”了一聲:“他們有槍,不能驚動他們,看看他們要做啥,我們再動手不遲。”
兄妹倆弓著腰,慢慢摸到樹叢中,藏在一棵大樹下。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呼呼北風,吹得枯樹枝“哢嚓”一聲清脆地斷裂。
早春和大寶大氣不敢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窺探著前麵的一舉一動。早春小聲問大寶:“你帶了彈弓嗎?”
大寶指了指自己的衣兜。隻見那兩個黃狗子兵急上前,強行架著二丫,往樹林裏拽。
二丫拚命蹬打著,大喊道:“救命,救命呀!”
這天寒地凍的,天又快黑了,人們都早早地關上了門在家烤火。這半山腰除了北風的呼呼聲外,連一隻鳥叫聲都沒有。
兩個黃狗子兵強撕二丫衣服,爭著說自己要先來時,早春恨得牙根癢癢,低聲說:“弟弟,你顯身手的時候到了,你用彈弓打他倆的頭,能打準嗎?”
“看我的。”說時遲那時快,大寶“嗖”“嗖”兩聲,一彈一個準。兩人鬆開二丫,站起來,氣籲籲地抓著對方的衣領推拉著互罵:“你為啥打老子。”就扯著頭發,廝打起來。
早春撿了石頭,用力狠砸向樹,樹上的雪紛紛揚揚落下,倆黃狗子兵滾地上扭打著,二丫才脫身爬起來跑了。
早春姐弟開心極了,掩嘴而笑。繞到樹林,閃到山上的墳地裏。他們往下看時,那兩個黃狗子兵還在互罵,早春學了貓頭鷹的叫聲,才嚇跑了那兩個黃狗子兵。早春記住了父親說的人言可畏,女人的名節比命重的話,就交代大寶: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對誰也不要講。兩人還伸出手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他們手拉手,迎著呼呼北風,踏著積雪,低哼著童謠,下山朝家走去。
“哼!你們膽子蠻大哩,連當兵的也敢打。”這如悶雷般的聲音從墳後傳來,著實把兄妹倆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