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先生拒絕了遠房親戚的提親。馮楊氏很不理解丈夫的行為:“他們家在蓬溪做糧油鹽的生意,條件那麼好,如果答應了這門婚事,早春享福,我們不也跟著沾光嗎?”
馮先生拐杖“嘭嘭嘭”往地上狠狠戳著:“你隻想著享福、沾光,你沒見他家妻妾成群,難保他這兒子以後不學他老子,三妻四妾的。我不想我家早春成天過那種後院紛爭的生活,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鉤心鬥角,相互算計,有啥好。我如果當時也娶幾個,你高興嗎?”
馮楊氏低頭不語,無話可答了。因蓬溪主家小孩離不開馮楊氏的照顧,她征得馮先生同意後,又去了蓬溪。
初春的清晨,早春背著棉線和玫瑰紅布袋,站在埡口上,陽光正暖暖地照著,返青拔節的麥苗,滿山的嫩綠和不知名的野花,田裏金燦燦的油菜花,還有像蝴蝶一樣五顏六色的豌豆花,一些采花的蜜蜂成群結隊地在花叢中飛來飛去,到處蕩漾著春的氣息,讓人心醉。
早春看著美景,隨著趕集的人流加快了腳步。她賣了棉線後,要去高老板的茶館幫忙。
茶館裏,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坐滿了。茶也倒過了幾巡,還不見說書的丁先生到來,高老板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後台來回走動。
人們不耐煩地高喊了幾次:“高老板,快讓說書的人開始啊!我們等得夠久了。”
“難不成留我們吃中飯不成!”
去接丁先生的人回來說:“他正發熱,聲音嘶啞了。”
高老板急得滿頭大汗,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這如何向在座的客人交差呀!”這時,高老板忽見忙前忙後給客人倒茶的早春,頓時眼睛一亮,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讓人叫她來到後台:“春啊,你不是聽會了好多故事,還會唱童謠、《哭嫁歌》嗎?”
早春手背擦著額上的汗,“是啊!”“救場如救火,你快放下茶壺,去幫忙講故事或唱歌。”“高叔啊!您別開玩笑,這麼大的場麵,我怕砸了場子。”“叔叔知道你聲音好,記性好,肯定行的。”
高老板站起來,拿了早春手裏的茶壺,把她推到了說書人的位置。太陽光從房頂瓦縫瀉灑下來,照著早春紅撲撲的臉。
早春平時隻在朋友麵前講故事,在屋裏關著門唱《哭嫁歌》。今天是在大庭廣眾下,難免心慌。但為了幫高叔,她深呼吸了兩下,壯起膽子,學著丁先生拿起石塊,將桌子“啪啪”拍了兩下,樓上樓下說話聲戛然而止,騷亂的人們齊刷刷將眼睛看向她。
她手指上指下唱道:“樓上的客,樓下的客,大家聽我來交涉,說書先生嗓子疼,小女登台來獻醜。先給大家講故事,希望大家多支持。”
她清脆悅耳的聲音,搖頭晃腦的動作,眉目含笑的神情,讓人們坐直了身子。大家驚歎道:“咦!這不剛才倒茶的女孩嗎?”
隻見她:穿一身紅底白花緊身棉襖,頭上包著紅方巾,一個眉清目秀的十三四歲少女,笑容可掬地站在台上。平時都是大老爺們兒說書,今天突然上來這麼個神清氣爽、幹脆利落的女娃,樓上樓下的人,頓時來了精神,掌聲雷動,拍桌“好!好!”地叫著,口哨籲籲地吹著。聲音混在一起,騰地躥向房頂,飛向天空,驚得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歡叫著。
這時,早春心不慌,氣也順暢了。根據平時聽來的,再加上自己的理解,繪聲繪色地講著《花木蘭替父從軍榮歸故裏》。
樓上樓下的人們神情專注地看著早春,桌上的茶杯冒著縷縷白煙,飄向屋頂,茶水冷了主人也沒端起喝,更沒有人頭挨著頭小聲嘀咕,連平時忙著倒茶的茶倌,也肩搭毛巾提著長嘴茶壺,杵立桌旁看向早春,廚房裏燒水的人也都倚在門邊看向說書台。
高老板掃視著樓上樓下,舒心地笑著,滿意地點著頭。
早春剛講完,人們又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好!好!講得好!講得好!再講一個。”
她喝了幾口茶,又講了自己熟悉的《穆桂英掛帥》選段,仍不能平息人們的吆喝呐喊聲。大家還意猶未盡:“原來女孩子講故事更好聽。”
“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早春又講了一會兒。眼看過了中午,高老板提著長衫走上講台。他怕早春嗓子吃不消,連忙解圍說:“大家先喝茶,讓她也喝點水,吃點東西,下午再講。”這時,一個約摸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走過來,叫了聲“高叔”後,對早春道:“馮小姐,我能請你去我桌上喝茶,吃點東西嗎?”
早春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嚇著了。自小受父親“男女授受不親”觀念影響的她,口裏說著“不!不!”看都不敢看一眼就逃到了後台。
從高叔的言談中,早春了解到這個青年姓何,叫何俊賢,現在重慶某高校求學。何家算得上方圓百裏,有權有勢的首富人家。
早春吃了點東西,就想去看看說書的丁先生,幫他治病。丁先生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五個小孩,都是靠他說書養活。如果丁先生喉嚨老嘶啞不好,高叔的生意也耽擱不起,就要另請人。那樣的話丁先生一家老小又怎麼生存喲。知道掙錢不易的早春,不禁為丁先生深深地擔憂著。
她走到陪人喝茶的高老板旁說:“高叔,我想去幫丁先生治病看看。”高老板站起身,商量道:“你今天講得很累了,要不明天去吧。”
早春仰著頭,摸著額前頭發,笑著說道:“丁先生早一天好,不是對您的生意,對他本人都好嗎?”
高老板十分感動:“春啊,叔真是太感謝你了!多好多善良的孩子啊!”
早春眼裏有晶瑩剔透的東西閃動:“高叔啊,您不也是大善人嗎?您不僅對夥計好,也在我家最無助、最危難的時候幫著我和父親嗎?”
“好,那就不多說了!我也正想去看看丁先生。”高老板說完,又轉身向管事先生道:“你把茶館裏的事照看好,我們去看看丁先生,下午回來早春給大家唱《哭嫁歌》。”
說完就和早春一起,向茶館大門走去。何少爺一直注視著早春的一言一行,又被她的善良深深地打動,跟在他們身後懇請道:“高叔,馮小姐,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早春擺手阻攔道:“就不辛苦何少爺了。”
何少爺攔著他們,真誠地說:“馮小姐,讓我去跟你學學治病的方法吧!”書童、丫鬟打趣道:“少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學治病吧!”
何少爺舉起手中的扇子打向二人。早春和高老板已快步走出了茶館大門,把何少爺三人甩在了後麵。
在街上早春買了蜂蜜和冰糖,高老板買了零食。早春邊走邊對高老板講:“梨加冰糖,治止咳最好了!”
高老板歎道:“唉,這春季是不會有梨的。”
何少爺聞言,跟書童耳語著什麼,書童就跑步走了。
經過一個小山坡時,早春扯了一些黃花菜。丁先生家,離街就兩裏路程,不一會兒幾個人就到了。在一個茅草屋前,高先生邊走邊扯著嗓子喊:“丁先生,老夥計,我們來看你了。”
聽到喊聲,幾個穿著補丁打補丁的孩子,呼啦啦地擁了出來,親熱地叫著:“高叔,高叔!”
高老板把零食給他們,幾個孩子嘩嘩撕了包裝紙,就搶著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早春到了丁先生床前,相互打過招呼後,高老板陪丁先生說話。早春和丁先生愛人去廚房洗黃花菜煮,何少爺丫鬟跟著早春目不轉睛地學著。
黃花菜煮爛後,早春用碗盛著加蜂蜜調勻遞丁先生道:“您吃,這有清熱消炎潤喉的作用。”
丁先生用湯勺舀起吹涼慢慢吃著。
早春把冰糖拿出來,又歎道:“唉!如果有梨就好……” “少爺,梨拿來了!”書童氣喘籲籲地跑進來。
何少爺撓著後腦勺道:“我母親喜歡吃梨,我在重慶回來時,就騎馬馱了些回來。這不,我又送了些給在街上住的姨娘。我聽馮小姐說這可以治丁先生的病,就趕忙讓書童去拿了幾個來。”
早春心想,這人還很細心哩!
丁先生嘶啞著聲音道:“謝謝你們。”
高叔真心讚道:“沒想到,何少爺還真是個有心人呢。”
“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何少爺說著,卻拿眼神盯著早春,“馮小姐樂於助人才值得小生學習哩!”
“何少爺過獎了。”早春不由得抬眼看向何少爺,他火辣辣的眼神盯得她慌忙移開了視線,雙手絞著辮子,給丁先生交代著食用梨和冰糖的方法。
丁先生感激地點著頭。早春又給丁先生耳語了自己防治聲音嘶啞的秘方。丁先生嘶啞著聲音問:“有效嗎?”
早春點頭道:“我幫人唱《哭嫁歌》,有時是幾天幾夜不停歇。唱得有點嘶啞了,晚上回來弄了吃,第二天又聲洪嗓大了。您這次感冒好後可以試試看。”
丁先生感動得淚流滿麵,一手拉著高老板,一手拉著早春,看著何少爺:“好人啊!你們都是大好人啊!”
早春他們走出丁先生的草屋時,何少爺在後麵對書童說:“沒想到丁先生家這麼困難,你把身上的銀子全拿出來,讓他拿去給孩子們買點吃的吧!”
高先生讚道:“沒想到,你這個富家子弟還真有一顆憐惜窮人之心哩。”隨後二人在前麵熱烈地談論著。
這讓早春覺得這個富家子弟很隨和善良,不由得對何少爺多了幾分好感。
春天的太陽暖融融地照在一行人身上,幾隻花喜鵲在頭頂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丫鬟拉著早春,興趣濃厚地問著一些治病防病知識。
回到茶館,高叔見上午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也就十分放心地對早春說:“春啊,我有點急事去處理下,馬上回來,這裏交給你了。”
早春答應著,上台唱《哭嫁歌》時,她總能感到,坐在離她不遠處的何少爺那熾熱的眼神。兩人眼神無意撞見時,她的心“撲通撲通”打鼓般地跳,臉已燒起了兩朵紅雲,就趕忙移開視線。雖不敢正麵去看,又忍不住偷偷去瞧。
唱《孝順經》時,想到自己給人當奶娘的母親和父親失明的眼睛,早春不由得唱得情真意切,淚如雨下。許多人都流下了同情的淚,也紛紛讚賞這個小女孩: “十歲就養家真不易啊!”
“更難得的是常免費給窮人和窮人家的牲畜看病。”
“馮先生雖眼睛看不見了,但有這麼個懂事孝順的閨女,也算有福有依靠了!” “以後,誰要娶了她就享福了!”
……
這時,有一個有錢模樣的人借著酒勁上前,掏出銀票遞到早春麵前,還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說道:“小妹妹,你家情況我都知道,你接了這些錢,專門去給我講故事、唱歌。過兩年等你長大了,我納你當妾,不僅你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我還幫你養家。”
早春杏眼圓睜,雙手叉腰“呸”了一聲:“你不要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要我當大老婆我還看不上你哩!”
此話一出口,引來人們的掌聲和讚賞聲一片:“好樣的,有骨氣!”
那無賴不僅不怒,反而嬉皮笑臉:“老子屋裏頭那幾個,都溫順得像他媽的小綿羊,你這個烈勁老子喜歡!老子今天就把你抱回去,咋樣?”
無賴說著就雙手伸了過來,卻被早春撿起桌上茶杯打了過去。
這時,人群一片嘈雜,有指責無賴的,有稱讚早春的,一些膽小怕事的已起身要離開,跑堂的趕緊去找高老板。
那人再去抓早春時,被起身前來的何家少爺拉住了手,斷喝道:“我們聽得正好!你又何必搗亂!再說馮小姐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你還不知趣,快走!”那人一見是何家少爺,醉眼蒙矓地露出媚笑:“既然你何大少爺開口了,看在你的麵子上,不跟她一般見識了。”
何少爺讓人將他架了出去,隨即又招呼眾人:“大家坐下喝茶吧,沒事了!”早春委屈地進了後台,與火急忙慌趕回來的高老板撞了個滿懷。高老板連忙向早春道歉:“閨女啊!是我考慮問題不周,看來,我給你惹麻煩了。”
早春擦拭著淚:“怎麼能怪您呢?本想給您幫忙,結果越幫越忙,得罪了客人我很不好意思的。”
“馮小姐有如此骨氣,真讓小生佩服啊!”這時何少爺也來到後台。
何少爺替早春解了圍,她心生感激,沒了之前的懼怕,而多了似曾相識的親切感,羞怯地對何少爺道:“謝謝何少爺挺身而出,幫小女子解圍。”
早春邊說邊看了一眼何少爺,隻見他儀表堂堂,神清氣爽,身穿灰色中山裝,身上沒有有錢人的傲氣。
何少爺也滿目疼惜地看著她:“希望沒嚇到你才好!”
她心如鹿撞,兩腮緋紅,就趕忙低下了頭。
高老板見兩個年輕人的眼神,朗聲說道:“真是佳人配才子,如果需要的話,我願為你們牽線搭橋喲!”
一句話說得二人都羞紅了臉。高老板一手拉早春,一手拉何少爺,哈哈笑道: “走!我請你們吃牛肉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