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陽暖融融地照在早春身上。她在約定的時間,背著虎頭鞋和繡花鞋送到了陳夫人手裏,然後分別按數量將錢送給了王婆婆和堂姐們。兩個嬸嬸推卻著無論如何不要,說當是給早春幫忙。她尋思著,隻得給二位嬸嬸用那錢去扯布做衣服了。
晚上回家吃飯後,早春燒好水讓母親和弟弟洗。她去給張婆婆按揉回來後,母親馮楊氏在一閃一閃的燈光下,正在剪鞋樣給兩個兒子做鞋。
早春立在母親身後幫她捶背,馮楊氏拉著早春的手,疼惜道:“你也很累了,早點去歇歇吧!”
她又給母親揉捏著肩:“我不累,還要紡線呢!我多掙點錢,還了債,還要買些田回來哩。”
她走到紡車旁坐了下來,紡車吱吱呀呀轉動起來,轉花了馮楊氏的雙眼。早春的懂事早熟,讓馮楊氏揪心地疼: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如果她爹的眼睛不瞎,也不至於讓才十歲的閨女,早早地勞累啊!現在馮先生手術後是否能複明還未知。可無論如何,那三年的債要先還啊!
想到要離開馮先生和孩子們三年,馮楊氏不禁潸然淚下。
早春一揚一頓地紡著線,央求母親道:“媽媽,您能講講您和爸爸的婚姻故事嗎?”
馮楊氏趕緊拭去淚,坐下納鞋底:“還不是你外公包辦的婚姻,有啥好講的。”早春撒嬌道:“媽媽,您講講嘛!我想聽!”
馮楊氏低頭在鞋底上錐著針:“說來你父親也是個有擔當、重情重義之人啊!”馮楊氏看著跳動的燈,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馮楊氏小馮先生十歲,娘家是蓬溪附近楊家灣的。那年馮楊氏的父親,楊老先生來井峰街買牛,結果受人騙買了一頭病牛,急火攻心,楊老先生睡在旅館裏,一病不起。老人手裏沒錢,沒人去幫他治病,眼看著旅館也要開趕,是馮先生幫忙付了住宿費,端茶遞水熬藥,送到楊老先生床前,不僅治好了人的病,還治好了牛的病,走時還送了點盤纏路上用,這讓楊老先生感激涕零。
當楊老先生了解到馮先生是為了失明的母親和撫養幾個弟妹才耽擱了自己婚事後,更加滿意他的人品,於是主動托人向馮先生提了婚事。
窗外一彎月掛在天空,早春輕搖紡車,生怕打擾了母親的回憶。
馮先生第一眼見到馮楊氏時,對高挑秀美,溫柔嫻淑的她十分滿意。可馮楊氏對自己父親包辦的這位比自己大十歲的男人很不滿意。嫁過來後,馮先生對她知冷知熱,百般嗬護。婚後,幾年都沒孩子,有人勸馮先生納妾生子。可馮先生一如既往對馮楊氏好,天天不厭其煩地熬中藥給她喝,還幫她娘家兄弟成家,這讓馮楊氏十分感動。
早春從小籃裏拿起一個棉條,轉頭看向母親:“媽媽,你和爸爸的故事好感人啊!”
月光從窗縫裏照著馮楊氏,她右手拿針在頭上劃了下:“結婚好幾年後,才有了你。唉!正當一家人甜甜美美生活時,你父親眼睛又出現了狀況。”
早春換下一個棉錠,對母親道:“好人有好報,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馮楊氏從鞋底拉出針道:“春啊,你父親現在得病,都是勞累過度啊!這次回來,我見你這麼懂事,把家收拾照顧得這麼好,我也放心了。醫生告訴我說,讓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手術雖做了,但你父親恢複視力的機會並不高,當然也有奇跡發生,但一切要等出院時才能知道了。”
經曆了這幾個月的曆練,早春更堅強了。她停頓了紡線的手,手臂揩拭了下眼淚道:“不管是什麼情況,隻要您和爸爸能平安回來就好!”
馮楊氏低頭在鞋底上咬出針,繼續說道:“因此,我回來告訴你,你父親為我做了那麼多,我也要盡我的力做點事。你父親這次做手術花了很多錢,家裏籌借的錢不夠,我就讓你外公舅舅他們在蓬溪聯係了,確實借不到錢。最後外公幫忙聯係,我去給人當三年奶娘,才把做手術的錢籌夠了。因此,這次回來待幾天,我就要去蓬溪當奶娘,家裏就靠你了!”
早春丟下紡線,哭著跪爬到母親膝旁,馮楊氏抱著她,兩人止不住號啕大哭了起來。
靜寂的天空,星星在彎月旁眨著眼,似乎看著窗戶下的早春母女。早春是為母親的情,父親的義感動而哭。她幫母親捋了捋額前淩亂的頭發,又拿出手帕替母親揩眼淚,笑著對母親道:“我媽現在都這麼漂亮,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人,難怪我爸一眼就看上您了!”
馮楊氏嗔怪她道:“沒正經,跟母親也開玩笑!”
“媽,不管爸爸眼睛咋樣,都不怕,您看我。”早春拍著自己胸脯,“可謂進得廚房入得廳堂!肯定能養活你們!”她左手叉著腰,右手指著廚房和客廳的姿勢,逗笑了馮楊氏。
早春又雙手拉著馮楊氏:“媽,我想和您商量個事。等爸回來後,我想接張婆婆來和我們住。這段時間辛苦她了,又幫我照看倆弟弟,又教我紡線,還把養老的錢拿出來給父親治病。”
“隻要你父親同意,我沒意見。”馮楊氏就是以丈夫為中心的這麼個人。丈夫不讓她操啥心,她也就對丈夫言聽計從。
馮楊氏又不無擔心地說:“你爸爸如果能治好眼睛還好,如果不能治好,不知他會不會像上次那樣想不開!春啊!你爸爸回來後,你可要看緊點啊!”
早春又走去紡線,肯定地說:“我相信爸爸會挺過去的。”
第二天,她和母親帶兩個弟弟去街上好好玩了半天,下午才送馮楊氏去蓬溪。眼看著過年的腳步越來越近,早春開始規劃如何高高興興過好這個年。她像多數人家一樣,做了熏肉熏雞等年貨。
一天晚上,在掛著的煤油燈下,早春在磨黃豆做熏豆幹。二叔過來了,接過磨杆,轟轟隆隆推拉著磨盤說:“春啊,你就不用準備年貨了,你爸回來後,就輪流到我們兩家過年。”
早春舀一勺黃豆道:“那不行的,二叔。”二叔喘著粗氣道:“有啥不行的?”
早春瞅準磨杆轉開時,快速將黃豆倒進磨眼裏:“奶奶走了,家裏本來就冷清。父親又病了幾個月,母親也隻能過年才回來這幾天。我要好好操辦,把你們和幺叔一家都接來團年,好好熱鬧熱鬧哩!”
早春規劃著一家人的衣服。她找二叔問了每個人需要做衣服的尺寸後,拿著紡的線去換回了布匹。不僅有張婆婆、父母和兩個弟弟的布料,二叔二娘和幺叔幺娘都考慮到了,但唯獨沒她自己的。二叔在給每個人量尺寸時,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於是與二娘商量後,決定給她縫一套紅底白花的棉襖棉褲,過年時也給她個驚喜。
馮先生在早春幺叔的陪同下回來了,眼睛雖沒治好,但正如早春說的那樣,表現得卻十分樂觀,堅強。
早春外出拾柴,送紡線,幫人唱《哭嫁歌》掙錢。馮先生摸索著去劈柴,切菜,燒火,做飯。一個從沒涉足廚房的大男人,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不是燙了手,就是燒了腳,再不就是將臉弄花,惹得大寶小寶哈哈大笑。
他們三人,吃完飯還玩“先吃完不管,後吃完洗碗的遊戲”哩,幾個人時常歡聲不斷。自從爸爸回家後,家裏時時有這樣響亮的笑聲回蕩,讓早春如喝了蜜一樣心裏甜絲絲的,感歎道,有父母的日子真好啊!
每當早春見父親切了手或燙了腳,總心疼不已:“爸,您不該摸著去幹,好好歇著,讓我回來做就好!”
馮先生茫然地擺著手,朗聲笑著說:“那我不真就成了吃閑飯的廢人了?你讓我盡力幹點活,也可以幫你分擔點啊。”
早春隻得依了父親。
馮先生回來後,很多老朋友前來探望他。其中有高老板、丁先生、李家診所的醫生等人。李家診所的醫生難免對早春一番表揚,這次來,他本想提親,可見馮先生家的現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想還是過段時間再來說吧!
當夜深人靜閑暇下來時,馮先生總是摸索著出門,雙手撐著拐杖,茫然地望著井峰街的方向出神。當提到馮楊氏為了他治病,去當奶娘一事,他總會沉默良久。他心裏除了感動之外,肯定還有再不能養家的痛和酸楚。
早春知道父親看病救人幾十年,如今不能去看病了,肯定十分失落。她總想父親還能去看病。可自己又怎樣才能幫到父親呢?畢竟自己不識字,認得的草藥有限,隻能治些小災小病。
一天晚飯後,在忽閃的燈光下,早春在“吱呀吱呀”地紡線,對摸索著切蘿卜條的馮先生道:“爸,我看過年後,還是讓大弟牽你去坐診吧。”
馮先生一手拿著蘿卜,一手拿刀,抬起頭,茫茫然道:“春兒啊,我不是沒想過去坐診,周圍的醫館和藥館都是以祖傳的自成一體。再說,找我們看病的多半是窮人,以前是自己扯的草藥,收的費用低或不收,都不要緊。我現在隻看病,不能扯草藥,如果進藥,費用會增加。前方打仗打得翻天覆地,大家吃飯都成問題,誰還有錢看病啊!”
外麵北風大作,從窗戶門縫擠進來,燈被吹得搖搖晃晃,最終還是熄了。早春“刺”地劃火柴點亮燈,走向馮先生,雙手給他捏著肩:“何不用我家祖傳的藥酒和丸子去坐診試試?”
馮先生摸著濃眉下的雙眼,沉默好一會兒後說道:“容我考慮下吧!”
除夕那天,馮楊氏回來了,早春接來張婆婆。幾家人開開心心在陣陣鞭炮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過年後,大寶牽著父親去坐診,果不其然來看病的人寥寥無幾。又加上,他的病人群體主要是窮人,見人困難,也不忍心去收錢。因此,沒多久就維持不下去了。
早春捉來兩頭小豬,讓馮先生背著小寶,由大寶牽著他到山上放豬。豬大點再去賣,就這樣反複喂養也還有點收入。
馮先生自嘲道:“看來我是窮則獨善其身。自己沒能力了,就自己管好自己,盡量不給家人親戚朋友找麻煩囉。”
早春給父親揉著肩商量道:“爸,我們周圍姐妹每晚來學唱《哭嫁歌》後,不如您給她們講一講簡單的醫學知識,牲畜疾病的預防知識。”
父親高興地答道:“你想得真周到,這個方法好。”
早春趴在父親肩頭:“這不是用您的醫術幫到更多人了嗎?”
早春和父親有時在家裏還能給人治牙疼,跌打損傷等病。雖不收人家的診費,可人們心善,經常送點菜米之類的物品過來。
馮先生有事可做,也幫到更多人,心情逐漸好了起來。日子好似又回到了從前,早春每天天不亮起床,煮好早茶給張婆婆和父親端去,再喂小弟弟吃。
她再去挑水時,總不自覺地往張婆婆住處跑。走兩步又折回來,自己都啞然失笑,張婆婆不是在自己家裏嘛!從那往後,人們總能聽見早春歡快的笑聲和歌聲。
晚上,是她家最熱鬧的時候,燈光下,早春先教女孩子們唱歌,馮先生再給她們講一些醫學知識。
早春想和癩子嬸緩和關係,就找到她女兒,讓她來學唱《哭嫁歌》和醫學知識。她女兒走到半路時,被癩子嬸揪著辮子拖了回去。
女孩子們離開後,早春紡線或納鞋底,張婆婆也盡力幹些縫縫補補的活兒。馮先生教兩個兒子背書或背中藥湯頭時,也要教早春背。
早春搖著紡車說:“現在我隻想多掙錢還債,讓一家人都過上好日子。”
每晚睡前,早春照常給張婆婆、父親燒水泡腳,揉腳。她收入的錢,都交父親管理。幾年後,慢慢地還了債,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這年年底,三年的約定期滿,馮楊氏回家了。回來時,她娘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同來,向早春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