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繡鞋情緣

風呼呼地刮著，夾著鵝毛大雪直襲早春身上，她亦如雪人般，心狂跳著跑進院子時，就聽到久違母親的童謠聲：王婆婆，在賣茶，三個觀音來吃茶。後花園，三匹馬，兩個童兒打一打……以及兩個弟弟拍手合唱，伴隨歡快的笑聲。

她不敢相信，使勁揉了揉眼睛：是我的父母回來了，是父母回來了！

她飛快上了台階，推開門，風吹進去，將燈吹得搖曳不定。燈光下，隻見母親低頭做繡花鞋，給兩個弟弟唱著童謠。

早春衝向母親。馮楊氏快速放下針線，站起來摟著早春，給她拍去身上和頭上的雪，驚叫道：“春啊，你頭上怎麼啦？”

早春依偎在母親的懷裏：“不要緊，不小心摔的。”這時，大寶二寶接過早春手裏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以後要小心。”馮楊氏摸著早春的頭，疼惜地哽咽道，“春啊，你瘦了，兩個弟弟在你的照顧下卻長高了、長壯了。孩子，吃苦了，也受委屈了！”

早春將頭更緊地貼入母親溫柔的胸間，泣不成聲地搖著頭。淚眼蒙矓中，早春抬頭見年近四十歲的母親，著一身青紫色粗布大襟棉襖，發髻綰在後麵，白皙的臉上寫滿了憂鬱。早春抬手摸著母親額上多出的幾道深深的皺紋，心疼道：“媽，您也辛苦了。”

母親隻一個勁哭泣著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直往下掉。淚珠不斷地滴落在早春頭發上、臉上。

“媽，爸呢？”早春話一出口，便奔向父母的房裏。馮楊氏跟著她：“春啊，你父親要到過年才能回來。”

早春心裏“咯噔”一下，難道父親還沒好？她用力狠抓母親的手，紅腫的雙眼盯著母親：“媽，爸真的沒事吧？”

馮楊氏拍著早春的手，安慰道：“不用擔心，你父親剛做了手術，你幺叔和姑姑在照看著，我實在是想你們了，就先回家來看看，過幾天再去。”

早春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大寶拿著糖讓母親吃，小寶則拿了餅幹來喂早春：“姐，吃。”

馮楊氏眼裏滿是憂傷、愧疚和無奈：“這倆孩子和你有了感情，幾個月我沒帶他們，就不親我了。”

早春拉馮楊氏坐下，幫她揉著肩：“媽，你和他們待時間長點就好了。”

馮楊氏滿目慈愛地看著倆兒子：“你都不曉得剛才去張婆婆家接他們時，他們都不讓我抱。後來見大寶跑向我，張婆婆一個勁讓小寶喊，他才怯生生地喊了聲娘。”

早春去燒了水端出來：“媽，您和弟弟們先洗了睡吧。”

早春坐在紡車旁紡線。兩個弟弟睡下後，媽媽來幫她做繡鞋，勸道：“春啊，你明天不是要趕早去給人家新娘陪唱《哭嫁歌》嗎？早點睡吧！”

早春搖著紡車：“我把這點棉花紡完，明天下午把繡鞋和虎頭鞋一起送給老板家孩子，也感謝他們這些日子的照顧，收我的紡線！”

“我家春啊！做事就是考慮得周到！”

第二天，早春陪新娘哭嫁後，就背著紡線去織布廠。到了陳老板家，仆人見早春來，就直接去叫來陳夫人。

陳夫人熱情地拉著早春的手：“小妹妹，你來了。走得快，走得快！”

二人牽手進房，早春笑道：“陳夫人，謝謝陳老板和您對我的關照，收我的紡線，我給您倆孩子各做了一雙鞋，不知您喜歡不？”

“你太客氣了！你幫我治好了病，如今又送鞋來。這啷個要得喲！”

她從夾背拿出虎頭鞋和繡花鞋，陳夫人愛不釋手，左瞧瞧，右看看，驚訝地問道：“你做的？這針線，手工真細！”

丫鬟在旁邊也咂著嘴：“做得真好看。”又拉著早春的手，央求道：“姐，你教我好嗎？”

早春拍著丫鬟的手，“好啊！”然後對陳夫人道：“隻要您喜歡就好！”

陳夫人驚喜地望著早春，說：“我正為難，快過年了，不知給人家進布匹的老板送啥呢？你給我解決大難題了。我給你鞋樣，繡花鞋和虎頭鞋幫我各做二十雙。”

“各做二十雙？”早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陳夫人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想給在我們織布廠進布匹的老板的孩子們都送上一雙，也感謝他們對我們生意的關照。”

早春不由得讚道：“夫人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

“你小小年紀就知恩圖報，讓我們好多大人都自愧不如啊！”陳夫人說著，拿出了買鞋的錢，“你一個小孩子養家不易，先拿著用吧！”

早春拿了點零錢：“您這就是照顧我了，我先收點訂金，餘下的等我送來鞋，您滿意了再給錢吧！時間上，您有要求嗎？”

“當然是越快越好！都說有花插在前頭，過年布匹需求量大，也好讓人家多照顧我們的生意哦！”

“那您先弄好鞋樣給我。爭取三天後給您送來。” “三天後能行嗎？”

“夫人請放心，到時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報各家孩子的尺碼，你記下數字就行。”

老板娘報數字，早春就用腦子默記。老板娘報完，她就統計好了。再和老板娘核對時，老板娘驚詫道：“你記憶力太好了”。

當早春告辭要走時，陳夫人還拿了些她孩子的舊衣服給早春：“這些舊衣服，你倆弟弟應該能穿，帶回去吧！”

“謝謝夫人！”

早春從陳老板家裏出來後，就去買了米和麵背著，去街上找教她做虎頭鞋的王婆婆。可在街上一路走來，也沒見王婆婆的身影，她就直接走去老人家裏。

快到王婆婆家時，上次早春幫忙治好病的男孩在和人打雪仗，老遠一見早春，就叫：“姐姐，你來找我婆的嗎？”

早春見這男孩，冰天雪地穿得很單薄，衣服還補丁堆補丁，她於心不忍，將陳夫人給的舊衣服，拿出一套，穿在小男孩身上。

早春牽著小男孩的手，一起到王婆婆家門口時，就聽見了咳喘聲，老人家邊咳還邊做虎頭鞋。於是早春去附近山上找了些草藥，熬了藥讓王婆婆喝。

早春揉著老人肩頭說：“這下雪天冷，您行動不便，我來幫您賣虎頭鞋，也好度過這雨雪天的困難。”

王婆婆竟嗯嗯地號哭起來，扯衣角擦淚：“孩子啊！你這真是雪中送炭啊，不然我們婆孫真是難熬過這個寒冬啊！”

說著，老人狠抓早春胳膊，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核桃般的麵孔因激動而像火一樣紅：“閨女，你不也要掙錢養家嗎？還來幫我，真是大好人啊！”

早春拍著老人的手，安慰道：“不要緊，我可以紡線，還可以賣柴啊。別人要二十雙虎頭鞋，您三天可以交給我嗎？”

王婆婆支撐著站起來，顫顫巍巍拿出虎頭鞋來清點。手裏有十五雙存貨，王婆婆說：“我手腳慢，還可以做三雙，共十八雙，三天後可以給你。”

臨走時，早春從斜背著的玫瑰紅布袋裏，拿出竹筒裝的藥酒給王婆婆：“您用它揉揉腰腿可以祛寒活血。”

出門時，雪如鵝毛般在早春頭上紛紛揚揚。走了一段路，早春再回頭看時，老人牽著孫子還倚在門框，向她揮手，她的心暖暖的……早春去買了繡花的各色絲線，再去綢布店看了綢緞布料，算了算價格，扯一大塊各色綢緞布，專門用著做繡鞋不劃算，就想去二叔的縫紉店看看是否有做衣服剩的零頭布。

她給二叔說明來意後，二叔從屋裏提出兩個大包袱，放在早春麵前：“你如果有用的話，都拿去用吧！”

早春打開來一看，雙眼發亮，驚喜道：“紅黃藍黑，各種顏色都有，真還有我用得著的咧。”

二叔給她挑完，一起走回家。風吹得雪花滿天飛舞，站在埡口，村莊到處銀裝素裹，縷縷炊煙從馮家灣半圓形村莊升起。

“好美啊。”早春轉了一圈，大喊道，又緊跑幾步，趕上二叔說：“您讓二娘幺娘帶著剪刀，堂姐們帶上繡花盤來給我幫忙吧。”

二叔答應著回去了。馮楊氏做晚飯，早春在各色布上畫牡丹、荷花、桃花、玫瑰花等。

晚飯後，早春在堂屋牆上掛上三盞燈，把整個屋照得如白晝般。中間放兩個火盆，裏麵燒得紅彤彤的，屋裏頓時暖意融融。

堂姐們來堂屋後，拍著身上的雪，嘰嘰喳喳地說：“春妹妹要幹啥事？整得這麼隆重？”

“說給你做嫁妝哩，你還隻十歲，太小！” “是要開繡房嗎？”

早春低頭繡著花說：“跟開繡房差不多，是繡花做繡花鞋。”

她見人到齊後，手拿繡盤，安排道：“媽、二娘、幺娘剪鞋樣納鞋底做鞋幫，三個姐姐繡花，然後再上鞋。三天內完成二十雙，完成後，掙來的錢，我按完成的情況分錢給大家。隻不過大家一定要注意質量哦。繡得不好，我不要。”

三個堂姐聽說有錢掙，都熱情高漲。各自拿了圓形繡框，將布繃在上麵，開始飛針走線地繡了起來。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著，大堂姐說，過年了要買件新衣，二堂姐說，要縫花棉襖。

娘和兩個嬸娘拿剪刀嚓嚓嚓，按鞋樣在剪布殼，嬸娘們各自埋怨自己的閨女道： “你們就知道為自己著想，你看你早春妹妹多懂事，多能幹！”

“你們如果也像她，幫忙替父母分憂，我們也就省心多了。”說得三個堂姐直吐舌頭，低頭不語了。

大寶小寶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吵著鬧著：“姐，給我做繡花鞋。”早春道：“乖弟弟，聽話，過年姐姐肯定給你們做新鞋穿。”

大人們邊納鞋底邊說著家長裏短，談論到馮先生的病情時，空氣頓時沉悶了起來。

姑娘們的話題總是歡快活潑的。這時堂姐說：“春妹妹，你給我們講故事或唱歌趕瞌睡吧！”

早春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用手將額前的劉海兒順了順：“好，給大家唱《哭嫁歌》吧。”

門外的風“嗚嗚”地吹著，吹得幹樹枝“哢嚓哢嚓”斷裂的聲音不斷傳來。癩子嬸一直趴在門縫往裏看，她惱恨早春和馮先生到了極點，原來去給人、豬看病，可以誑幾個錢。現在被斷了財路，日子一天難一天，隻得晚上東家扯幾個蘿卜，西家拿幾個雞蛋。今晚在早春家菜地裏扯了幾個蘿卜，正想回去時，見屋裏鬧哄哄的，就踮起腳順著牆角來偷聽。得知早春又找到了繡鞋掙錢的門路，她牙根緊咬： “我叫你交不了鞋，掙不了錢……”

早春正講了高峰山王師祖和羅英秀才行俠仗義的故事。剛講完，大堂姐就嚷嚷：“聽說高峰山很熱鬧，去朝拜的人很多，我也想去拜拜……”

還沒等大堂姐說完，二堂姐搶白她道：“是求王師祖還是羅英秀才賜你個好婆家嗎？”

惹得大堂姐拿著針就去搗她，她邊躲邊喊：“二娘，你看，大姐她欺負我。”大人們笑看著她們打鬧，二娘問馮楊氏：“大嫂，早春定了親沒？”

“還沒哩，等她爹回來再說。”

第三天晚上，鞋做完，嬸嬸堂姐她們已回去，母親和弟弟們也休息了。早春吹滅兩盞燈，將鞋裝夾背裏，這時，左眼跳得十分厲害，她揉著眼睛。

“咚咚咚”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早春妹妹，我小妹妹發熱了，幫忙去看看吧！”

“好，大牛哥，我這就跟你去。”早春答應著，背著玫瑰紅布袋，鎖了門就和大牛哥向灣裏跑去……等她回來，在上台階時，借著微弱清冷的月光發現好似有人影從屋裏一閃。早春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她走進一看，發現門開著，頓時緊張得心“怦怦”直跳。她快步進屋，劃火柴“刺”地點亮燈，發現夾背和鞋都不見了。

她趕忙順著剛才人影晃動的方向追出去，那人雖用黑布包著頭臉。早春還是從背影知道她是誰，她從後麵拉住那人，大喝一聲：“癩子嬸，你給我站住！”

癩子嬸掙脫著想跑，早春狠命拽著她，“你把鞋給我。”“我不給，你掙錢卻斷了我財路。”“你如果想學給豬治病的真本事，我可以教你。”“誰稀罕你教！”

早春奪夾背，癩子嬸仍不放。早春隻得勸道：“我如果大喊有人偷鞋，灣裏人來了，不把你當賊打死也會打殘。我看你和你孩子以後怎麼做人。我不想喊，我不是怕你，我是想給你和你家人留麵子，不然被人當賊，你孩子以後找對象都困難。”

癩子嬸心虛了，心想，早春真喊來人，就完了。於是慌忙甩下夾背跑了。等早春撿起鞋回來時，發現有一雙讓癩子嬸劃爛了。

風嗚嗚從門縫灌入，燈被吹得搖曳不停，最後還是熄滅了。早春隻得劃火柴點燃，罩上燈罩，重新畫花，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