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日暖陽

風停止了，月牙從山頂升起，將清輝灑向大地，村莊朦朧而美麗。公雞雄壯的啼鳴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馮先生讓早春扶著走出來，他對大家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年頭，都不易，你們還是把錢拿回去吧！”

早春側身給大家施禮道：“謝謝叔叔嬸嬸們對我家的關心！你們來看我們就很感激了。我爸雖看不見了，我們會全力醫治的。如果有需要，我照樣會幫大家。請叔叔嬸子們拿著錢回去吧！”

望著打著火把離去的人群，早春心裏暖融融的。馮先生拍著早春的手：“孩子啊，人心本善良。記住了，記人恩，忘人過，善心終有好報啊。”

早春看著天空，又看了看手上的兩枚戒指道：“爸爸，我記住了。”

幾天後，馮仁義找到了買家，除了山後較差的一塊墳地沒人買外，賣了田產家什、豬雞，又向人借了些錢，就帶馮先生去重慶治病。早春拉著坐在滑竿裏父親的手，撲閃著一雙大眼睛，交代著：“您答應過我，好好的，我和弟弟都等著你和母親回來喲！”

馮先生叮囑道：“春啊，照顧好弟弟們，能自己做的事盡量自己做哦！”

早春使勁地點著頭，小手拍著胸脯：“您和媽媽放心，我會照顧好家和弟弟的。”二叔站在滑竿旁，對早春說：“我們都商量好了，你帶好兩個弟弟，輪流去幾家吃飯。”

馮楊氏擁著孩子們親了親，才依依不舍地離去。早春牽著弟弟們站在埡口，揮動小手使勁喊著：“爸，媽，我們等你們回來。”

“等你們回來！”聲音追著父母在山穀久久回旋……早春見二叔、幺叔抬著父親的滑竿，往井峰街方向走得看不見了人影，又眺望了許久才回到家中。起初幾天，是嬸子、姑姑們輪流接早春他們去吃飯，照顧著他們。

這天傍晚，冬日的太陽已經落下，隻留下一點點金紅色的雲在西方。她牽著兩個弟弟，站在右邊埡口上，看著灣裏三十多戶人家，在那一大片茅草房或石頭房掩映在翠竹茂林之中，有炊煙嫋嫋升起，深深淺淺的巷子裏，有大人小孩穿梭往來，狗在追趕著幾隻雞。

自己昔日熱鬧繁忙的家，奶奶的嘮叨聲，母親哄弟弟的童謠，就連父親的訓斥、打罵都是那麼親切。現在值錢的東西都賣了，黑狗已讓人牽走了。偌大個院子，異常冷清。早春看著山下，多希望能看見父母的身影啊！想著這些，她不禁潸然淚下，兩個弟弟都用憂傷不安的眼神看著她。

她一激靈：不能這樣啊，應該讓兩個弟弟高興起來呀。於是，她用手背拭去了眼角的淚，強顏歡笑地拉著兩個弟弟的手：“走，我們回家，姐姐教你們背童謠。”

弟弟們歡快地拍著手：“好啊！好啊！”

院子裏皂莢樹下，她們三人手拉手轉著圈，邊跳邊唱：“拉大鋸，扯大鋸，家婆門口有本戲，請外孫來看戲……”

夜幕降臨，抬頭望去，有點點繁星在天空閃動。這時，大丫和姊妹們來了：“早春妹妹，我娘讓我拿核桃來給你們吃！”

“我娘讓我拿來冬棗！”

她們還有的帶來了饃饃、橘子等……

這幾天時不時有人放點米、幾個雞蛋、蔬菜等物品在早春家門口。現在姊妹們拉著早春的手，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著她，一股暖流傳遍早春全身，如冬日的陽光般暖融融的。

早春“刺”地點亮燈，掛在牆高處，燈盞裏如豆的燈苗忽閃了幾下，最終亮了起來。

“早春妹妹，你還是來教我們唱《哭嫁歌》吧！”

她吸了下鼻子，揮著手：“那我們就唱娘和女兒對唱的那一首歌吧。”

（娘）九月繡花腳花開，娘在花庭把花栽。

（女）開花發葉逗人愛，兩個鳥兒站花台。

（娘）娘在花台對兒談，女兒針線操出來。

（女）女兒一下心想快，一會剪來二會裁。

（娘）能幹之人把客待，人情外禮分得開。

（女）媽媽丟兒九州外，不知哪時才團圓。

（娘）青線不分分得清，女兒性情改十分。

（女）藍線不藍漂得藍，女兒性情改不完。

白線不白漂得白，女兒性情改不得。

他家公婆我盡孝，三頓茶飯將就他。

他家嫂嫂我不怕，洗漿衣服紗對紗。

扁擔挑水平肩人，要我讓她萬不能。

婆家姐姐我不怕，拿起剪刀來剪花。

她剪樹葉來蓋我，我剪烏雲蓋過她。

她有家來我有戶，想挑毛病不可能。

強不怕來弱不欺，敬老愛幼做得到。

隻是記掛我娘親，養兒之恩難能報。

有事切莫自己擔，叫回女兒解憂傷。

……

歌聲穿過屋頂飄向夜空，飄向遠方，早春希望遠在重慶的父母能聽見她們歡快的歌聲，快點好起來。

送走姊妹們後，她看了看手上的兩枚戒指，想起了父親的教誨：“要勤勞，一雙腳來一雙手，自力更生才樣樣有！”

早春捏著拳頭下決心道：“總有一天我要通過努力，把賣了的田地家什都掙回來。”早春拿起掃帚，沙沙地清掃著院壩，她要把家收拾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等著父母回來。

這時，二嬸端著小麥過來：“春兒，在掃地啊。”

“二嬸，來磨麵粉啦。”早春放下掃帚，將馬燈掛在磨房房梁上，就去磨盤旁邊幫忙。在微弱的燈光下，二嬸把磨盤推拉得轟隆隆響，早春往磨眼裏添了一把小麥，抬起頭說：“二嬸，您明天不用做我們的飯了。”

二嬸停下推杆，疑惑地望著早春：“怎麼了？春啊！是二嬸做得不好嗎？”早春過來拉著二嬸的手，嬌嗔地笑道：“好二嬸，我都十歲了，以前不都是我燒火做飯嗎？您放心，我做得好的。再說你不是還要上街賣涼粉嗎？各家有各家的事，不能老分散你的精力來照顧我們哦！”

二嬸拿開早春的手說：“說好了輪流照顧你們的，不行！不能讓你自己做飯。”早春揉著二嬸的肩，撒嬌道：“好二嬸，您就相信我，肯定能行的。”

二嬸拍著早春，交代道：“如果缺啥，直接去二嬸那邊拿喲。”

“好哩！”早春輕快地應著。

“早春侄女啊，我兒子燒得厲害，幫忙去看看吧！”灣裏王嬸焦急的聲音從院壩傳來。

早春斜背起玫瑰紅布袋，正準備去時，二嬸拉住她，擔心道：“春啊！你有把握嗎？”

她小手拍著胸說：“您放心吧！這種小病還難不到我哩。再說，這麼冷，這麼黑的天，他們也不可能去外麵找來更好的醫生呀！”

第二天，早春很早就起了床，這時天空最早出現的啟明星，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起來。它是那麼大，那麼亮，整個廣漠的天幕上，隻有它在那裏放射著引人注目的光輝，像一盞懸掛在高空的明燈。她給兩個弟弟煨瓦罐豬油飯，自己蒸紅苕蘿卜。就在那柚子樹和皂莢樹間橫綁著的竹竿上，早春又晾曬了花花綠綠的衣物，然後去挑水。“對了，不知張婆婆怎麼樣了？這一陣都沒去看她了，等會兒也給她挑水去。”

她挑水去張婆婆家時，正趕上張婆婆拄著拐杖出來，氣喘籲籲地攔著早春說： “春啊，我正想去看看你們姐弟。”

老人顫顫巍巍地摸索出了兩塊銀圓遞給早春：“你拿去給你父親先治病吧！”早春沒接，徑直挑水進屋：“阿婆，使不得，這可是您的養老錢啊！”

“孩子，救你父親的眼睛要緊，渡過這難關再說吧！”張婆婆站在早春身邊說。早春提水倒進缸裏，她猶豫了下道：“那我先收著，等以後掙了再還您。”

她放下水桶，將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過張婆婆遞過來的銀圓，裝在貼身荷包裏，商量道：“阿婆，您能幫我照看下兩個弟弟嗎？我要去田裏幹活。”

“沒問題。”

她回家喂小弟弟吃飯後，將兩個弟弟送去張婆婆處。大寶卻要跟她趕路，她隻得牽著五歲的大寶，背著背簍，扛上鋤頭，向山上走去。這時太陽從東方露出臉來，射出道道金光，那層淡霧就不堪一擊地東躲西藏了起來。家裏接二連三出事，那塊墳地的紅苕也沒耙，更別談冬播了。早春想：“我先耙了紅苕，再請嬸嬸們幫忙種上小麥。”

早春看了看奶奶的墳頭，瞬間悲從中來。用衣角擦拭著自己的眼角。五歲的大寶哭著嚷嚷道：“姐，想奶奶，想爸媽了！”

早春拉過他，用袖口給他揩眼淚說：“大寶乖，男子漢要堅強，不哭。奶奶在天有靈，定會保佑爸爸治好眼睛，很快就會回來的。”

大寶懂事地點點頭。早春開始動手挖紅苕，大寶跟在一旁幫忙，把挖出來的紅苕上的泥土摳掉，放在背簍裏。

快到晌午，大寶叫餓，早春扯了些茅草根和他嚼著，然後用背簍背著紅苕，扛著鋤頭，牽著大寶，下山往家裏走。

這時，癩子嬸背著背簍擋在他們前麵，指著早春道：“搶我的飯碗，遭報應了吧！活該！”

早春將鋤頭狠戳在地上，剜了她一眼：“你口裏積點德好不好！”

癩子嬸從鼻孔裏“哼”了聲：“我說錯了嗎？當人醫就當人醫，豬牛也看，還不是扯草藥多了，才幾輩人都眼瞎……”

隻聽“嗖”的一聲，癩子嬸摸著有癩巴的額頭，“哎喲哎喲”地叫著，一個趔趄，連人帶背簍滾出了幾米遠。

是大寶從包裏摸出彈弓，打在癩子嬸頭上，口中恨恨地大喊：“我叫你胡言亂語！”

癩子嬸爬起來，臉色鐵青道：“你，你……”

早春眼裏冒著火，指著她：“你，你什麼！還不快滾！還想大寶再給你一下嗎？”

癩子嬸摸著頭，喊著：“別撞在我手裏，不然叫你們好看！”說完就踮著小腳，碎跑著逃了。

早春和大寶走到埡口處，見自己院壩裏有幾個人站在那兒說話。她心裏一陣狂喜，莫非是父親治好病回來了？就牽著大寶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跑。快到近前，才看清是雷族長和上回來的那兩個年輕人。

早春上前招呼道：“雷叔，你們走得快！”

兩個年輕人幫早春接下背簍，拿出零食給大寶吃。雷族長忙拉著早春的手：“孩子，你受苦了。”

早春眼淚在眼眶打轉：“謝謝叔關心，這麼遠還專門來看我們。”

“我們聽說了你們家的情況，籌集了點錢，請一定收下。”雷族長說著將錢遞給早春。

早春擺著手：“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錢我不能要。”

雷族長將錢塞在早春手裏：“錢雖不多，卻是一灣人的心意哦！”早春抽出了手，連聲說：“這可不行，我不能要。”

雷族長又將錢塞給早春，嗔怪道：“當年你們父女冒死救了我們一灣人。你們家有難了，總得讓我們也盡點綿薄之力吧！”

早春抬手擦淚，哽咽道：“雷叔，您還是回去吧！這兵荒馬亂的，誰家都不容易啊！”

雷族長拍著早春的肩，慈愛地說道：“孩子啊！算借給你們，等你以後掙了再還，行嗎？”

早春記下數字，收了錢。望著雷族長他們遠去的背影，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這時，張婆婆在下麵招手叫道：“春啊！和大寶快來吃飯啊！”

張婆婆著一身酒紅色棉衣，拄著拐杖弓身站在井邊古柏樹旁，銀絲盤在腦後。酒紅色衣服在太陽照射下，那麼醒目耀眼。一瞬間，早春又如有了奶奶，有了家的感覺，心如這冬日陽光般暖融融的。

早春將雷族長給的錢和張婆婆的兩塊銀圓，讓叔叔們帶給了父母。她希望父親治好眼睛快回來，連做夢都是父親病好回來後的情形。

張婆婆給她帶弟弟，做飯。她家山後的那塊墳地在二位嬸嬸的幫助下，種上了小麥。

這天午飯時，大寶小寶看了看桌上的紅苕，失望地放下筷子，噘著嘴直嚷嚷： “姐，我要吃瓦罐豬油飯。”

早春吃紅苕蘿卜，節約著米麵給弟弟和張婆婆吃，可缸裏的米麵終究吃完了。這是她以前從不操心的事，米麵沒了，自有父親買回來！可現在，哎！可以去向二嬸借啊，但總不能老向人借吧！父親常說“有借有還，才再借不難啊！”

她嚼著紅苕，和張婆婆商量：“阿婆，我要去賣柴掙錢，買米麵回來。”老人家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擔憂：“你才十歲，這麼小，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