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十歲那年的冬季來得特別早。剛入冬,她近百歲的奶奶就臥病在床。寒風吹得窗紙沙沙作響,她給奶奶不停地按揉、擦洗,扶奶奶坐起喂湯喂茶喝藥。二嬸進房說:“早春啊,你不分晝夜地照顧著奶奶,別累垮了,去睡會兒吧!”
奶奶緊緊攥著早春的手,含混不清地說:“春啊!我不許你走。”
早春疼惜地摸著奶奶的額頭,安慰道:“我不走,我陪著奶奶。”她輕哼著歌謠,讓奶奶睡著了,姑姑來陪著,她才能去為一大家子做飯。
馮先生在堂屋裏給人拿脈看病,院子裏非常忙碌。有人在劈柴,有人在挑水,有人在磨房磨麵,有人在石對窩裏舂米。馮楊氏和嬸嬸姑姑等女眷們在用白麻布做孝衣孝服。大寶和孩子們在房前屋後跑去跑來,或捉迷藏,或用彈弓打得鳥在樹上飛來飛去,追趕得雞鳴狗叫。
廚房裏,鍋裏咕嘟得冒著熱氣,早春呼呼拉著風箱,灶裏紅色火苗往上躥。她實在太累了,手無力地從風箱滑下,竟倒在柴草上睡著了。鍋裏的飯散發著糊焦味,木柴從灶裏掉出來,快要燒著她的腳。
馮先生聞著糊焦味趕過來,將木塊扔進灶裏。姑姑拿來衣服蓋在早春身上,火光映照著她消瘦的臉、深陷的眼窩。姑姑們疼惜地說:“這孩子不分晝夜地侍奉奶奶,還安頓我們吃住,累的啊!”
奶奶臨終前召集子女們在床前,斷斷續續地重複著說了千百遍的話後,又拉著早春的手,對馮先生叮囑道:“仁禮啊!春要學醫,你就教吧!這孩子是從醫的料,學醫不就是行善積德,治病救人嗎?有什麼話,我去跟老祖宗交代,多一人學醫,多些人受益啊……”
說完也不顧子子孫孫驚天動地的悲哭聲,撒手駕鶴西去。
馮姓在這一帶是大姓,早春奶奶又是高齡過世,當然是馮家灣白喜事一樁。加之馮先生行醫的善行,又常給灣裏灣外公正調處矛盾,自然少不了前來祭拜的人。
出殯那天,人們抬著早春奶奶上山,馮先生披麻戴孝抱著奶奶的靈位,一臉茫然,十分悲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麵。
冬日的寒冷彌漫了大地,太陽也顯得蒼白而無力。村莊也開始變得朦朧而恍惚,有一種若即若離的隔閡感。長長的送葬隊伍,在子孫的嗚咽哭喊聲,嗩呐哇裏哇啦聲和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向山上緩緩移動。
早春很想跟在父親身邊攙扶他,可當時的習俗是女人不能送葬上山。早春隻得附在大寶耳邊交代:“照顧好爸爸。”就和一幫女眷披麻戴孝,在村頭跪哭等待。
一長者喊著:“開山!撒穀!落棺!添土!”
子孫們忙碌著,當給奶奶墳頭添上最後一鏟土後,連日操勞的馮先生突然倒地。大家手忙腳亂抬著他下了山。他高熱不退,昏睡不醒。
早春寸步不離地和衣守在床前,給父親喂藥,揉捏。不停用涼水擰毛巾,給父親擦洗,幫他退熱。母親、叔叔、姑姑們都說:“春啊,我們來照顧,你去休息吧。”
她跪在床邊的踏板凳上,拉著父親的手,哽咽著說:“我不走,我要陪著父親。”心想,最疼自己的奶奶走了,父親就是自己的天,不能讓他再有半點閃失啊。
冬日夜的寒冷陣陣向早春襲來,風吹得窗紙嘩嘩響,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燈下,她始終拉著父親的手,哭唱《哭嫁歌》,背《女兒經》給父親聽,一遍遍地哭訴: “爸爸呀!你快點好起來呀!你不是要教我學醫治病救人嗎?兩個弟弟還小,媽媽和我們都離不開您呀……”
幾天後,馮先生醒來時,搖著早春的手,大白天卻喊著:“春兒,天這麼黑,為啥不點燈。”
一股冷風從窗戶的縫隙灌進來,早春和母親都同時打了個哆嗦,將桌上的木梳碰到了水盆裏,發出“撲通”的聲響。早春抖著手,“刺”地劃了幾次火柴,才點亮燈,端到父親麵前,父親喊著:“春啊,你快點燈來啊,我要下床。”說著抬腳往床邊移。早春用手在父親麵前晃,父親仍沒任何反應。
她哭著跑到後山,仰天大喊:“老天啊,你為何這麼不長眼,剛帶走了奶奶,又要帶走我們家的依靠,父親的光明嗎?”
小黑狗也汪汪地朝天狂吠,狂風大作,天嘩啦嘩啦下起了大雨。
馮先生知道自己失明後,脾氣變得暴怒無常。姑姑端來湯碗,他接過去,狠摔下去,頓時湯水四濺,碗嘩啦碎散一地。馮楊氏端來的藥碗,他接過去猛砸向牆麵,還捶著頭,暴躁地大吼:“滾開!都給我滾開!”
馮楊氏,還有叔叔、姑姑們隻得靜立旁邊,遠遠地看著他,說話也謹小慎微,不敢多言,不敢多語,怕哪句話不對,引發了馮先生的火氣。
早春隻得默默地熬藥給父親敷眼睛。端來洗腳水,給他洗腳輕揉,用木梳輕梳頭,輕哼《哭嫁歌》,來緩解父親煩悶的情緒。
當叔叔們請了附近有名的治眼醫生看過後,馮先生的眼睛仍然沒有好轉。晚上,兩個叔叔過來商量辦法。二叔為難地說:“我們兄妹籌了些錢,本想帶大哥去重慶大醫院治療,可我打聽還差很多錢……”
早春給他們篩茶後,扶馮先生躺下,用中藥給馮先生蒸眼睛。兩個叔叔捧著茶杯坐著,都低頭不語,馮楊氏揉著紅腫的眼睛。寒風吹進來,煤油燈忽閃著,吹得蚊帳鉤搖擺不停,發出叮當聲響。早春輕揉著父親的眼睛,抬起頭,堅定地說: “變賣田地家什,也要帶父親去治療。”
“我也同意。”馮楊氏抬起淚眼堅定地說。
馮先生平靜地對大家說:“就這樣過吧,花了冤枉錢去治也未必有效果。”他一改往日的暴脾氣,高興地對早春說:“春兒,煮麵給我吃。”
“欸!”早春輕快地答應著,跑了出去,兩個辮子在她紅色的棉襖上跳躍著。吃飯後,早春接過碗。馮先生交代她:“去把你兩個弟弟叫來,我教他們背《三字經》、中藥湯頭。”
夜深了,燈花劈劈啪啪響著,光線越來越暗。早春挑去煤油燈燈花,屋裏一下亮堂了許多。又端來水,給父親洗腳按揉後說:“爸,我扶您睡吧。”
馮先生卻拉著早春的手,慈愛地說:“春兒,你唱歌給我聽吧!”早春唱《哭嫁歌》後,馮先生又讓她講《二十四孝》的故事。
馮楊氏讓倆兒子睡後,柔聲說道:“孩他爹,我們明天再講,先睡好嗎?”
“好。”馮先生答應著,又拉早春的手,顫聲道:“春啊,我看不見了,你是大的,要好好孝敬你母親,照顧好兩個弟弟哦。”
早春拍著胸脯說:“爸,我十歲了,已長大了!我不僅要照顧好兩個弟弟,更會孝敬您和媽媽的。”
馮先生拉早春入懷,額頭抵著她:“春兒最懂事,最乖了。”
馮先生終於接受了失明的事實,馮楊氏替他高興,吸著鼻子,扶馮先生躺下,對早春道:“春啊,這些日子,你也累了,好好去睡吧!”
幾天後的半夜時分,馮楊氏被“砰”的響聲驚醒:“孩子他爸,你要起床嗎?我來扶你。”
她“刺”地劃火柴點燃燈,見床上沒人,一激靈,嚇出了一身冷汗,驚叫道: “春啊,你爸爸不見了!”
入冬的夜異常寒冷,伸手不見五指。北風呼呼地吹著。早春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穿棉衣,打著赤腳開門往外跑。借著母親屋內微弱的燈光,隻見右邊皂莢樹上,馮先生將自己吊在了上麵,板凳已蹬開。早春迅速上前,扶起板凳站上去抱著父親,號哭著:“爸,爸呀,你不能丟下我們啊!”
黑狗汪汪汪汪地仰頭狂叫,北風嗚嗚嗚嗚地發出怪叫,樹被吹得搖頭擺腦,四周漆黑,山像黑影子一樣靜立著。
馮楊氏披散頭發快跑出來,抱著馮先生哭喊成一團。哭喊聲劃破夜的長空,二叔、幺叔被驚醒,慌忙趕了過來。
他們七手八腳把馮先生抱去平放床上,早春按壓父親胸口,用力掐人中,歇斯底裏喊道:“爸,您千萬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啊。”
右邊灣裏被驚醒的大丫娘,打著火把趕來,拉著馮先生哽咽著:“他大伯,你不能往絕路上走啊。你走了,他們娘兒母子可咋辦啊!”說著,打著火把跑回去,拍門挨家挨戶喊:“鄉親們,馮先生和早春平時幫我們那多,他家有困難了,我們不能不管啊。”
人們穿衣起床,擔憂道:“馮先生,你可不能有啥事啊!”
癩子嬸站在門口幸災樂禍道:“就是扯草藥多了,世代才都瞎眼的。”又咬牙切齒道:“死了才好,看你們父女還攔我財路不!”
有人撿起石頭扔向癩子嬸,“你和你家人生病,馮先生和早春沒免費幫你們治嗎?見利忘義的小人”。
她慌忙進屋關上了門。
早春一陣忙碌,好一會兒才讓馮先生緩過氣來,他捶打著床沿:“誰讓你們救我這個廢人啊!”
急得滿頭大汗的早春,這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二嬸幫她拿來衣服、鞋子穿上,埋怨地看著馮先生:“他大伯呀!你看你都幹了啥!把孩子折騰的。”
馮先生虛弱地說:“我活著就是累贅。不僅自己難受,給孩子們也增加負擔。治病已經花了很多錢,去重慶更是個無底洞,還不如留下田地,他們孤兒寡母還能靠它生活……”說著,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馮楊氏側坐床邊,給馮先生揩眼淚:“孩子他爹,你走了,我肯定也是不活了。”早春“噌”地站起來,揩一把眼淚,幽怨地指著馮先生,哭喊道:“你還是我爹嗎?平時教我們要堅強,船到橋頭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人活著辦法總比困難多,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輪到自己,你就過不去這個坎兒,走不過這個坡了!”
她擤了一把鼻涕,再狠勁一甩:“有你們這麼當父母的嗎?是要逃避責任嗎?要把我們三個孩子都丟下嗎?嗚嗚嗚嗚……”
之後,她又歇斯底裏地喊:“你們大人知道我們小孩最想要什麼嗎?不是田地,不是錢,是完整的家!是父母的陪伴!是父母能陪我們慢慢長大!”
外麵的北風還在吹,將樹葉、樹枝吹落到房頂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早春跪到馮先生床前,拉著他的手,抬起一雙淚眼苦苦哀求道:“爸,有你在,有媽在,家才完整。我和弟弟們才有靠山啊!爸呀,你眼睛看不見了,可還有我,有媽,有弟弟們,我們都可以當你的眼睛呀!”
倆兒子嗚嗚地哭著,依偎在馮先生身邊。
兩行清淚從馮先生兩腮滾下,他支撐著坐起來,右手攬著倆兒子,左手摸著早春的頭,聲如蚊蟲般:“春啊!你說得對。是爸爸一時糊塗,總覺得失明了,到處一片黑暗,就是轉不過這個彎來。哎!以後爸爸不會這樣了!”
早春將頭埋在父親懷裏,一家人相擁而泣。風從屋頂窗戶縫鑽入,燈搖曳著,最終掙紮著,亮了起來。
馮仁義抬手擦著眼淚道:“大哥,春說得對,孩子們還小,離不開你呀!你為我們兄妹吃苦操勞,幫我們學藝、成家。現在該輪到我們照顧你了!我覺得你還是要先去看病,有一點兒希望我們就盡百分之百的努力,錢用了可再掙,萬一治好了呢?”
馮先生疼愛地朝著倆孩子和馮楊氏,用下額抵著早春的頭:“好吧!就聽你們的,先去治眼睛吧!”
馮仁義又商量道:“大哥,賣田地的事,你看……”
“賣吧!等我把眼睛看好了,掙錢再買回來。隻是房子無論如何要保住!” “好的。”
二叔他們回家後,馮楊氏給倆兒子掖著被子,對還坐在床邊拉著馮先生的早春說:“春兒,你也去睡吧!”
早春摸著父親的胡須,撒嬌道:“我要守著爸爸。”
馮先生笑道:“傻閨女,爸爸不會有事了,你放心去睡吧。我還要看你和弟弟們長大成家,抱孫子呢!”
早春伸出手和父親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這時,打著火把趕來的人群聚在院壩,大丫娘說:“他大伯、早春侄女,你們平時幫我們看病、給豬治病,從不收錢。你們家有困難了,我們大家也不會坐視不管,會幫你家渡過難關的。”
人們你半塊銀圓、他一塊碎銀地捐出來。“是的,你們平時幫我們那麼多,也是我們該為你們做點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