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風徐徐,夕陽如血,綿延起伏的大山和地上的草木都染上了一層霞光。早春割豬草回來後,又背著背簍上山拾柴草。她給張婆婆割了一捆幹樹枝背著,順便取了一些她做的米酒和涼粉送了過去。黑狗搖著尾巴汪汪地跟在她身後。
晚飯時分,早春在磨坊裏磨完麵,正用小掃帚在磨槽裏掃著。
“咚咚咚”的捶門聲響起,小掃帚從早春手裏滑落,她轉頭見父親在門口,氣哼哼地指著她:“有人給我說了,你給人、給豬看病的事。誰同意你學醫看病的?你弄錯藥咋辦?你再自作主張看病,看我不捶死你!”
父親氣得走出去又踱回來,又指著她,黑著臉說:“你背好《女兒經》《二十四孝》,唱好《哭嫁歌》,做好女紅針線就行了!”
她不敢頂撞父親。知道是癩子嬸在告狀,等父親離開後,她用小掃帚“嘭嘭嘭”狠狠地拍在石磨上:“癩子嬸,總有一天我要好好治治你!”隨後無力地靠在門邊,埋怨父親道:“治病救人有什麼不好?總說我是女孩,不教我,不讓我學。”一股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晚飯後,她給奶奶洗腳按揉時,央求道:“奶奶,你給我父親說說嘛,我想學醫,治病救人。”
奶奶摸著她的頭,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春啊!這不能怪你父親,這是祖上的規定,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次啊。”
“早春妹妹,早春妹妹,你教我們唱《哭嫁歌》吧!”大丫和姊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隨之傳來。
“好!”聽到叫聲,早春暫時忘了不快,端著燈走出來問她們:“你們今天學哪首?”“《十月懷胎》。”
接著就聽見早春清脆悅耳的聲音和姊妹們的合唱:“童子開花二月黃,我媽懷我十月長……”
一個秋天的午飯後,早春和以往一樣,扶奶奶出來曬太陽。然後到山上撿來幹樹枝,放到門口,扶奶奶回房。她背一捆柴送到張婆婆的廚房時,老人拿出一對銀戒指說:“孩子,每天辛苦你了,這送你吧。”說著拉著早春的手要給她戴上。
早春慌忙拒絕道:“阿婆,我不能要您的東西,不然,父親知道了會打我的。”張婆婆緊緊攥著早春的手腕:“你對我這麼好,一天幾遍來看我,不是買東西,就是挑水拾柴給我幫忙,總得讓我感謝你呀!”
她們在推拉中,將水瓢“撲通”碰到水缸裏,水花濺在她們臉上。愣神間,早春掙脫張婆婆的手,往外跑去。老人在後麵說:“孩子啊,你不接,我以後就不好意思讓你幫忙幹活了。”
“這點力所能及的小活,您就不要放心裏了。”早春站在門口說完,轉身走進晚霞。
老人倚門喊著:“我先給你放著。你回去讓你父親來幫我看看,入秋天涼,我這老寒腿又開始疼了。”
自己奶奶有腿疼腿寒的毛病,父親讓她用藥酒,每晚給奶奶揉,再用艾條加生薑片熏。她想著,就回家拿了過來。讓張婆婆坐下,將腿放在她膝蓋上,像給奶奶揉那樣,幫張婆婆用藥酒輕揉疼的位置,並說:“阿婆,我父親說,這藥酒可防治骨折損傷,腰腿寒疼。”
“嗚嗚嗚”,張婆婆竟抽噎了起來。早春慌忙拿開手:“阿婆,是我揉痛了您嗎?”
張婆婆用衣角擦眼淚,笑道:“我要有像你這麼個貼心的孫女就好了。”早春重又低頭按揉著:“那您就當我是您孫女好了!”
張婆婆這時又從衣兜裏摸出戒指,要給她戴手上。她慌忙推開:“不,我不能要。”張婆婆拉緊早春的手嗔怪道:“奶奶給孫女禮物也不接嗎?”
“如果有了銀戒指,給人治病也用得著。”早春心想著,看張婆婆給她戴手上,說道:“好吧,我先收下,以後掙了錢,再買了給你。”
這時窗戶下,人影一閃,一直在早春旁邊搖擺尾巴的狗“汪汪”兩聲,箭一樣衝了出去。
晚飯後,早春同往常一樣,給奶奶洗腳泡腳,用藥酒按摩,然後安頓奶奶睡下。把燈放在堂屋桌子上,就去端洗腳水到院壩邊澆樹,馮楊氏在房裏喊:“春兒,你父親咋還沒回來,去埡口上看看吧!”
“嗯。我這就去。”早春倒了水,向右邊埡口張望時,瞥見離自家屋不遠處山下,癩子嬸在給馮先生嘀咕著什麼。
早春不滿道:“這個癩子嬸準又在父親麵前使我的壞。”
她轉身進堂屋,彎腰放腳盆時,父親劈頭蓋臉的訓斥就來了:“你膽子不小哩!小小年紀給人看病,給豬看病,用錯藥了咋辦?”
早春噘著嘴小聲嘟囔道:“我看病是按您的方法做的。”
這時癩子嬸故意在水井旁,朝早春家大罵:“是哪個沒教養的東西,偷了我的一對銀戒指。”
父親“啪啪”拍著桌子,怒斥道:“你還有理啦!你給我背好《女兒經》《二十四孝》,唱好《哭嫁歌》,做好女紅針線、家務就行了!”
門外風吹得樹左搖右擺,煤油燈忽閃著似要熄滅。早春低頭雙手絞著辮子:“我會背了。”
“你還頂嘴?”馮先生瞥見了她手上戴的戒指,又聽見癩子嬸的叫罵聲,就更氣惱:“唉!不聽話,還偷東西!”左手揪著早春的頭發,抬右手,“啪”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早春肩上。
早春知道,自從那次她幫大丫家看好豬崽病後,馮先生不在家,灣裏人就找她看病,徹徹底底地斷了癩子嬸的財路。癩子嬸天天跟著,尋找機會要報複她。今天中午又見她在給一個阿叔治牙疼;下午去挑水時,又尾隨她去張婆婆家窗下,偷聽了一切,小黑狗汪汪叫著出去才嚇跑了癩子嬸。
癩子嬸知道馮先生家教嚴,就故意說早春給人看病,故意在井邊叫罵說誰偷了戒指,以激怒馮先生,好教訓早春。
早春氣癩子嬸告狀的同時,也生父親的氣,心想:“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打,反正你老說我不是男孩,想學醫治病救人也不教我。那就打吧,打死了一了百了。”
馮先生濃眉緊鎖,氣得臉發白,吼道:“你說,為啥不學好?”
早春咬著牙,雙手仍絞著辮子不吭聲。馮先生更氣,順手操起一根棍子,狠命地“啪啪啪”打在早春後背:“我叫你不聽話。白教了你那麼多,小來偷針大來偷金,你忘了……”
燈搖曳不停,狗也在旁“汪汪汪”地朝馮先生叫著,好像在替早春分辯。門外的風更大,皂莢樹像蕩秋千般晃著。癩子嬸在台階的樹旁,拍著手幸災樂禍地叫著:“打得好!打得好!”
這時,黑狗汪汪大叫著衝下了台階,嚇得癩子嬸連滾帶爬地跑了。
早春咬得嘴唇發紫,不喊也不叫,忍著硬是沒讓眼淚流下來。馮楊氏為前幾天給她裹腳,她嫌疼就自行解了纏在腳上的布,氣她不聽話,已想讓馮先生教訓她,就故意充耳不聞,念著童謠哄她弟弟:“胖娃兒胖嘟嘟,騎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兒騎白馬……”
“啪啪啪”的打聲和罵聲,驚動了房裏的奶奶,奶奶喊:“兒啊,你不能打啊!你自己閨女這麼聽話懂事,你還不知道嗎?”
“娘,您別管!”馮先生不但沒停,反而打得更狠了。奶奶扶著牆摸索著,讓二叔找來張婆婆,說了事情的原委。父親這才悔恨不已不停地拍打自己:“我怎麼能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呢?”
馮先生拉早春入懷,摸著她被棍子打得紅腫的後背,疼惜地問道:“爸爸打疼你了吧?!”
早春點頭又搖頭。馮先生語重心長地說道:“今天沒問清緣由就打你,是爸爸不對。但希望你記住兩點,一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是自己掙的錢用著才心安,不是自己的堅決不要,窮也要窮得有骨氣。二是與人為善,要以一貫之,富時的善良重要,窮時還能堅持與人為善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早春懂事地說:“爸爸,我知道了!您是要我做個勤勞、善良的人!”
馮先生慈愛地牽著早春的手:“走!我們現在一起去通知灣裏的孩子們明天去街上李家診所種痘、打預防針。”
二
早春又蹦蹦跳跳地和父親牽手走在夜色中,曲曲彎彎的山路上,月亮已高高地掛在了當空。大地披上了一層銀色的輕紗,田野、山林、房舍都籠罩在如夢似幻的月光裏;路邊的草尖上已掛上了露珠,在月光下晶瑩閃亮。山下麵不遠的地方一條河流嘩啦啦流淌著,在月光映照下,白花花的水泛著銀色波光。
馮先生今天心情格外好,給她講了《二十四孝》中“賣身葬父”的故事。早春又趁機說了自己想學醫救人。這次馮先生默聲不語。
早春隻得懂事地說:“爸爸,我背《女兒經》給您聽吧。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幹淨……”
第二天早飯後,早春和父親各自用夾背,背著藥材出門,大丫和幾個女孩已等在埡口,招手大喊道:“早春妹妹,快點。”
早春雙手拉著背帶,快跑上去:“嗯,爸爸帶我們一起去。”
到李家診所,馮先生指著穿白大褂,三十多歲,絡腮胡子的醫生,對早春說: “這是李叔叔。”
早春仰著臉,撲閃著大眼睛,甜甜地叫著:“李叔叔好。”李醫生盯著早春看了好一會兒:“你真乖。幾歲啦?“早春摸著額頭,大聲答道:“我七歲啦。”
女孩們平時有病都是吃馮先生開的中藥,今天李醫生拿出刀片、針管給她們種痘打針時,每個人都嚇得哇哇大哭。輪到早春時,她自己擼起袖子,咬著牙,靜靜地看著李醫生用刀片劃口,給她注射。李醫生用欣賞的眼神盯著她問:“疼嗎?”
她皺著眉,咬著嘴唇,點著頭說:“疼!但我不怕。”
李醫生很欣賞地看著早春,對馮先生讚道:“好堅強的孩子呀!”
馮先生滿臉驕傲地說:“這孩子是很堅強,去年被狗咬了,疼得掉眼淚,她咬著牙硬是沒哼一聲,還問我給她用的啥藥。她記憶力還非常好!教她背《女兒經》
《三字經》,講《二十四孝》,唱《哭嫁歌》一兩遍就記住了!還肯學,什麼針線、做米酒、攪涼粉一學就會。隻可惜了,要是個男孩跟我學醫就好了!”
早春穿好衣袖,正勸其他哭鼻子的姐妹,還拿出手絹給她們揩眼淚。
李醫生忙恭維道,“虎父無犬女,馮兄的女兒定是才貌雙全,進得廳堂,入得廚房。小女哪年生的?”“一九三一年正月,所以給她取名早春。”“定了親嗎?”“沒有。”“我如果有意提親,你不反對吧?”“那要看什麼人家。再說,她還小,不急。”“好吧!那過幾年大點再說吧!”
李醫生拉開抽屜,拿出一袋糖果遞給早春:“孩子,拿去吃。”她看向父親,馮先生說:“叔叔和父親是好朋友,拿著吧!”
“謝謝叔叔!”隻見早春“哧”地撕開袋子,將糖果一一分給同來的姐妹,自己放了一塊在口裏,就裝在了斜背著的玫瑰紅布袋裏。
李醫生問早春:“你為啥不吃了?”
她仰著紅撲撲的臉,轉動著一雙大眼睛,笑答道:“給我奶奶和弟弟拿回去。”李醫生滿意地點了點頭:“真有孝心!”
李醫生望著早春父女離去的背影,還不忘喊:“馮兄,記得喲,早春大點,我還要去提親……”
一天,馮先生上山采藥時,從山岩邊滑下去摔傷了右腿。傷筋動骨一百天,馮先生隻得在家休養,替上門的人看病了。
初秋的院壩就是一個綠樹撐起的屏障,台階兩旁的核桃和橘子也快熟透了。狗汪汪叫追得雞咯咯亂飛,蟋蟀、蟈蟈、蟬、鳥的聲音一陣陣、一大片,由遠及近組成一首宏大的交響樂。
午飯後,早春扶奶奶在樹下竹躺椅上躺下,拿著扇搖了幾下,然後遞到奶奶手上:“奶奶,您拿好,自己扇會兒。”“好,自己扇。春啊……”
聽著奶奶嘮叨著千百遍的話題,早春見二嬸在磨房裏推磨,就去幫忙往磨眼裏加豌豆。忙完後又去拿來針線坐在竹床上,納著鞋底,不時給奶奶搖扇子。
馮先生在桌子旁切藥片。馮楊氏帶著大寶,在剝苞穀米,滿眼是笑地說道:“閨女好,閨女好哦,你看你姐不到十歲,就幫娘承擔了大部分家務和一家人的鞋襪。”又愛撫地用苞穀輕敲了一下大寶的頭:“我看你就是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會忘了娘哦!”
大寶雙手擺弄著彈弓,噘著嘴,委屈地說:“我娶了媳婦不會忘了娘的。”他的話讓大家笑成一團,更惹得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這時,有倆年輕人上台階進得院壩來,急切地問:“您就是馮仁禮馮先生嗎?”馮先生打量跑得氣喘籲籲、滿頭是汗的倆年輕人,點頭道:“你們這是有啥子急事嗎?”其中的一人忙說:“我們是雷家灣的。我們族長讓我們請您,無論如何要移步前去,救救我們那一灣百多口人的性命啊!”說著,倆年輕人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