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我在很久以前聽周萌親口說的,而且在一次醫院的征文活動中,她提交了一篇文稿,我從中讀到了這樣的詞句。”洪梅主任停頓了一下,稍作回憶,繼續說,“我依稀記得,文稿中有這樣幾句話,‘陳主任並不知道,年幼的我一直在角落裏仰著頭看她,覺得她好親切,好溫暖,好聖潔。從那一刻,我就已經決定要做一名護士,多苦多累我都不在乎,隻要能幫助別人,就值得!’‘這輩子,和成千上萬的普通護士一樣,我不太可能獲得南丁格爾獎章這樣的殊榮,但看看洪梅護士長,看看韓秀琳主任,看看蘇莫遮醫生,有這些盡職盡責的醫護人員和我在一起努力著,我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周萌和這家醫院結緣,竟然源於1986年的那次家人住院的磨難,這和自己還是頗為相似的,楚天晴暗自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接著問:“齊傑覺得周萌像天使,戴宇斐覺得周萌像風中的鈴蘭,那周萌在您心中又是個怎樣的姑娘呢?”
“可能女性和男性看人的角度不同吧,他們更多地看到的是周萌可愛、陽光的一麵,我看到的則可能是她的倔強、內心柔軟且脆弱的一麵。”洪梅主任坦率地說。
用這幾個詞形容周萌,對楚天晴而言,形象上確實有些顛覆。她瞪起眼睛看著洪梅主任,有些不敢相信地問:“內心柔軟還好理解,這倔強、脆弱又是怎麼回事呢?”
洪梅主任苦笑著問:“你知道她額頭的疤痕是怎麼來的嗎?”
楚天晴搖了搖頭。
“那是被家屬打的。”洪梅主任歎了口氣, “兒科護士給患兒打靜脈是基本功,也是非常難的操作。首先,孩子不是成人,輸液時很難配合,所以需要家屬幫忙固定穿刺部位。其次,這穿刺部位不好選,年紀稍大的可以選擇手背上的靜脈,而年紀很小的大多會選擇頭皮淺靜脈。再者說,即便穿刺成功,如果家長沒看好孩子,很容易就會把針給碰出來。”
而毆打周萌的家屬之所以被激怒,遇到的恰好就是這樣的情況。那個孩子才三個月大小,肺炎已經到了恢複期,之前每天輸液,能穿刺的血管基本上都用過了,加上孩子本身胖胖的、肉肉的,所以確實不好紮靜脈。好在周萌的技術是過硬的,一針便在頭皮血管處穿刺成功,但當她準備用粘膏固定針頭時,負責扶著孩子頭部的母親因為害怕鬆了手,結果小寶貝兒腦袋一扭、手一劃拉,自己生生把頭上的針給弄掉了。
本來小胖墩兒對有人“欺負自己”,用針紮自己的頭已經是極度反感、涕淚交流了,這下子可好了,他感覺受了更大的委屈,立即開始哇啦哇啦地大哭起來。孩子的母親手忙腳亂沒按好無菌棉球,隨著劇烈哭鬧、壓力增高,血從針眼裏冒了出來。結果站在一旁的孩子的二姑頓時“義憤填膺”,不由分說地掄起巴掌括在了周萌的臉上,隨後便是連抓帶劃拉,手上的大金戒指把周萌的額頭劃出了血口子。
幸好當時蘇莫遮醫生在場,他立即出手製止住了家屬的胡鬧。不過令人震驚的是,麵對對方的囂張氣焰,從極度的氣憤中冷靜下來的周萌,竟然對蘇莫遮和當時擔任病房護士長的洪梅斬釘截鐵地表示,“我要告她!”
聽到這話,就連蘇莫遮都感到有些意外,他追問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了一定要告她?”畢竟周萌還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用這樣的方式處理“被傷害”的問題,足已證明她與眾不同的烈性、勇氣和堅強。
也許大家以為,平白無故被打,報警是件很正常的事,但事實上,你也許會感到失望,絕大多數在醫院被打的醫護人員一般不會這樣做。究其根本,不外乎有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報警後,責任方界定起來很麻煩。若事發時,醫務人員隻是一味地挨打,傷痕明顯,人證俱全,並有攝錄影像為據,還算好辦。倘若挨打過程中,醫務人員有意或無意反抗,發生了肢體衝突,就可能會被定性為互毆。萬一雖然是對方先動手打的醫務人員,但碰巧被打者的力氣或形體反占優勢,也可能出現醫務人員被動反擊令其留下的“傷痕”,比先動手的人導致醫務人員受的“傷”還嚴重的情況,那可就更麻煩了。
其二,即便明確醫護人員是被打方,但在人們的心目當中,患者和家屬才是醫院裏的“弱勢群體”,那麼,“弱勢群體”竟然會動手打人,肯定是有原因的,甚至是有充足理由的。所以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即便是作為院方,大多也會采取息事寧人的方式予以冷處理。相對比較好的院領導,一般會體恤地問候一下醫務人員,頒發個委屈獎什麼的,而官氣比較重的院領導,甚至可能會覺得當事者給醫院添了麻煩也說不定。
其三,對於某些人而言,這一條可能更為重要,那就是,你在明處,單位、姓名、地點,清清楚楚,甚至連上什麼班都一目了然,人家可是在暗處,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警方當時處理了打人的一方,沒準兒日後依舊會被“打人者”秋後算賬。打人,隻要定不了傷殘等級,最多可能就是口頭警告、罰款,最高也就是行拘而非刑拘。但這樣一來,十有八九就結了“死仇”,行凶打人的人本身大多就是衝動性格、暴力人格,很難說會不會進一步采取更為血腥的報複手段啊。
可外表柔弱的周萌偏不信這個邪,還真就斬釘截鐵地報警收拾了對方,令所有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唉,要說這醫患之間的關係也是醉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醫護人員在單位上班無辜被打,‘敢’報警都成了需要‘勇氣’的行為了呢?!”楚天晴頗有些憤憤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地說,“那,您為什麼又說她是脆弱的呢?”
洪梅主任意味深長地說:“醫護人員,可能是看到生死最多的人群之一,尤其是有時候會眼睜睜地看著生命由‘生’轉‘死’,用蘇主任的話說,如何能做到‘入腦’而不‘入心’,‘冷靜’而非‘冷酷’,是很多醫務人員必須麵對的問題,事實上想要達到這樣的境界,確實沒那麼容易。我覺得這一關,周萌始終沒有能夠通過。”
“她太感性,有時候也容易鑽牛角尖。就像病房裏的棄嬰,大家都很關心和愛護,但周萌一定是付出感情最多的那個。”說到這裏,洪主任有些感傷,停頓一下,說,“周萌可能會因為別人一句關心的話而倍感溫暖,為幫助別人做成一件事而興奮不已,也會在患兒不幸離去時背著我們偷偷流淚,情緒上好幾天都緩不過來,甚至還會利用業餘時間,為了和失聰的孩子交流,自己跑去學習簡單的啞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