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日,沒有課的周萌早早來到醫院,等她一進入祖父的病房,就立即感受到了今天的氣氛與往日頗為不同。本來就收拾得窗明幾淨的病室,整潔利落的病床,護士阿姨又特地跑過來拾掇了半天,簡直可以算作是纖塵不染了。床頭小櫃上的護理用具一應俱全,蓋著潔白的紗布,就連祖父輸液的手背護士阿姨也反複檢查了好幾遍,感覺上好像唯恐出現什麼紕漏,那架勢簡直就像小朋友在等班主任來檢查功課一個樣。
然後,在那個上午,周萌見到了自己一生的偶像,比她年長達半個世紀的陳文德老奶奶。那時候的陳文德主任大概五十幾歲,是醫院主管護理的副院長,那天是她的護理院長查房日,而她選擇的病房恰好就是周萌祖父住院的病區。當陳奶奶走進病房,走近病榻,個子小小的周萌就躲在媽媽的身後,用一雙明亮的杏眼使勁兒看著她。那時的陳奶奶穿著護士服,有些花白的卷發上端正地戴著燕帽。周萌發現,從這位慈祥的奶奶身上隱隱飄來的,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一種淡淡的藥香。
陳文德主任特別仔細地為周萌的祖父查了體,隨後俯身耐心的詢問時而明白時而糊塗的患者哪裏不舒服,麵色黢黑泛黃的祖父用微弱的聲音回答:“疼……疼……”接著,陳奶奶又轉身向患者的家屬——周萌的父母一一追問患者這兩天的飲食起居等情況,細致到每天幾餐,每餐吃什麼、吃多少,吃完以後多久感到饑餓,排尿、便的次數,尿的顏色,便的性質,以及體重的變化,當然,血壓、心率、脈搏、呼吸……這些生理指標更是事無巨細,無一疏漏。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甚至還特意征詢了周萌的意見:“小姑娘,你是這位老人的孫女,還是外孫女呀?你間隔多久來看他呢?你覺得跟你上次來時比,他有什麼變化嗎?”
周萌瞪大了眼睛,因為思考的太過認真,連呼吸都有些變輕淺、急促了,她蹙著眉,一本正經地回答著:“奶奶,躺著的人是我爺爺,我是他孫女。因為上學,所以我不能天天來看爺爺,上次看爺爺是在星期三。今天是星期日,我沒有課,所以能來看他。我覺得和上次比……”口齒伶俐的小姑娘,說到這裏顯得稍微有些猶豫,不過略一思考,還是決定和盤托出,“爺爺比原來更瘦了,可是肚子卻變大了,腿也好像粗了一點兒,而且這次爺爺有點咳嗽,對了,他現在比我膽子還小,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麼。”
陳奶奶有些驚訝地看著孩子,隨後疼愛地用溫暖的手撫弄著她的頭,笑眯眯的說:“謝謝你,小姑娘,你為我們更加了解爺爺的病情提供了很重要的參考訊息。”然後,她回過頭,對跟著參加查房的護士長、護士們說,“剛才的這些信息,你們結合患者的病史先仔細思考、分析一下,然後準備回答我的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患者感到疼痛時,我們護理人該做什麼,怎樣才證明做到位了?第二個問題,患者惡液質,消瘦、腹水,飲食上需要注意什麼,哪些能吃、哪些禁忌、哪些最佳?第三個問題,在護理過程中,對於這位患者,我們可能忽略了什麼?”陳文德問完問題,第二次俯下身子,對周萌說,“再次感謝你為這些護士阿姨們上了一堂非常有價值的課。”
其實周萌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有價值的話,不過後來她似懂非懂的聽到了很多護士阿姨在非常努力地回答著奶奶提的問題。她還依稀記得,好像有的阿姨在回答第一個問題時說“疼痛護理”要及時使用止痛藥物,但陳奶奶似乎完全不認可,她說,使用止痛藥物可不是護理的“功勞”,真正的護理人應該采用非藥物手段,比如“心理暗示療法”“放鬆止痛法”“物理止痛法”“轉換移情法”都可以嘗試。至於怎樣才能證明止痛到位,當然是看患者的表情和體位了,如果患者麵目扭曲、身體蜷縮,那肯定是非常痛苦的,反之,如果患者平靜淡定,姿勢自然,就證明止痛手段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而第二個問題,護士阿姨們似乎答得還不錯,她們提到了患者應該進食高蛋白、高熱量、低脂肪的食物,補充維生素,做到少食、多餐。對於有腹水的患者,比如周萌的爺爺,還要限製鈉的攝入,給予低鹽飲食。同時飲水也要及時補充,並避免攝入含有過多植物纖維素的食物。不過陳奶奶接著問,為什麼要吃低脂肪的食物,她們就回答不出了。陳奶奶耐心地解釋說,低脂肪食物能減少消化道負擔,減輕惡心、嘔吐的情況,而且還能從某種程度上避免腹脹,減輕肝區疼痛。
關於“我們忽略了什麼”這個題目,護士阿姨們答得可就更是五花八門了。陳奶奶輕搖了搖頭,慢慢地說:“你們聽到這個孩子說的話了吧,她說,‘他現在比我膽子還小,不知道害怕什麼’。大家注意,像小姑娘祖父這樣的患者,大多數都會出現抑鬱、焦慮、敵對、恐懼情緒、飲食及睡眠障礙,我們一定要加強對他的心理護理!”
洪梅主任有些感慨地說:“我相信,周萌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決心長大以後要當個護士,做個像陳文德奶奶那樣的護理人。”
在那次查房結束後,陳文德奶奶把周萌的父母叫了出去,不知對他們說了些什麼。不過就在陳主任查房後的當天下午,醫院為祖父緊急做了CT,結果顯示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肺部,而之所以安排這項檢查,這似乎是因為陳主任提醒了主管醫生,在沒有任何感染證據的支持下,周萌說爺爺有咳嗽的現象,應予以高度重視。
再後來,負責周萌爺爺護理的護士阿姨,經常來教周萌的父親、母親一些基礎的護理操作,讓他們慢慢學著更專業地嗬護老人,比如,用大約65℃左右的水灌上一個暖水袋,墊上薄厚適中的濕毛巾,為祖父局部熱敷。根據老人的實際情況,他們還把苡米研成粉狀,用水調熟,一口口地喂給爺爺,就連爺爺口渴喝的水也用橘皮泡水代替了。凡此種種,就連周萌都掌握了一些護理上的小技巧、小竅門。
大約又過了三天的時間,父母為祖父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家後,父親很快就為爺爺請來了一位護工。要說這位護工真是太可心了,每天上午十點開窗通風,每天下午四點給爺爺按摩、陪爺爺聊天,言語舒緩、動作輕柔,一日三頓正餐、四次點心,飲食起居,事無巨細,都操持得令人格外舒服。就這樣,爺爺在自己的臥室裏,平靜地度過了人生最後的兩周時光,而且似乎這段日子,才是他患病後最愉快的記憶。
很久之後周萌才知道,正是陳文德主任在查房後專門對周萌的父母做了病情交代,直言相告,她覺得老人可能時日不多了,家人應盡快準備考慮一下,是在醫院住到臨終的時刻,還是居家度過最後的時光。仿佛一語驚醒夢中人,在陳奶奶的指導下,周萌的父母終於做出了艱難但明智的選擇,甚至就連這位居家服務的護工,也是陳文德奶奶幫忙聯絡的。而正是這一連串的幫助,才讓這個家庭能如此從容地應對了這場重大的生死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