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梅清楚地記得,在她第一次接班時,不僅自己因為穿戴上厚重的裝備而感到憋氣,更能明顯感受到上一班兩個人的緊張情緒,畢竟當時對這類傳染病的種種特征大家還不十分了解,對許多可能存在的損害並不清晰,甚至連兄弟省市的災情也沒有特別的明確,更現實的問題是,他們大多也不是傳染科的護理人員,盡管臨時抱佛腳做了培訓和準備,但比起身經百戰的專業人員,知識儲備也還差得遠呢。其實當時私底下洪梅還頗有些羨慕周萌,畢竟她是和一個資深的傳染病兒科護士長一套班啊,應該會比較安全吧。
不過幸好在最初的幾天,兒科病區隻有一個患兒,就是那個從自己醫院兒科重症監護病房加護病區負壓隔離單間轉過來的女孩,盡管她的病情幾乎也是後來所有兒科病人裏最危重的一個,不過全力以赴治療一個孩子,總比一下子來上十幾、幾十個要強得多。而這個孩子的治療,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步步驚心,護理也是特別耗時、費力,畢竟她在生死邊緣就折騰了十幾天!
就護理而言,接班的人最有資格評判前一套班的工作狀態,而每次洪梅主任接班後查看患兒,都會對上一班的效率和付出表示由衷的讚許——患兒的呼吸道和氣管插管清理得非常到位,人工輔助通氣管路清潔、濕化狀態很好,靜脈通道順暢,尿管通暢、固定穩固,床單位整潔異常,井井有條,這些都是護理到位的結果。
之所以說這個孩子護理起來很難,是因為像這樣危重的患兒在護理需求上,有很多本身就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因為持續高熱,既要給她冰毯、冰帽保護大腦,輔助降溫,又要注意減輕對皮膚的刺激和加強對重要部位的保暖。再比如,因為不得不持續使用人工輔助通氣,患兒最好的姿勢是仰臥位,但這樣不僅容易出現壓瘡,更不利於肺底部的分泌物排出,所以護士又不得不為她翻身,經常變換體位,拍背吸痰,不過這樣一來,氣管插管又會由於相對運動變得容易脫出。每次交接班,這些都屬於必須認真檢查的細節,洪梅主任欣喜地發現,經過周萌那班次的努力,這些棘手的地方並沒有發展成為真正的問題。
所以在最開始大約一周的時間裏,每次交接班時,洪梅主任和崔護士長交流時,都會遠遠地朝周萌做一個右手大拇指點讚的姿勢,誇獎她一下,而和程曉雪交流的周萌也會轉過頭,麵朝她,異常開心地右手比劃一個奇特的手勢。
每到這個時候,洪梅主任都會會心一笑,因為在別人看來,周萌似乎是在對她做“OK”的姿勢,但熟悉周萌的人就會知道,她最喜歡看的舞蹈是《雀之靈》,所以其實她是在模仿楊麗萍在用手指展示著孔雀頭上雀翎的樣子,自己還美其名曰叫“雀實很棒”。每到這時,連洪梅的心情都會跟著變好,看來繁重的護理工作、沉重的心理壓力,並沒有對這個年輕女孩兒產生什麼負麵情緒的影響。後來,“雀實很棒”這個手勢幾乎成了洪梅和周萌每次交接班時必須做的互動,這裏麵也許還蘊含著一絲牽掛、一句囑托、一份祝福。
當時間膠著而艱難地進入第二周時,住院的患兒達到3個人,而掙紮在生死邊緣,被大家親昵地稱為“1號寶貝”的女孩病情似乎稍微有了些起色,不過越是這樣,大家就越緊張,唯恐這不是黎明前的黑暗,而是回光返照。洪梅清晰地記得,在第四次交接班時,周萌沒有做自創的“雀實很棒”的手勢,而是緩緩地舒展身體,做了一個孔雀舞中S型的姿態亮相,然後定格在那裏大約5秒鐘之久。
身材苗條的周萌做這個舞蹈動作,絕對稱得上是婀娜的孔雀公主,不過在穿上這麼一大堆衣服後,再擺出這樣的姿勢,那味道可就完全發生了變化,簡直變得像企鵝一樣蠢萌、可愛了。
即便是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洪梅都感受到了這丫頭抑製不住的快樂和興奮。看來,“1號寶貝”的病情應該確定是明顯好轉了!結果呢,接班一看,果然,孩子使用的人工輔助機械通氣呼吸機的參數確實被向下調整了,這意味著她的肺功能正在逐步恢複,而且自那日起,患兒的精神狀態、體溫都有了明顯的改善,她的病情終於到了明顯向好的拐點。
“這就是周萌,一個內心特別幹淨的孩子。”洪梅主任的語氣裏透露出的喜愛絕對是發自內心的,“我們護士最害怕黏黏糊糊的性格,就喜歡工作利落、腦子機靈的,周萌就是這樣的好苗子,喜怒哀樂都在臉上,而且敢愛敢恨。當初一起在兒科重症監護病房時,她幹活就從來不用我廢話,她值的班我也最放心的班次。”
“是啊,她要不是這麼可愛,齊傑醫生怎麼會一直念念不忘呢?”楚天晴幽幽地說。
天色已晚,因為是陰天,所以看不到月色、星光,但因為似乎憋著一場大雪,結果蒼穹反而並沒有想象中的漆黑,倒是呈現著一種微微泛著橘紅的光。
楚天晴又為倆人要了一壺花果茶,她自己再喝幾杯咖啡都沒問題,但洪梅主任估計就該失眠了。所幸,這個咖啡店在飲品上也延續了“怎麼都行”的風格,不僅有花果茶,甚至連“歡樂肥宅水”——可樂也是有的。
為洪梅主任斟滿一杯酸甜的花果茶後,楚天晴試著向她又提出了一個問題:“您知道周萌是怎麼成為護士的嗎?也許這樣將有助於我對她的了解,並由此嘗試追尋她生命最後的軌跡。”
洪梅主任點了點頭,開始盡量詳細地給楚天晴講起了周萌的點滴往事。
如果說絕大多數護士姐妹,是以南丁格爾精神作為激勵自己專業選擇和職業願景的指引,那麼周萌給自己設定的目標可能比他們更加實際、也更真切,因為她一直是以這家三甲醫院自建院以來唯一一位“南丁格爾”獎章獲得者,護士奶奶陳文德為榜樣去努力學習的。
大約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周萌的祖父罹患肝癌,已到了晚期,那時對腫瘤的認知與治療遠不像現在這樣透徹,治療手段也相當有限。作為消化道惡性腫瘤患者,老人從初期的惡心、食欲減退、消瘦、乏力,慢慢發展為腹脹、黃疸,並出現了劇烈的腹痛。癌痛絕不是普通的疼痛,因為肝臟血管神經複雜,你可以把它理解為由於癌細胞在一點點吞噬著血管、神經,從而引發患者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現在,隨著醫學理念的進步,醫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人文情懷的濃厚,很多醫院都已經開設了“疼痛門診”,專門為那些罹患癌症的患者辦理“麻卡”,提供除痛服務。可在那個時候,這樣的服務還是空白,所以隻能由醫務人員根據患者需求程度的強烈,酌情給予嗎啡、杜冷丁等管製藥品,幫助他們鎮痛。對於肝癌患者,當他們發生癌細胞的轉移,逐漸陷入肝昏迷後,疼痛也許才不再是最亟待解決的問題。
盡管剛剛上小學一年級,年齡還很小,但早熟的周萌會經常牽著母親的手,在放學後跑到病房來探望祖父。眼睜睜地看著爺爺一天天變得形容枯槁,精神也日漸萎靡,盡管不明就裏,但孩子那小小的心也在緊張地顫抖。她能讀懂媽媽臉上的愁雲,能看見父親神色中的焦慮,更能聽到祖父壓抑不住的呻吟聲。她也記得有時候護士阿姨會帶上“淺黃色的手套”幫助側臥位的祖父灌腸排便,有時候還會碰到醫生叔叔給意識模糊的祖父查體診療,每到這個時候,周萌都是滿臉的崇敬之色,覺得他們都在盡全力幫助爺爺渡過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