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莫遮當機立斷,同步完成了幾件事。
一方麵,通知自己所在的兒科重症監護病房,將加護病區監護室裏全封閉的負壓隔離單間迅速準備出來,提前做好消毒工作,所有在崗人員全副武裝。另一方麵,請小兒呼吸科的主班護士,將患兒的情況分別報告給醫院夜間的行政值班、夜班三線值班主任、夜班巡回護士長。與此同時,他給女孩取了咽拭子,留了血樣,在征得家屬同意後隨即為女孩兒實施了氣管插管操作,並取了下氣道分泌物密封留存,隨後親自護送患兒從特殊通道轉入兒科重症科負壓隔離病房。
就是蘇莫遮後麵這一步步的嚴謹設計、緊湊安排、合理操作,才力保了在這個孩子被確診為SARS後,醫院沒有發生嚴重的次生災害。因為患兒在呼吸科是單間住院,其後經過封閉消毒,所有當時住在科裏的患兒及家長沒有被傳染。當天呼吸科的值班醫生唐之皇,由於沒有貼近孩子認真查體,所以盡管他沒有做好防護,也僥幸逃脫了被感染的厄運。由於患兒從特殊通道直接進入負壓病房,且所有人員均防護到位,故此兒科重症病房更是全身而退。隻有當日急診接診醫生、當夜呼吸科的護士和患兒父母,在隔離觀察了些許日子後,最終有兩人被確診,其中一人便是孩子的父親朶思棟。
“真不敢想象,”洪梅主任皺著眉頭,發自肺腑地說,“如果那天夜裏不是蘇莫遮的夜班,估計我們醫院的結果會比幾條街之外的那家醫院更糟糕。”
楚天晴翻閱過資料,知道洪梅主任說的,是當年因2003年疫情而一夜“成名”的那家以治療肝病為特色的三乙綜合性醫院的事件。經事後盤點,那家醫院在5月上旬發生了嚴重的SARS院內傳播事件,不僅有十幾位醫務人員、20位患者和陪護家屬被相繼感染,出現了死亡病例,更直接導致數百人被隔離、醫院5月中旬被封!
洪梅主任啜了口咖啡,說:“我是親眼看著蘇莫遮從‘小大夫’成長為‘大醫生’的,他的醫術和為人,都讓我由衷地欽佩。我甚至說過不知多少次了,要是病房裏的醫生都能像蘇醫生那樣對待患兒,那肯定就沒有架好打了。”
這話在理,楚天晴使勁點著頭。要不是現在急著想知道周萌的死因,她肯定會樂得一字不落地認真聆聽。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從洪梅主任那裏了解到一些可能比較敏感的信息,所以她轉了轉眼珠,故意問:“是啊,蘇主任肯定是我下一個必須采訪的對象,還有戴宇斐。不過蘇主任和醫療隊19日進駐紅區有什麼關係呢?”
“哦,嗬嗬,我是上年紀了,說起話來邏輯有些發散。”洪梅主任笑了,解釋說,“是這樣的,那個孩子17日送了檢測,回報結果是陽性,於是18日便轉到了市定點醫院,這才緊急召集了我們這支兒科醫療隊。在我們到位之前,這個孩子暫時是在定點醫院的E座五樓成人病區代管,所以我們兒科病區才被定在了E座的五樓,也是方便患兒的轉運。”
“咦?”楚天晴明知故問,“那就是說,兒科醫療隊的第一個患兒就是從香港返回的那個女孩啦?”
洪梅主任點了點頭。
楚天晴接著問:“當時醫療隊的條件怎麼樣呢?”
洪梅主任用手抿了抿鬢發,繼續回憶說:“怎麼說呢,條件算是可以吧。隻是每次穿脫防護服、隔離衣就得耗時幾十分鐘,一旦全副武裝後交流起來也很費勁,所以即便是交接班,除了對本班次患兒病情進行介紹,相互之間也說不了幾句其他的體己話。就算形體上有高矮胖瘦的差異,穿成那個樣子也都和太空人差不多了。為了能夠彼此分辨得出誰是誰,在穿好防護服後,大家會請別人幫忙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衣服的正麵及背麵。
“最痛苦的,其實就是上洗手間的問題。如果在工作中去趟洗手間,就得脫去防護服,而每次穿脫衣,不僅耗時、消磨體力,浪費防護用品,更增加了可能被感染的風險。所以我們在自己上班前基本上都不喝水,甚至還會帶上成人尿不濕。一個班次下來,汗流浹背,時間長了,臉上不僅會長痤瘡、毛囊炎,被壓的皮膚有的還會破潰,身上也出現了間擦疹、皺褶處的濕疹。特殊時期,身體上的問題也許還能避免或忍受,心理、情緒和精神上堆積的負麵東西可就不好清除了。”
盡管洪梅主任說得輕描淡寫,但楚天晴聽上去卻有些不寒而栗,在和平年代,為了保護那些遭遇傳染病襲擊的人,這些逆行的醫務人員簡直和“戰士”無異,確實稱得上是值得尊敬的可愛的人。
窗外的天空灰暗,似乎幾天前的那場雪還沒能將蒼天胸中的寒氣宣泄痛快,這兩天,老天爺正憋著勁兒醞釀新的細雪,欲做穿庭飛花,粉妝玉砌,裝點人間。
因為是隆冬時節,天色早已黯淡了下來。一盞盞街燈用朦朧的橘色溫暖著寒風中匆忙的行人。也許,之所以會選擇如火焰或太陽般的顏色作為路燈的標誌,就是為了用一團親切的煙火氣,指引疲憊的人們早些回家吧。
在楚天晴的堅持下,兩種西式快餐被送了過來,她為自己叫的依舊是三文魚三明治,在征求了洪梅主任意見後,為她點的則是意大利海鮮焗飯。大約半年前,楚天晴和國虹就是在這裏小聚的,正是在那之後,她申請成為了這家醫院的服務社工。
咬了一口三明治,楚天晴皺了皺眉,小聲咕噥著:“果然,連廚子也換了。”看到洪梅主任因為沒聽清自己說了什麼,正滿臉疑惑地看著她,楚天晴聳了聳肩,“沒事沒事,我就是在想,您當年在定點醫院時,夥食會不會比這個更差。”
洪梅主任啞然失笑,說:“我們哪裏顧得上這些,每天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再能睡個完整的覺,就已經是很幸福的事情了。畢竟穿、脫防護服本身消耗很多時間,所以我們經常會錯過飯點兒,而且巨大的精神壓力又會讓人無法控製地失眠。”
“從第一天進入紅區開始,每次我都是接周萌那組的班。由於我是我們這套護理班的主班,周萌是她們那套護理班的副班,所以其實上我們倆之間也沒有什麼深入交流的機會。”洪梅主任的眉頭不知不覺又皺了起來。
“那您還記得您那套副班的護士叫什麼,周萌所在的那套班的主班護士叫什麼嗎?”楚天晴有些不死心,繼續追問。
洪梅主任點了點頭,說:“我這套班的副班護士就是來自定點醫院的兒科,很年輕,叫程曉雪。周萌那套班的主班護士,來自另一家三甲兒童醫院,也是位護士長,年紀比較大,當年可能就得五十三四歲了,叫崔麗雅。”
楚天晴暗自思忖,看來當初負責排班的人,也是頗費了些心思的,兩人一套班,估計都是老少配,一老帶一新,而且力量不可謂不強,主班都是護士長,副班都是年富力強的業務骨幹。她整理了一下思路,決定開門見山,說:“那冒昧地問一句,對於周萌的死,您到底知道些什麼呢?”
“唉……”洪梅主任放下餐匙,用餐巾擦了擦嘴,喝了口新換的熱摩卡咖啡,“關於周萌的死,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我知道怎麼解釋也沒人會相信,但事實就是事實。從我撤離定點醫院,結束隔離休整,回到醫院上班那一天起,我們科的醫生齊傑、護士武瑩瑩……都在不停地問,周萌呢?她怎麼了?遇到了什麼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啊?這些問題蘇莫遮、戴宇斐固然回答不上來,我也同樣回答不了,因為我們真的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