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明一鞭、一箭盡皆走空,大是駭然。
言龍、言虎策馬欲追,左丘明攔住道:“兩位言兄不必追了,此人已在數裏之外了,咱們護送兩位小姐回莊要緊。
言馨玉麵容慘淡,手捂胸口道:“這會是什麼人?真的嚇煞人了。”
左丘明皺眉道:“此人身手絕高,怎地做出偷襲女流的事來,真是咄咄怪事。”
幾人急急忙忙返回莊上,鄭敬之和言伯起聽說此事,均感駭異。
鄭敬之道:“你們可看清那人麵相?”
言家兄妹麵麵相覷,俱皆茫然。
左丘明臉一紅道:“說來慚愧,我和他倒是打了個照麵,但這人身法太快,一閃即逝,沒看清他的麵相,但他確實沒有蒙麵。”
鄭敬之沉聲道:“如此說來,必是高手無疑,隻是他既然埋伏道旁,出手偷襲,下手對付的又是不會武功的女孩子,均是大失臉麵的事。
“他肯委屈自己做,顯是銳意要得手了,怎肯一擊不中,便即飄身遠引,可著實令人費解了。”
言伯起道:“依小婿的愚見,那人大概以為出手便能將如兒擒到手中,對左丘公子忒輕敵了,待見左丘公子出手便知料錯了。
“他匆忙逃走,也隻是怕被左丘公子記住相貌,日後被江湖中同道得知,真要羞死了。”
言馨玉失笑道:“爹爹,依你說這人倒還要臉的很了?”
言伯起笑道:“這就是武林中一些高人名士的毛病了,不過他要捉如兒作什麼呢?”
鄭敬之笑道:“還不是老調調,也罷,我們正尋他們不著,他們若肯自己找上門來豈不更好,叫大家小心提防著便是了,不必大驚小怪的。”
當晚,左丘明便遷至內宅客房中住,知道是鄭敬之要借重他就近保護家眷之意,兩家的門人弟子更是緊繃著神經,當真連空中飛的蒼蠅,草裏爬的老鼠也沒漏過一個,卻再無怪事發生。
一連兩日過去,大家都放了些心,這一日午飯過後,大家都聚在內宅客廳裏敘話,隻不見了言馨玉。
派丫環到房中去請,丫環回來說房中並沒有人。
鄭敬之知道她閑不住,偷偷一個人出去打雁去了,差人去看,她的坐騎卻在馬廄裏,十幾個丫環小廝內宅、外宅找遍,通沒見到人影。
內宅裏登時亂了營了,鄭老夫人一疊聲地催人去找。
鄭敬之、言伯起也是心裏發毛,忙命弟子們騎馬分頭找尋,言龍、言虎自是不能落後,左丘明也隨在眾人之後幫著找尋。
莊門洞開,幾十匹馬蜂擁而出,煞是壯觀。
左丘明心下納罕不已:遮莫真是有人擒冰歆如不著,便把言馨玉捉了去,逼言伯起來個走馬換將,交出冰歆如?
隻想了想便自覺忒煞荒唐,又想她既然沒騎馬,定然走不遠。
真要被人抓去了,怕早就走遠了。
在這茫茫草海中想找到一個人,絕不比大海撈針容易幾分。
他施展開輕功身法,隻繞著莊子一圈圈搜索,耳聽得那些人的馬蹄聲已是越走越遠,漸至不可聞。
搜索了十幾圈,忽然聽到左側似有人的說話聲,他躡手躡腳,輕輕分開草叢,伏身潛行,到得近前,隻聽得言馨玉的聲音道:
“蔣師傅,你的馬選好了可是就要走的。”
又聽得蔣同維的聲音道:“選好自是要走的,隻是我這人太笨,怎地也選不出好馬來。”
言馨玉笑道:“我外公的馬匹匹都是好的,我看你啊,不是挑不出來,而是不想挑。”
蔣同維被她說中了心病,滿麵羞慚,說不出話來。
伏在草叢中的左丘明心中大笑,原來言家小姐是背著眾人與人約會來著,旋即心裏又犯了難,出麵請言馨玉回去自是不行,可這般回去又怎樣對眾人說?
一個未出閣的小姐與人在沒人高的草叢中談情說愛終非雅事,可若說沒尋著,鄭敬之、言伯起夫婦豈不更是擔憂?
正思忖不定,忽聽言馨玉歎口氣道:“蔣師傅,我雖然蠢笨無知,你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其實,我外公、我父母和兩個哥哥也都看出來了。”
蔣同維猶如重罪待審的犯人一樣看著言馨玉,既是恐懼,亦感絕望,心底深處又有著祈盼皇恩大赦的僥幸,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言馨玉又道:“我爹爹說了,蔣師傅乃是名門高弟,英雄俠少,人品、門第、武功都是沒的說的,就隻是崆峒派門檻太高,我們言家高攀不上。”
蔣同維聽聞此語,歡喜得險些跳起來,忙道:“不高,我們崆峒派沒門檻的,姑娘若有此意,那是我們崆峒派高攀了。”
言馨玉歎道:“我有意無意能怎樣,兒女婚事還不是聽憑父母一言而決,不過我父母談到崆峒派上下都是好生敬佩。
“提到蔣師傅就更是讚不絕口,還再三告訴我大哥、二哥,要多和你親近親近,也學你些名門弟子的風範。”
蔣同維“啊”的一聲大叫,差點把舌頭吞進肚子裏,輕飄飄的如同置身雲端,直欲手舞足蹈一番。
左丘明心中好笑:這位言大小姐手段倒是高明,三兩句話便把這位名門弟子收做裙下不貳之臣了。
向後退了一步,便欲悄然退出,雖然回去交不了差,在這裏幹聽下去也沒意思。
又聽言馨玉道:“本來嗎我外公,爹爹都想趁蔣師傅在莊上時,把這事跟你說了,可惜還沒等說卻攤上了禍事。”
左丘明已退出四五步遠,聽到這話不覺停了下來,略一思忖,又返回原處。
蔣同維不解道:“萬馬堂沒甚變化呀,除了來了兩個客人。”
言馨玉歎道:“壞就壞在這不速之客上了,如妹那是我的嫡親妹妹一樣,我見到自然歡喜,可另外那個浪子,你總該知道吧?”
蔣同維道:“左丘公子啊,那也沒甚麼呀?”
言馨玉苦笑道:“若真的沒什麼就好了,你我怕是早訂婚了,何必偷偷摸摸在這裏說話,恨隻恨那該死的色鬼浪子。”
蔣同維一聽左丘明阻了他的好事,心中不問緣由,已把左丘明恨如頭醋。
左丘明心中一動:
這言大小姐搗甚玄虛?
隨即恍然:
定是因我在初見她時說了幾句狠話,她懷恨在心,來挑動蔣同維與我作對。
言馨玉又道:“左丘明的為人你想必是知道的了?”
蔣同維道:“這人倒也沒甚名氣,聽說隻是專會在女人身上做文章的人。”
言馨玉道:“他若沒甚名氣就好了,可他不單武功高強,背後靠山更是厲害。我外公、爹爹怕他怕得不得了。”
蔣同維道:“有這等事,我怎麼就沒看出來?”
言馨玉歎道:“我外公和爹爹縱然滿肚子苦水,又怎敢讓人看出來啊。
“那個色鬼大概早就看上了我如妹,一直沒能得手,現今乘冰府家破人亡之際,落井下石,強行霸占了我如妹。
“我那苦命的妹子也是日日以淚洗麵,過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若不是我勸著,早自尋死路了。”
蔣同維兀自有些不信,但言馨玉既如是說,到了他耳中,便和“我佛如是說”一般無二了,反覺自己不信是大大的罪過。
左丘明幾欲氣炸了肺,直欲一躍而出,但露麵又能怎樣?
總不能一劍把她殺了。強抑激憤,繼續聽她說些什麼。
言馨玉又道:“這個該死的色鬼霸占了我妹子不算,現今又要把魔手伸向我了。”
蔣同維驚道:“怎麼?他把你也……”
言馨玉道:“那倒還沒有,不過隻怕也是遲遲早早的事。
“他一見到我不是風言風語,便是動手動腳,我外公和爹爹怕他,都隻作沒看見,隻是勸慰我忍耐一二。
“這兩天他更死皮賴臉,搬進內宅住了,分明是要向我下手了。”
蔣同維氣得哇哇大叫,道:“我這就和他拚命去。”
言馨玉一把攔住他道:“你急什麼,若拚得過,不早就和他拚了。
“蔣師傅,你聽我說,你是個好人,隻可惜我沒福分,不能和你長相廝守,我也是沒幾天活頭的人了,他若逼得我緊了,我惟有一死保全清白,決不受辱。”
蔣同維慌道:“姑娘別這樣想,既然拚不過,我帶你逃走吧。”
言馨玉歎道:“我若逃了他怎肯放過我外公和我爹爹,除非我死了他才肯死了這份心,蔣師傅,我把心裏話對你說了,也算是無牽掛了,你也趕緊離去吧,切莫中了他的毒手。”
蔣同維心情激蕩,大叫道:“不,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看著姑娘受人欺負。”
言馨玉搖手道:“蔣師傅,你別插手這事,免得給你帶來殺身之禍不說,也會給貴派帶來滅頂之災的,這叫我心裏怎生過得去。
“你聽我的勸,速速離開為上,我不讓你幫我。”
蔣同維哇哇暴叫道:“姑娘,你這不是不拿我當人看嗎?
“你若執意趕我走,我就死在你麵前。”說著拔出劍來。
言馨玉歎道:“你這又是何苦來哉,你聽我說,你若真一心一意地幫我,靠你一個人是萬萬不行的。
“你得聯絡你同門中的師兄弟,還得聯係各門各派的江湖同道。
“把這色鬼惡魔的劣跡暴揚出去,讓江湖中人同仇敵愾,這惡魔自有惡貫滿盈之日。”
蔣同維大喜道:“姑娘之言有理,我這便去辦。”起身便欲離去。
言馨玉道:“蔣大哥,你這般待我,我真不知怎樣感謝你才好。”
蔣同維聽得一聲嬌嬌柔柔,蕩氣回腸的“蔣大哥”,渾身的骨頭都酥化了,一步也動不得。
大著膽子道:“姑娘,你能對我笑一笑嗎?”
言馨玉不說話,嫣然展笑,蔣同維看在眼裏,魂兒都出了竅,直如木頭一般,滿臉癡癡迷迷的神色。
左丘明伏在草叢中覷見,既感不堪入目,也替他感到可憐,驀然間心中一驚:言馨玉的眼神中似有古怪。
旋即想到:言家的僵屍功便是靠眼神控製對手的心神,雖不若傳說中的“攝魂大法”那等神奇,武學的境界更不可同日而語,其道理卻有相通之處。
言馨玉顯是把這門功夫運用到了她的媚笑中,真可收“勾魂攝魄”之神效,難怪蔣同維癡迷到這步田地。
言馨玉又道:“嗨,我若是會貴派的武功心法,也頗足以自衛,隻可惜我言家武功不比貴派那樣神奇。”
蔣同維此時別說武功心法,便是言馨玉讓他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雙手奉上,他也會毫不遲疑地照做。
當下從懷中取出崆峒派的劍譜、拳譜和內力心法雙手奉上。
言馨玉忙推辭道:“這可不行,我怎能要你的東西,你師傅知道了會罵你的。”
蔣同維此時哪還知道“師傅”是何物,把三本書往言馨玉跟前一放,道:
“姑娘,我馬上就和師弟離開,你千萬忍耐些,等我帶人來救你。”
言馨玉道:“且慢,你聯絡到人來時,萬萬不可說是因我的緣故,否則你們就算趕走了他。
“他也會回來尋我爹爹、外公的晦氣,那豈不是害了我嗎?你一定要另尋由頭。”
蔣同維道:“在下記住了。”匆忙而去。
言馨玉看著他的背影得意一笑,把那三本書老實不客氣地放入懷中,分開草叢,嫋嫋婷婷地去了。
左丘明氣得渾身冰冷,兩手發抖,再想不到言馨玉怨毒之甚一至於此,正合了那句俗話“最毒不過婦人心。”
饒是她平日智謀百出,此時卻是計無所出了。
就算當麵質問言馨玉,她必然也是死不認賬,那蔣同維已是心喪智迷了的人,和他說什麼固然無用,殺了他也是無名。
他起身緩步走回萬馬堂,卻見出外尋找的人陸續都回來了,回到內宅,大一家子人正說說笑笑,言馨玉拉著冰歆如的手不知說些什麼。
見他進來,言馨玉先站起來,嬌聲道:
“左丘公子,真是對不住的很,我出去透透氣,倒勞動大駕,真是不敢當。”
鄭敬之問道:“怎的出去這麼久?遇到什麼事了嗎?”
左丘明笑道:“可不是,我出去找言小姐沒找到,卻是遇到了一樁趣事。”
說著,若有意若無意地向言馨玉瞥了一眼。
言馨玉心懷鬼胎,驀然看見他銳利的目光,臉騰地紅了,心也亂跳起來。
鄭敬之笑道:“有何趣事,說來聽聽。”
左丘明道:“我尋出幾裏,通沒見個人影,卻看到一隻黃鸝鳥在和一頭蠢驢說話。”
他話沒說完,鄭敬之的幾個姬妾已笑了起來。鄭敬之撚髯微笑道:
“這倒確是有趣,隻是我這馬場遍地都是馬,卻不曾養得驢,黃鸝鳥似乎也不多見。”
鄭嬋娟忍笑道:“爹,左丘公子是講笑話呢?”
鄭敬之的一個姬妾大著膽子問:“左丘公子你怎麼聽得懂鳥和驢語呀?”
左丘明笑道:“不瞞諸位奶奶說,我自幼在山中長大,那鳥語和獸語聽得多了,便也能聽懂個七八分。”
鄭敬之見言馨玉無恙歸來,已是甚喜,又看左丘明興致遄飛,居然講起笑話來了,老懷殊暢,斟了一杯酒道:
“左丘公子請說下去,必是有趣得很,當浮一大白。”
左丘明道:“那蠢驢乃是誤闖進這裏的,它見黃鸝鳥美麗漂亮,又在空中自由自在,好不豔羨,便對黃鸝鳥言道:‘我若能變成鳥,和你雙宿雙飛,該有多好。’
“那黃鸝鳥道:‘這也容易,你把四支腿砍下來,安在背上,就變成翅膀了,便能和我一起飛了。’
“那蠢驢信以為真,說道:‘我這就去找鐵匠把腿砍去,變成翅膀。’”
沒等他說完,女眷們已盡皆絕倒,鄭老夫人也大笑不止。
言馨玉卻是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變幻不定,幸好大家都注意聽左丘明講,沒人注意她,知道自己和蔣同維的對話八成被他聽去了,隻是聽去了多少不知道。
當下坐既坐不住,走又太著形跡,反惹人疑心,隻得強自撐持著,真如同坐在火爐上一樣,心下恚怒益甚。
冰歆如先還跟著大家笑,無意間瞥見言馨玉怪異的神色,心中一驚,再凝神諦視左丘明,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鄭敬之一口把酒喝幹,笑道:“好,倒沒想到左丘公子笑話也講的恁般好。”
正哄笑間,管家來報,說是蔣同維和烏大海兄弟騎了兩匹馬不告而去。
言伯起詫異道:“這兩人怎地如此不懂規矩?在莊上住了這些日子,走時也不言語一聲。
“連馬價銀也不付,崆峒派怎會有這等弟子?”
鄭敬之正在興頭上,並不著在意裏,笑道:“這兩人許是有甚急事了,兩匹馬所值幾何,騎便騎了,下次他們買馬時一總算上便是。”
言馨玉終於坐不住針毯了,推說頭痛,徑自回房去了。
晚飯過後,冰歆如來到左丘明房中,遣開丫環、小廝,問道:
“明哥,你和玉姐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左丘明笑道:“這話倒問的奇了,她自是她,我自是我,怎能攪在一起談?我和她會有什麼事?”
冰歆如臉一紅道:“我不是說你和她有事。”
左丘明笑道:“這不就完了,知道還問。”
冰歆如道:“你不用瞞我,我看得出來,這裏麵一定有什麼,你下午出去真的沒看到玉姐嗎?”
左丘明道:“當然沒看到,我騙你作甚?”
冰歆如搖頭道:“我不信,你這人也是怪,肚裏有話偏不肯說出來,真不知你有多少事瞞著我。”
左丘明笑道:“不要瞎疑心了,有事我一定會告訴你,況且有些事我不告訴你你到時也會知道,酒是陳的好,事也要慢慢知道。”
冰歆如氣得笑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呀,瞎三話四的,我看你是中了邪了,回來便有些瘋瘋癲癲的。”
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饒,又怕人們背後說閑話,隻得回自己房去了。
左丘明手執一卷書,隨便翻了幾頁,隻覺心思煩亂,一個字也看不下去,隨手又拋到桌案上,他和衣躺下,百無聊賴,揮掌擊滅燭火,準備睡覺。
迷迷糊糊睡至中夜,忽聽得幾聲極細微的聲響,他耳力極尖,辨析各種聲響的本事更不一般,入耳便知是夜行人的衣袂帶風聲。
他一躍而前,抓起長劍,推開窗子,躍了出去,心中尋思道:
蔣同維這廝腳程倒快,半天功夫就拉來助拳的了。
來到庭院,但見月明中天,四下裏靜謐安詳,惟有花香不眠,兀自彌漫飄散。
他躍身上了屋頂,居高環顧四周,果然看見左右廂房上各有二團黑影,他提氣大聲喝道:
“何方高人光臨,緣何不投帖拜莊,反做這等偷偷摸摸的勾當。”
他見這四人居然能越過莊內外數道明樁暗卡而不被察覺,輕功自是不錯。
那四人見行藏已露,不再藏身,齊地躍下庭院。
鄭敬之、言伯起也是聞聲即出,這幾日大家都是衣不解帶,兵刃更是放在隨手可及之處。前宅、內宅的明樁暗卡也齊湧過來,見了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四個大活人,既感駭然,亦複慚懼。
鄭敬之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萬馬堂雖不養士,卻從不拒接江湖朋友,幾位未曾拜莊,倒叫老朽失於遠迎了。”
那四人中一人道:“鄭老頭,我們兄弟並非為你而來,也沒想驚動你們,隻是我們主人好生仰慕左丘公子的風采。
“特命我們四人前來請左丘公子和冰姑娘去盤桓幾日。”
鄭敬之一聽此人說話,便知來人內功精湛,難怪能無聲無息地潛入到內宅,若非左丘明發覺,真要在睡夢中著了人家的道兒了。
他冷冷一笑道:“幾位大好身手,居然也給人作奴,不嫌辱沒了祖宗嗎?”
那人朗聲笑道:“鄭老頭,你這就是不明事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萬萬人中,隻有一人奉承天命,為皇為帝,其餘人都是臣妾仆奴,若是人人都不想作奴才,那不是人人都想當皇上了?”
鄭敬之倒吸一口涼氣,道:“如此說來,你家主人是要做武林皇帝了?”
那人一笑道:“這樣說也未嘗不可,我家主人神功蓋世,德邁今古,現今雖潛德未耀,那也不過是龍潛於淵。
“待時而動,一旦龍飛九天,勢必眾望所歸,應者如雲,這一統江湖而成帝業也隻在彈指間耳。”
左丘明笑道:“一沒臉沒皮的門派,也敢侈談道德霸業,沒的讓人惡心。
“幾位如真想讓人心服,先揭了臉上那勞什子再說話吧。”
那人大怒道:“你……”受激不過,伸手拉下了那張麵幕,現出一張猙獰慘白的臉來,月光中看去,真如鬼臉一般無二。
左丘明諦視他有頃,哈哈笑道:“剛才是沒臉沒皮門,現下又變成多臉多皮門了,你能否告訴我,你臉上共戴了幾層麵具。”
鄭敬之和言伯起凝神看去,果然在兩鬢及脖頸處隱隱有一道肉線,但若非左丘明先聲道破,再這般有心尋其破綻,真還看不出來。
言龍、言虎兩人執棍守在內宅門口,言馨玉和冰歆如都藏身門後,露出半邊臉來窺視動靜,兩家的門人弟子更是將庭院圍得水泄不通,人人蓄勢待發,隻待鄭敬之一聲令下。
那人視滿院人如無物,怒道:“左丘公子,你一味歪纏作甚?
“我隻問你去還是不去?是讓我們文請還是逼我們武請?”
左丘明笑道:“遮莫你家主人擺的是鴻門宴?”
那人放緩語氣,笑道:“絕非如此,我家主人委實誠心仰慕,誠心相約。”
左丘明笑道:“那我怎能不去,有人請我吃酒、吃肉,說不定還有美女相陪,我一定要去,不但去,而且要住上個十年八載的,隻盼你家主人好客,別把我轟出來就行。”
眾人均以為他是正話反說,盡皆大笑,左丘明倒真想和這四人走,至少也得把他們引出莊子。免得打鬥起來殃及萬馬堂。
那雙隱在麵具後的眼珠轉得幾轉,笑道:
“還是左丘公子爽快,名門弟子氣像就是不凡。”
左丘明把長劍掛於腰間,邁步即行,道:“怎地不走啊?難道還要我請你們?”
那四人不意他說走即走,原以為要經過一番龍爭虎鬥,才能硬“請”他去,哪想到一請即行,直感匪夷所思,竟爾愣怔住了。
那四人中又一人道:“冰姑娘,你還不快出來跟我們走,否則我們給左丘公子找上十七廿八個美女相陪。
“他樂不思蜀,你可再找不到這般英俊瀟灑的郎君了。”四人均轟然笑出聲來。
鄭敬之見這四人任意嬉笑揮灑,直視萬馬堂和僵屍門如無物,心向下沉落,知道今晚遇上勁敵了。
左丘明不耐煩道:“你們四人好生囉嗦,你家主人不是仰慕我嗎?
“我跟你們去便是,拉扯上冰姑娘作甚。”
四人中為首的那人笑道:“左丘公子,你輕功獨步海內,我們兄弟佩服,這一出莊子,你拔腿一溜,我們四個人的腿加在一起也沒你快,可到哪兒去找你啊,若有冰姑娘一起走,就大不相同了,我們追她還是綽綽有餘的。”
左丘明不意這四人識破了自己的計謀,又明言要扣冰歆如為人質,難道這四人真是隻為自己而來?
當下笑道:“這也好辦,你們怕我跑了,把我點住穴道,再用繩子綁上,不就成了。
“冰姑娘身子單弱,禁不得奔波之苦,帶著她豈不累贅。”
說完,雙手攤開,靜待那四人動手。
那四人麵麵相覷,均怕他使詐,又顯然對他頗存忌憚,竟爾無人敢上前。
鄭敬之明了左丘明的心思,喝道:“左丘公子萬萬不可。”
他手一揮,四周門人弟子登時刀劍棍棒齊上,向這四人身上招呼。
隻聽得劈裏啪啦,哎喲哼啊之聲不絕,幾十柄刀劍棍棒盡數反彈上空中,又落滿一地,幾十名門人弟子躺滿一地
鄭敬之和言伯起均麵露駭懼之色,兩派門人弟子齊上,居然沒擋住人家一招,而且這四人如何出手將這些人打倒,也沒看清,看來萬馬堂和僵屍門今夜也要在劫難逃了。
再環顧一地的門人弟子,有被震得暈過去的,有被點了穴道不能動的,有受了掌傷忍不住低聲呻吟的,說不出的狼狽淒慘,卻無一人有性命之憂。
雖放了些心,卻也知道是那四人手下留情,才得以如此,但這四人公然打上門來,絕無下手容讓之理,顯是自高身份,不屑對無名小輩下毒手。
他們蒙著麵幕,戴著麵具,猶且如此顧惜身份,顯是積年習慣使然,言念及此,心頭又仿佛壓上了一座大山。
言伯起上前一步道:“言伯起敬領高賢,不知哪一位肯出手賜教。”
為首的那人道:“言掌門,人在江湖最要緊的是知道自己的分量,與其出乖露醜,何如藏拙韜晦的好。
“我們與萬馬堂和言家俱無瓜葛,隻是要請左丘公子和冰姑娘走一遭,識相的便置身事外,何必惹禍上身。”
鄭敬之大怒,這人表麵上是給萬馬堂和僵屍門麵子,實則是視之蔑如也,朗笑道:
“好,隻要是左丘公子和我孫女的事,都是我老頭子的事,你們毋須多言,殺了我再說話。”
他手向後一揮道:“刀來”。
為首那人冷笑道:“嘿、嘿,這才叫給臉不要臉,萬馬堂和僵屍門是什麼玩藝兒?
“也配向我們叫陣,哪位兄弟下去陪言掌門玩兩手,再給鄭老頭舒舒筋骨。”
一人應聲便去,笑道:“言掌門,咱哥倆親近親近,你若在我手下走過五十招,我拜你為師。”
言伯起為人深沉有城府,不露喜怒,見那人隻是隨隨便便往那一站,並不立門戶,也不多言,便欲動手。
左丘明一步跨過來道:“言掌門,有事晚輩服其勞,這一場讓給我吧。”
說完,嗆啷出劍,向那人虛晃一招。
那人急忙閃避,待發覺是虛招時,不禁臉上發燙,為首那人肅聲道:
“你且退下,我來領教左丘公子高招。”
左丘明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何必退下。”一劍攻至。
那人見這一劍雖是平平無奇,卻似隱含著更厲害的續招,竟不敢退後,以免失去先機,凝神擊掌反攻。
為首那人大是惱怒,邁前兩步一掌斜劈道:“左丘公子接招。”
竟是要立意接下這場,顯然是怕手下敵不過左丘明。
左丘明不避不閃,出指徑點向他脈門,喝道:“來得好。”
右手劍幻出重重劍影,依然將那人罩住,竟是要以一打二。
鄭敬之看得心驚,暗道:“不好”,上前便欲幫左丘明接過一人,四人中閑著的兩人一左一右搶出道:“咱哥倆也別閑著。”
一人截住了鄭敬之,另一人截住了言伯起,捉對廝殺起來。
最苦的要算是為首那人了,他滿擬自己一出手,左丘明縱然不退也必全力以赴,手下那兄弟便可退了下去,不意左丘明隻是分出一隻左手,以擒拿法便接住了自己的掌法,手下兄弟卻被他一柄劍攻得左支右絀,如此一來豈非自己兩人打一個了?
他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又且自視絕高,即便遭遇強敵也從不叫人援手,而對手對付一個後生晚輩已然大跌身份,這般兩人打一個成何體統。
他武功極強,腦子卻不如武功那般靈光了,隻覺得不能這樣打,可又偏生不能形成單打獨鬥的局麵,又羞又氣,掌上的威力已然減弱了三分。
左丘明也是拚死而戰,知道一旦輸了,這裏很可能就是第二個冰府,腦子裏根本沒有比武較輸贏的念頭,隻感左手壓力稍緩,右手劍攻勢陡盛,劍尖抖處,已將兩人罩在一處,他每一式都是連出兩劍,攻向敵人。
為首那人大吼道:“停手,快停手,不是這個打法。”
他隻因腦中存了不能以二打一的想法,怎地也轉不過這個彎兒來,竟爾不知該怎樣辦好,是以一時之間手忙腳亂,亂嚷亂叫。
與鄭敬之廝殺的那人也是“咦”聲連連,大聲道:
“成兄,今晚的事邪門了,萬馬堂還藏著個硬把子呢。”
隻因鄭敬之鮮少與人動手,是以武林中人盡聞其名,卻無幾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這人與鄭敬之過了十幾招,不禁驚疑起來。
為首那人道:“怎的?點子紮手?”
那人道:“有一些,成兄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在我手下走過百招,你那邊怎樣?”
為首那人叫道:“左丘公子不依武林規矩辦事,我這麵沒辦法了。”
鄭敬之斜眼瞥見左丘明這麵情形,暗暗心驚,喝道:
“姓成的,分明是你們以多欺少,以大壓小,怎說左丘公子不依武林規矩辦事?”
一麵說著,手中一柄金刀舞得呼呼生風,他的對手初始料敵有誤,上手便被他攻了個措手不及,陷於下風,此時方穩住陣腳,卻也不急於取勝。
為首那人嚷道:“喂,鄭老頭,不是我們要以多欺少,是左丘公子不讓我的兄弟退出去,我有什麼法子,咦,你怎麼知道我姓成?”
左丘明心中發笑,手上卻是絲毫不敢放鬆,催運內力從劍上攻過去,要趁為首這人尚未轉過彎來時,先料理一個。
誰知此人手上功夫大是高明,雖顯慌亂,左丘明的劍招還是被他一一化解掉了,左丘明心中也是說不出的苦,知道自己這般強敵,已屬透支內力,時間長了,勢必不敵,然則開弓沒有回頭箭,縱欲罷手也是不成。
這位姓成的分明武功俊極,若讓他醒過神來,從容展布,怕更要凶多吉少了。
言念及此,隻得硬著頭皮死撐到底,生死勝負盡置之腦後了。
與言伯起相鬥的那人最為瀟灑,長袖翻舞,拳掌之力隻在袖中發出,說不出的飄逸閑雅。
隻是言伯起手執哭喪棒,兩眼中放出碧綠的光芒,那人與他眼神一相門接,便渾身一激靈,心頭如被刺了一針似的,言伯起便乘機占據上風。
但那人內功修為也是不弱,一離開言伯起的眼神,便能鎮懾住心神,雙手反攻,登時又打得言伯起左支右絀,狼狽周章。
不過那人眼睛處處提防著不敢跟言伯起的眼睛相對,心存顧忌,手上大打折扣,也不敢過分近身相逼。
約有一頓飯光景,三處鬥場俱鬥得旗鼓相當,誰也不敢分心說話了,庭院中人影翻飛,雅賽走馬燈一般,隻是這些人身法俱是高明,雖是四處躺著人,卻沒踩到一個。
驀然間,與言伯起鬥的那人左袖揚起,恰好遮住言伯起的眼神,右袖一甩,已然打在言伯起右肩上。
這一式“流雲水袖”不亞與重掌重拳,言伯起隻感右肩至胸似被打塌陷了半邊,仆跌於地,緊咬住牙沒有叫出聲來。
鄭敬之見女婿倒地,飛身來救,那人得手後卻托地退後,倒剪兩手,意態甚閑,並不相助別人。
與鄭敬之放對的那人進步發掌,他此時本占了上風,焉肯讓鄭敬之躲了開去。
鄭敬之見女婿麵若金紙,牙關緊咬,顯是傷勢不輕,所謂關心則亂,一柄刀封出時便慢了半拍,被那人一掌拍在刀身上。
鄭敬之霎時間由手至臂至肩,均酸麻不可忍,那柄金刀錚的一聲,彈過屋脊,直落莊外,那人進步一靠,已然反掌封住他胸口“膻中”要穴。
言龍、言虎雙雙搶上,那兩人微微一笑道:“螢火之微,也放光芒。”一人一掌拍出,已把言龍、言虎分送向兩側屋脊上,他們勁力拿捏得極準,既封住要穴,又不會令這二人受傷,在他們以為,這也就算不上以大壓小了。
左丘明強攻不能得手,已屬“再而衰”的地步了,再見鄭敬之,言伯起生死不明,已無可再戰之人,知道今日怕是要一敗塗地了。
退無可退,隻有力戰至死了。
被他困住的兩人卻是越打越心驚,眼見他一人一劍鬥自己兩人,兀自攻多守少,穩占上風,而且氣力悠長,全無減弱之勢,不由得心生懼意。
先前顧惜身份,未動兵器,現今想動兵器,卻分不出手來拿了,殊不知左丘明乃是在拚命,這般透支內力,時間長了,便有油盡燈枯。
內力耗竭之虞,輕則武功全失,重則立時斃命,實是練武之人最可怕的噩夢。
空閑的那兩人相視一笑,緩步向門口去處,一人笑道:
“冰姑娘,跟我們走吧,如讓我們出手相請,就傷了和氣了。”
冰歆如見此情景,邁步即出,道:“我跟你們走,別傷了別人。”
言馨玉緊拉著她的衣袖,道:“如妹,走不得。”
左丘明腳跟連磕,霎時間地上的一刀一劍分向那二人後心飛去。那兩人正欲向冰歆如抓去,聽得背後風聲大作,還以為是左丘明從後攻至,忙不迭向兩側躍開。
左丘明再不遲疑,飄身後射,已護在冰歆如身前。
那四人圍攏過來,為首那人笑道:“左丘公子武功盡得清風老人的真髓,我等佩服,隻是到了這分上,我們還需再打下去嗎?”
左丘明此時已感內力不濟,情知再鬥下去勢必要踏上油盡燈枯的不歸路,笑道:
“你們若是請我,我跟你們去,若是一定要請冰姑娘,那就生死相見。”
冰歆如突然拉住他的手,顫聲道:“明哥,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嗎?我說過了,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左丘明頓感一股暖流湧遍周身,精神為之一振,朗聲笑道:
“好,那就生死一搏。”
他陡然間一陣清嘯,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出,血霧直噴向四人。
那四人相覷距既近,全副心思都注意在他手腳上,渾沒料到有此一變,竟沒避開,饒是隔著麵幕、麵具,也感到臉如刀割針刺般痛,眼前更是模糊一片。
左丘明一劍揮出,如挽長繩般,將四人罩住,一口血噴出後,他已將潛存的內力盡數提將上來,著實是在拚命。
鄭敬之躺在地上覷得真切,叵耐動彈不得,一急之下竟爾昏了過去,言伯起此時周身血脈不暢,他日日練僵屍功,不意真被人打得活僵屍一樣,周身上下絲毫也動不得,羞憤欲死。
那四人霎時間隻見左丘明長發披散,兩眼通紅,一柄劍幻化出萬千道劍影向自己刺來,身形更如鬼似魅,飄閃不定,儼如妖魔一般。
四人盡皆駭然,拚命出招向外衝殺,不料所擊盡是空處,欲待衝出,卻被重重劍影困住,一時之間辨不清虛實,竟然衝不出去。
這可是四人出道以來從未遇到過的,其中一人駭然叫道:
“不好,這小子會妖法。”
另外三人也是心神俱喪,四人的圈子越來越小,到得後來竟背靠背擠做一團。
“唰”的一聲輕響,為首那人隻感一道寒芒掃過,臉上麵具劃然中開,立時心頭一驚,暗歎道:“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