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有朋到得門前,便見一位姑娘,迎頭走來,劈頭問道:“左丘明呢?
魯有朋一見是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心裏連珠價叫苦不迭,暗道:
“左丘公子啊,你誰不好惹,怎地惹到這主兒頭上了,老花子丟了命不打緊,卻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來人正是鳳凰宮少宮主慕紫煙,她一肚子火氣無處發,見一年老花子站在門前,明知左丘明不會與花子有甚瓜葛,還是又問了一句:“左丘明呢?叫他出來見我。”
魯有朋強作鎮靜道:“左丘明?誰是左丘明啊?這裏是太武山莊,姑娘找錯了門了吧。”
慕紫煙“哼”了一聲,又打量魯有朋兩眼,不再理會他,徑自進屋轉了一圈,見確實沒有人住過的跡象,怒氣衝衝地走出來,自言自語道:
“這小子存心躲我來著,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本姑娘也要捉你回來。”
魯有朋目送慕紫煙遠去的背影,長歎一口氣,若讓他攔住這位姑娘,真得先把他的綽號改做“鐵膽”才成。
左丘明出得莊去,真的如漏網之魚,驚弓之鳥,片刻不敢停留,將輕功運至極處,足可抵得上兩匹赤兔,便是乃師親眼所見,也必大讚一聲,自愧不如。
一口氣馳出四五十裏,方才透過一口氣來。
見前無阻截,後無追兵,總算一顆心放到肚子裏了。
馳至地頭,已是黎明時分,他循舊路從徐小乙的窗戶爬進,卻見徐小乙果然沒睡,兩手抱刀,坐在椅上,一雙眼睛瞪得比珠子還圓。
徐小乙先用手指了指隔壁,左丘明一驚道:“出了什麼事?”
徐小乙低聲道:“事倒沒什麼,隻是醋壇子打翻了,你就等著喝醋吧。”
左丘明笑了笑,道:“你睡一會吧。”
出了門,回到自己房間,果見冰歆如正坐在桌前,以袖拭淚。
左丘明隻叫了聲:“歆如。”
冰歆如的淚水流得更快了,真如花果山,水簾洞前的水瀑一般。
左丘明慌了手腳,勸又無從勸起,隻得打疊起千般小心,萬般柔腸,左一個“歆如”,右一個“歆如”直叫了幾千遍。
冰歆如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左丘明長出了一口氣,念聲佛號:
“阿彌陀佛,天總算晴了。”
冰歆如斜眼瞅了他一眼,道:“你可是道家子弟,怎地又念上佛了?”
左丘明無比真誠地道:“隻要你不哭,讓我信牛魔王都成。”
冰歆如忍俊不住,伏身在桌上大笑了一通,好半天才抬起頭道:
“你這人壞死了,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葬送在你這嘴上了。”
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左丘明暗道:我倒是真葬送了一個,可惜不是女的,見冰歆如回轉過來,才小心翼翼道:“歆如,我是出去做正經事去了。”
冰歆如幽幽道:“我知道你是去做正經事,才替你擔心,你要是……”
她驀然停住了口,頓了一下又道;“你一聲不吭地走了,卻不知人家怎樣擔心呢。”
左丘明笑了笑,從懷中掏出那枚玉牌放在桌上道:
“歆如,這可是大快人心事,尊府的仇人被我料理了一個,也算出一口惡氣了。”
冰歆如大驚道:“仇人?你在哪兒尋到的?”
左丘明坐下,慢慢將這一晚上的事說給她聽,至於他被慕紫煙嚇跑的事自然是絕口不提。
冰歆如又是垂淚不止,道:“天可憐見,總算報得一分血海深仇了。”
左丘明把玩著那塊玉牌,見上麵鑲刻著“甲”字,下麵還有一個小字“寅”,左丘明暗自思忖:
看來這神秘組織是以天幹地支排序的,這位死了的老三是排在甲字列中第三位,那麼老大當然是甲子了。
他又掏出那本書,封麵上無字,揭開封麵,裏麵一張紙上寫著“血魔老祖心經”,再翻至首頁,開頭第一句話便是“血魔老祖降人間,不言道來不信禪”。
左丘明隻看了一句便知道是一邪教了,隨意翻了幾頁,文詞粗俗不堪卒讀,講的道理更是荒謬絕倫,不禁疑惑道:
這等東西怎能騙得了人?
至多不過騙騙荒僻鄉村裏的愚夫愚婦,弄幾文香火錢,武林中的成名高手怎會上這當?
他驀然想起那“老大”所說的切口,恍然大悟,這東西並不是傳經布道用的,而是從中挑選詞句作為接頭時的切口的。
他急速翻了一遍,果然在一頁上找到一句用珠筆做了記號的話,當下牢牢記住,又把那枚玉牌收起。
用過早飯後,三人繼續趕路。
徐小乙見冰歆如於馬上指點風物談笑風生,一雙眼睛更是含情脈脈地盯在左丘明臉上,心下大為歎服道:
公子道行就是高,任你多少年的陳醋、老醋,潑翻了照樣能收拾起來。
走了兩個時辰,徐小乙忽然道:“公子,今天怎麼沒人攔咱們呢?”
左丘明舉起馬鞭喝道:“你張口就沒好話,你還盼著有人找我們麻煩嗎?”
徐小乙舉起雙手,佯作懼怕狀道:“不是,我總是害怕再像昨天似的竄出些不知來路的凶神惡煞來,這麼長時間沒人出來倒覺得奇怪了。”
左丘明正欲說話,忽然空中弓弦聲響,舉頭看時,卻見一物急速墜下,正落向他這邊。左丘明馬鞭揮出,將那物事卷住,收回看時,卻是一頭大雁,腹上插著一枝雕翎箭。
徐小乙抱頭道:“乖乖不得了,這怎麼說來就來呀,人家都是殺人立威,這位主兒怎地殺雁示威了?”
冰歆如抿著嘴笑道:“小乙,你就少說兩句吧,非得挨上兩鞭子才成嗎。”
徐小乙笑道:“若是外人欺負我,有公子保護,公子若是欺負我,有姑娘護著呢,我怕誰來。”說著扮個鬼臉。
冰歆如笑得直打跌,又見左丘明蹙眉沉思,問道;“明哥,有古怪嗎?”
左丘明應道:“沒甚古怪的,大概是有人在左近打獵吧。”
他口中雖如此說,卻也覺得此事透著古怪。
正驚疑間,忽聽前麵馬蹄聲響,煙塵濺起處,那馬轉瞬即至,馬上坐著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手持雕弓,勁裝結束,一見左丘明便大聲喝道:
“那雁是我們打下來的,快還給我。”
左丘明見果然是打獵的,放下心來,手勢輕揚,那雁飛向那姑娘,那姑娘伸手接住,兀自不忿道:“幹什麼,顯本事嗎?”
冰歆如忽然開口道:“你不是小翠嗎?”
那姑娘看到冰歆如,驚呆了一般,忽然大叫道:“冰姑娘,是你嗎?”
她滾鞍下馬,來到冰歆如馬前,躬身施禮,冰歆如拉住她手道:
“小翠,你不在辰州,怎地會在這裏?”
小翠也不答話,雙手合在嘴邊作喇叭狀,大聲喊道:
“小姐快來啊,了不得了,冰姑娘在這兒呢。”
冰歆如笑罵道:“死妮子,話也不會說,我在這兒有甚了不得的。”
小翠道:“冰姑娘,您不知道,這些日子找不著您,我家小姐都快急瘋了,險些害場大病,我這不是陪小姐出來打獵散心嘛。”
前麵不遠處又是煙塵濺起,馬蹄聲急,小翠攏手口邊大喊不止。
冰歆如對左丘明道:“是言家姐姐來了,她一定是在她外公家住著,這倒是遇的巧了。”
左丘明道:“可是人稱‘馬伯樂’的鄭敬之鄭老爺子?”
冰歆如“嗯”了一聲,雙目緊盯著前麵的煙塵。
煙塵馳近,卻見兩匹馬上坐著兩個姑娘,前麵的是一二十許佳麗,也是勁裝結束,手挽雕弓,英氣勃勃中卻不失柔媚。後麵的與小翠年歲相仿。
左丘明認得那佳麗乃是辰州言家的千金,冰歆如的閨中密友言馨玉,後麵跟著的必也是她的丫環了。
卻見言馨玉馳到近前,大聲道:“小翠,雁尋到沒有?在這兒窮吼作甚?”
小翠拉著冰歆如的手,笑道:“小姐,你看看這是誰?婢子立了這番大功,小姐可得獎賞婢子了吧。”
言馨玉看見冰歆如,先是一怔,旋即從馬上飛撲過來,冰歆如也下了馬,兩人一句話也不說,抱頭痛哭起來。
言馨玉的兩個丫環站在兩旁,也陪著珠淚滾滾,那頭死雁早丟在路邊,沒人理會了。
左丘明和徐小乙麵麵相覷,大是尷尬,勸自無從勸起,陪著落淚卻沒有那兩個丫環說哭即哭,不用找緣由的本事,若說笑上幾聲未免大煞風景了。
兩姐妹哭了一通,彼此互看幾眼,才欲說話,卻又都哭起來。
左丘明見兩人大有哭至天長地久的勢頭,若任她們哭完,滄海也要變桑田了,幹咳了一聲,道:“兩位姑娘少停片刻。”
小翠拭了把眼淚,橫他一眼道:“我家小姐和冰姑娘敘舊,你插什麼嘴?”
左丘明心中有氣,卻也不便對一丫環動怒。
言馨玉停住哭泣,斥道:“小翠,休得無理。這位想必就是‘控鶴擒龍’左丘公子吧?”
左丘明點了點頭,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言馨玉一跺腳道:“小翠,你還傻站在這兒幹嘛?
“還不快回去稟告我外公,他老人家也著實惦記著呢。”
小翠應聲便騎上馬,飛馳而去了。
言馨玉拉著冰歆如的手,笑道:“如妹,千言萬語一時也說不盡,咱們回去再慢慢聊。”
拉著她便要上自己的馬。
冰歆如卻一動不動,眼望向左丘明,似是征詢他的意見。
言馨玉笑道:“我可又糊塗了,左丘公子,多謝你護送我妹子到這裏,我們姐妹見了麵,你就放心吧。
“這樣吧,二位隨我到我外公莊上,多了沒有,黃金千兩,白銀萬兩還是拿得出的,盡夠左丘公子幾月風流的了。”
左丘明大怒,冷冷道:“言小姐,你是女孩子,算你走運,這話若是令尊說出來的,你們言家門不出三日便得在江湖除名。”
言馨玉一吐舌頭道:“好嚇人哪,左丘公子,我可沒得罪你呀。”
冰歆如柔聲道:“明哥,你別在意,玉姐就是心直口快,她沒惡意的。”
言馨玉笑道:“左丘公子,小女子說錯了話,您大人有大量請多包涵吧。
“您保護我妹子的大德我言家銘刻不忘,他日必有所報。就此別過。”
又拉著冰歆如的手要上馬離去,竟爾把左丘明和徐小乙晾在一邊。
冰歆如忽然掙脫了她的手,走到左丘明跟前,拉住他的手轉身對言馨玉道:
“玉姐,多謝你的美意。隻是小妹現今是左丘公子的人了,他到哪裏我便到哪裏。”
言馨玉愕然,隨即麵頰飛紅,笑啐道:
“好不識羞的妹子,這等話也說得出口?”
冰歆如麵泛紅霞道:“這也沒甚好羞的,先父生前把妹子許配給左丘公子。
“妹子當然要女遵父命,終生相從,之死靡他。”
冰歆如這幾句話毅然決然,擲地有聲,左丘明也不禁情動,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言馨玉一拍手道:“我今兒個怎麼了,淨說得罪人的話,既是冰老伯生前定下的,還有什麼話?
“左丘公子,這回你更不能生我的氣了,隻是委屈你做我的妹夫了。”
左丘明對她真是惱既不得,氣也不得,小小的辰州僵屍門自是從未放在他眼中,他說三日內令言家在江湖除名也絕非虛言恫嚇,但言馨玉乃冰歆如閨中密友,認真著起氣來須於冰歆如的麵上不好看,隻好苦笑了笑。
言馨玉先上了馬,作個請勢道:“妹子,妹夫,請吧,姐在前帶路。”
冰歆如沒有答話,一雙妙目緊盯著左丘明,專等他示下。
左丘明沉吟有頃,委實難決,他知道冰歆如世上的親戚固然絕少,閨中密友也隻這一個,她心裏自是想和言馨玉聚上一聚,說說體已話,然則勢頭險惡,早一天到師傅那便早一天安寧。
實不願橫生枝節,至於言馨玉對他言語無禮,他倒並不著在意裏。
正忖思間,前麵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抬頭看時,隻見兩匹馬奔雷掣電般已然馳至。
言馨玉失聲道:“大哥,二哥,你們怎地來了?”
左丘明見兩匹馬上坐著兩個錦袍玉帶的青年,認得是僵屍門的言龍、言虎兩位少門主。
那馬停勢雖急,兩人卻於鞍上端凝不動,不單騎術精湛,一身功力也大是可觀,果然是一對龍睛虎眼的角色。
冰歆如也叫了聲“大哥、二哥。”
言龍、言虎向冰歆如笑了笑,便抱拳肅聲道:
“左丘公子,我兄弟奉外公之命前來邀請左丘公子到莊一敘,萬勿推辭。
“他老人家年邁,騎不得快馬,特命我兄弟二人為公子牽馬,不恭之處,尚請鑒諒是幸。”
左丘明還禮道:“豈敢當鄭老前輩盛情,又勞動賢昆仲大駕遠來,真是給我臉上貼金了。
“隻是我等急於趕路,還請回複鄭老前輩……”
言馨玉插話道:“左丘公子,你這也忒煞小氣了,就算我言語間多有得罪,你也不至連我外公的麵子也不給吧。非得要我給你磕頭賠罪不成。”
言龍跳下馬來道:“左丘公子,我外公正率人在莊門外恭候大駕,說什麼也不能讓他老人家空歡喜一場吧,公子若嫌怠慢,我來給公子牽馬。”
說著,真要去抓左丘明那馬的韁繩。
左丘明忙道:“言兄,這可使不得,我等遵命便是。”隻得上了馬。
言龍、言虎在前引路,言馨玉和冰歆如並轡而行,手拉著手,嘰嘰呱呱說笑不停。
左丘明和徐小乙落在最後,倒像是護院的家丁。
左丘明見言家兄妹一者深拒,一者堅請,前倨後恭,令人啼笑皆非,又總覺此事過於巧合,心下深自戒惕。
前行兩裏多路,右轉上一條岔路,又走了大約十多裏,才見到一處莊園,構築之宏偉,竟不輸於太武山莊。
莊門前一片空地上黑壓壓擠滿了人,遠遠望去,怕不有百多個。
當先一名老者,正手搭涼棚,向這麵張望。
幾人不約而同催馬快行,轉瞬即至。冰歆如先跳下馬來,對當先那老者盈盈下拜,口中道:“鄭爺爺,如兒給您老請安了。”
那老者手摩她頭頂,眼圈一紅,先自垂下淚來,歎道:“好孩子,總算看到你平安回來了,你父一生慷慨,積德行善,怎會遭此橫禍。
“你能得保無恙,也算老天開眼了。”
冰歆如又和他後麵的太太、媳婦、丫環、婆子們廝見,登時又是震天價的哭聲。
左丘明見這老者中等身材,額頂、鬢已禿,麵泛紅光,身軀肥胖,精神倒是矍鑠,必是人稱“馬伯樂”的鄭敬之了。
這鄭敬之雖是武林中人,聲名卻是不著,隻因他識馬、養馬之術冠絕天下,每年太仆寺也要向他買一二萬匹馬,以做邊關將士的鐵騎,各門各派騎的馬中,十匹也要有三四匹是從他這兒買的。
是以他武功如何無人知曉,反不知他的女婿——僵屍門掌門人言伯起有名了,但此老在武林中人緣極好,提到他的人雖無多大敬意,卻也是讚不絕口。
左丘明下得馬來,方欲行禮參拜,卻被鄭敬之一把抱住,哈哈笑道:
“這位就是左丘公子了吧,真是聞名不如見麵,果然是人中龍鳳。
“左丘公子勿嫌怠慢,老頭子若不是虛長了這幾歲,騎不得馬,說什麼也得親自去接你。”
左丘明笑道:“晚輩不過一個剛出道的後生,怎敢當前輩如此厚愛。”
鄭敬之笑道:“忒自謙了,清風老人的傳人,輩分可高著呢,想當年我年輕時拚命想著拜清風老人為師,可找了二十年連他老人家的門牆邊都沒尋著,嗨,那是我命中無緣哪,否則咱們可是同門師兄弟了。”
左丘明大是驚奇,不知他是否在說笑,眼見此人比師傅也小不上幾歲,竟會一門心思地要拜師傅為師?
但他也知道武林各派中徒弟年歲超過師傅的也大有人在,殊不足奇。
他把徐小乙給鄭敬之引見過,鄭敬之愛屋及烏,拉著徐小乙的手說話,著實透著親熱。
冰歆如那麵哭聲停了,又是你說我笑的嘰嘰喳喳聲,全然聽不清誰在講什麼。
鄭敬之不耐煩道:“老弟,讓她們娘們鬧去吧,你行李在哪,老哥哥我給你背進去。”
左丘明唬了一跳,忙躬身道:“前輩,這稱呼可萬萬不可,折殺晚輩了。”
鄭敬之笑道:“我說成便成,誰敢說不成,除非你覺得有我這麼個養馬的老哥哥給你丟人?”
左丘明哭笑不得,還雲得言馨玉適時出麵解了圍,道:
“外公,這‘老弟’你可真萬萬叫不得。”
鄭敬之佯怒道:“鬼丫頭,你又多嘴,那你說說我怎生叫不得。”
言馨玉一手掩著嘴,一手指著冰歆如道:“你若叫左丘公子老弟,如妹子非跟你拚命不可。”
鄭敬之不解道:“胡說八道,我叫左丘公子老弟,關如兒什麼事?”
言馨玉又一指左丘明道:“如妹現今已是他的人了,你叫他老弟,那如妹該怎樣叫他呀。”
說著,撲哧一笑鑽進女人堆裏去了。
鄭敬之愕然道:“可有此事?”
左丘明尷尬異常,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認了,這些人便會誤會自己已經和歆如怎樣怎樣了,可不認卻也無法否認。
鄭敬之一拍腦門道:“我可不老糊塗了,還問什麼?
“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喜呀,來,左丘公子,咱們去先喝上幾杯。”
拉著左丘明的手便往莊裏走。
左丘明進莊時才發現莊子上懸了一塊匾額,上寫“萬馬堂”三字,下麵一行小字是“眷晚生文徵明敬書”大是愕然:
這鄭老子怎地和文待詔拉上關係了?
其實文徵明書名重天下,可謂一紙千金。
然則他生就的倨傲清高,官爵壓不動,金錢買不動,要想得到他寫的幾個字,朝中大老,各地富賈不知費了多少心思,轉相請托,方能到手。
轉過影壁,又走過青磚鋪就的甬道,兩旁種植著各色鮮花,芬香馥鬱,沁人心脾。
來到大廳裏,卻見早有兩人在座,迎了上來,原是崆峒派的兩人,一人叫蔣同維,一人叫烏大海,是來此買馬的。
左丘明與這兩人平禮見過,雖不認識,也從未聞名,還是互相道了“久仰”,均在客位上坐下。
鄭敬之一坐下便吩咐下人:“把茶撤下,上酒來,叫廚下做幾道菜。”
不多時便是一席精致的酒饌擺了上來,左丘明倒不奇怪酒饌的名貴稀有,詫異的是其速度之快,倒似鄭府上隨時都會有人想吃飯,而鄭府的廚子也時刻準備著成席似的。
鄭敬之親手為左丘明斟上一杯酒,笑道:“左丘公子,你到了我這兒,既是主人,又是嬌客,你我又是首次見麵,這杯酒意義可大了,我先幹一杯。”
說著,真的喝了一杯。
左丘明站起來雙手接過,也是一口喝幹,崆峒派的蔣同維、烏大海和坐在下首的言龍、言虎也站起來陪幹了一杯。隨即便有丫環上來把空杯斟滿。
鄭敬之道:“左丘公子,我跟你說,我這名字還是後來改的哪,敬之,敬的便是尊師。”
左丘明巡視四周,全然不見冰歆如等進來,微露疑色。
鄭敬之笑道:“如兒,玉兒她們都到內宅去了,這兩個丫頭到了一處,沒三天三夜話是說不完的。
“到了我這裏盡可放心,武林中想打我萬馬堂主意的還沒有。”
崆峒派的蔣同維笑道:“那是啊,誰要是得罪了您,這輩子就甭想有好馬騎了。”
言龍道:“左丘兄放一百個心吧,冰姑娘同舍妹最是要好不過,每年總得有兩三個月住在舍下。
“舍妹到外公這兒來住時,冰姑娘也是一同來,這兩處都跟她自己的家一樣,受不了一點委屈的。”
鄭敬之笑道:“左丘公子有所不知,我膝下惟有一女,出嫁以後頓覺空曠寂寞,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多虧這兩個丫頭常過來陪我解悶。
“她們騎馬還都是在我這兒學的哪,我看待這兩個丫頭便如自己的親孫女一樣。”
言虎道:“冰老伯在世時,我們兩家跟一家人似的,外麵的人都看不出我們誰是誰家的,可惜冰老伯和那幾位世兄……”
言龍喝道:“二弟,你又來招惹外公傷心了。”
鄭敬之神色黯然,仰脖喝了杯酒,歎道:“哎,天道不公,夫複何言,冰賢侄那時和小婿也是好得一個人似的,誰料想一夜之間……”
言龍笑道:“外公,左丘公子是第一次上門,冰家妹子又無恙歸來,您可是雙喜臨門哪。”
鄭敬之又哈哈笑道:“是,雙喜臨門,如兒現今沒了親人,我老頭子又膝下曠然,哪天選個吉日,我就收如兒做我的親孫女。
“她和左丘公子成親之日,我這萬馬堂就是他的嫁妝。”
言虎一吐舌頭道:“外公,您這心也忒偏了些吧,就不給我們哥倆和玉妹妹留點。”
鄭敬之笑道:“小虎,你家的錢還不夠你花的,從今以後,我這兒你一個子兒都甭想了,全是如兒那丫頭的。”
蔣同維、烏大海和徐小乙均大為駭異,這份慷慨可委實忒大了,一時之間直感匪夷所思。
左丘明一顆心卻在往下沉落,從見到言馨玉的那一刻,他就有種不好的感覺,又總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冰府與這兩家的交情那是人所盡知的,若說他們有甚意圖也實在是說不過去,然則鄭敬之一旦收冰歆如做親孫女,冰歆如便隻能待在萬馬堂了。
鄭敬之笑道:“萬馬堂這點產業著實不值一哂,我這樣做一是讓如兒這丫頭有個自己的家。
“二來呢也有一個我多年來藏於心間的心願,左丘公子可莫怪我老頭子荒唐孟浪。”
左丘明躬身道:“願聞其詳。”
鄭敬之歎道:“我這一生可謂事事遂意,獨有無子這一缺憾耿耿於懷,將來你和如兒婚後第一個兒子可否讓他姓鄭,讓他承繼萬馬堂,延續我鄭家香火?”
左丘明笑道:“此事無甚不可,隻是我二人正在危難之中,前途多艱,生死不明,能否達成您老人家的願望就不得而知了。”
鄭敬之大喜道:“你答應便成了,什麼危難生死的,到了這裏還有甚可怕可慮的,就算真的有人想動你們的腦筋,合萬馬堂和小婿兩處之力,怕得誰來。”
左丘明笑了笑,又問言龍道:“言兄,這幾日辰州城裏熱鬧得緊哪,賢兄妹怎地到這裏來了?”
鄭敬之笑道:“可不就因為辰州城來了許多三山五嶽的人馬,我怕這幾個孩子年少不更事,亂闖亂撞,惹出是非來,才特地叫他們來的。
“玉兒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日逐裏騎馬打雁,也不好生練練功夫,倒是可巧遇到了你們,真可謂有得有失了。”
吃過酒後,幾人又烹茗清淡,鄭敬之遣了一名丫環到內宅,把他要收冰歆如做親孫女之事告訴她。
須臾,那名丫環返回,躬身道;“冰姑娘讓婢子上稟老爺,姑娘她心傷父母兄弟之情,尚需為父母守孝,老爺的盛意姑娘領了,待服滿後再議此事吧。”
鄭敬之笑道:“我可不老糊塗了,一時高興,什麼都忘了,還是如兒知書達禮,想的周全。
“你去跟如兒說,這事既無需什麼禮節,她也不必改姓,從今日起她就是我的嫡親孫女了,這萬馬堂也就是她的家了。”
那名丫環答應著去了,蔣同維一豎拇指道:“鄭老爺,此事若非晚輩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實難相信世上有此慷慨俠義的事,難怪江湖同道提起您來,沒一個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鄭敬之笑道:“蔣師傅,你此言差矣。”
蔣同維道:“請鄭老爺指教。”
鄭敬之道:“我這既非慷慨,也非俠義,而是我老頭子大得便宜的事。”
蔣同維等無不愕然,眼見他隻一句話便把偌大的產業拱手送人,反說自己大占便宜,均感匪夷所思。
鄭敬之又道:“我膝下無子,兩腳一蹬,見了閻王時,莫說一匹馬,連這裏一根草也帶不去。
“現今呢我既憑空得了個嫡親孫女,以後更為我延續後嗣的人,以免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罪過。
“這不是天大的便宜嗎?蔣師傅你說說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蔣同維口中唯唯,腦子卻是轉不過彎兒來,暗道:
要這便宜我給你呀,把萬馬堂給我,讓我給你做十八代灰孫子都成。
幾人又談了些江湖趣事,鄭敬之日逐與各路英雄打交道,江湖中的逸事怪聞可著實知道不少,聽的大家轟笑不止。
蔣同維和烏大海先站起來,言道要去選馬,鄭敬之便叫了名弟子陪著去了。
見他們走遠,言龍笑道:“蔣師傅這馬大概得選上一兩年了,咱們給他選的他又看不中,他自己又選不出來,這可如何了解局。”
言虎道:“那位烏師傅還罷了,不過好叫好喝,寡言少語的,倒不討人嫌,這姓蔣的,每日裏賊眉鼠目的,專往小玉身上盯,分明是沒安好心。”
鄭敬之喝道:“住口,怕你們在辰州生事,叫你們到這兒來,你們又在這惹事嗎?”
言虎笑道:“外公,您膽子忒小了,這兩個小角色,怕他何來,若不是怕您罵,我們哥倆兒早把他們轟將出去了。”
鄭敬之苦笑道:“小角色是不假,可他們後麵是崆峒啊,你敢說我膽小,你到外麵訪聽訪聽去,有沒有一個人說我膽小,我不是怕誰,真要惹到我頭上,天王老子也不怕。”
言虎笑道:“外公,是我說錯了。”
鄭敬之笑道:“左丘公子,我這幾個外孫都被我寵壞了,切莫見笑。”
左丘明笑道:“哪裏,兩位言兄少年英雄,猶如千裏名駒,不待鞭策而自奮進。”
言龍、言虎聽了,均麵有得色。
鄭敬之笑道;“過獎了,這兩個孩子孝順是有的,武功也還馬馬虎虎,就是經的事少,不知江湖險惡呀。
“初行江湖時,都隻道憑借一身功夫,天下大可去得,殊不知在江湖上最緊要的乃是小心與和氣,武功倒在其次。”
言龍笑道:“外公,您做生意,講究的自是小心與和氣,若在江湖上行走,武功稀鬆平常,單靠小心與和氣,又濟得甚事?”
鄭敬之道:“我沒說武功不重要,隻是說單靠武功也是不行,便像你們似的,今天得罪一個,明天又得罪一個。
“得罪的或許都是小角色,可他的師門幫派未必是小角色,他的兄弟親友未必都是小角色,你得罪了一個人,便是將這些人都得罪進去了。
“人家明裏打你不過,便來暗的,拳腳上比不過,還可以下毒放冷箭。
“俗話道: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說不上哪一天你便陰溝裏翻了運糧船了。”
左丘明心中歎服,江湖中最可怕的委實是那些無窮無盡的鬼蜮伎倆。
言龍笑道:“外公,那您說說,冰老伯生前可是小心又和氣的,隻要江湖中朋友上門,也不管認不認識,更不論武功高低,那是有求必應,沒得罪過一人,卻怎的也披了禍了?”
鄭敬之道:“這就叫慢藏海盜,又叫樹大招風,焉知不是他過於慷慨了,惹得一些人眼紅,所謂三討不如一偷,十偷不如一搶,索性黑下心來,吞了他的家產。”
言虎道:“外公,您可料錯了,那起強人隻是殺人,府裏的東西可是絲毫未動,顯見不是為了冰府的財產。”
鄭敬之道:“這就是那起人的高明之處了,他們這樣做就是讓人誤認為是仇殺,掩藏自己的真實意圖。
“過後又放出風來,說莊裏有甚勞什子寶貝,惹的大家都來爭搶,把水攪混了,就沒人注意他們了,的是高明之極。”
言龍道:“外公,那他們豈不也是白費氣力了,光殺了人東西又沒拿走,這不是愚蠢之極嗎?”
鄭敬之歎道:“你個小孩子家懂什麼?你冰老伯家產究竟有多少,大概也隻有他一人才清楚,一座園子所值幾何,他外麵的財產多著呢,那些人要的便是這個。”
言龍怒道:“這些人也真是忒煞狠毒了,何必用此絕戶計,即便明著向冰老伯要,冰老伯也不會不給。”
鄭敬之道:“這你又不懂了,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南京的沈萬三你們都聽說過吧。”
言虎笑道:“北京大柳樹,南京沈萬三,連小孩子都知道。”
鄭敬之道:“俗話講‘人的名,樹的影’指的便是這一人一樹。
“國初時候,沈萬三已是天下首富,民間都傳說他家有隻生金蛋的金雞,才得以暴富。
“太祖爺爺東征西討打天下時,沈萬三可是捐助無數的銀兩。
“在家鄉更是修橋補道,賑濟窮孤,你冰老伯與他相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太祖爺爺得了天下後,念著沈萬三的好處,對他也著實寵愛。
“可沒過幾年,太祖爺爺又缺銀子用了,明著向沈萬三要,又不好意思,便編織個罪名要把他充軍雲南,其實也就是要詐他些銀子的意思。
“沈萬三慌了手腳,跟太祖爺爺說,情願拿出一半家產,充作國家兩年的軍餉。”
“哪知太祖爺爺一聽,龍顏大怒,言道老子提三尺劍平定天下,何等的英武,你一介商人,竟然敢跟老子比富,老子派兵守邊疆,用你拿錢來養成何體統?
“一怒之下,便把沈萬三滅門抄家了,家產都到了太祖爺爺手上,可聽說怎麼也沒找到那隻會下金蛋的金雞。”
左丘明笑道:“還是沈萬三笨,他若把金雞獻給太祖爺爺,就沒事了。”
鄭敬之笑道:“公子所言極是,隻是我想沈家未必有那隻金雞,太祖爺爺聽信了民間傳言,又一心想得到,就隻可憐了沈萬三了。”
言龍苦笑道:“這太祖爺爺也忒不講道理了,這錢多了倒還是罪了。”
鄭敬之道:“道理隻是給老百姓講的,有權有勢的人都不講,遑論皇上,我給你們說這個故事隻是讓你們明白。
“武功高強被人嫉妒,錢財多了讓人眼紅,那是沒法子的事,總不成自己廢掉武功或者把家產散盡,那樣活著也還不如死了。
“可是在口舌上得罪人,徒逞一時口舌之快,卻給自己埋下殺身亡命的禍胎,卻是大大的不值了,你們哥倆要記住了。”
言龍、言虎肅然而立,齊聲道;“外公教誨,我等謹記不忘。”
左丘明也肅然起敬,鄭敬之的話真是初上江湖人的指南,更是針對血氣方剛,行事莽撞的少年人的藥石良言,真可謂字字珠璣。
鄭敬之對左丘明笑道:“左丘公子,我這兩個孫子在我麵前都是左好右好的,說什麼話都肯聽,一離了我的眼兒便什麼都忘了。”
忽然內宅裏傳來一片吵嚷聲,幾人齊地豎起耳朵聽著,不知出了什麼事。
鄭敬之苦笑道:“左丘公子,不怕你笑話,我就為了要個兒子,左一房,右一房地娶進來。
“這些女人可也作怪,我找那些懂相麵的高人來相,都說是有子相的,可幾十年了。
“就沒一個給我生出個兒子來,連女兒也沒再見到,我這倒是給自己找罪受了,想圖個耳根清淨都不能。”
左丘明笑了笑,不好說什麼,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卻再猜不出裏麵吵鬧個什麼。
鄭敬之正欲打發丫環去看看,卻聽得吵嚷聲、腳步聲一齊向這邊移來。
兩名丫環挑起珠簾,卻見言馨玉和冰歆如當先走了進來。
言馨玉一進來便氣急敗壞地道:“外公,您快勸勸如妹吧,她吃過飯後就要走,我們說什麼也攔不住。”
鄭敬之大驚道:“要走?這是為何?是不是有人得罪你了?
“玉兒不會和你慪氣,那是誰得罪了你,告訴爺爺,爺爺給你出氣。”
他向後麵跟進來的丫環、婆子看去,登時唬得這些丫環、婆子跪滿一地,不敢抬頭。
冰歆如道:“爺爺,不關她們的事,諸位奶奶們都待我很好,隻是如兒自己想走。”
鄭敬之道:“好孩子,有什麼話盡管跟我說,你為什麼急著要走。”
冰歆如道:“爺爺,如兒乃不祥之人,待在這裏會給您帶來大禍的,爺爺、奶奶、諸位奶奶們疼愛如兒,如兒感激萬分,更不能給您添麻煩哪。”
鄭敬之道:“原來是這樣,如兒,你這可不把爺爺當人看了。”
冰歆如一聽,忙跪了下去,急道:“爺爺,如兒萬死不敢。”
鄭敬之把她扶起,沉聲道:“如兒,尊府之事,我等救援不及,已是懊悔百端,過去的事也不提了。
“現放著你言伯伯和我,若讓你再在江湖上受那奔波之苦,日日活的提心吊膽的,我和你言伯伯羞也要羞死了。”
言龍也勸道;“如妹,自從你不告而去,家父家母急得都快發瘋了,一刻也沒停了派人尋你,外公知道後更是把家父家母一通訓斥。
“現今總算找到了你,真是無窮之喜,你若要走,豈不傷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冰歆如隻是搖頭,道:“大哥,小妹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可若因我給爺爺帶來禍患,小妹可萬死莫贖了。”
鄭敬之一字一句道:“如兒,莫說無此可能,即便真有人想動你,他得先殺了我老頭子,滅了我萬馬堂,再殺了你言伯伯,滅了言家門。
“隻要我兩家有一人有一口氣在,誰也甭想動你一根手指頭。
“如兒,你今天要走,就先拿刀子殺了我老頭子,再踏著我的屍首走出這個門。”
冰歆如既沒說話,又沒了主意,轉眼看著左丘明。
左丘明見話說到這步田地,想走是萬萬不能了,隻得道:
“老前輩情義足可感天動地,你就留下來吧。”
冰歆如心頭一震,問道;“那你呢?”
左丘明尚未回答,鄭敬之搶著道:
“左丘公子當然也不走,左丘公子,你不會想要我老頭子的命吧。”
左丘明笑道:“我當然不會走,這裏有駿馬騎,有大雁打,何等快活。”
言馨玉拍手道:“好極了,你們在這兒住下來,我天天陪你們騎馬打雁。”
又對鄭敬之道:“外公,您不必苦留我如妹,隻要留得住左丘公子,便是十匹馬也拉她不走,您就快些把左丘公子招進府來,做您的孫女婿吧。”
鄭敬之哈哈笑道:“玉兒言之有理,就這麼辦,待如兒服滿就辦了這樁喜事。”
冰歆如羞得要不得,上來便欲擰言馨玉幾把,兩人在屋裏轉著圈兒的追逐,眾人都微笑不語。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首看門的老仆喜滋滋地走進來,報道:
“老爺,小姐和姑老爺來了。”
鄭敬之一怔,道:“他們倒夠快的。”
言馨玉一聽父親、母親來了,早搶出門外,言龍、言虎也接了出去。
少頃,便見一中年男子龍驤虎步地走進來,後麵是一中年美婦手攜著言馨玉。
那中年男子一進來便雙目緊盯著冰歆如,還未說話,已然虎目含淚,似欲垂落。
冰歆如上前斂衽為禮,叫道:“言伯伯”。
那中年美婦見了冰歆如,不由分說,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懷裏,“兒呀”“肉呀”的亂叫起來,雙手不住摩娑著她的頭發,肩背。
冰歆如也是伏在她懷裏,痛哭不止。
一地的丫環婆子都掏出汗巾來,在眼睛上揩來抹去,也不知是否真有淚水出來,但這“助哀”本就是下人們的本分事,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左丘明認得這中年男子就是辰州言家僵屍門的掌門人言伯起,那中年美婦便是他的妻子,鄭敬之的獨生愛女鄭嬋娟。當下上前施禮見過。
言伯起抱住他,不讓他行禮,道:“左丘公子,你這番大恩大德,不單冰府存歿均感,我言家上下也無不感戴終生。
“今後公子如有甚需要效勞之處,隻消一句話,我言家湯裏、火裏,不會皺一下眉毛。”
左丘明惶恐道:“言掌門言重了,教晚生如何敢當。”
言伯起又去給鄭敬之請安問好,便回身拉著左丘明在下首坐地,言龍、言虎在他身後侍立。
其時隻聽得滿屋嗚嗚咽咽的哭聲,鄭敬之焦躁道:
“娟兒,你不說好生勸著如兒,倒和她對哭起來,我這裏剛把她哄得高興了點,你又來添亂。”
鄭嬋娟止住了哭聲,道:“爹爹責備的是,如兒別哭了,告訴我你這些日子是怎樣過的,受沒受人欺負,生沒生甚病?”拉著她貼身坐下。
言伯起道:“如兒,我和你伯母來,一是看你,二是告訴你一句話,今後我們言家便是你的家,你就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鄭敬之大怒,一拍桌道:“反了,反了,你這哪是來看她,分明是和我搶人來著。”
言伯起被他罵得雲裏霧裏,直摸不著頭腦,急忙站起身來,惶恐道:
“嶽父大人息怒,小婿怎敢。”
鄭敬之道:“我這兒剛把如兒收做我的親孫女,你又要搶去做你的女兒,這不是和我搶人是怎地?”
言伯起方始恍然,賠笑道:“嶽父見諒,小婿實在是不知。”
鄭敬之哼道:“不知才有罪,你若知道還敢來搶,我早一腳把你踢出去了。”
言伯起賠笑連連,打躬作揖不止。
左丘明不意鄭敬之家規如是森嚴,言伯起好歹也是一門之長,走出去也是響當當的角色,在他麵前真變成小爬蟲了,心下對鄭敬之不免又多了幾分敬慎之意。
言龍、言虎不敢則聲,言馨玉笑道:“外公,您就算得了個乖乖寶貝親孫女,也不至要把女婿、外孫、外孫女都掃地出門吧。”
鄭敬之佯怒道:“你倒挑起我的禮來了,這會你替他說話,看以後罰你的時候,誰來救你。”
鄭嬋娟微微一笑,全不理會,隻顧和冰歆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眼圈紅紅的,眼裏更是充溢著不勝憐愛之情。
鄭敬之又對女兒道:“你隻管坐在這兒作甚,還不帶著如兒去看你母親去,你母親不知急成什麼樣兒了呢?”
鄭嬋娟一笑即起,拉著冰歆如道:“咱們裏邊說話去。”
那壁廂言馨玉附在言伯起耳邊說了幾句話,言伯起向左丘明看了兩眼,又驚又喜道:“果真如此?”
左丘明登時羞得耳朵發燙,冰歆如也羞得滿麵通紅,跺腳道:
“玉姐,你敢說我壞話,看我不擰爛你的嘴。”
言馨玉笑道:“好妹子,我可不敢說你的壞話,我是說你好話來著。”
說著已搶先跑進內宅去了。
鄭嬋娟兀自不明其故,問道:“是什麼事?”
言伯起笑而不答,冰歆如紅著臉道:“伯母,玉姐專會欺負我,您也不管管。”
鄭嬋娟旋即已明白了幾分,再看這二人的光景,更是了然。笑道:
“玉兒調皮,伯母這就給你出氣去。”
領著冰歆如,帶著一群丫環、婆子,進內宅去了。
不多時,裏麵便傳過來喧天的笑語。
鄭敬之道:“伯起,城裏麵怎麼樣了?”
言伯起道:“還是一團糟,這些人沒一個說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到小婿那拜訪的朋友也不少,小婿正應酬得昏天黑地的,聽說找到如兒了,便把他們都丟在一邊急急趕來了。”
鄭敬之道:“好,你既然來了,就不要回去了,派人把城中的好手調過來,雖然不怕,也要提防著些才好,不要讓玉兒、如兒他們知道,隻要他們玩得高興就好。要內緊外鬆,不要被人小覷了咱們。”
言伯起躬身聽著,諾諾連聲,便出去安排去了。
左丘明見鄭敬之處事鎮定,慮事周詳,分派布置更處處透出不可拂逆的尊嚴,縱是少林、武當這些大派掌門也不過如此,大是歎服。
暗道:“師傅常說江湖中藏龍臥虎,即便引漿賣酒者流亦不乏奇人在,萬馬堂養馬雖名聞天下,但以武功而論,實屬不入流的門派,不意也具此威勢。
當晚萬馬堂在內宅大張酒宴,大廳中間放了幾張屏風,家眷們俱在裏麵。
外麵設了兩桌,一桌是鄭敬之坐上首,左下首是言伯起,右下首是左丘明。
另一桌是言龍、言虎為首,徐小乙、蔣同維和烏大海座客位。
廳裏麵丫環們來來往往,傳菜斟酒,廊簷下鄭敬之和言伯起的幾大弟子恭立伺候著。府裏內內外外更是布滿明樁暗卡,防衛森嚴。
鄭敬之端起一杯酒,笑道:“今天是我生平最高興的日子,左丘公子不是外人,崆峒的兩位師傅也在本莊住了多日了,徐師傅也不必說了。
“我所以要在內宅擺酒,便是要合家歡慶的意思,今日咱們都盡興飲酒,不醉不休。”
酒過三巡,言馨玉出來敬酒,左丘見她穿一身湖綠色的綢衫、綢裙,發髻高挽,與白日裏見到的迥然不同,燈光下益顯柔媚。
待敬到左丘明前時,言馨玉笑道:“左丘公子,咱們可是不打不相識啊,待會兒還要勞您大駕到裏麵去一下,我外婆等不及了,要見見你這位嬌客。”
說罷對他嫣然一笑,饒是左丘明定力極高,也不禁心旌搖蕩。
待敬到另一桌時,言馨玉對蔣同維笑道:“蔣師傅,你的馬選好沒有?”
蔣同維自她一出來,一雙眼睛便長在她身上,言馨玉動一步,他的腦袋也便動一下,真如磁石吸鐵一般。此時聽見她柔聲媚語,一笑更是令人銷魂蝕骨,不禁心神俱喪,雙手捧著酒杯,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倒是烏大海一心吃肉喝酒,渾不在意,笑道:“我師哥挑了一下午,見到每匹馬都喜愛,要從中挑出三四匹來卻挑不出來了。”
言馨玉笑道:“他那是挑花了眼了。”
轉身便走進去了。
良久,蔣同維兀自手捧酒杯,如被人點穴然,言龍、言虎又是著惱,又是好笑,言龍道:“蔣大哥,喝酒。”抓著他的手把酒灌進他嘴裏。
酒水入喉,蔣同維方始憬醒,遍尋不著言馨玉的芳蹤,大是悵然,隻在腦中回憶著適才那傾國傾城的一笑。
言伯起隻是微微一笑,同左丘明邊飲邊聊些江湖中事,卻聽言馨玉在裏麵笑道:
“左丘公子,你再不進來我可灌如妹酒了。”
隨即便是兩人的笑鬧聲。
鄭敬之道:“左丘公子,隻好勞動大駕了。”
左丘明隻得站起身,走到裏麵拜見了鄭敬之的元配夫人和十幾房侍妾。
鄭老夫人也是六旬開外的人了,最年輕的侍妾卻不過十八九歲。
別人家是兒孫滿堂,鄭府卻是姬妾滿堂,難怪鄭敬之有膝下缺然的浩歎了。
直鬧到午夜酒席方散,左丘明和徐小乙回到早已打掃幹淨的客房內。
雖說是客房,卻也布置得豪華精巧,又撥過來兩個小廝伺候著。
叵耐兩人都是不慣被人服侍的人,趕著兩個小廝去睡覺,小廝自是歡喜不過,為兩人泡好茶,送來淨麵水,洗腳水,便打著哈欠,回去睡覺了。
兩人洗漱完畢,卻都睡不著,在燈下飲茶。半晌,徐小乙訥訥道:
“公子,我有句話說出來,您可別罵我。”
左丘明微笑道:“你可是要走?”
徐小乙奇道:“你怎麼知道?”
左丘明問道:“是這裏的酒不好喝?”
徐小乙道:“不是,隻是這裏太悶了,再呆一天我怕我要悶死。
“公子,你不會是真想留在這裏吧?”
左丘明苦笑道:“我何嘗不想一走了之,可白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被千軍萬馬圍住,總還可以想辦法衝殺出去,可現在怎麼走得成?”
徐小乙道:“公子,要不咱們待會把冰姑娘接出來,腳底抹油,溜之乎也吧,我看冰姑娘也是喜歡和你在一起,未必真心想呆在這兒。
“咱們三個一同行走江湖,有多快活。”
左丘明道:“胡說,你沒看莊裏莊外都是人,冰姑娘又不會輕功,想人不知,鬼不覺地出去,根本辦不到。
“況且這兩家待她恁地好,她又怎舍得馬上離開。
“你明日先走,我再呆上幾天,如果冰姑娘想走,盡可另尋由頭離開,如果她真想留在這裏,我也隻好獨自走了。”
徐小乙出神了半晌,忽然問道:“公子,你說這世上真有這麼好的人嗎?我怎麼聽都沒聽說過?”
左丘明幽幽道:“江湖上血性男兒本就不少,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為正道不惜毀家紓難的更是屢見不鮮。
“你平素光顧的都是為富不仁的貪官汙吏,土豪劣紳,這等事自然不知道了。
“況且他們本是通家之好,兩姓子弟自小便生長在一起,宛若一家,較之江湖上一時義氣相投的朋友,情誼之深厚自不可同日而語。”
兩人說了陣閑話,便即睡下,多日以來,倒是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早飯過後,徐小乙便向鄭敬之道別,鄭敬之苦留不住,隻得命人取來兩錠黃金,以作路上盤纏。
徐小乙哪裏肯收,左丘明也笑道:“小乙雖小,此物倒是不缺。”
鄭敬之隻得罷了,親自送徐小乙出了大門,為他備了一匹好馬,又叫言龍、言虎送出一程,直到看不見人影,才挽著左丘明回轉大廳裏來。
左丘明又進內宅給鄭老夫人請安,看見冰歆如也在座,便告訴她小乙的事。
冰歆如聽了,不勝淒然道:“小乙怎地也不和我說一聲,竟自去了。”
左丘明道:“他倒也想和你道別來著,隻是府上內外有別,他不好進來。
冰歆如顫聲道:“你不會哪天也這般走了吧?”
左丘明笑道:“我怎麼會,你放心吧。”室內十幾人的盯視下,兩人說不了什麼話,眉目傳情而已,均感有說不出的苦啊。
鄭老夫人笑道:“玉兒,如兒,你們小兒小女的,陪著我老太婆作甚?沒的氣悶,你娘留在這兒陪我盡夠了,你們出去打雁去吧。
左丘公子,你也要和在自己家裏一樣,切莫見外,什麼內宅、外宅的,那是對別人講的,你要進來時便來,和我們也說說話。”
言馨玉得不的一聲,早跑了出去,左丘明也笑著答應著,退了出來。
鄭敬之聽言馨玉要去打雁,本不放心,又見有左丘明陪伴,才應允了,又叫言龍言虎也陪著一道去,臨出門時猶再三叮囑不可走遠。
五人五騎片刻間已馳出十餘裏外,尋到一水草肥美之處,正是大雁喜歡棲息飲水之所。
言馨玉當先一馬衝出,咯咯笑道:“大哥,二哥,快來幫我趕雁。”
言龍言虎分左右策馬跟了上去,瞬息間已然不見蹤影。
左丘明和冰歆如相視而笑,知道他們三人是有意回避。冰歆如道:
“讓他們去打吧,我可沒這興頭,我有些累了,你陪我到那邊歇一歇。”
一望無際的草場中,相隔不遠便是一垛垛的幹草,那是儲備用來過冬的,兩人下了馬,放開馬韁,任馬在河邊飲水吃草,便在一處幹草垛邊坐了下來。
兩人分別了一天,真如三秋之隔,都似有無窮的話要說,可互相看了看,又都說不出話來,不由得彼此發笑。
良久,冰歆如歎道:“小乙在身邊時不覺得什麼,他這一走,我這心裏真像少了點什麼,怪不受用的。”
左丘明道:“他也實在是悶得難受,才離開的,昨天夜裏還和我商量,要把你偷出去,一起闖江湖。”
冰歆如失笑道:“死小乙,我又不是什麼東西,怎麼偷得出去?”
左丘明道:“是啊,他也隻好走了,不過,我料定他不會走遠,一定在左近轉悠,等著我們呢。”
冰歆如一雙妙目諦視著他,正容道:“明哥,你一定要向我保證,絕不一個人離開。”
左丘明點頭道:“我保證。”
冰歆如回過頭去,拈起一根幹草,低聲道:“無論你什麼時候想走,你都要告訴我,我立時便跟你走,不管到哪裏。”
左丘明心情激蕩,強自抑製著,點了點頭,又問道:
“鄭老爺和言掌門對你這麼好,你真舍得離開嗎?萬馬堂你也不要了?”
冰歆如苦笑了笑,道:“他們對我好,我當然感激,可是父母兄弟是無人能代替的了的。
“什麼萬貫家產,錦繡家園對我來說更是什麼用也沒有,我現在隻有你了,隻要你能常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左丘明抓住她的手,全然說不出話來,隻是稍用力握了握。冰歆如任他握著,又道:
“我父母兄弟遇害後,我隻想竭盡一切辦法去為他們報仇。
“可如果你離開了我,或者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連仇都不會想報了,隻有和你死在一起。”
左丘明再也抑製不住,忽然衝口而出道:
“其實你也不必這樣想,你父母兄弟有可能還活在世上。”
冰歆如驀然間有如五雷轟頂,頭昏目眩,張口結舌道:“什麼?你……你說什麼?”
左丘明也被自己說出的話嚇壞了,但話已出口,說什麼也收不回來了,隻得苦笑道:“你先別著急,我隻是說有可能。”
冰歆如移過身來,兩手抓住他,道:“你快說,是怎麼回事?”
左丘明知道不能再瞞她了,隻得老老實實道:“歆如,你聽我說,我到這裏後,晚了三天,我找許多人問了當時的情形。
“那起人襲擊你家時無人看到也無人知道,可是辰州縣衙的仵作當時是去驗傷的,他對我說:
你父母和兄弟的麵目被刀劍毀得認不清麵目,隻是由服飾和年紀上斷定的。
“我當時便覺得奇怪,這起人不是為奪寶便是為謀財,絕非仇殺,令尊生前交遊遍天下。
“雖沒幾個肝膽相照的朋友,卻也絕無仇人,尊府上兩代更是未涉足武林,更不會與武林人物結怨生仇。
“而這手法卻是懷有殺父殺母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才做得出。
“我當時就因此疑念,在晚間偷偷打開了墳塋。”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偷眼觀瞧冰歆如的麵色。
“那個時候挖掘別人先人的墳塋,真和殺父殺祖一樣。
後漢時有一人的父親被仇家誣陷至死,這人散盡家財,交結俠客,欲報父仇,可這仇家官至朝中三台之一的司空,身邊護衛也是高人濟濟。
百般刺殺不成,這人一怒之下,一日夜馳逐千裏,把仇家的祖墳掘了,把墳裏的枯骨隨路拋灑,隻這一手便把仇家活活氣死。
冰歆如全沒顧及此節,催道:“你快說下去呀,這當口賣甚關子,想把我急死啊。”
左丘明見她並未勃然大怒,也沒有要拚命的架式,才放下心來,續道:
“我打開墳塋,找到標記你父母兄弟的棺木,打開後才發現,裏麵竟是空的。”
“什麼?”冰歆如叫了起來。
左丘明道:“縣衙仵作斷定是你父母兄弟的屍體我也找到了,麵目是認不得了,身材倒相仿佛,可卻是放在仆役的棺材裏。
“我點清了死者的數目,恰好是你府中丫環、奶媽、食客、廝仆的數目,少了六個,正應是你父母兄弟。”
冰歆如有些鎮定下來了,疑惑道:
“你不會是要哄我開心,編這一套謊話來騙我吧。”
左丘明苦笑道:“我若真這樣做,哪是哄你開心,那不是坑你、害你一樣嗎?
“你父母兄弟屍體是沒找到,隻能說有可能存活世上,但時間這麼久了,生還的希望也極渺茫。
“我原來始終不跟你說,就是怕你有了希望後再破滅了,那不是又遭受一次痛苦嗎?
“其實即便在我心中,也隻是存著那麼一絲僥幸,畢竟找到他們的可能太小了。”
冰歆如突然向後退了兩尺,諦視著左丘明,凝聲道:
“明哥,你得對我發誓:你說的話全是真的。
左丘明無奈,隻得起身跪下,麵向東方,雙手合什置於額前,正容道:
“皇天後土明鑒,我左丘明適才對冰姑娘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如有一字謊言,天打雷殛。”
冰歆如忽然向他跪下,拜伏下去。
左丘明忙托住她,道:“你這是為何?千萬不可如此。此事該當我向你賠罪才是。”也向她拜了下去。
言馨玉恰好逐雁返回,遠遠張見,不知二人在做什麼,揚聲道:
“你們不過來打雁,在幹什麼呢?莫不是等不及了,私自拜上天地了。”
說完,兜轉馬頭又不見了。
兩人都是麵色一紅,坐了起來,冰歆如臉上神色古怪之極,隻是喃喃地道: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左丘明歉然道:“其實我原不該把這事告訴你的,讓你又受這麼多折磨。”
冰歆如忽然道:“你剛剛說該向我賠罪,卻是為何?”
左丘明道:“我逼於無奈,動了令尊等人的墳塋,豈不是大不敬的罪過。”
冰歆如歎了口氣道:“這也怪不得你,你為我家的事如此盡心盡力,我真不知該怎樣報答你。”
左丘明笑道:“可又來了,你我之間何言謝字,況且我雖出了些力,卻什麼事也沒做成。”
冰歆如道:“可是當時是言伯伯親手把他們葬下的,言伯伯絕無不認識我父母兄弟的道理?”
左丘明道:“當時局勢混亂,現場景象又太過駭人,以常理推斷,你父母兄弟絕無幸免之理。
“言掌門怕也隻是從服飾、身材、年歲上從中辨認出你的父母兄弟,但從我後來的調查來看,那一晚你父母兄弟確實沒有遇害,隻是被擄走了。”
冰歆如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
左丘明道:“當然是要從他們口中得知那《指玄寶鑒》的下落,但從他們後來不停地在莊內亂翻的情形上看,顯然是什麼也沒問出來。
“而且我想你父母也未必知道真有這麼一本武學奇書。”
冰歆如又充滿希望的道:“這樣說來,他們應該還活著吧?”
左丘明歎道:“按說他們找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應該還不會殺人滅口。
“總之在沒找到那個所謂的‘長上’前,在沒見到你父母兄弟的屍體前,我們總還有一絲希望,盡管這希望太渺茫了。”
冰歆如泣道:“隻要有希望就好,就算不能見到他們活著,也得見到他們的屍體才能安心。”
左丘明道:“歆如,此事千萬別對鄭老爺子和言掌門提起,對言小姐更加不能說。”
冰歆如愕然道:“怎麼,你疑心他們……”
左丘明不好意思地說:“不是,老實說我先前是提防他們來著,可是後來見他們如此血心至誠地待你,我還有什麼疑慮。
“隻是此事隻可你我二人知道,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外泄的可能。
“那位神秘的‘長上’本以為此事做得天衣無縫,自可安心地留著你父母兄弟的命。
“可若傳揚開來說你父母兄弟未死,他怕有人去救,說不定便真的把你父母兄弟害了。”
冰歆如心下凜然,說道:“我一定不說,對誰都不說。”
左丘明又叮囑道:“便在睡夢中也不能說。”
冰歆如麵現難色,笑道:“這可怎樣做到,好在我便說夢話,也隻有你聽得到。”
左丘明笑道:“現今我可不能守在你身邊了。”
冰歆如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和玉姐從小便是在一張床上睡。
“現下也是如此,不過這也好辦,我回去找個借口,單獨住一間房就是了。”
左丘明見她霎時間喜氣洋溢,精神倍加,宛如換了個人似的,心下卻是暗暗叫苦。
這不過是他久存心底的一絲僥幸,他也知道那些人未必會常年累月地留著他們的活口,說不定早已殺掉了,而屍首自然也是隨便葬在哪個亂石岡裏,想尋也尋不到。
轉念又想,就算終生尋不到,她隻存一絲希望在心裏,總能活得快活些,自己便陪她找尋一生一世,又何樂而不為。
遠處言馨玉的聲音傳來:“左丘公子,如妹,你們再不來,雁可都打沒了,有多少體己話說不完哪。”
冰歆如笑道:“咱們去看看吧。”
兩人騎上馬趕了過去,卻見言馨玉已打了十多隻大雁,用繩拴著,掛在鞍橋旁,兀自不停地滴著血,言龍、言虎笑吟吟地陪侍左右,卻是一隻也沒有。
冰歆如笑道:“大哥,二哥又出醜了,怎地一隻也沒打下來。”
言龍一攤手,笑道:“沒法子,我們沒她眼尖手快,剛看到雁影,就被她一箭射將下來,跟著她出來,我們哥倆是沒戲唱了。”
言馨玉笑道:“是他倆讓著我的,好了,我手臂也酸了,拉不動弓了,該你們發發利市了。”
言虎道:“左丘公子,你武功高強,箭術也自必了得,露上兩手,讓我們開開眼吧。”
言馨玉拍手道:“正是,我早就想看看左丘公子的身手了。”
恰好有一群大雁從附近草叢中飛出,左丘明卻袖手不動,笑道:
“可教大家失望了,在下從不殺飛禽走獸。”
言馨玉失笑道:“不殺飛禽走獸,那專殺人怎的?”
左丘明笑道:“也可以這樣講,隻是專殺惡人。”
言馨玉和言龍、言虎麵麵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左丘明倒不是信口開河,他自幼生長在深山中,除了師傅外,每日相伴的便是各類飛禽走獸,師傅既是吃素,又是早已封劍戒殺的,他便也跟著吃素,更從不打殺飛禽走獸。
出道江湖以來,即便在荒郊野宿、饑火中燒時,也從不曾打殺野兔、獐麅之屬充饑果腹,寧願尋些酸澀不堪的野果壓壓饑火,並非戒殺生,純屬習慣使然,是以他看到別人打獵並無反感,自己卻是不會去做的。
冰歆如打圓場道:“玉姐,你打的也夠多的了,留些明天打吧,一氣都打下來,明天打什麼呢?”
言家兄妹均感掃興,言馨玉更是沒了興致,勉強一笑道:
“好吧,今天就到這裏,咱們回去吧,外公不定怎樣擔心呢。”
往回走了一半路程,左側草叢中忽然一馬奔出,快似閃電,直向言馨玉衝來。
言龍、言虎大驚,應變亦速,閃身擋在言馨玉馬前,各出一掌攻敵,喝道:
“什麼人?”
卻見馬上一道人影突起,越過言家兄妹,如一頭怪鳥般向冰歆如撲至。
左丘明不及細思,隨手一鞭抽去,喝道:“鼠輩敢爾。”
那人堪堪得手,卻見鞭影如山般壓至,不敢抓人,身子在半空毫無借力之處,竟爾如魚龍般翻身斜掠而出,他所騎的馬顯是訓練有素,早已等在那裏,那人一落馬上,再不遲疑,兩腿一夾,那馬如風般馳出。
左丘明大怒,棄了馬鞭,從鞍橋取下雕弓,彎弓便射,那雕翎箭既穩且速,猶如一道電光般襲向那人後心。
那人聽得背後尖銳的破風聲,不敢怠慢,甩蹬離鞍,滾落馬下,就地滾得幾滾,身形已然隱沒草叢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