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歆如下得樓時才發現,廳堂大案上已擺滿了菜肴,她嗅了嗅味道,詫異道:
“這是難的手藝,趕得上城裏大三元的大廚了。”
徐小乙洋洋得意道:“姑娘,這便是在下的第二手絕活,不過也得姑娘這樣的行家才品鑒得出。”
冰歆如笑道:“手藝著實是高,不用吃聞也聞得出,難為你從哪找來這麼多東西?”
徐小乙笑道:“從哪找來的,這倒是笑話了。
“這都是貴府的,貴府的窖藏真是豐富,足夠咱們吃上幾年的。”
冰歆如道:“都是我家的?藏在窖裏?
“窖我倒是知道有一個,可在哪兒卻不知道,更甭說裏麵都有什麼東西了。你怎麼找到的?”
左丘明插言道:“姑娘忘了他是幹什麼的了,就是埋在地下的東西他用鼻子也嗅得出來。”
冰歆如笑道:“東西又沒有味道,怎麼能用鼻子嗅?”
徐小乙道:“公子說的沒錯,其實每樣東西都有它的味道,金有金味,銀有銀味,隻是沒人注意就是了。
“像那些陳年古物味道就更濃了,我就是聞到它才找到地窖的。”
說著從案上提上一壇酒來。
似乎是為了證實他的理論,一縷縷醇厚濃鬱的酒香透過厚厚的泥封,散發出來,嗅覺再遲鈍的人也聞得到。
冰歆如看了看泥封,感慨道:“這確是陳年古物了,這酒還是我爺爺親手釀製封存的呢。”
徐小乙不信道:“不會吧,有這麼久?姑娘是千金大小姐,平時不會過問這些瑣細事,怎麼會知道這酒的年份?”
冰歆如笑道:“你說的沒錯,我除了自己房間裏的東西還清楚個大概外,餘下的事確實是一問百不知,獨獨對這酒我是清楚的。
“家父生前最喜歡飲酒,我常替他斟酒來著,對這些酒壇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家有一傳統,每一代人從不喝自己釀的酒。”
徐小乙笑道:“把自己釀的酒賣了,再買市麵上的酒喝?這又何苦?”
冰歆如道:“不是這意思,而是每一代人喝的都是祖輩釀的酒,自己釀的酒是要留給孫子輩喝的。”
徐小乙道:“這倒是好家法,每一代人都能喝到陳年老酒。
“可姑娘怎麼知道這酒的年份呢?遮莫是聞得出來的?”
冰歆如道:“我可沒這道行,其實這很簡單,泥封上是標有年號的,一看便知。
“像這壇酒標的是甲戌,那就是甲戌年的,這酒當然不是近幾年之物,推算上去應有六十三年了,當然是我爺爺那一代的。”
徐小乙恍然道:“原來如此,我隻是揀最舊的壇子拿,不想倒歪打正著。”
冰歆如見左丘明始終緘默不發一語,蹙眉深思,似有隱憂,不禁問道:
“公子有什麼心事嗎?”
左丘明搖頭道:“沒什麼。”
徐小乙笑道:“公子,別想什麼了,放著這麼好的陳年美酒不盡情暢飲,豈非憾事,我先給您斟上一碗。”
左丘明忙推開她的手道:“你自己喝吧,我不喝。”
徐小乙奇道:“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您會有酒不喝?”
左丘明一沉臉道:“我說不喝就不喝,哪來的廢話。”
徐小乙不明所以,端酒壇的手舉在半空,倒也不是,收也不是,甚是尷尬。
冰歆如忙接過酒壇,勸道:“公子,你為小女子的事奔波受苦,小女子敬你一杯,聊表敬意。”
左丘明忙道:“姑娘,今天這酒,在下實實是喝不得。”
冰歆如不懌道:“公子這是為何,遮莫是怕酒中有毒?”
左丘明苦笑道:“姑娘誤會了,在下昨夜剛中了一記血魔掌,雖無大礙,百日之內卻不能飲酒。”
冰歆如大驚道:“怎麼?公子受傷了?”
手一顫,險些將酒壇跌落。
徐小乙憬然道:“我該死,怎麼忘了這事了,公子為了救我,身上挨了一掌。”
冰歆如放下酒壇,惶然道:“公子既然受了傷,怎麼不好生歇息療傷,還忙這忙那的。
“小乙你真是糊塗,恁大的事也不言語一聲。”
徐小乙懊悔不迭道:“姑娘責備的是,我是糊塗。”
左丘明笑道:“大家不必大驚小怪,一點小傷並無大礙,隻是血魔掌內蘊火毒,要將之驅除淨盡非百日周天之功不可。
“在這期間絕不可飲酒,以免引發火毒傷及經脈。”
冰歆如還是不放心,問道:“公子傷在何處?可否讓我看看?”
左丘明赧然道:“這個就不必了吧。”
冰歆如見他居然還像孩子似的害羞,殊不符他風流浪子的名目,甚感好笑,卻也不再堅持了。
左丘明苦笑道:“這倒是一件可以誇耀武林,也頗足以自傲的事,自有血魔掌以來,我是第一個在血魔掌下生還的人。”
冰歆如一吐舌頭道:“恁的厲害。”
左丘明默然半晌,苦笑道:“豈止厲害,簡直是恐怖。
“數十年前,這門武功就在武林攪起了腥風血雨。
“弄得武林中人人自危,幸好這位惡魔三年後不知因何緣由停止了殺戮,才複還武林一片淨土。
“想不到血魔掌昨夜又在這裏出現。”
冰歆如問道:“那人是誰?”
左丘明道:“你應該認識,就是虎威堂副堂主平一波。
“好在他所學不過二三成,我還挺得住,他若是學到七八成,我大概早就是個死人了,這武功雖然邪門,也真是厲害。”
冰歆如道:“那要是有人學到了十成呢?”
左丘明黯然道:“足可天下無敵,整個武林都會成為他掌中之物,予所予奪,生殺在心,對任何人,任何門派都可任意宰割。”
冰歆如大驚道:“那豈非是武林的滅頂之災?”
左丘明道:“正是,我一日來所憂者正為此事。”
徐小乙一邊喝酒吃肉,一邊道:“這有什麼可憂慮的,那個平一波不是已被你斃了嗎?”
左丘明笑道:“平一波是死了,可是可以斷定他不過是受人指使的小角色,真正可怕的是在幕後操縱他的人。”
徐小乙道:“那就是排教教主了。”
左丘明道:“絕無此可能,排教雖然在地方上勢力龐大,也不過稱霸一方,在武林中的地位並不高。
“不要說與七大門派相比不逮遠甚,即令與一些中等門派相比,也略有不及,此無他,司馬教主的武功實在算不得上乘,排教勢大隻因教眾繁多而已。”
冰歆如道:“然則公子意欲如何?
左丘明歎道:“有道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遠慮是談不上了,近憂已在眉睫,現今最緊要的是送你到一個安全隱秘的處所,然後再追查那些凶手的來龍去脈。
“至於血魔掌,少林,武當想必比我還要心急。”
午飯過後,左丘明趕往辰州,他想要查明雷震嶽和平一波的來曆。
這兩位虎威堂的正副堂主,不過是武林中的小角色,卻一者會少林寺不傳之秘——金剛伏魔杵,一者練的更是駭人聽聞的血魔掌,而據江湖傳言,這兩人乃同門師兄弟。
如此而言這兩人的師門是既可疑複可懼了。
而他就是要查明,他們的師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這一門究竟有多少人,都散布在江湖的哪些門派裏。
如他所料不差,這裏麵一定隱藏著一個驚天動地的陰謀。
辰州城裏,各路武林人馬麇集,霎時間變得如過年一般熱鬧,隻是沒有張燈結彩的喜慶氛圍,多的卻是無處不在的殺氣與殺機。
一路奔馳下來,左丘明覺得有些口渴,他選了一家最大的茶樓上去,要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悠然獨飲。
他到茶樓喝茶除了解渴還有另一個用意,茶樓和酒館是江湖中種種傳言的集中發布地,雖然其中七八成都有不實之嫌,但隻要你用心判斷,仔細甄別,還是可以得到江湖中最新的消息的。
其時正是午飯後喝茶的時間,茶樓中兩層鋪麵座無虛席,幾個茶博士穿梭往來,為客人添茶續水,忙得不亦樂乎。
左丘明喝幹了一碗茶,這才發現對麵坐著的人很麵熟,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他一邊斟茶,一邊看了第二眼,又看了第三眼,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驀然想起此人竟爾是那晚在山神廟裏見過的南荒鳳凰宮的大弟子桃紅。
隻是她女扮男裝,兼且手法頗為高妙,是以第一眼沒能認出來。
一想到“南荒鳳凰宮”,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扔下茶壺逃命。
但轉瞬間便鎮定下來,心下一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寧輸性命不輸臉麵。
言念及此,持壺的手隻微微抖了一下,便又將茶碗斟滿。
對麵的桃紅顯然注意到了他這一細微的變化,微露鄙夷之色。
左丘明無心計較她的態度,雖然還能坐著穩如磐石,周身卻出了一層重汗,不過他並不為此感到羞愧,普天下見到鳳凰宮的人而不逃的還未有過。
逃得快的便是高手,大可慶幸自己又活了第二次,而像他這樣穩坐不動的可謂絕無僅有,言念及此,又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得了。
況且他心裏還有一番計較:
這茶館裏的人幾近百數,都觸犯了傳言中鳳凰宮“遇死者”的大忌,他不信鳳凰宮會將這些人都殺掉。
所謂不知者不罪,那麼無知者就更無罪了,此刻他寧願做個無知的愚人。
雖隻一瞬間,腦中卻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卻總算鎮定下來了。
然而接下來又犯了一個幾乎令他懊悔終生的錯識,就像他平時遇見美豔迷人的絕色一樣,本能地送過去一個同樣迷人的微笑。並非有何意圖,隻是一種友好、欣賞的表示。
而許多美麗的女人也是被他這種帶有魔力的微笑迷住的。
待他察覺自己這一愚蠢的舉止時,心都涼了,暗歎道:“禍事了,真是人要該死,神仙都沒得救,這不是自己往油鍋裏跳嗎?
對麵的桃紅霎時間臉漲的通紅,顯然被激怒了,卻沒發作,隻是把臉轉向了窗外。
左丘明見對方置之不理,大喜過望,隻是身上的汗流得更多了,他連喝了幾碗茶,補充體內流失過量的水分。
桃紅緩緩轉過臉來,又回複了先前冷漠如冰的神態,似瞅非瞅地看了他幾眼,自言自語道:“一杯為品,兩杯為飲,三杯四杯便是驢飲。”
左丘明知道她是譏諷自己,卻既不敢接話反擊,也不敢有甚表示,大為氣惱,無奈之下,也學對方的樣子將臉轉向窗外。
耳邊又聽得桃紅一聲冷哼:“東施效顰,無聊淺薄。”
左丘明絕意裝聾作啞,置之不理,不上對方故意挑釁的當。
街麵上人來人往,大都是攜刀佩劍的江湖豪客,有騎驢的,乘馬的,坐轎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老不少的,有醜的,俊的,也有不醜不俊的,好一幅江湖龍虎風雲會。
過了半晌,左丘明覺得總這樣呆望著窗外也不是事,自己也覺得太過委屈了,便把臉又轉了回來,恰巧與桃紅銳利如刀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刀鋒般的目光中蘊藏著濃濃殺氣。
“這位仁兄,我們好像在哪見過?”桃紅率先發話道。
若在平時左丘明一定會笑出聲來,因為這句話是那些淺薄浪子向女人搭訕時的套話,想不到竟從一位裝扮成男人的美女口中說出來。
然則他此刻卻深深體會到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殺機,隻要他承認見過,甚至認識,那他就死定了。
麵對對方的無理挑釁、層層追擊,左丘明心中無明火起,直欲撕破臉麵與鳳凰宮拚個魚死網破。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正是人被激怒的表現。可是一想到你那仍身處群狼窺伺,隨時都會有性命之虞的冰歆如時,他又強自遏止住衝動。
他從小時師傅便灌輸給他在江湖安身立命的六字真言“輕生死,重然諾”。
他既已在心裏允諾了冰雄,要保護冰歆如的安全,那麼在沒將冰歆如安置到穩妥的所在前,他還要留著自己這有用之身,絕不能逞一時血勇之氣,將冰歆如的生死安危浪擲於一擊之中。
忖思既定,他搖了搖頭,道:“在下好像無此榮幸。”
桃紅緊盯著左丘明的眼睛道:“可我總覺得仁兄的麵相很熟,一定是在哪裏見過,我這雙招子再不會看走眼的。”
左丘明斷然否定道:“我的招子也不會看錯,此生絕無可能。”
桃紅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道:“仁兄不會是不敢承認吧?”
左丘明冷笑道:“萍水相逢都是他鄉客,轉頭又是陌路人,認識不認識又有什麼,敢與不敢,從何談起。”
桃紅道:“仁兄倒是達觀的很,倒像是道士的弟子。”
左丘明心下一凜然,對方已然點明了他的出身來曆,假若下一步再叫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再想逃避也是不能,看來對方真動了殺機,而必欲將自己誘入彀中而置之死地。
他的手不由得摸向劍鞘,心頭一片蒼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冰歆如。
桃紅又道:“仁兄既說此生沒有可能,那我們可能是前生相遇吧,這樣看來,我們的緣分可是緊得很哪。”
左丘明漫聲應道:“萍聚萍散皆是緣,前生後世兩茫然。若問而今身何在,碧海蒼天落日間。”
此刻他已放棄了希望,一俟對方點出他的名姓,便拔劍一搏。
桃紅微微一怔,擊掌讚道:“好詩,好詩。”
左丘明不加理會,專等對方發難,然則桃紅卻像忘了適才的事似的,隻顧搖頭晃腦,吟誦那四句話,兀自激賞不已。
有頃,她小口品了口茶,又道:“我把仁兄好有一比。”
左丘明不明其意,隨口問道:“比做什麼。”
桃紅道:“好比西漢時淮陰侯韓信。”
左丘明頓時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衝向頭裏,發皆上豎,他知道對方這一比忒煞陰損刻薄了,明明是譏誚他不敢應戰,甘受胯下之辱。
搭在劍鞘的手握緊了,劍悄然出鞘,但旋即他又把劍無聲地送回去,為了完成對冰歆如的“然諾”,他不惜挺身作一遭韓信。
桃紅笑道;“哎喲,仁兄還會變臉呢,剛剛還是淮陰侯,轉頭又變成怒發衝冠的嶽武穆了,可是要喝我的血嗎。”
左丘明冷然道:“端看你是不是匈奴了。”
桃紅笑道:“我可是再正宗不過的漢人了,仁兄要喝血可千萬別找錯了對像。”
左丘明雖見她笑語晏晏,但仍殺機不減,一字一句道:
“今日閣下是立意要賜教了?”
桃紅佯作不解道:“賜教?你要我教你什麼啊?我可什麼都不會。
“你膽比薑維,才比曹子建,時不時的還能做一回淮陰侯,嶽武穆什麼的,我可是欽佩的很那。”
左丘明不知她是說真話還是反話,但感到對方身上的殺氣已盡斂無遺,心下鬆了一口氣,站起身道:“在下先行一步來。”
桃紅笑道:“他日有緣再遇,可別說沒見過我。”
左丘明轉身即行,不再猶豫,在心裏發願:
寧可白日撞見閻羅,也別讓他再見到這位。
剛剛走到門口,忽聽身後一人“啊呀”一聲大叫,他回頭看時也愣住了。
茶館中早已人滿為患,是以他一離開,便有一人搶著去坐他的位子,沒想到卻坐了個倒跌。
此人坐在地上大罵道:“夥計快過來,你他奶奶的這是什麼椅子。”兀自“哎喲”、“哎喲”叫痛不止。
茶博士急忙過來,看著地上已成一堆粉末,根本找不出一塊木片時,更是驚呆了,搔頭道:
“這怎麼可能,真是白日撞見鬼了,剛剛還是好好的一把木椅,怎地轉眼成一堆木屑了?
“我們這的椅子雖不是檀木的,七八百斤還是禁得住的,客官你人又不重,怎會這樣?”
那人一聽更火了,罵道:“你奶奶的,你問我我問誰去。
“椅子是你店裏的,又不是我帶來的,你還有臉問我怎麼回事。”
周遭人等紛紛圍觀,訝異聲四起,均參詳不出這是何因。
隻有桃紅乘左丘明回頭看時,向他豎了豎大拇指。
左丘明臉上一熱,暗道慚愧,這是他為了避戰而全力鎮靜自己,不知不覺間運足了功力,竟爾將椅子震碎。
而在他內力的吸附下,尚未散架,外觀上亦無異狀,但一遇外力壓迫,便散作齏粉了。
這本是極上乘的內功境界,但他用來避戰而不是應敵,殊感愧疚,長歎一聲,出門而去。
離開茶樓百多米遠,他才有逃出生天的感覺,真像是在地獄裏走了一遭。
他信步在街上走著,又在賣大碗茶的攤子上喝了兩大碗涼茶,這種他本不屑一喝的粗茶竟然也有一股出奇的好味道。
走著走著便來到了排教設在辰州城裏的虎威堂舵口,但見這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禁湊上前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
到得近前隻聽得鐘鼓齊鳴、梵唱悠悠。
是大辦喪事的樣子,他登即心裏一動,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擠到人前,但見虎威堂前設了一個大大的靈堂,上麵一條橫幅寫著:
雷堂主,平堂主英靈永存。
虎威堂教眾均頭紮白帶,臂纏白布,臉上更是如喪考妣的神情。
兩壁廂一群和尚正為追薦這二人的“英靈”而大做道場。
左丘明暗自思忖:
排教一日間折了兩位堂主,可要大折銳氣,這等大的事體司馬雲龍一定會到場親自主持,兩位堂主在自家的營盤裏被人擊斃,傳揚出去,排教顏麵何在?
他一邊想著,一邊搜尋司馬雲龍的蹤影,卻沒見到他。不時有各派人士進進出出,向排教表示吊唁,然則司馬雲龍一定是在內堂裏招待各派的首腦人物呢。
看了一會他便想退回去,畢竟他和排教許多人都朝過相,而他與虎威堂大起衝突更是人所共知之事,萬一被排教中人認出,多有不便之處。
他隻是沒想明白排教為什麼不全力緝凶,而在這大做道場呢?
他緩緩向後退去,卻聽得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殺了人還要來看看,不知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呢,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根本就沒安好心。”
左丘明一聽這聲音,腦子裏“嗡”的一陣轟鳴,仿佛有人把少林寺集齊僧眾用的大鐘放到他腦子裏,再用百多斤的大錘敲擊一般,他再想不到此人居然陰魂不散,如附骨之疽般粘上他了。
他不加理會,也不回頭去看,隻顧快步走出人群,向一條僻靜的弄巷裏走去。
他雖然沒有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但也知道那人一定不會輕易放棄,必然像影子似的拖在他後麵。
走出這條弄巷,便是一塊開闊地,就聽得後麵有人喊道:
“左丘明,你給我站住。”
左丘明歎了口氣,倒也聽話,停住了腳,回頭看時,桃紅果然已在三尺之外處站定,滿麵殺機。
左丘明看了她兩眼,一攤手道:“閣下,我們既不相識,亦無過節,緣何要與在下過不去?”
“這……?”桃紅不禁語塞,想了想道:“我就是想和你過不去,你能怎麼樣?”
左丘明怒笑道:“我能怎麼樣?我根本就不想怎麼樣。你既執意和我過不去,殺了我就是。”
桃紅怒道;“殺了你就是?告訴你我為什麼和你過不去,我恨的就是你這種態度。”
左丘明惑然道:“態度?我沒什麼態度啊,倒請說個明白。”
桃紅道:“好吧,讓你死也做個明白鬼,我且問你,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或者以前見過我嗎?”
左丘明搖頭道:“既不知道,也未見過。”
桃紅又是勃然大怒:“你這廝敢當麵撒謊,我們剛剛在茶館見過,這一轉眼兒的工夫就抵賴不認了。”
左丘明爭辯道:“那是剛剛,適才的事,你問的是以前。”
桃紅道:“剛剛,適才就不是以前了,那不是已經過去了的事嗎?”
左丘明倒被問住了,想一想道:“你說的是,是我一時糊塗,忘了這之間的區別了。”
桃紅怒道:“忘了?鬼才相信,分明是純心抵賴。
“還有,我問你,你為什麼一見到我就怕得要死要活的。遮莫我是妖魔鬼怪不成?”
左丘明佯作不解道:“怕你?這是從何說起?
“更甭提什麼妖魔鬼怪了。”
心裏卻想:
你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桃紅道:“胡說,你分明是心裏有鬼,才怕我怕得要死,你以為我會看不出來。
“在茶樓上我百般激你,沒想到你的忍功比武功要強百倍,連我把你比作韓信都能忍得住,這絕不是你平日的風格,我就是想知道你心裏究竟有什麼鬼才能如此沉得住氣。”
左丘明現今不是畏懼,而是快被她纏得發瘋了。他認輸道:
“好吧,我承認我怕你,或許你是我命裏的魔星,所以我見到你就怕得要命,沒什麼緣由。”
桃紅麵頰一紅,啐道:“美的你,你也配。”
左丘明腦子都要炸開了,實在忍耐不住,毅然決然道:
“桃紅姑娘,你究竟想怎麼樣就直說吧,要殺要剮就請動手。”
“什麼?桃紅驚叫起來,一時間忘了掩飾,尖叫聲裏盡顯女兒本色,你原來就認識我。
“而且知道我是女的,可是……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小名呢?這絕無可能啊。”
左丘明知道這回是徹底攤牌了,不過他不想告訴她是在山神廟裏見過她,並不是害怕,而是不想讓她明白。
即便自己死了,讓她一輩子也解不開這謎團,總得大費腦筋去亂猜一通也是好的。想到這裏,他又不禁露出幾絲得意的微笑。
桃紅忖思良久,顯然想不通是怎麼回事,她一跺腳道:
“左丘明,你甭得意,在我弄明白這事之前,暫且留你的人頭,等我明白以後,你的死期就到了。”
她一轉身,疾馳而去。
左丘明愣怔在那裏,實在弄不明白這位煞星究竟是何心腸,將他逼得生死兩難,不得不圖一拚時,卻又把他放過了,左丘明倒真希望大戰一場,就算不敵被殺,也強勝於這般提心吊膽地活著,更不想以後再讓她這般歪纏著,難死難活,真不知將伊於胡底矣。
然則縱令他想打架也找不到人了,況且他心裏深處也意識到:
這架能不打還是不打的好。
他臨下山時,師傅就再三再四地告誡他:
千萬不可招惹南荒鳳凰宮的人,不要說是人,就是鳳凰宮裏出來的狗也不能惹。
他雖然有些不以為然,但他最聽師傅的話,這番告誡可是刻到心裏了。
行走江湖以來,種種駭人聽聞的傳說更加證實了這一點,是以在他心裏對鳳凰宮有一種本能的畏懼。
就像人在孩提時聽多了鬼的故事,雖然從未見過鬼,但一聽到哪裏有鬼,還是會嚇得落荒而逃,遑論真是青天白日裏撞見“鬼”了。
左丘明此時感到神疲力乏,小腹中掌處也隱隱作痛,他不敢再在街上亂逛,找了一家客棧,要了一間房,在床上盤膝而坐,運起師門內功,一者養神恢複氣力,二者也將血魔掌的火毒逼出一些。
二個時辰過後,左丘明精力盡複,出得客棧,在左近的一家酒樓裏吃晚飯,這次他學了個乖,先將周遭情形察明,見確無鳳凰宮的人方始放心入座。
他不敢飲酒,便點了一碗飯,兩菜一湯,等待上菜的間歇,先要了一壺功能清心明目的菊花茶喝著。
卻聽左邊桌上一老者歎道:“排教這次可真是栽到家了。”
一年青後生問道:“師叔,您這話怎講?”
那老者先咂了口酒,道:“抓不用問,排教四舵三十六分堂,一日之間被人挑了一舵。
“這還不算什麼?你沒注意到嗎?司馬雲龍既不查明凶手,也絕口不提為兩位堂主報仇,你們想想這是為什麼?”
那年青後生撓撓頭道:“這倒也是,我也覺得排教今天的喪事就像為病死或老死的人辦的,我私下裏問虎威堂的人:兩位堂主是怎麼過世的?
“那些人都跟沒聽見似的,誰也不理我,我當時還挺後悔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那老者道:“不是你說錯了話,而是你根本就不該問。”
那年青後生奇怪道:“怎麼?這地方有這忌諱嗎?”
那老者道:“這本來是沒忌諱的,可現在真成忌諱了。
“兩大堂主的死因已成排教的痛腳了,誰問著便跟誰急。”
那年青後生想了想,恍然道:“噢,我明白了,該不是這兩位堂主死的甚是丟人,所以他們羞於提起。”
那老者笑道;“你這想法倒是挺別致的,說來聽聽。”
那年青後生小聲道:“這兩位堂主肯定也是愛這調調、亂逛窯子,結果弄出一身梅花大瘡來,排教怕丟人,就說是被人殺了。”
那老者拿筷子敲了一下那後生的頭,罵道:“沒長進的東西,人邪這腦子也邪,你這腦子裏除了這個再沒別的。”
那後生“哎喲”一聲道:“師叔,那您老人家說說是怎麼一檔子事?”
那老者“哼”道:“你這小子倒考起我來了,你師叔這幾十年的江湖是白跑的?
“別看他司馬雲龍左遮右掩,卻也瞞不了我一雙利眼,再加我從別處聽來的消息,和他們私下裏的竊竊私語這麼一印證,還真被我猜出來了。”
那後生道:“師叔,您快說說讓我們聽聽。”
那老者遲疑了一下,道:“這個嘛,咱們還是回客棧再說吧。”
那後生急道:“師叔,您就快說出來吧,我都快急死了。”
那老者左右張望一下,見並無排教的人,方始壯起膽子,小聲道:
“雷,平兩位堂主不是死的丟人,而是死的嚇人。”
那後生不解道:“一個死罷了,無論是刀劈的,劍砍的,還是用毒毒死的,也不過如此,有甚可怕的?”
那老者道:“你個後生家知道什麼?告訴你吧,那雷老虎是死於少林寺的獨門絕技——金剛伏魔杵。”
那年青後生和同桌的兩個後生齊地驚叫起來:
“金剛伏魔杵?這怎麼可能?師叔您該不是弄錯了吧。”
那老者道:“此事千真萬確。金剛伏魔杵誰會?
“普天之下惟有少林寺有這門武功,少林寺中也隻有戒律堂首座智能大師一人練成。
“你們想想,如果智能大師出手對付雷老虎,那意味著什麼?”
那年青後生道:“那豈不是表明少林寺要對排教下手了?”
那老者一擊掌道:“著啊。排教稱霸一方,好事沒幹多少,壞事可是不少,也不知他們做了什麼惡事,激怒了少林。
“要為江湖除惡了,司馬雲龍這回可變成小爬蟲了,他給他兩位屬下辦喪事,他的喪事不知有沒有人給辦嘍。”
那年青後生一拍腦袋道:“我知道少林寺為何要對排教下手了,肯定是為了太武莊那樁血案。”
那老者道:“這倒極有可能,而且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別的由頭能令少林寺出頭的。
“那司馬雲龍真是吃了熊心豹膽,敢在自家地麵上監守自盜,幹下這樁冒天下大不韙的事。”
那年青後生洋洋道:“寶物動人心嘛,現今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他近水樓台先得月,能捷足先登呢。”
那老者道:“羨慕個屁,這回司馬雲龍的麻煩可大了,少林寺已然可令他身喪教除。
“還有不知多少人想從他手裏再奪回那寶物,他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住嘍。”
其時左丘明已然吃完了飯,一邊喝著菊花茶,一邊饒有趣味地聽著,對他們的猜測,他大多嗤之以鼻,不過有一點倒證實了他的猜疑,那就是司馬雲龍見到手下兩位堂主的死狀後,誤將出手的人當作少林寺的智能,不單不敢緝凶複仇,反而要惶惶不可終日了。
然則血魔掌呢?
他心中驀然一動。司馬雲龍也是老江湖了,他會不知道血魔掌嗎?
他結完了賬,快步走出酒樓,便向虎威堂走去。
其時雖已入夜,繁星滿天,景物皆依稀可見。
街道上依然遊蕩著不少江湖中人,兩側的酒樓裏更是充斥著吆五喝六的劃拳聲。
前些日子左丘明為查證太武莊一案究竟與虎威堂有無牽連,曾數度潛入虎威堂內,對虎威堂舵口自是了如指掌。
他從虎威堂後麵的高牆一躍而入,緊鄰高牆的便是雷震嶽和平一波生前的住所。
這二人均無家小,比鄰而居。
他來此的目的正是要從二人生前的遺物中查出些蛛絲馬跡來。
他輕輕翻開窗戶,悄無聲息地躍了進去,駐足諦聽了片刻,確信屋子裏並無他人呼吸聲,才掏出火折,晃然後四處查看。
不看猶可,一看可是非同小可,莫說遺物,整個屋子裏連點灰塵都找不到,比水洗過的還要幹淨,仿佛這屋子自建成以來就根本沒人住過似的。
左丘明知道來晚了一步,被有心人著了先鞭,把遺物統統搜走了。
左丘明本來僅僅是猜疑,這一來倒愈加說明這裏大有文章。
他從門而出,也不再隱匿身形,徑自闖入平一波的居室,這裏果然也是一樣。
左丘明熄滅火折,沉思有頃,便向前麵大堂走去。
還沒到大堂的後門,便聽得人語喧嘩,爭吵聲甚急。他兩個起落,已然雁子一般輕落在後窗下,伏下身形,在窗紙上戳了兩個洞,向裏麵看去。
卻見虎威堂上明燭輝煌,殿階之上左下首坐著的正是排教教主司馬雲龍,兩邊侍立的是他的兩位副教主。
而虎威堂堂主的交椅上卻坐著一個老太婆,滿頭白發,臉上更是溝渠縱橫。
倘若趕上雨季,也會蓄下不少水。
右下首坐著的背對窗子,看不清麵目。
左丘明心中一樂,司馬雲龍動作倒快,這麼快就找到虎威堂堂主的接班人了,隻是在哪兒找來一個老太婆,虎威堂豈不是要改改名了?
咦,不對,司馬雲龍是坐在她下麵,遮莫是他被那老太婆篡了位,奪了權,自己降為堂主了?
正胡思亂想著,隻聽那老太婆開口道:“雲龍,不是老身倚老賣老,你可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怎麼當上了這勞什子教主連老身的賬都不買了?”
司馬雲龍連連賠笑道:“三姑,您老人家這是怎麼說的,侄兒能有今天,還不多虧您老人家往日栽培提攜之恩。
“這些年來侄兒無時無刻不記著,隻是俗務繁多,不能常去給您請安,實屬該死。”
老太婆“咯咯”怪笑道:“小子,你能說這話還算你有良心,請不請安的我會挑你的禮?
“說來說去都是一家人嘛,話說開了,事兒也就好辦了,把那寶貝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吧。”
左丘明聽到那老太婆的笑聲,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老大的不舒服,心中一動,恍然道:
“對了,是她。武林人稱祁連老虔婆的何三姑,隻是從未聽說這老虔婆與排教有因淵源,怎地竟與司馬雲龍套上親戚了?”
司馬雲龍幹咳了幾聲,苦笑道:“三姑,您老人家明鑒,侄兒已說過多少遍了,那東西聽是聽說過,委實從沒見過,更不在我手中。
“您老人家逼勒著侄兒交寶,侄兒到哪兒給您找去?”
何三姑冷笑道:“雲龍,少在我麵前裝神弄鬼,你那兩根花花腸子老身會不清楚?你瞞得了別人別想騙過我。
“你也不想想,沒個準信兒,我會大老遠的到你這兒來?
“我今天是好話說盡,麵子也給足了你,隻要你一句話,到底交不交出來?”
司馬雲龍直急得額筋暴跳,空張著兩手,說不出話來。
何三姑放緩語氣道:“雲龍,老身再沒起色,也不至以大欺小,搶你小孩子的東西。
“隻是世間既有這件寶物,若不能看上一眼,豈非人生至憾,死也不能閉上眼睛啊。”
司馬雲龍尚未答話,卻聽一個聲音道:“老虔婆,世上寶物多了,你都能看上一眼嗎?
“要說死你早該死了,閉不上眼睛我來幫你的忙。”
話音未落,虎威堂大門被人一腳踢開,進來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人。
何三姑和司馬雲龍齊聲喝道:“來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