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親人,慮前程,艱難地捱過了一天又一天。
小妹來信了,告訴我母親因為不慎將點煙的火柴掉到了席座下的塑料布上,引起了一場小小的火災。她的皮膚被灼傷進了醫院,經過救治已經脫離危險。妹妹的信,字寫得十分工整,使我覺得她的這信寫起來十分吃力。信中不乏寬慰我的言詞,我深受感動。
全國的政治形勢一浪疊一浪地發展著。“批林批孔”運動步步深入。教育戰線仍然處在風口浪尖上,反複辟,反回潮的喧聲有增無已。北京“那個小學生”越來越紅,我們的處境不見有好轉的趨勢。八月末,我們的問題算基本搞清了,批判我們的運動也告一段落。工作組準備收兵回營了。在最最關鍵的時刻,也就是給我們的問題最後定性的時候,師團廣大指戰員,包括工作組的一些同誌拿出了自己的明確意見:“王亞卓”所犯錯誤是由於思想改造不夠,認識模糊。盡管錯誤十分嚴重,但還屬於人民內部的矛盾。要求組織對我們從寬處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拉鋸戰,結論總算是下來了:給王武堯留黨察看一年處分,撤銷其職務,下放連隊勞動;給韓亞立開除團籍處分,下放連隊勞動;我也被開除了團籍,並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半。鑒於我患有嚴重的肺結核和胃潰瘍,服刑期間,保外就醫。我不曉得我的結核病為什麼又突然重了起來。衛生隊的常醫生和前旗醫院的幾個大夫為我檢查得很仔細,都說我病得確實不輕。而我對自己身體的感覺並不很壞。
服刑一年半年的判決對我來說是出乎意料的喜訊,又是監外執行,我更不去當一回事情了。至於隨之而加重的病,我也同樣沒往心裏放,我被送到山邊采石場當搬運工。盡管我的心情大有好轉,但沉重的勞動常常弄得我眼冒金花,幾次由於氣力難支,險些被石頭砸住。一次,額頭磕在石棱上,流了很多血。
不久,上級考慮到我的身體狀況,認為這裏的醫療條件無能為力,批準我回家去治療一個時期。這是常醫生來采石場通知我的。他給了我一些藥物,並將一封寫給我家鄉某醫院的一位姓史的醫生的信交給我,囑我回家後去找他做治療。這位史醫生原在軍醫大學和常醫生同學,後來轉業到地方醫院的。
回家去!這是我作夢都沒敢企望過的。而今居然得到領導恩準,我簡直樂暈了!謝天謝地!我立即收拾行囊,馬上啟程。因為要到明天上午才能乘上火車,我心中另有打算,去看望一下崔幹事!
大約一個月前,也就是小妹離蒙不久,崔幹事因為我們問題的株連,被調離團政治處,到其他團某連當副連長去了。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心中始終惴惴不安,千方百計打聽他的情況。我有一大堆話要對他講,肚子早憋得脹鼓鼓的了。崔幹事所在的連隊,離我們采石場有五十多裏地,我順道買了一瓶青梅煮酒,四聽罐頭,大步流星兼程前往。五十裏路,四個小時。到達時,已見營區燈火閃爍。
打聽到連部所在,便徑直走來。連部沒有崔幹事,通訊員立一即到炊事班去找。他分管著後勤工作。工夫不大,崔幹事來了,見到我,他異常驚喜:“你怎麼來了?”
“專來看您。”
“怎麼能有這自由?”
“團裏準我回家看病。”
“唔,大好事。沒還吃晚飯吧?”
“吃過了,一邊趕路一邊吃的。”
“再喝點兒稀的?”通訊員說。
“不了,不了。”我說。
“擦把臉吧。”崔幹事親自將熱水兌在盆中,扔進毛巾。
通訊員退出連部。
屋中隻剩下我和崔幹事了,空氣驟然變得有些莊嚴。我們倆都很激動。
“崔幹事,您受苦了。”
他搖搖頭:“這兒很好,比在咱團時心裏輕鬆得多。”他端詳著我,眼裏流露出我熟悉的那種深沉凝重的感情。
“采石場的活吃得消嗎?”
“還可以。”
“家裏有信來嗎?”
“有。都挺好的。”
“你父親還在幹校?”
“是。有要分配的信兒,還沒分。”
我們談著,先後來了幾個班排幹部找崔幹事談工作,為了不受幹擾,我們來到了炊事班的一間小倉房中。
青梅煮酒啟了塞兒,四聽罐頭開了蓋。我將“不宜飲酒”的醫囑忘在了腦後。怕自身的結核菌傳染給別人,我提出分餐。
崔幹事微微一笑:“知道嗎,你的病並不重。常醫生為了使你能保外就醫,暗中幫了你的忙。”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有悟了。
“前旗醫院為你查病的大夫也是他聯係過的。你這次能獲準回家看病,也一定是他努力的結果。”
“您要不說,我還真蒙在鼓裏。”
“所以你盡可以放寬心。不過到家後,也真得做治療,你畢竟是有病。如果在家鄉醫院能找到關係好的大夫,可以將診斷書寫得活些,在家多住些時候。”
我這才又明白,常醫生為什麼讓我回家後去找那個他熟識的醫生。
是酒力,也是興奮,我的心熱乎乎的,暖流在周身湧蕩。
我向崔幹事談到了關於臧副主任的那樁事。他已經完全知道了內情。他向我道起歉來,弄得我後悔不迭。我們又說起郭幹事。自我們的事情結案後,他並沒有得到重用,而且上上下下都給他白眼吃。聽說,他準備轉業回家,報告已打上去了。我解了一口氣!崔幹事告訴我,盡管小學生的“公開信”是遲群、謝靜宜支持的,但全國各地對我們表示同情的人很多,團裏一共收到各地來信四千多封,絕大多數是站在我們一邊的。這情況太讓我興奮了。
喝得臉紅耳熱,談得痛快歡暢。崔幹事忽然緘口不語了,一連默默喝了幾口酒。
停了好一會兒,他憂鬱地對我說:“跟你說件不太愉快的事,我想你是能夠想得開的。”
我盯住他,請他說下去。
“遲玲玲結婚了。”
猶如晴天裏的一聲炸雷,我感到震驚。怎麼會這樣快呢?才短短的幾個月時間。
“這是真的。”崔幹事出去從宿舍取來一封封著口的信,交到我的手中,“這是她寫給你的。”
我撕開信皮,抽出信紙,展開看。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短的絕一清信,整張紙上隻有九個字,顫顫索索,刺目剜心的九個字:
“我不忍心離開你,但是……”
一介省略號,含著萬千哀言悲語,和著我的酸楚一齊在心中翻卷。
“她是一個弱女子,一個沒有依靠、沒有力量的可憐的女孩子。有人譴責她……”
“她的男人是誰?”
“你不認識。”
“是咱團的知青?”
“不,是老鄉,普通社員。”
“女也為什麼要這麼急著解決終身大事?”
“她的周圍開展著批判你的運動。她的壓力很大,刺激很大,她的神經受不了。是她主動求助連隊附近公社的老鄉,幫她在遠處找一個婆家的。她走了已經有兩個月了。”
我痛苦。然而,更痛苦的應該是她。這災難是我帶給她的呀!命運之神讓我們在歡樂中相識,在悲哀中分手,這是多麼殘酷的安排!遲玲玲是不該受到譴責的。應該譴責的是眼前這種社會現狀!她是因為我而走出這一步,這一步將決定她整整一生!
一口接一口地飲酒,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煙酒之氣,衝蕩著屋中的寂靜。
過了十多分鐘。
“她走時,到團部找我,留下了這封信。她很想見見你,可是又怕控製不住感情。她很痛苦,在我麵前一直流淚。她說她對不起你,隻能這樣做。”崔幹事音沉語重,他的眼裏也充盈著淚水。
“她現在在哪兒?我去看她!”
“她嫁到了包頭郊區,具體地址沒有留下。”
一瓶酒喝幹,我還想喝。醉了,我的心醉了,碎了。
這夜,我和崔幹事同蓋一床被,睡在一張單人床上。崔幹事又告訴我,我鎖在抽屜裏的那冊被人抄走的日記本現在他手裏。當時團中心學校的一夥學生把本子上交到政治處時,被伍主任悄悄扣下,沒送工作組,以後伍主任把本子轉給了他。真沒想到!我對伍主任一直抱有成見,他卻在關鍵時刻保護我……
第二天早上,我上了東去的列車。暫且離開這塊給過我歡樂和痛苦的土地,離開這濃煙彌漫的戰場,我的心中充溢著薄薄的歡愉之情。足以使我欣慰的是:在剛剛過去的那摧肝裂膽的喧鬥中,我保持住了我的人格。事實也確實證明,單薄而平庸的我,沒有失去人們的信任。信任,這是人間多麼寶貴、多麼令人神怡的字眼嗬!然而,種種不幸也使我深深地感傷,尤其是遲玲玲的出走……
是的,她走了,走向了那陰暗陌生的生活,而且永遠不能回頭。是的,我們別離了,中間有千山萬水相隔,似乎永遠不能相見,永遠不能聚合。這是何等蹂心躪魄的別離啊!
不錯,人生的別離並不全然都是苦痛。幸福的分手,我也經曆過。那次,在三連工作完畢,與遲玲玲產生了些情誼,但我尚不知她心的底蘊,不知該不該把滿腔的熱情奉獻給這個可愛的人兒。臨返團部的前夜,我做了認真的思慮,終於想出一個辦法,確定了一項表達方式。上午,和連隊報道員們分別的時候,我和大家一一握手。連隊女報道員隻有遲玲玲一個。那時,男女青年還不曾有握手道別的習慣。我毅然決然地把手伸向了她。她也毫不遲疑,伸過手來。我借助著心的力量,將她纖柔的手使勁兒攥了一下,霎時,她的臉頰騰起兩片紅雲,眼睛裏溢漾著動人的神彩。啊,我們心心相印了。
以後便是雪片似的書信交往,時常不斷的親密會晤……與烏梁素海的水,岸邊的紅柳樹為伴……
列車在運行。
我的思想在飛蕩。
以往,和遲玲玲在一起時的許多美好辰光,如令都成了烈火和強波,炙燒、衝擊著我的感情。我默默地思憶,默默地前瞻,思想陷入一種混沌、迷濛的幻境之中。
她來了,忽又走了;她走了,忽又來了。我沒有看清她的臉上是否掛著淚痕,也沒有記清自己對她說了些什麼。
她邁著頎長的腿,懷著一腔憂怨,搖搖晃晃地走了。
她棲身的村落中,有沒有像烏梁素海一樣清涼的水?有沒有像我的屋前那樣綠的樹?她還會不會麵對夕陽,坐在鬆軟的沙丘上,輕聲吟唱《草原之夜》?她會不會將那烏黑的長發精心梳整得像瀑布一樣閃亮!會嗎?我苦思苦念的玲玲啊……你,為什麼這麼慌忙地走掉,為什麼如此輕率地把枷鎖套在自己的身上!
不說了,什麼也不說了!
不想了,什麼也不想了!
心已經碎了,像一顆被碾在輪下的草莓,淌出了紅稠的漿液……
列車在運行。
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夜幕漸漸四合,車廂裏大部分團燈熄滅了,隻亮著三兩盞,光線微弱幽暗。我坐在三個好心人為我擠出的一小塊席位上,半邊屁股懸著。從車窗外望,一片黑暗,列車仿佛穿行在沒有盡頭的山間隧道之中。忽而見幾簇燈火,這星星點點的柔光,喚動著我心中掩藏得並不很深的層層陰冷的記憶。斜前方,一個大塊頭的青年婦女打了一個清脆響亮的噴嚏。燈光消失了,記憶還淺淺地在,如絲如縷牽係著我的雜亂的情思。
車到張家口,不少旅客在這裏下車。我的額頭抵在涼硬的車窗玻璃上,目光穿過密如星海的燈火群,眺向那深不可測的遠方。我的年過半百、一身血傷的父親啊,此時,正在這裏一片沒有圍牆的囚禁地打發著他暗淡無光的生命。人世間確有著許多美好的事情,他也曾希冀過,渴望過,追求過,爭取過,為這個世界毫無保留地貢獻過。他辛辛苦苦勞作了半生半世,但得到的呢?……。這就是偉大的造物主公平之所在麼?!
車廂裏空蕩了,我有了正式的座位。我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同時也封閉了昨天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