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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雪紛紛
邢卓

被淩辱,被宰割,被暗算。淒風苦雨之中,一百十天飄搖而去。七月,內蒙大地風暖雲薄,草木蔥蘢。但我的心上仍覆著一層冰雪。

在這循環不休的持久批判中,批人者和被批者都已經疲憊不堪。我的病依然纏擾在身,不見好轉。有消息傳來,我們的問題已經有了結論。在這次事件中,我的情節最為嚴重,態度最不老實,因此,處理也將最重。據說我將被關進監獄,判十五年徒刑。

十五年啊,我生命中最寶貴的階段,要在漫漫長夜中消逝。懷著憂鬱的心,等待著這個時候的到來。此刻,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活潑,生動,令人難舍。

一九七四年七月三十日。晚間十一點左右。我的心神正掙紮在恐怖的夢境,忽聽得幾聲音響,驚醒過來,揉著眼睛,豎起耳朵,又聽到咚咚的聲音,有人敲窗。我沒有拉燈,沒有開簾,也沒有言聲。

“吳卓,開門。”隨著手指碰擊玻璃的聲響,有人低著嗓門叫道。

“誰?”我一時沒聽出說話人的口音。

“我,賈福彪。”

我下床,把屋門打開,見外麵停放著輛自行車。賈福彪走進屋來,眼睛先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不用問,他必有要事。我拉他到離門遠些的屋角,以防姓郭的聽見。

“你妹妹來了!”他說。

“是嗎?”我十分驚詫。心,不禁突突激跳起來,“哪個妹妹?”

“小妹。”

“她來做什麼?”

“看你唄。快跟我走。”

“去哪兒?”

“連裏。她在範建新那兒。”

“不行。我不能見她。”

“什麼?”賈福彪臉一緊,“你這是什麼話!”

“福彪,這時候她到這兒來,不好。”

“人已經來了,是專為看你來的。你不見能行?”

“可我,這副樣子。”

“走吧,出去說。”賈福彪身高力大,寬厚的手拉住我的手腕,來到屋外。我轉身輕輕地拉上門。他極小心地扳起車支架。我們相跟著走。離了險區,他騎上車,我跳上後貨架,不一會兒,就上了通往六連的土路。

賈福彪用力蹬著車。我的整個身心在這條土路上劇烈地顛簸著。

我可愛的小妹來到了這片正被暗夜圍困著的土地上,這是真的。我都能想象得出,她怎樣孑然一人,滿懷憂慮地奔行在千裏迢迢的路途上。我憐惜她。

有人說,一家人中,一般最小的孩子聰明。這並不是沒有道理。小的有哥哥姐姐做老師,使他們的智力發展少繞些彎路。我的小妹的確聰明,由於被寵愛著,思想和行為比哥哥姐姐更少些拘束。她的生命的活力是內在的,她的可愛表現在機敏的、創造性的言行中。在來到邊疆的五年間,在緊張繁忙的鬥爭漩渦裏,我常常思念我的小妹。在整個家庭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八年。八年間,有那麼多值得回憶的生動畫麵!她的溫柔而倔強的性格和那姣美的容顏混擰成一縷無形而有力的絲線,緊緊地牽扯著我的心。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小妹,也在日日想念著我,因為她和她的二哥呆在一起會感到舒展、愉快。

不錯,是我邀請她暑假來玩的。那邀請不能說是“隨便說說而已”的。可是,眼下她真的來了,我又不得不叢生憂慮。她來得不是時候啊!

現在的我,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如柴,麵無血色;現在的我,即將被投入陰森的牢房。我現在隻願意躲進小屋裏,馬上與世隔絕。然而,我的小妹卻真的來了。這是多麼難堪的局麵啊!

我真不懂得媽媽和大哥為什麼會允許小妹前來。我已經寫過信去,報告過我這裏一切都好。也許,媽媽不相信我的話,才派遣小妹來一探虛實。唉,親眼目睹這殘酷的事實又有什麼好處!

容不得我做更多的思考,賈福彪的車子已載我到達了連隊。我的小妹住在營房的邊沿——連隊飼養員範建新的宿舍裏。

此時,小範在離宿舍十米遠的地方迎候著我們。車子停下了,小範走到我麵前。

“小妹上午到團裏,是崔幹事送她到這兒來的。”小範說,“她急著要找你,崔幹事說你沒在機關,下連采訪去了。我們也不知能不能見到你,也沒跟她說去找你。現在她正睡著。”

夜風徐徐,月懸碧空,六連營區黑色的輪廊分明可見;左右兩旁是空曠的田野,溫馨的氣息撲麵而來——一個幽靜、美好的夜晚。

“下午我們一直陪著她,沒讓她出去走動。從她的話裏聽出,家裏還不知你的真情實況,但已有所懷疑,是家裏派她來看看的。連裏幹部都不知道她來,飼養班的人知道,大家都給保密。”範建新講述著。

“你的事能瞞最好瞞住。就讓她在這兒住。有人問,就說是小範的妹妹。”賈福彪道。

“我去叫醒她。”小範說。

“快去。”賈福彪道。他是急性子。

範建新進了屋,燈亮了。工夫不大,小妹便跑出屋來,一下子衝到我的麵前。嗬,是她,這身負重命的特使!

我們進到屋中,小範和福彪隨即帶門出去。我端詳著小妹,幾月不見,她瘦多了。

“你,怎麼真來了!。”我嗔責道,而心,在流淚。

她惶惑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的歡悅之色登時消失。

“這麼遠的道,也不給我個信兒,就亂跑!”

“總見不到你的信,媽媽不放心,讓我來看看。”

“我不是已經寫信去了嗎?”

“沒,沒見到。”妹妹搖著頭說。

“怎麼會呢?三個月前寄去過一封啊!”

“沒收到。從你一走,我們天天等你的信。”

啊——又是姓郭的!這是他欠我的又一筆帳!

我坐在床邊,把小妹拉到懷中,右手撫摸著她的枯瘦的胳膊:“媽媽身體好嗎?”

“不好,她天天想你,飯也吃不下。”

“大哥、你姐都好吧?”

“嗯。”

“爸爸一直沒有回過家嗎?”

“沒有。”

頃刻無言。

“你來我這兒,爸爸知道嗎?”

“不知道。”

“這麼遠的路,你一個人就敢來?”

“……”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大哥送我到北京。在北京站找到一個同路的大嫂。她陪我到前旗,又送我上的長途汽車。下了車,我就去政治處找你,碰上了一個解放軍,我問他你在哪兒,他說你下連隊了,就把我送到範哥這兒來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現在我的工作很多,不能陪你。在這兒休息一兩天就趕緊回去吧。告訴媽媽,我這兒一切都好。”

“哥,你怎麼這麼瘦?”小妹語腔中滿帶憂切之情。

“是麼?也許是頭發太長的過,顯得瘦吧。”

“你回家的時候還是壯壯的,才這麼幾個月……”

“這段時間實在是太忙了,我覺得挺累。”說話時,我極力使聲音強壯些,其實,我現在疲乏得心跳都有些吃力。

“你真的不是王亞卓?”

這一問使我甚感吃驚。隨即努力做出一個笑容:“不是呀,誰說我是呢?”

“媽媽,還有我們學校裏的人。”

“都是瞎猜,瞎猜。”

“可我們班的同學說,報紙上寫了,王亞卓不是一個人。”

“……”

“我問老師,老師說有你,好多同學都罵我……”

“你來這兒,不是親眼看到了嗎?我要是王亞卓,還能來看你?”

“我不信……”她把頭貼在我的胸前,淚水在眼窩裏閃動。

“你應該相信哥哥。”我聲音虛弱地說。覺得眼睛有些潮濕。

她在我的懷中抽泣著。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可憐的小妹精神明顯地委靡了。這段時間,她也在受折磨啊!

“又有些好郵票了吧?”我扭轉話題道。

“有些。”地答,但沒有往日那種歡快神色。

稍許沉默。

“你還跟姐姐吵嘴麼?”

“不吵了。”

“大哥還邀人到家喝酒麼?”

“不了。”

“媽媽走路穩些了麼?”

“不穩,她……她又摔了一跤,腦子壞了,現在癱在床上,不能動了。她想你,老問你來信沒有。大哥騙她,說你來了幾封信,還念給她聽,她非要自己看。大哥自己寫了兩封……”小妹泣不成聲了。

“那你不在家好好照顧媽媽,還跑到這兒來。”

“接不到你的信,誰知道你這兒怎麼了!”

“大哥怎麼不來?”

“廠裏離不開,他請假,批不準。”

“小妹,你既然來了,我是應該好好陪你轉一轉的。可是現在,我的事太多……”

“你說過的,有機會讓我來內蒙,看一看這兒的風景和生活,現在我來了,你又忙……”

“小妹……我……真的是忙。不過,我可以抽時問。”話說出了口,我又想收,卻再也找不到恰當的言辭。事實是,我沒有時間可抽!

小妹卻信以為真了,她枯黃的臉上呈現了一絲歡愉的神色。我為我的失言而懊悔。

“明天你能有時間麼?媽媽說,看過你,讓我快點兒回去。”

“唔。也許可以。要是不行,就先讓範大哥、賈大哥領你玩。”

小妹又憂傷了,她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小妹,我今天上午還在連隊采訪,是你遇到的那個解放軍打電話告訴我,我才趕回來的。那兒的事還沒完,等著我回去辦。”

小妹一定不相信我的話,她聰穎過人,準又猜想著什麼。我不忍看她那雙疑惑的眼睛,我的心在激烈地抖動。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給她,然而,我實在沒有這個勇氣。

“哥哥,他們沒有害你吧?”

“哪裏的話,我沒有害過人,別人怎會害我!”

她用纖弱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我的白布襯衣上的汙漬。這件衣服袖頭開線了,我的半個胳膊裸露在外麵,胳膊上鼓凸的血管像一條條受驚的青蟲。

小妹扭轉身子,在床頭的一隻大挎包裏摸索了一會兒,取出一個白紙包,送到我的麵前:“媽媽讓我帶給你的。”

“什麼東西?”

我打開紙包,是四十元錢。我重新將它包好,塞回到書包裏去。

“來時媽媽想給你買些好吃的,又怕我拿不了,就把錢帶來了。”

我真慚愧。出家五年了,月月有薪水,雖然不算多,精打細算總還能積攢下一個半個。我卻從來沒給家中捎過一分錢。而媽媽總在想著我,常常有大小郵包寄來。家裏的日子也是很清苦的,以前我接受媽媽的寄品,竟沒有感到過不安,甚至還認為自己遠在他鄉,該是被貼補的一個。今天,我突然產生了負欠的感覺,像是有一股電流,衝蕩得我的神經簌簌地發抖。

“媽媽身體不好,需要用錢;你們也夠勞累的,多加些營養才對,不應該總惦著我。”我按住妹妹還想繼續掏書包的手,“小妹,你大概能理解哥哥,哥哥現在真的很忙。爸爸不是常對我們說,學習、工作上的事不能馬虎麼?”

小妹點了點頭,眼裏還有淚花蒙著:“我明天就走。”

“不,不,住幾天也沒關係。”

“不了,媽媽在家著急,我還是早點回去好。”

“那……這樣吧,等我和範大哥、賈大哥商量一下再說好麼?”

抬腕看了一下表,淩晨兩點鐘。我又和小妹談了一小時,正要走,範建新、賈福彪進屋來了。小範手中端著兩隻瓷盤、一個飯盒,盤子裏盛著退殼切成瓣的鹹雞蛋,和一遝油煎蔥花餅;飯盒裏是一尾紅燒大鯉魚。賈福彪一手握著隻長頸酒瓶,一手抓著四隻酒杯、四雙筷子。三下五除二,瓶蓋起開,紅殷殷的山楂酒注入到四隻杯中。

小小的宴會開始了。四隻杯碰撞在一起,叮叮作響。小妹不會喝酒,允許她象征性地抿一抿。鯉魚白嫩的細肉被挑開,賈、範二人頻頻催小妹下筷。我確實餓了,又好久沒沾暈腥,饞得要命。蔥花餅卷鹹蛋,一氣吃了兩張。然後嘗酒。三人互相小勸,酒都喝得不多,話也少得可憐。

“多住幾天吧,小妹。”賈福彪說。

“我想明天走。”小妹道。

“忙什麼,明天我帶你到‘海’上去兜一圈。”

“省得媽媽在家著急,早些回去也好。”我說。

“那也不能明天就走。一路上又累又困,總也得休息一兩天。”範建新說。

這倒是真的。小妹白天才到,今夜又過去大半,要走,最快也得後天去了。

一瓶酒喝光,用了近一個小時。我不能再耽擱。今日與小妹一別,何時能再相見?臨別時心中的淒楚,難以言表。

還是由賈福彪騎車送我。出了營區,我跳下車來,與賈福彪並肩緩行。

“我的事不知能不能瞞過小妹。”

“你的話她也信,也不信。”

“送小妹回家,還得由你們代勞。”

“唉,那樣一來,她不懷疑也要懷疑起來的。”

“有什麼辦法。不管她心裏怎麼猜想,回去後,她是不會胡亂告訴媽媽的。她聰明。”

“這點倒可以放心。不過,她的情緒不佳,你母親會看不出來嗎?”

“唉……”我不覺歎息了。以往我是極看不上唉聲歎氣的人的。

默默前行。

“聽說遲玲玲半月前調離兵團了。”賈福彪說。

“到了什麼地方?”我驚問。

“不大清楚。也許是辦回了北京。”

“她怎麼會有這種門路?”

“誰知道。走時沒給你一點兒消息?”

我搖搖頭。

我們不敢把步子壓得太慢。夜風裹著烏梁素海的水氣,輕悠悠地吹蕩在寬廣的田野問。天上,薄薄的雲彩如絹如帛,飄飄移行。朦朧的月兒一動不動,又似在雲間遊走。

快到團部了。

“你們送小妹時,再叮囑她一下,回去要好好說。”

“放心。”賈福彪點點頭,“你是不是該寫封信交小妹帶回去?”

我考慮著。信很難寫。

“你這段時間,挨整固然厲害,但不給家裏去信是不對的。”

“信,我寫過的,隻是沒有寄到。”

“怎麼會呢?”

“是這樣。我發信沒有自由,托郭幹事給寄,那時我很相信他。”

“他沒給寄出?”

“沒有。很可能交給工作組邀功去了。”

“這個王八蛋!”

“這事雖在意想之外,但也並不值得驚怪。”

“這小子太壞了。他出賣你,出賣臧副主任,我們全知道!前幾天,連裏幾個人商量要治一治這小子,又怕對你不利。”

“我是破罐破摔了,可你們教訓他,工作組不會饒你們,劃不來。”

“我們有暗主意。不顯山,不露水,讓他吃個啞巴虧。就怕他猜疑到你身上。”

“什麼主意?”

“一封電報,拍到他家去。就說姓郭的病危,讓他們全家赴蒙。既擔驚受怕,又糟蹋了路費。”

“這一招有點兒太損了。”

“他姓郭的不仁,我們就給他來個不義!”

“他的家屬無辜。”

“我聽說過,姓郭的來兵團後,見了這麼多城市姑娘,眼早花了,他嫌棄自己的鄉下老婆,連家都不回。這次讓他老婆來一趟,膩味膩味他!”

“這法子,不好,不好。”

進入團部宿舍區,賈福彪道:“瞧,姓郭的宿舍亮著燈,是不是發現你出來了?”

我正琢磨,郭幹事宿舍的燈忽地又熄了。“也許他是起來小便。”我說。

“他撒尿不出屋?”

“曆來如此。沒事,你回去吧。”

“就這樣!小妹那兒你放心好了。”賈福彪轉身上車走了。

我輕步走進宿舍,翻身上床。此時東方白晝之光已將灰白的顏色塗撒在了濃暗的夜幕上。我閉上眼,思緒卻像黎明的曙色,蔓延擴散無法收攏……

天色大亮時,我才昏昏入睡。我做了夢:綠色的警車尖嘯著疾駛到我的近前。我被人推搡著上車。那邊,不很遠處,母親拄著手杖,跌跌撞撞地趕來了,灰色包的頭發被風撩撥著。大妹和小妹跟在母親的身後。母親的麵目淒愴得駭人。她扔掉了手杖,撲過來,跌倒了。兩個妹妹在兩側來攙扶,我已被推進車廂。我朝車廂門口拚命掙紮著……

夢醒了,一身虛汗。好久,我的心沒能平靜下來。

早飯後,我去上工,腦子裏總晃動著小妹那柔弱的身影,把坯脫得歪歪斜斜。我還應該找機會去看一看小妹。她遠道而來,難得見麵,以後很難再有機會了。今晚再行動一次吧。可是,總這麼詭秘地相見,小妹會怎麼想呢?不見也罷,送她一下是極必要的。跟上邊請假?自找麻煩!難呀,親人近在咫尺,卻如遠隔在天邊。我可憐的小妹喲!無論如何我應該再去看她一眼……世上應該的事多著呢……不應該的事也很多。首先,我不應該沒有自由……

下午,正要再出工,工作組來人召我。到了辦公室,見到了段副政委。

“家裏來人了?”他問我。

我一驚,表麵上很鎮定。接著,故作驚喜之態,反問道:“我家誰來了?”

“你還不知道?”段副政委像是把握住了什麼情況。

我迅速思索著:誰走漏的消息?連裏的人?會不會又被姓郭的窺知到了?

我默然不語,段副政委也默不作聲,手裏閑翻著幾張報紙。我決定不吐實情,以防上邊捕風捉影地詐唬我,再連累別人。

段副政委終於又開口了,語氣很沉緩,不像是追贓查罪的樣子:“家裏人住在哪兒了?”

他問的是家裏人,沒有明確提到小妹,看來他不知細情。我也硬著頭皮打馬虎:“我不知道有誰來了呀。”說完,我觀察段副政委的臉色,沒看出因得不到期望的回答而有什麼慍怒,反而發現他的眼睛裏罩著一層憂愁。

“你哥哥拍來了電報。”他說著離開座椅,走到我的身邊,將一張紙片遞到我的麵前。

我慌忙接過電報紙。電報內容是:“母病危望你們速歸”。

電報是加急的。我渾身緊張得冷汗橫流。我不知所措地乞望一著段副政委。

“家裏人誰在這兒?是妹妹?”

“嗯,小妹。”

“來幾天了?”

“昨天上午才到。”

“見到了?”

“嗯。”

段副政委坐回到桌前的椅子上,頭扭向窗戶,望著窗外小楊樹的青枝茂葉,凝神聚意好一陣兒:“給你一天假,趕緊送小妹回去。”隨即又輕聲補充一句,“隻能這樣。”

處於我這般境況,能受到這樣的待遇很該知足了。我盤算著。怎樣充分利用這一天的時間。

“缺什麼嗎?”段副政委問。

我分明聽清了他的話,卻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點兒,拿去。”他將一遝鈔票送到我的眼前。

“不,用不著。”先是愕然,接著,我感激涕零。

“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都要往寬處想。”段副政委說,“要往前看,以後一切也許會變得好起來。”他把錢塞到我的手中。

我癡怔著,一股股淚潮在我心中滾蕩。

“抓緊時間吧,明天天黑前到假。”

“是。我走了,謝謝……”錢擺到桌上,我推門而去。

回到宿舍,盲目地轉了一圈,旋即帶上門,往六連去找小妹。我幾乎是一路疾跑到六連飼養場。小妹沒在。範建新也沒在。一問,知道範建新、賈福彪帶著小妹下“海”去了。

我又急匆匆奔往烏梁素海。穿過岸畔山似的蘆葦垛,來到了航道口。

烏梁素海,聽名字頗有氣魄,實際上它隻是一個內陸湖,水源來自黃河。從湖的概念來看,它的麵貌倒是很可觀的。近幾年來,水量減少許多,卻還有三個白洋澱大。湖麵上葦蒲茂盛,茫茫無際;冬去春來,總有大量野禽遠道飛來棲息。此際,湖上熱鬧非常,湖底也水藻旺密,魚群嬉遊。烏梁素海,似鑲嵌在內蒙古大地上的一顆寶珠。

我站在航道的黃土脊上,向湖麵縱目遠眺。陽光下,水光泛動,如錦如緞。水麵上不見航船。打漁的人們此時也早都隱入到蘆葦叢後麵那更寬闊的水域中去了。隻有數隻野鴨,拂水嬉蕩,影子微如彈丸。航道口端的停船處有三、四隻小船泊著,卻不見一個人。我焦急地順著航道土壩朝前走,走到不能再舉步的地方。

還不到四點鐘。

既然他們是出“海”遊玩,想必是要鑽過十裏外的南天門,到傍晚看了斜陽夕照下的壯景才會返航的。如興致高的話,還可能要賞一賞星天月色下的夜“海”。因而,著急也沒有用。縱然有船載我去尋覓,偌大水區,也難能遇上。隻好耐下心來等待。

正好有時間供我細細地思索。日頭偏斜,已不覺灼熱,我坐在了岸邊上。

家裏來的電報是加急的,母親的病竟在這幾天內急劇惡化,是怎麼回事?到了哪種程度了呢?我見過拍“病危”電報的人和事。去年秋天,團後勤處的劉助理員因車禍身亡,團裏給他家屬拍的電報講的就是“病危”,怕其家人途中不能支持。莫非我的母親……不管我怎樣排遣那可怕的念頭,不祥之感總徘徊在我的心頭。我想到了昨夜那險惡的夢,實在不是好的兆頭。聽一些人講過,骨肉親朋有什麼意外,千裏之外的人會有一定的感應。這決非迷信之說,科學上似乎也有一些論述……不會的吧,母親雖然病魔纏身,但畢竟年紀還不算老,她的壽數不會這麼快就滑到盡頭……

沉甸甸的太陽終於墜落到地平線了。它的形影被葦叢障住,見不到了。然而,它放射的光芒還映照在西邊天上,絮絮浮雲被染成桔紅色、橙黃色、葡萄灰色,重疊著,擠壓著,並將那美麗的倩影投在亮晃晃的水麵上,使烏梁素海成了一麵迷人的多色鏡。

天上、水中的光彩在隱遁,在消失。蘆葦叢中鑽出一隻隻船兒,散散落落,向岸邊蕩來。漸漸地,幾隻船的輪廓清晰可見了。有帆的,無帆的,用槳的,使篙的。人也可見了。我移到離航道較遠的一處,讓金黃的葦叢屏遮著,為的是不讓熟人見到,被人指指點點。

目光投到廣遠處,我尋找著所期待的目標。天光慢慢地暗淡下去,一隻無帆的小船載著小妹他們駛過來了。賈福彪搖槳,範建新掌舵,小妹伸手在溫柔的湖水中,劃出一線白浪。

我走向航道,揮手招呼他們。他們驚喜異常。船貼近航道邊,速度放慢了,我跳上船去,見艙中有十幾條一、二斤重的鯉魚。

我協助賈福彪拴了船,往簍裏拾魚。

範建新悄悄問我:“誰準你跑來的?”

“工作組。”

“真開恩了?”

“家裏有事,大哥來電報了。”

“啊,什麼事?”

“母親病重。”

“呀!”

收拾起魚,四人上岸。賈福彪、範建新抬著魚簍走在前麵,我和小妹隨後。我手伸進衣兜,觸摸到電報紙,幾次想把它掏出來給小妹看,一瞅見她因這次出“海”而感到滿足的神情,話就滯在了嘴邊。

“今天上午,賈大哥、範大哥讓我騎駱駝來著。”她對我說,“駱駝走起來好穩呀。”

“你敢騎?”

“開頭有點怕,上去就好了。它前腿跪著讓人上,往上起的時候忽悠一下。”

“噢。”我漫聲應著。

“‘海’上更好玩,吃完中午飯我們就下‘海’了。小船飄悠飄悠,美極了。”水妹的眼睛裏閃爍著快活的光,“我們撈魚,有幾條可大呢。還活著就剝了鱗,開了膛,用水一煮,可好吃呢,一點兒不腥氣。賈大哥、範大哥說把剩下的魚熏成幹,讓我給媽媽帶回去。”

“媽媽身體不好,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嗯。”妹妹斂去了臉上的笑意,應道。

妹妹歡樂,我亦歡樂;破壞她的情緒,我於心不忍。

“賈大哥、範大哥讓我再玩兩天,我不再玩了,明天就走好嗎?”小妹瞅著我的臉說。

我不知該怎麼應答,我又想告訴她,哥哥來電報了,但終沒有講出來。

晚上,賈福彪、範建新,以及連裏的另外幾個朋友忙乎著抓弄了一桌菜肴,全是在炊事班工作的一個朋友親手做的,味道很好,但我吃得極無心思。飯後,賈、範二人動手拾掇魚,決定連夜熏製。我和小妹向營區西側那片沙丘地帶漫步而去。腳踏在鬆軟的沙土地上,沙丘間稀疏的草棵時而勾住鞋襪,迫使我們停一停步子。

“二哥,你沒去忙工作,是請了假來陪我的?”

“是。”

“明天你能送我?”

“能。”

她快活了,情緒高漲著。

“這個地方真好,將來我也來這兒落戶。”她說。

“等你高中畢業,願意來就來吧。”我說。

“內地農村人多地少,這裏人少地多。爸爸說,白洋澱周圍有四十八個村,十幾萬人,烏梁素海比白洋澱還大,周圍才有幾千人,內地的人怎麼不來一些?”

“自己家鄉的土地,再窮也是熱的。人們不願意離開。”

“四海為家才對呢。”

“都這麼想敢情好了。”

“二哥,烏梁素海冬天結了冰,魚在冰底下,不怕冷?”

“冰底下的水一點兒也不涼。”

“真的?”

“真的。”

“冬天魚在冰底下,沒有空氣,怎麼活?”

“冰與水之間有一層空隙,另外冰麵有許多裂縫,挺寬的。夜裏人在冰上走,不小心會掉進去”。

“冬天還能打魚麼?”

“能。在冰上鑿幾個大窟窿,把網從冰窟窿撒進去,往上拽要用幾十個人。一網上來能打一兩千斤。”

“真好。”小妹準是沉浸在了壯美的想象之中,一雙眼睛亮極了。不遠處,有一個小生靈撥動了草棵。發出了聲響。“什麼東西?”小妹問。

“大概是隻野兔。”

“有狼麼?”

“山裏有。這兒沒有。”

“聽人說內蒙遍地都是草,草地裏牛羊成群,也有惡狼,這兒怎麼沒草?”

“我們這地方不是牧區。牧區的草又高又壯,一望無際。那地方的草叢裏真有狼。”

“狼真的怕狗?”

“怕。”

“一群狼也咬不過一條狗?”

“當然咬得過。一隻狼也咬得過。但它們不敢咬。”

“為什麼?”

“因為狗有主人,人手裏有槍。”

“歐。”小妹釋然了,“這地方沒有狼,有水有山,有大魚吃,還有這麼多的好人,可媽媽偏說你這兒苦得很。”

兒行千裏母擔憂。如果不在母親身邊,即使住進了金鑾殿,她也不會認為你享福。母親的心隻有做母親的才能徹底理解。

“二哥,以後有機會接媽媽來這兒看看就好了。”

“是啊。”我沉重地應答。

“那邊那座山叫什麼山?”

“烏拉山。”

“山上有樹有草嗎?”

我沒有精神來應付小妹那活躍的思維。心裏惦記著母親,我決定對妹妹講接到電報的事,讓她精神上有點兒準備。

“小妹,今天下午,我接到大哥拍來的電報,媽媽病加重了。”

“啊?”小妹大驚失色。

“估計不會有什麼大事,可能是記掛我們,一時著急……”

“我來的時候媽媽的身體就不大好。”妹妹顯得十分焦急,話中帶有哭音。

“明天你務必往回趕,見到媽媽,知道怎麼說麼?”

“知道。”

“小妹,我們這個家,難事夠多了,媽媽為我們操心操得實在太苦。我這兒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姐姐的關係。姐姐為了管這個家,連學都不上了,她心裏邊難受。你不能動不動就用話刺她。搞好團結,媽媽爸爸才能少操心。”

“嗯,知道了。”小妹乖覺地說。

“不管以後再遇到什麼事,你都要勸媽媽把心放開些。”我想到我的前程,憂鬱地說。

小妹似懂非懂,疑惑不安地看著我。

我這話說得未免過於殘酷。可是,此時不說,還待何時?但,我的腦子最終還是拐了個小彎:“媽媽的病要真的很重的話。你們也得把生活安排下去。”

小妹惶然地注視著我,似乎在我的話中捕到了不幸的氣息。

我握住了妹妹那隻揉摸胸前紐扣的手,手涼涼的。

“冷嗎?”

“有點兒。”

塞北的夜風很涼,我將她柔弱的身體摟到懷裏。

我又抬頭看了看月亮,多遠啊。

這晚,我宿在了連裏。第二天清早,朋友們幫助收拾好小妹的行裝,那一堆熏魚用麻袋包好,裝進硬紙箱,準備托快件運回。

七點鐘,馬車備好了,除了掌鞭的外,賈福彪、範建新也一同送行。六連離火車站八十裏路,兩個半小時可以趕到。一路上望著小妹那雙黯然失神的眼睛,我心裏一陣陣發緊。暫別了,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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