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沉重得像坦克車的履帶,慢慢地碾在凹凸不平、崎嶇坎坷的小道上。一個月過去了。不管這裏的政治氣候如何寒冷,內蒙邊疆終於見到了一絲春意。從風中可以嗅出,從雨中可以聽到。春天給大地萬物帶來了蓬勃的生機,同時也給人的精神裏注入甘美的汁液,使衰老的想到青春,疲憊的得到力量。往年這個時節,我總要約上範建新、賈福彪等幾位摯友抖韁縱馬在廣衰的原野上,充分享受人生的無限樂趣。而今春的到來,卻正值我大難臨頭之時,開始變得明媚的陽光絲毫不能熔化壓在我心頭的冰石。訓斥,辱罵,無休無止的批判、逼供;精神的催淚彈,繁重的體力勞動;我用一顆心閱讀著一部苦難的書。那蘊藏在我本不很健壯的體內的精力,被淘盡耗空,我終於支持不住,病倒了。
每天下午發低燒,夜間盜虛汗。胃也越發疼得厲害。在一次被管押勞動時,我癱軟在泥土上,被抬到團衛生隊。冰涼的聽診器在我胸上一按,醫生皺起了眉頭。
“感覺不舒服有多久了?”醫生問。
“一個來月。”
“怎麼不早點來看?”
“……”
經過X光透視,我的病確診為肺結核,左肺已有空洞。醫生決定留我住院。“陪”我就醫的郭幹事不敢作主。說要回去請示。醫生說,要請示馬上去,病人要先留下。
郭幹事當即撥電話給團政委。政委在電話中說需請示工作組,讓我們在衛生隊等候。半小時後,政治處主任來到醫院,說工作組指示要我先回機關,病可以在外麵治療。此時的我,身不由己,隻能聽天由命。打針抓藥之後,又由郭幹事帶回宿舍。離衛生隊時,常醫生在診斷書上鄭重有力地寫下“絕對臥床休息”的醫囑。
回到宿舍,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就醫之前,我雖然覺出自己體內有病,但並沒有想到會如此嚴重,原以為憑著年輕火力壯可以抗過去。如今,知道了病症,才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不安。我一深深地懂得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不敢奢望得到照顧。乍然生出死的預感,我的心不禁有些戰栗。前些日子隻想到過可能會被扔進大獄,失去自由,雖然夠不上槍斃的資格,也已夠我悲傷。而現在,我麵臨的卻不僅僅於此!
頭脹得厲害,胸口憋悶得喘不勻氣。我的魂魄似乎已不依附我的身體。我越發想見一見王武堯、韓亞立,他們此時的境況如何?自探親至今,已有兩個多月沒有見到他們了。我也真想見一見遲玲玲。郭幹事好久沒有再給我一點她的消息。
每天有醫生、護士或衛生員來給我注射青鏈黴素。每天我要吞下一大把紫的、白的藥片。那位給我開診斷書的常醫生安慰我說,現在已不像過去,對這種病已有特效藥,完全可以治愈。我並沒有因此感到鼓舞,隻是對這位素不相識的好人深深感激。
外界暫時放鬆了對我的壓擠。幾天來,郭幹事隻奉命捧來一劄信件讓我閱讀。這些信來自全國各地,我所能閱到的當然都是對我們批判教育的。我一字不落地讀,沒有被刺痛,也沒有引起任何感情上的波瀾,倒象是讀著一首首優美安恬的田園詩——這畢竟是外界來的信息,我從來沒有這樣與世隔絕過呀!
我整日整日地躺著,心裏默默地想著許多許多事情,有時思路奇特而又古怪。我驚異地發覺腸胃並沒有因為病魔纏身而削弱其功能,相反卻頗能寬容那一大堆粗糙的食物了。我哀哀欲絕,又聊以自慰:這段浸著溶溶春光的時間是我生命中的黃金時刻。來兵團五年了,與天地奮鬥,與日月爭輝,迎風沐雨,馬不停蹄,何曾有這樣的安閑時光!
我實在太疲倦了,我有獲得充分休息的權利!
在團衛生隊的治療下,我的病有了轉機。每日下午的低燒現象已經消退。生命力複活了,思維又逐漸地清晰起來。我料到,在我由於生病而受到特殊監護的同時,王武堯、韓亞立一定仍然受著煎熬。我的可憐可敬的戰友啊!
一九七年四月十三日,陰曆三月十五,月亮早早地出現在中天,圓圓的、亮亮的、冷冷的,像一隻擦得鋥亮的銀盤。我披衣出屋,默默地立在當院。月兒灑下的柔和的清輝遍地流瀉,引得人情思漫淌,飄飛無際……
觀景賞月,我的可愛的小資調喲!
郭幹事從自己的居室走出來,告訴我一個他本不想今晚告訴。我的情況。
“明天下午,工作組讓你去參加批判會。”
我無動於衷,神經對此早已麻木。
“這回是大型批判會。”郭幹事語音低沉地說,“據說有兩千人參加。”
我所領教過的最大規模的批判會人數不過八百。那次是在六連,我原先所在的連隊開的。會開得很冷寂,發言的人有氣無力,口號呼的稀稀拉拉。工作組的人很生氣。
“這次來參加會的是全師各個連隊派出的代表,你要有精神準備。”
我們師下屬十個團,每個團又管轄十餘個連。既然是選的代表,來者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覺悟一定都很高。我無心觀賞’月亮了,甩動一下胳膊腿兒,覺得還有些力量。
“莊嚴”的時刻來到了。第二天下午,在團部上卡車的時候,我見到了王武堯和韓亞立。當我們六隻眼睛相互對視的時候,我的心中突然有一股狂濤奔湧起來。王武堯那張原本黑胖的臉,這陣更黑得惹眼;光滑的麵皮竟添了那麼多的褶皺,眼窩陷落了,眼裏的光遊移不定。他的頭發長得很長,蓬亂蕪雜,一眼便可看出經受了多麼深重的苦難。看著他的模樣,真叫人心酸。韓亞立則依然腰板挺直,盡管精神的重負也使他瘦弱了許多,但他的神情還保存著以往的“樂天派”氣質,似乎命運隻能將他壓倒,而不能將他壓垮。他的眼睛仍頑強地放射著英武的光。我們彼此注視著,誰都沒有說話。我們的心在默默地交談,相互詢問,講述著兩個月來各自所經受的苦難和體會。王武堯的眼裏蒙上了一層水汽,韓亞立的嘴角在微微抖顫。我也覺得鼻翼發酸,如若不是有司、政、後機關的廣大幹部在場,說不定我們會緊緊地摟作一團。
我們上車了,彼此有意識地相隔一點距離。
卡車在土路上飛馳向前。我把目光投向路邊呈現出淺淡青綠的原野。一隻鷹從空中俯衝下來,落在一個沙丘上;三五隻駱駝在遠方悠閑地走蕩。當我的目光從左側移向右方的時候,正和崔幹事的目光相遇。他扶著車幫站在車廂中段,身子向後方斜側著,許是關注我好久了。我發現他的臉上積聚著濃厚的陰雲,脖頸間那隻尖突的喉結在滾動著,像是吞咽苦澀的語言。前幾天,衛生隊的常醫生告訴我,因為崔幹事在揭發批判我們的會議上總是一言不發,受到了上邊的批評。在我病重期間,崔幹事也借口肝臟問題,在師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
汽車行走三個小時到達三連。三連地處全團的中心部位,有一個較大的禮堂。三連在建築這座禮堂時,資金的花費超過了預定的數目,連幹部受到過嚴厲的批評。現在,這個不合法的建築物派上了大用場。在三連營房附近的空場上,很規則地停放著三、四十輛卡車。各團來參加批判會的人大概都已到齊。人們三三兩兩在這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獨立王國中自由活動著。我和王武堯、韓亞立下車後,立即被一同帶到連部的土坯屋中。
“病好些了麼?”韓亞立問我。
“好多了。”我說,“你身體沒事吧?”
“還好。”
“武堯呢?”
“沒事。”
我們簡單地交談,誰都知道什麼是不該涉及的話題。
兵團段副政委對聚集在連部門口的各團負責人下達了開會的命令。接著,嘹亮的集合號吹響了,腳步聲雜雜遝遝。一會兒便變成了整齊的步調。又過了一會兒,我們被帶進了會場。三連的大禮堂雖說在全團首屈一指,還是裝不下這些代表。起碼有一半人在外邊席地而坐。四隻高音喇叭捆架在營房的頂上,對著外麵的人群。程副師長宣布批判會開始,我們被送上了前台。
我們的麵前是一片人頭的波濤。一雙雙鋒芒閃爍的眼睛,刺殺著我們。會場氣氛十分肅穆。發言的人一個個登上台來,唇槍舌劍,利語快言。口號聲連綿起伏,震耳欲聾。火藥味越滾越烈。人們的情緒步步高漲,空氣似要炸裂開來。我們三人的頭顱雖然都沒有高昂,但也沒有低垂。我們已經見識過不少陣勢,心裏並不恐慌。但是,當聽到工作組代表劉漢均的發言時,我不禁毛骨悚然。他擺出了大量證明我們思想一貫不正的“事實”,光我的罪證就有八條之多。他說我利用工作之便,亂搞男女關係;說我為追求報道成績弄虛作假;說我聳恿某老師體罰學生;尤為嚴重的是,說我暗中讀過許多黃色書籍,思想受到嚴重腐蝕,一腦子封、資、修的大雜燴;並指控我有投敵叛國的企圖……完全是無中生有!胡編濫造!不過,奇怪的是,我日記中記載的那些更為嚴重的東西他竟沒有提到。
我們的“倒行逆施”的罪惡被揭發批判著,正義之氣激蕩在人們的胸腔。終於,有人滿懷革命義憤對我們叫道:“把頭低下!”
我們都沒有遵命。立即有人走上台來,往下按我們的腦袋。我們的頭被壓下,又倔強地抬起;又被壓下,又抬起來。
“放老實點!”
“低頭!”
台下騷動了,我們的頭稍稍垂下一些。
“彎下腰!”有人進一步喝令。
台上的人按住我的脖頸狠勁往下壓。我不甘忍受這樣的侮辱,索性把頭又高昂起來。我的任性的行為惹惱了一些立場堅定的革命者,又有幾個人上台來,壓我彎腰。我掙紮反抗。“嗵”,我的後背被人重重地擂了一拳。接著我右腿的關節處被人踹了一腳,我的腿一屈,險些跪倒。剛站穩,又挨一腳,這下沒能支撐一住,“噗嗵”跪倒在台上。我不顧一切地使勁站立,於是招來了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踢打。開始,我的腦子還清楚,強令自己不倒下。汗水浸透了我的全身,心臟突突急跳,胸口犯堵,四肢抖顫。後來我栽倒了,身上、臉上火燒般疼痛,再後便人事不省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三連連部的一張床上。周圍沒有一個人。屋外,高音喇叭仍在叫囂,批判會還在繼續進行著。我不知道王武堯、韓亞立是否遭受了拳腳的打擊,隻覺胸中的怒火洶洶騰騰。我要暴跳,要罵人!
不知是被捆架還是被攙扶,我又回到了團部自己的宿舍。我的頭疼得要炸裂開來,我的肢體軟得似乎不再屬於自己。郭幹事守在我的身邊。他時而默坐,時而在屋中踱步徘徊。“你為什麼喜歡讀那些外國書?”郭幹事滿懷憐憫地問我道。
我解答不出,沒吱聲。
“你真夠糊塗,那些書為什麼不藏起來,放在抽屜裏,讓人抓住把柄!”
我仍沒吭氣。
“你從哪裏弄來的那些書呢?”
“借的。”
“咳,讀完了,早些還掉就好了,現在成了你思想墮落的依據。”
“想還,沒來得及,書是臧副主任的,他去南昌養病去了,就留在我手裏。”
“太麻痹了。”
談著,我暈暈乎乎地睡著了,不知郭幹事是什麼時候走的。
半夜,突然醒來,隻見滿屋月華(貼在窗上的大字報已被風雨撕毀了),心中百感交集。我感到,經過今天的打擊,本是漸趨好轉的病又有些複發。身體滾熱,體溫起碼在三十九度以上,胸肺也很覺憋悶。腦子裏翻湧出那位工作組代表所說的話:“吳卓對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心懷不滿,企圖投到蘇修懷抱……”此罪非同小可,比“孔老二徒子徒孫”之類的辱罵要厲害得多。
紅口白牙,信口胡謅。可這派胡言亂語是出自於上級組織之口啊!
人倒黴了,便一無是處。落井了,又有什麼辦法不讓人投石,不任人宰割!事實啊,真理啊,是不屬於被封住口的人的。我們隻有乖乖地往脖子上套枷鎖。
我清醒地估計了一番日後的形勢,明智地作出最壞的打算:趁著還有在這塊小天地間活動的自由,我應該做一些以後可能沒有機會再做的事情。
方誌敏在生命的終點寫下了《可愛的中國》。伏契克將《絞刑架下的報告》獻給了偉大的人民。他們麵對的是革命的敵人,他們手中的筆變成了鋒利的劍。而我卻是受製於我所衷心擁護的政權,捆縛我的正是我所熱愛的黨。我的筆隻能發出淒厲的呻吟,而不能有戰鬥的鋒芒……
我握住了這支筆。
生活真好象是一出由神明創作的絕妙高超的戲劇。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糊裏糊塗的演員。事先不知道台詞,永遠猜不透結尾。也許輪到你的是大悲一場,也許是大喜一幕,不管是什麼,你都要認認真真地演下去。
我握住了這支筆。
這段時間的日記已經寫得十分充實——半吐半含,卻也記載下我的心跡。今晚我不想再在這隻紅皮本子上自言自語。我該麵對我的親人們,一定要說些什麼。也許這是我為我的親人留下的最後一片言語。
說些什麼呢?我被我所擁護的政權打擊著,這是目前真切而悲慘的現實。但我要說,是為了打消媽媽和妹妹們對這現實的憂慮。我要告訴他們,我這裏一切都好。生活、學習、工作一切正常。我要寫一封寬慰人心的信,不能讓媽媽聞出信的虛假味兒來。
至於以後怎樣,那是以後……
這是封多麼難寫的信啊,但我必須要寫。
我握住了這支筆。
親愛的媽媽,大哥,妹妹們:
你們好。
來信早已收到。近來生活安穩吧?自從探家歸隊,一直沒有寫信給你們,一定著急了吧。因為回來以後,事情很多,整天忙亂不堪,所以一直沒有提筆,請你們原諒。王亞卓的事在報紙上發表後,我們這兒開展了對他的批判,搞得很熱烈。因為我和他有一定工作關係,所以有許多事情要做。目前批判王亞卓的熱潮已經過去。他也沒有受到很嚴重的處分,我也可以鬆口氣了。我這裏一切都好,忙是忙些,身體還是很結實的,請放心。爸爸最近也有信來,他那兒正進行幹部分配的工作,他能分到何處目前尚無眉目,爸爸認為在幹校勞動對身體更有好處,反正工資也不少拿,所以媽媽不要為此事憂愁,況且黨有政策,他的問題遲早會得到解決的。
大妹輟學在家照顧媽媽,實在辛苦,大哥和小妹應該體諒她的心情,對她寬待一些。小妹放學回家要多幫姐姐做些事情,主動和姐姐搞好團結,這樣媽媽的身體會恢複得快些。媽媽,您一生一世為兒女們操了許多心,做兒女的本當好好地孝敬您,我離您千裏之遙,不能報答養育之恩,這使我常常負疚於心,也許將來……
媽媽,您一定要多加保重,您的健康是我們的最大安慰。我們都已經有了獨立生活的能力,您不必再為我們多操心了。您要能做到這一點,遠在邊疆的孩兒就再高興不過了。
此時,已是夜間一點二十分。周圍一片靜寂。白天,塞北特有的狂風吹得沙走石飛,現在卻不見了一點聲息。月兒遊在天際,它的光輝將夜的神秘徹底揭開了。邊疆的生活就像這皎月般美好,我們家的時光以後也會慢慢地美好起來……
我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是,我已經十分疲憊。扔下筆,躺一上床,小憩了一會兒。我惶恐地想到,也許家人收到這封信不久,就會知道我真實的境況。然而,為了現在,我還是要這樣做。簽上了名字,寫上年、月、日。將封好的信封捏在手中,我又思想起來。我知道現在自己寄每一封信,都要受到暗中檢查的。寫堂堂皇皇的話可以,這樣的內容是違規的——這也是我久未寫信給家的原因。悄悄地托郭幹事寄吧,他一定肯幫忙的。
夜,靜悄悄、靜悄悄的,像一隻死了的野獸。溟茫問,我覺得好象還有些事情沒有做。什麼事情呢?
我的眼前浮現出遲玲玲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一雙澀滯失神的眼睛飽含著憂傷。這個形象就是我的沉穩,熱情的遲玲玲麼?我想到我們初次相識時的一些情景……
去年仲春,我到三連檢查這個連隊報道組的工作。晚上,屋中爐火熊熊,暖融融的。工作談完了,文書兼報道組長,一個精瘦的黑臉秀才,提出要和我殺幾盤軍棋。我應戰了。遲玲玲自薦做裁判。文書對軍棋殺路頗有幾分研究,他攻勢凶猛,戰術靈活,疑陣遍布,處處設卡;我力戰不敵,到頭來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一連輸了三盤。
第四局,開戰不久,我方又陷於險境。輪到我走子,我斷定對方當關攔路的那個子兒是大“軍長,於是催動“司令”官要殺將過去。突然,我的腳尖被觸動了一下,是遲玲玲的腳碰的。我伸出的手立時停下了,瞅了她一眼,她則神色自若。是無意間的觸碰麼?可她的腳怎會伸出這麼遠?是有意的?是告誡?我猶豫了,沒讓“司令”貿然殺過去,而用“工兵”繞上去試探。啊,原來是顆大“炸彈”。我興奮極了。之後,又有幾次悄悄的觸動。我有了靈犀,大刀闊斧,所向無敵,把對方殺了個人仰馬翻。我扳回了兩盤。
收起棋盤,我衝我的“女諜報員”微微一笑,她也還我一個會心的笑,一個叫人著迷的笑。
此後,我們大膽對話,大膽相望了。我增加了勇氣,她突破了羞澀。
哦,那個夜晚,真讓人懷戀。那個夜晚,也像今天一樣,有姣好的月兒麼?多可惜,沒去注意!
那個夜晚,不像今夜這麼靜。
那個夜晚,不像今夜這麼冷。
那個夜晚,不像今夜這麼長。
我也該給她寫封信了,我有許多話要對她講。但是……
我應該忘記她,徹底地忘記,連同那個美好的夜晚!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和我所共有的情感交融的記憶!
遲玲玲,你現在在怎樣地生活呢?!
困極了,後半夜,我睡得很死,直到郭幹事喊我吃飯才醒來。
飯後,我又坐到桌前,腦袋裏又攪動起混雜的思緒。衛生隊的小劉護士來了。她今天的臉色不像往常那麼開朗和悅,一雙漂亮的眼睛也不像往常那樣流神盼彩,好像蒙上了一層灰霜。依慣例,她給我打了一針青黴素。這一針也比以往生硬。平日裏打完針,她還要檢查一下我的藥袋,看看是否把該吃的藥吃了。然後讓我曲膝在床,撩起衣裳,用手指敲擊我的胸膛,再用聽診器屏息靜聽。做完這些,再慢聲細語地對我講些病情有所好轉的話,並以滿帶哲學意味的語言,要我用泰然處之的態度來對待眼下的生活,使我明顯地覺出她對我的同情和關心。今天,為我紮完針之後,她隻是馬馬虎虎地履行了一下護士的職責,什麼話也沒說,收拾起藥箱就走了。我覺得蹊蹺,追問了一聲;“劉護士,你怎麼不大高興,遇到了什麼事?”
她回轉過身來,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瞅著我。我被她看得有些窘,但心中更為疑惑。她的嘴角微微地撇動了一下,雖然這細微的撇動隻出現在十分之一秒中,我卻真切地看到了。我覺出她在冷笑。
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我不怕得罪我所厭惡的人,不怕他們對我有切齒的仇恨。但,卻很不願意使好人受到傷害,盡管這傷害是無意的。我鼓了鼓勇氣,開口道:“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她的眼睛睜大了,臉上呈著審視的神情,緩了緩才說:“你為什麼想叛國?中國不是你的祖國?”
我全都明白了,立即要做申辯。但是,我找不到恰當的言語,我解釋,我表白,但怎麼能使別人相信呢?我瞠目結舌,什麼也沒說出來。
劉護士走出了屋。無疑,她恨我了。
我痛苦地凝視著玻璃窗外漸漸遠去的身影,心在不住地抽搐。我的神經為剛才領悟到的事情所擊傷。恥辱、冤屈、憤怒的情感在胸中交織、衝蕩。我又想到了方誌敏烈士,想到了他的《可愛的中國》。又想到了伏契克,想到了他的《絞刑架下的報告》。方誌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全部熱情讚美偉大的祖國,為了它,他不惜灑鮮血,拋頭顱。伏契克為了祖國的自由而戰,相信太陽的光芒一定會照耀在人民的身上。因此,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我當然不能同他們相比,但是我可以把我的心整個剜出來,獻到我的祖國麵前。這顆心中,決沒有半點背棄她的意圖,決沒有的!盡管在中華民族這片古老的國土上不乏肮臟和醜惡,我的命運中也有著失意和挫折,但,我們的民族精靈是神聖的,脊骨是強健而挺直的,我的筋骨、血肉就是她的精神所熔鑄。即使吃糠咽菜,伏冰臥雪一輩子,我也決沒有半點嫌棄她的理由,她是我的母親!我的靈魂!我可以忍受惡毒的辱罵,鐵樣的拳頭;可以忍受零下三十度的嚴寒、攝氏四十度的酷暑。然而,我忍受不了這種信念上的誣蔑,忍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蹂躪。我要申辯,要抗議,要掀翻這無法承擔的莫須有的罪名!
看表,九點半鐘。出屋,敲郭幹事的門。他出來了。
“我要找工作組的人談談。”
“談什麼?”
“談問題。”
“我可以不可以代你反映?”
“不,我要親自去談。”
“也好。”
他立即去稟報。工夫不大,回過話來,工作組長在辦公室等我。
推開辦公室的門,段副政委和氣地接待了我。
“我有個問題想問一問!”
“可以。什麼問題?”
“昨天,在批判我們的會上,劉漢均副處長的發言是不是代表工作組?”
“工作組指派的人在那樣的場合講出的話,當然不會是個人意見。”
“他的發言有什麼依據?”
“你指的是哪些話?”
“他說我有投修叛國的企圖,有什麼憑據?”
“這個……”段副政委從椅子上站起,在屋中慢步踱著,“你心靈深處真沒有這種想法?”
“沒有。”
“既然沒有,就不必急嘛。”
“工作組的人當眾宣布我有這種意圖,這影響……”
“腳正不怕鞋歪。沒有的事,別人怎麼說也還是沒有嘛!”
“可工作組憑什麼胡編濫造!為了達到整人的目的,就這樣不擇手段!”由於氣憤,我的情緒不能自控,語調很硬。
而這位身居高職,對我們手操生殺大權的段副政委卻依然平靜如常:“就算你沒有叛國企圖,可你有沒有這方麵的言論?”
“沒有。”我不假思索道。
“你好好想想。”
我略加思考:“就是沒有。”
“你敢保證?”
“敢!”
段副政委反剪著手,麵窗而立:“以往在任何場合你都沒有講過向往外國的話?”他的語氣重點在“任何場合”四個字上。
我不得不按下衝動的火氣,做一下思索。我用力翻掘大腦回溝中的印象,想不出什麼。準是有人栽贓誣陷,誰呢?
“好啦,你回去再想一想吧。”段副政委說,“另外,近來對問題有什麼新認識?”
“正努力提高。”
“識時務者為俊傑。”他的語氣不冷不熱,“要注意身體,自己多關心點兒自己。”
這次談話到此為止。
回到宿舍,我陷入了困頓的默想中。心像一葉扁舟,在沒有航標的河道中搖擺,旋轉。對段副政委的話是該加以認真考慮的。這個工作組組長雖是握我們於手心的當權者,但,他不像某些人那樣官味兒十足,骨子裏似乎也沒藏有欲置我們於死地的殺機。雖然他對我們也常常嚴加責斥,我卻不怎麼恨他。關於我有叛國思想的說法,也許不是工作組憑空捏造,可能是捕風捉影,但這風這影又來自何方呢?
或許我在某種場合無意中說過什麼,我的嘴巴有時也確實少個崗哨。可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在什麼場合呢?酒醉之後,興奮之間?既然是無意,那在大腦皮層留下的痕跡必然是淺淡的,需要慢慢地,細細地回憶。回憶回憶……
我的思緒緩緩地拂動著生活的一頁頁。有的清晰異常,似昨天剛剛翻過去。有的則積滿灰塵,撣也撣不幹淨。驀地,我終於想到了——有這麼一天!
那大概是前年七月的一個午間。我們政治處的一些人下連隊參加麥收,我與郭幹事一起並肩割麥,一同在地頭進餐,一同在枝短葉疏、遮不住驕陽的小樹下扯閑篇。幹活時熱汗淋漓,休憩對汗水津津。
“都說內蒙夏天舒服,實際上也夠難熬的。”我說。
“內地五月收麥,這兒七月開鐮,整晚兩個月。開鐮趕在三伏天,受罪。”郭幹事說。
“這時節,呆在東北保準愜意。”
“伏天正午,東北也未必舒服。”
“好象是赤道北移了,夏天越來越熱,冬天也越來越暖。”
“聽說是核實驗的緣故。”
“這會兒,來陣西伯利亞的涼風多好。”
“想得美。”
“西伯利亞一定涼快。”
“很可能。”
“夏天能到西伯利亞避避暑就來勁了。”
“沒這份福氣。”
“將來找機會非得去西伯利亞轉一遭。”
“這輩子恐怕沒這命嘍。”
“世事滄桑,誰也料不到這輩子會遇到什麼。沒準今年冬天和蘇修打起仗來,明年夏天就可以到西伯利亞避暑啦!”
“嘻嘻,想得不賴。真打起仗來,說完蛋就完蛋,現代化戰爭,說死,一分鐘的事。別做夢!”
“總有死不了的呢,你能保證咱們就不是幸存者?”
“哈哈……”
想盡了,想絕了,隻有那一次,開過那麼一回玩笑。莫非這番話就是我的叛國企圖的依據?
我講這些話時,身邊沒有第三者。莫非郭幹事……
郭幹事會是這種人?不可能。況且明擺著是玩笑話,他不清楚?那麼,工作組所掌握的“罪證”又來自哪條陰溝?
中午,郭幹事又端飯來。我用審查的目光注視著他的臉。我沒有用這種眼光看人的習慣,可這次,我不得不心懷戒意。他仍像平日一樣平和泰然,言談舉止中沒有絲毫的詭詐之氣。他又拿出了自己的油炸辣椒末給我吃,真香,真下飯。
我的疑慮凝結著,不得化解。十天、半月過去了,滿腹愁緒隨著流逝的時光略得排遣。這天午間,我去小解,見崔幹事從對麵方向也朝廁所來。我放緩了步子,故意與崔幹事同時到達廁所門口。近來,我上廁所已不受監視,誰都明白,像我這樣的小人物縱使有逃竄的想法,也不會漏出恢恢天網。此時,隻有我們兩人。崔幹事在我心中占據的位置極顯要,我對他確實懷有特殊的感情。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他說。可話滾到了嘴邊,卻見崔幹事一沉臉,走進廁所去了。我也進去,廁所裏沒有旁人,但我發現崔幹事有拒絕與我搭話的意思。我的感情受到了撞擊,更覺有一股愧疚之感迎麵壓來。我還是開口了:“崔幹事,您為我受了苦……”
他蹙著眉頭看了我一眼,沒言聲。
“崔幹事,對我的問題您盡管批,多狠也沒關係。”
他陰沉的臉麵上展現出一絲和顏,但眼光仍是冷漠的:“你這段日子受罪不小,夠你熬的……”
“我,沒什麼……您也因我們受了牽連。”
“我也就是這副樣子了,倒沒什麼。不過,小吳呀,你為什麼要……”他欲言又止,把後半截話又咽回了肚裏。
我覺出了問題,追問道:“怎麼了,我在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您說呀。”
他沉吟了一下:“我不該責備你,你擔當的已經夠多的了。可是你實在不該端出別人的一些事。這樣對你又能有什麼救助?”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了:“崔幹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幹事輕輕歎了口氣,不知是歎我糊塗,還是歎誰人命苦。他不再說什麼,邁步走了。
看著崔幹事遠去,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自從我們獲罪以來,從各個渠道傳來的消息都表明崔幹事對這場批判我們的運動是抱有抵觸情緒的。常醫生就多次告訴我,崔幹事為減輕我們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拉扯了不少的事情,幾乎被工作組劃入我們這一陣線。他的心是和我們相通的,這無須明言。他對我的恩德,我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就是舍命相報,恐怕也難抵萬一。如今,他寡言少語,對我一腹憂怨,我的心中怎能不苦意淒淒!
我斷定,崔幹事決不是因自己受到牽連而怨恨我,即使他自己被我誤傷,他也是能寬容我的。他對我有意見,是為別人的事情,而我端出了別人的什麼事呢?這個別人又是誰?
我覺得,崔幹事對我的了解不敢說十分透徹,也基本是清楚的。他對我不滿,想必是掌握了不容置疑的“事實”。而這“事實”又是怎麼產生的呢,難道是別人造的謠?崔幹事豈是容易受騙的、人?……
又一次令人心焦的誤解!
不管怎麼說,崔幹事是認為我出賣了別人。他用“端出”這兩個字眼是客氣的說法。如果我的處境不是如此惡劣,他一定會用“出賣”兩個字的。“端出”就是出賣,出賣別人是可恥的,即使你的處境險惡到了死亡線上,也是不可原諒的!
不錯,我從娘胎落生以來,沒有享受過富足之樂。我的祖先和父母,沒有什麼充裕的財產供我們繼承使用。但,他們把正直忠良的品德遺傳給了我們,使我們深深地懂得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兄妹,身上盡管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我們都很自尊,並懂得自尊的前提首先是尊重別人。我們決不會為自己得到些什麼,去做損傷別人的事情。這就是我們的人格。人格是生命的主體,拋棄人格就是拋棄了靈魂。我們決不會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獲得,而付出那麼昂貴的代價!
崔幹事的誤解使我坐臥不寧。整整一個下午,在參加八連挖渠勞動的過程中,我的思想始終處於苦悶的狀態,晚飯吃得也極無味道。
郭幹事看出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問我有什麼事情。我不說。因為我對他已不敢信賴。
漸漸地我做出了堅定的打算:找崔幹事去!我沒有行動自由,隻好夜間行動。今夜!
時間過得真慢呀,一分一秒,如熬似煎。好不容易到了午夜時分。外麵,月色朦朧,星光暗淡。郭幹事那邊已絕然沒有了動靜。十二點半,我確定的行動時間到了,於是翻身起床,躡手躡腳閃出屋外,窺視了一下郭幹事的窗口,便步履輕悄地朝崔幹事住的那幢房屋走去。邊走邊警惕地巡看四周。整個團部,埋在幽深的夜幕之中,隻有兩三處窗口燈光未熄,像那茫茫海浪間的三兩漁火,顯得幽遠而神秘。
來到了崔幹事寢室的門前,伸手敲門——不敢用力,叩聲簡促,但很清晰。
屋裏有了問話的聲音:“誰?”
“我。”我壓著嗓子答。
拽燈的聲音。窗口放出光亮。
“誰?”崔幹事又一遍問。
“我,吳卓。”
門輕輕地開了。
“快進來。”他急急地說。
我閃進屋去。
“出了什麼事?”崔幹事臉上有幾分緊張神色。
“沒出什麼事。我隻是想問一問白天您說的那句話的根由。”
他放鬆了心,舒了口氣,似乎根本不曾對我有過怨恨,拉過椅子,讓我坐下。他自己坐在床沿上,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臉上一表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崔幹事,我不明白,您說我不該端出別人的一些事,這別人一指的是誰?我出賣了他什麼?”
他注視著我,目光很深,很沉。
“我需要弄明白,不然,我無法安寧。”
他取了支煙送到我手中:“也許是我想錯了……”
“什麼事呢,讓我也明白明白。”我捏著煙,沒去拿桌上的火柴。
“這事……你不要往心上放吧。就當我沒說。”
“不,您一定要告訴我。”我懇求道。
他蹙起眉頭,默默無語。
我不能在這兒久呆,心中著急,眼裏不由得湧出淚來:“您說,我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他終於緩緩地道:“臧副主任回來了,他的病還沒有好,被工作組電報召回來了。因為,你那兒的幾本書是他借給你的……”
“唔……”
“他的處境很不好。現在被停職審查,恐怕要受處分。”
不用多說了,我全都清楚了。臧副主任借書給我的事旁人全不知道,現在竟被人知曉,毫無疑問,消息走露自我或臧副主任之口。然而,臧副主任怎麼會說呢,他人沒在此地呀!我也確確實實沒有做這種蠢事。工作組的人多次逼詢過書的主人,他們的意圖是配合形勢,抓軍內“走資派”,我早有戒心,深知利害,豈能吐露實言?然而,我定是脫不開責任的!我驀然想到,自己曾向郭幹事透露過這個底細。沒錯,是向他透露過。就在那天,從三連挨批歸來,頭昏腦脹的時候。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向任何人講過。郭光運這個王八蛋!他心懷鬼胎,在我麵前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我上了他的當!他套走了我的話,使我陷入了齷齪的泥潭。
我辜負了臧副主任的信任,給他帶來了災難!
怒火燒得我肝膽欲裂,熱血衝頭。我轉身就往門口走,顧不得向崔幹事辭別。
“小吳,這事你不必想得過多。你的處境大家都能體諒。”
“不,崔幹事,”我說,“別人的體諒是別人的事,我的過錯不能抹煞。不過,我還不至於卑鄙到那種地步,這點請您相信。”
我大步出了崔幹事的屋,忘了應該顧及四周,胸膛衝騰著一腔火氣,朝郭幹事的居室走來。到了他的屋前,我猛然停住了步子。該如何辦呢?敲他的門,叫他出來,照他的臉上狠擊一拳,打他個滿臉噴花,翻倒在地,再狠狠地踹上幾腳,讓他隻剩口活氣?這個該死的惡棍!
但,我的理智還是約束住了我激憤的感情。那麼做,嚴重的後果是可想而知的。雖然我並不夢想我還會有什麼好的出路,但沙鍋裏搗蒜的做法無疑是愚蠢的。更重要的是,事情鬧開,崔幹事又要被卷入其間,臧副主任也會加重罪名。我不能再給他們增添麻煩。
在姓郭的屋前徘徊了很久,我那突突奔騰的情感一壓再壓,卻一直不能穩定。一想到郭幹事行為之卑劣,又真想揮一揮拳頭。真窩囊啊,窩囊!
足足有二十分鐘,我還陷在矛盾之中。我有意把腳步踏得很重,隻要姓郭的聽到,隻要他一出來,我就會從矛盾中解脫出來,就會毫不猶豫地撲將上去,讓惡人受到應得的報應。可是,今夜。姓郭的睡得像頭豬。他一定是沉浸在升遷的美夢之中,對我的警戒之心已平平步青雲的幻想所淹沒。
我回到自己的屋中,時間已是淩晨兩點多鐘。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情潮在虛弱的體內翻騰。臧副主任那蒼白貧血的麵容在我的眼前晃動,崔幹事以及許許多多的善良人在我的脊梁後麵厭惡地戳著指頭。我委屈,冤枉,無地自容。我恨給我造成這種局麵的郭光運,恨得咬牙切齒!盡管我知道在我們國家目前這種局勢下,隻有說假話,搞陰謀,踩別人的肩膀才好升騰,郭光運這樣的人並不很特殊,但我仍然不能對他寬容。我詛咒著有朝一日,天災人禍都降在郭光運的頭上……目前我還可以勉強咽下這一口氣,但我不能永遠夾著尾巴……
早上再見到郭幹事,我沒有給他好臉色。他當然感到了我的冷淡,卻沒有依仗地位與我計較。我真佩服他的涵養。好吧,走著瞧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