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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雪紛紛
邢卓

經過近十個小時的顛簸,我回到了我為之奉獻了青春,揮灑過汗水的地方。盡管氣溫低得使棉大衣薄如一張草紙,還是有一股熱流在我心中湧蕩。

已是晚間七點多鐘。我在火車上已盤算好,出車站馬上到本團轉運站登記住宿,明天一早搭車去團部。不料想,剛剛走出車站,卻見到政治處的兩個同事專來接我。這一反常的舉動,使我很為驚詫。

保衛股郭光運幹事站在前麵,見到我,臉上現出笑意。我伸出手去,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我在瞬間觀察了他的神情,覺得他對我的態度依然如故。我們平日相處得還好,眼前,他對我的情感好象沒有變化。然而,宣傳股崔幹事的麵孔卻是冷冰冰的。我識趣地沒有伸手給他,他也沒有打算與我握手。

“車上人多嗎?”郭幹事問道。

“不算多,一直有空座。過了呼和浩特可以躺著睡覺。”我極力使語調顯得輕鬆,同時掃量著崔幹事的臉色。

崔幹事今日全然沒有平素對我的親切神態。他的眼裏似乎放射著警戒、不滿的神色。我的心沉甸甸的。

郭幹事拉開北京吉普的後門,崔幹事先鑽進車去,我跟著上了車。郭幹事在前門上車。小車開動了,一時默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我問崔幹事:“您春節過得好嗎?”

他沒有吱聲,隻是輕微地點了點頭。我確切地覺出崔幹事對我的冷淡,心裏真不是滋味。

在邊疆這多年來,在所結識的同事當中,可以說最令我欽敬的就屬崔於事。我不光敬佩他的人格,還念念不忘他對我的知遇之恩。一九六九年到兵團時,我憑著自己的興趣參加了連隊報道組,經常利用業餘時間寫一些小文章投給兵團報社,也在牆報上發表,廣播上廣播。有一段時間,崔幹事在我所在的連隊蹲點,他發現了我的寫作才能,很欣賞我的刻苦精神。一九七〇年,《內蒙古日報》開辦通訊員培訓班,在整個兵團六個師四十九個團中抽調十名報道員參加。我們團分得一個名額,崔幹事一手安排讓我去了。為此,宣傳股的專職報道員很不痛快,好鬧了一陣情緒,被崔幹事硬扳了過來。崔幹事的工作作風爽快、麻利,講話幹脆利落,走路兩腿生風,處理事情果斷明快。他所管轄的放映組、報道組、中心學校的人員都能心悅誠服地遵照他的命令行事。連最難擺弄的團宣傳隊那一大群各有一技之長的強男勁女也不敢跟他調皮。在他手下做過事的,都知道他擰人很緊。我在參加團裏辦的報道員學習班時,曾跟他到九連割麥子,累得腰酸背痛,晚上還得熬燈耗油寫文章。有時夜間還被他吹響的哨子調動起來,搞一陣戰備活動。他常說:“年輕人要有股子朝氣,十七八歲的人累不壞!”

遺憾的是,崔幹事當兵二十餘年,年紀已有四十出頭,作風之正,能力之強,遠遠超過其他一些幹部,但他自一九六〇年當上連隊指導員後,十多年來沒有晉升一級。從政治處看,組織股、幹部股、宣傳股的幾位正副股長沒有一個比他資格老,比他能力強。按下邊戰士的說法,其原因全在於崔幹事性情太直,不懂得研究上邊的心理,他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卻難以得到領導的信用。“抗上”豈能有好的前途?!據說他從正規部隊發配到兵團來,就是因為一件什麼事情和團長發生爭執落下的結果。他自己也能認識到久不“進步”的原因,但毫無克製改變自己的想法。他也並沒有因為得不到重用而敷衍工作。這麼多年來總保持那麼一股衝勁兒。

我在內蒙古日報社學習半年後回到連隊,對新聞報道工作的規律已略有所知,連續寫出了幾篇較有分量的稿子,分別在《光明日報》、《內蒙古日報》、《兵團戰友報》、《巴顏溥爾盟報》上發表,一躍成為全團數十名報道員中的佼佼者。這時,團政治處的報道組正需要充實,崔幹事便向股長和主任推薦把我調上來。但是,我的檔案上清清楚楚地記載著父親的問題,我上調的事受到楊股長的阻止,他親自物色了一個與他個人關係極好,但工作能力平庸的人。於是,一場到底調誰上來的爭執在崔幹事和楊股長之間展開了。尖銳的矛盾最後攤到了政治處正副主任身上。伍主任主張調用楊股長推薦的人,臧副主任同意讓我上來。為此,團裏領導開會研究了兩次,偏向楊股長一方的占了優勢。崔幹事真的大動肝火了,他以黨的階級政策為盾牌,把調我上來的理由擺得極為充分。處裏廣大基層幹部都為此事所牽動,絕大多數人讚成崔千事的提議。經過一番很不容易的衝撞,在拖延了三個月之後,我終於到政治處報到上班了。我清楚地知道這次上調之不易,心中對崔幹事感激不盡,決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崔幹事的眼力沒有錯。我廢寢忘食地下連隊,跑基層,全團的報道網健全了,工作搞得十分活躍。一九七一年全國上稿率在整個建設兵團首屈一指。我被評為優秀報道員,參加了北京軍區的新聞工作會議。崔幹事對我也越發信賴。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時間的推移,廣大知青的年歲增長了,思想成熟了,腦子裏的問題也多了起來。大家在想:為什麼最最忠於毛主席的人會駕機外逃?為什麼國家越建設,物質越匱乏?為什麼文學藝術精粹得隻剩下了“樣板戲”,而社會風氣卻每況愈下?就眼前看,數十萬兵團戰士揮汗苦幹這麼多年,物質待遇卻依然這麼可憐;有職有權的家長將自己的孩子以各種名目招回城市,隻留下平民百姓之家的孩子承擔著紮根邊疆的光榮使命;兵團紀律日趨渙散,官兵關係日趨緊張……在這種狀況下,新聞報道工作越來越難搞了。隻有靠妙筆生花的本領能維持新聞工作的榮譽。而這樣做,良心不安,還要引起廣大幹部戰士的唾罵。我的日子不好過,於是找崔幹事多次提出下連隊種地去,崔幹事更明白現實,但他一再勸我先湊合著幹。湊合湊合,湊合到今天,出現了這震撼全國的事件……

吉普車在荒原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前進。郭幹事好象很是疲倦,腦袋靠在椅背上一歪一歪地打盹。崔幹事則依然保持著他的軍人儀態,腰板挺得直直的,臉孔嚴峻,目光炯炯。

“王武堯什麼時候回來?”我問崔幹事。王武堯與我同時回家探親,韓亞立則沒有離隊。

“他坐下午兩點的車到了。”崔幹事簡單地答。

我現在急於想見王武堯,韓亞立,三個人在一起會覺得有力量。

吉普車的燈光照處,有一條黑影橫竄過去,像是隻野兔。此時,車速至少在八十邁。

一小時後,車開到團部。我們下了車。郭幹事幫我拎著一隻提包。他對我說:“到這兒來。”

我隨著兩位幹事進到團部的房廊中。這是座兵團戰士自己脫坯、燒磚,自己設計蓋成的有走廊的平房。因剛從家回來,住了十幾天整齊的房屋,此時覺得這走廊彎彎斜斜,房屋建造得太粗糙。

我們進到了黨委會議室裏。團長、政委和三個非本團人員在屋中。

“吳卓接來了。”郭幹事向政委報告說。

“好,你們回去休息吧。”政委對兩位幹事說。

郭、崔二幹事走出屋去。

“小吳呀,你這漏子捅得可不小哇。”政委語氣不重,但麵色很嚴肅地說,“兵團黨委對你們的事很重視,專門組成了工作組。”他抬手指了一下身邊一個六十多歲年紀的瘦幹巴矮老頭,“這是兵團的段副政委,工作組長,這位是程副師長,副組長。”

我又打量了一下副組長,這是位皮膚白嫩,身體肥胖,麵龐很寬,生著一副女相的地方幹部,年紀在五十七八,另外還有一個現役軍人,有些麵熟,好象是兵團宣傳處的,政委沒做介紹,他一定是工作組組員嘍。

“吳卓同誌。”段副政委道,“現在全國正在開展批林批孔的運動,沒想到你們幹出了逆曆史潮流的事情。問題很嚴重啊。”停頓幾秒鐘,接著說道,“從廣播裏聽到消息,又得知是你們幾個小青年搞的,心裏頭很有些納悶。你們本身是搞宣傳工作的,就認不清當前的形勢?黨中央提倡什麼,反對什麼都不明白?報紙是黨中央的喉舌,傳達的都是黨中央的精神,你們不懂?”段副政委情緒真有點兒激動。

“太沒有頭腦了。”本團政委說。

“簡直是吃飽了撐的!”外號張黑子的團長說。

“不,絕不是吃飽了撐的,是思想意識、階級立場所決定的!”程副師長一臉剛愎之氣,“說輕了,你們是說出了地富反壞右不敢說的心裏話,讓人家當槍使;說重了,你們就有著與社會主義製度相對抗的思想。你們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行為是受理智支配的。”副師長那凜然的神態,尖利利的語調,真叫八脊梁背上冒寒氣,“你們雖然都不很小了,但總還是青年人,”副師長語氣略略放緩,“做這麼大的事,你們通過了什麼人?”

“沒通過什麼人。”我說。

“要講實話!”

“是實話。”不知我的臉麵上是否表現出了對他的反感。

“這封信你們是怎麼想起寫的?”段副政委問。

我把過程簡略地講述了一遍。

“你們的信寫成以後都給誰看了?”副師長問。

“許多人看了。”我如實道。

“誰?都說了些什麼?”

我意識到自己失口了,但話又不能收。

“誰看了信?”程副師長追問。

我思索了一下:“郭幹事、幹部股徐股長,小戚。”

“他們是什麼態度?”

“都不讚成我們的觀點。”這話是假的,他們當時是表示支持我們的。

“你們寫信的事都有誰知道?”還是副師長問。

“知道的人不少,我們的信發出一星期後,接到了××的複信,這封複信政治處的人幾乎都看了。”

“有誰明確支持你們的觀點?……別有顧慮,說吧,領導中有誰對你們表示支持?”

“沒有。”

“說實話。”

“真沒有。”

“你的態度要老實些。”

我白了副師長一眼,把頭扭向一邊。

“你要明白,你們的問題性質是很嚴重的。你們的行為已經到了很危險的邊緣。要是沒有懸崖勒馬的決心,矛盾是要激化的。那麼無產階級專政是不會客氣的。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不明白,××接到我的信後,在親筆給我們的複信中表示,我們的意見可以考慮,並承認自己年紀小,對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還弄不很清楚。那封複信的措詞是很溫和的,為什麼二十天後的‘公開信’完全變了調子?”

“你沒有權利提這樣的問題,懂嗎?!”副師長高聲道。

我不懂。

“你們的行動是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的。公開信裏講得很清楚,你們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政治上的糊塗蟲。依我看,你們並不糊塗!”

“我們不是別有用心。我們的信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隻是對教育戰線上的問題做了一些分析。”

“分析?用你們這些人分析,資產階級老爺們還不翻了天!”

“你寫的那封信的底稿放在哪兒了?”段副政委問。

“沒留底稿,當時就是作為一封普通信發的,文字上作了修改也沒有再謄寫。”

“不可能,這麼大的事,能這麼馬虎!”副師長的眼睛瞪了開來。

“我說的是事實。”

“吳卓,你今天的態度極不端正!”姓程的叫道。

“沒有底稿,你能不能憑記憶把信的內容複寫出來?”團長說。

“可以。”

“另外,你們三個人在議論寫信時,誰說了些什麼,還記得吧。”團政委說。

“有些還記得。”

“你把這些也都寫出來,越快越好。”段副政委說。

“不能有一點兒隱瞞,我希望你對黨要忠誠老實!”程副師長道。

這晚的談話到此結束。那個做記錄的工作組組員到屋外去了一會兒,保衛股郭幹事進到屋來。團政委讓他把我領出屋去。

屋外空中繁星滿天,月兒隻剩一彎銀線。沒有風,空氣幹冷一幹冷的,但很新鮮。

我跟隨郭幹事走出這套有長廊的辦公室,來到百米開外我的宿舍。我從衣兜裏摸出鑰匙。走在前麵的郭幹事卻用自己手中的鑰匙打開了我房間的門。他們調換了我房間的鎖。

走進屋去,郭幹事拽亮了燈,我巡視這間屋室。它的淒涼的麵目使我暗暗吃驚。我的房屋中布置著簡單的用具,臨回家前,我將東西整理得整整齊齊,而現在卻是一片狼藉。窗玻璃有兩塊被砸碎了,整個窗扇、門板上貼著一張張大字報和標語。大字報上題目顯赫:

“王亞卓必須老老實實低頭認罪!”

“王亞卓想把教育革命引向何處?”

大字報的署名是團中心學校全體師生。

“前天公開信在報紙上一發表,有一大群學生來找你,你不在,他們就進屋貼了大字報。”郭幹事說。

我的床鋪上的被褥散亂著,上邊有一攤墨漬,墨點斑駁。木架上的書籍被胡亂地拋在地上,磚泥壘砌的爐子也被扒坍了。麵對此情此景,我想到了“文革”初期,我作為紅衛兵的一員,查抄幾家專政對象時的情景。

“小吳啊,”郭幹事坐在椅子上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我,我搖頭沒接。他自己點燃一支,“你們這事辦得確實太魯莽了。工作組決定把你們隔離起來,讓我看管你。我就住在你隔壁的圖書室裏,你有事出門跟我打聲招呼。”

“王武堯、韓亞立在哪兒?”

“他們都被隔離著,你們一時半會兒恐怕不能見麵。”

“唔……”

“我們平時關係不錯,說底細話,你千萬不能硬來。王武堯、韓亞立對錯誤都有了些認識,你也得爭取主動。”郭幹事說著站起身,走到門口,“收拾一下休息吧。”

他出了門,到隔壁房間去了。

我草草地卷了卷被褥,將一條毛毯壓在身上,頭枕在被子卷上,腦子激烈地運轉著。

眼前的境況比我預想的要糟糕得多。看來,這場風波將引來難以估量的後果。

到底能把我們怎麼樣呢?我們都是知識青年,響應黨的號召來屯墾戍邊,平時都兢兢業業地工作過,就憑此事能把我們打成反革命?單就此事而論,我們的真實動機是想幫助“那個小學生”轉變自己的思想,不要動輒反潮流,使老師們無所措手足;不要以造反為英雄,以好好學習、遵守紀律為無能,這難道是錯的嗎?也許是我們站得低,認識淺,對整個革命進程所應采取的正確行動理解不夠,做出了錯誤的分析。但那也絲毫沒有反黨的意識呀。黨組織是會對我們做出公正的評判的,群眾也會明察一切的,後果也許不致於太嚴重吧……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兒,身上感到發冷,便將毛毯裹得緊些。屋外一定降了溫,風也刮起來了,吹得大字報紙嘩嘩作響。這響聲給這冰冷的屋中更增添了一股蕭瑟之氣。我不得不拉開被子。我突然想到自前天起,每日一篇的瑣記還沒有寫,加之此時思潮滾湧,便起身從提包裏掏出了筆記本,攤在枕頭上,從挎包裏抽出了鋼筆。然而,筆尖磨在紙上卻劃不出字來。我從桌腳下拾起那隻墨水瓶,擰開蓋,墨水已經凝凍。把筆尖伸入口中,用嗬氣溫暖著筆管中的墨水,再試一試,隻寫了三四個字又寫不出了。我煩躁地坐在床上,用棉被擁裹著身子,手下意識地翻動著發硬的塑料皮本子。驀然,我想到了一件事,心中一陣急切,慌忙下地,拉開了被撬開鎖的桌子中間那個抽屜——啊呀,不好!

這隻抽屜裏存放著我的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和幾本我很喜愛的書:一本《新注唐詩三百首》、一本《宋詞選》,以及蕭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莫伯桑的《一生》等。這些書是我從政治處臧副主任那裏偷偷借來的。臧副主任是五十年代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係的大學生,思想很活躍,文學修養很深。他常常私下教導我要多讀些古今中外的好作品,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後來臧副主任去南方老家養病,我把書看完後沒能及時還他。至於日記,是在去年年初,我的報道工作和對邊疆生活的熱情日益減退的時候開始寫的。再往前我也寫過日記,基本上是摹仿雷鋒日記,將一股全心全意的革命豪情納載於本子中,但沒能保持經常。這一年多來,我確實寫下了一些真實思想,而且堅持天天寫。這本日記是去年二月至十二月所寫,裏麵有對國家、對兵團形勢的分析,有對現實的批判,有情不自禁的牢騷話,格調基本上是低沉的,而且有相當一部分言論是與中央精神格格不入的。這是我心底秘密的記錄。它竟然不知落到哪裏去了。

我的精神一下子緊張起來,心在狂亂地跳動,額頭上浸出了一層汗珠。

我雖然還不老成,但家庭的遭遇,“文革”中的所見所聞,以及這兩天所經受的現實,使我的政治嗅覺多少有了些敏感。日記本的丟失,在我那本已驚遊不定的靈魂中引起的震動不亞於一隻雷管爆響在氧氣瓶中。我體內尚存的一股強硬氣概,我那紛紜思緒中的一絲脫身過關的希望,都在這一刻崩潰瓦解了。盡管我還是我,自己卻似乎覺得這個“我”的身上已帶出那麼一股子味兒,瞬息間滑到了那為人嗤之以鼻的那個階級的泥潭。

是的,此時的我如同跌入了萬丈深淵,而四下裏絕無光明之路。我的麵前是一片駭人的密林,恐怖而寒冷。酸臭的牢房、沉重的鐐銬,以往隻是在書本裏、電影上領略過。如果我被關進國民黨的監牢,我想我也會像許雲峰、江姐、李玉和那樣充滿著昂揚的鬥誌。但,若是投入共產黨的牢獄,我卻不能不心崩膽裂!

夜靜極了,黑極了,茫茫田野好象已在漫天冷氣中凝緒。我的神經卻像是被熾烈的火灼烤著,血在突突地奔湧。我在這個世界上,邁著不很穩健的步子,行走了二十一個年頭。僅僅二十一年啊!我的心中曾對未來編織過那麼多美好的圖景,我舍不得就這麼著與我付出過血汗的大地分離,在遙遠的內地,還有我日夜思念的故鄉和親人。

我想到了母親,她一旦得到我失去自由的信息,心一定會被攪碎。我的衰老的父親,我的同樣與命運爭鬥的大哥,我的可憐的妹妹們,他們會受到怎樣的打擊啊!我,也想到了遲玲玲……

夜空中的月亮呢——我的窗戶被大字報糊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亮。屋裏黑得出奇,使人的呼吸都感到壓抑。

後半夜,我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又將這一事件的前前後後細理了一遍。我的心裏是坦然豁亮的,無論如何我在這裏麵沒有肮臟的私欲和罪惡的企圖。而我那本日記裏記錄的確是真情實感,如果有人憑著它定我的罪,我將不感到委屈。

我熱愛自由的生活,但是,我的天性中不存在乞求自由的素質。如果說事到如今尚有什麼可後悔的,那就是我不該冒冒失失地把日記本放在隻有一個鑄鐵塊作保護的抽屜裏,而決不懺悔我的政治思想的產生。我曾經讀過幾首詩詞,今夜湧上我腦海的是楊萬裏的那首《悶歌行》:

風力掀天浪打頭,隻須一笑不須愁;

近看兩日遠三日,氣力窮時會自休。

我反複默誦著……

天明了,我仍昏躺著。郭幹事推門進來,手裏端著兩隻碗。一隻碗裏盛著糜子米粥,另一隻裏放著一個窩頭,一塊鹹蘿卜。

我撩被子,下床,不無謝意地說;“怎麼,把飯送來了?”

“工作組讓送的,以後你不必親自去食堂。”

徹底的囚禁,事態真是嚴重。

我想小解,對郭幹事講了,他允許我到廁所去。我出了門,步子沉重地走著,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郭幹事在二十米開外隨著我。他的手插在衣袋裏,是不是握著手槍?

上午,我遵照工作組的指示,複製了那封給那個小學生的信。報紙送來了,一大摞。各報上批判我們的文章連篇累牘。我細細讀過,盡管看到許多尖厲的言辭,心裏卻依舊坦然。

中午,又是郭幹事送飯來,一碗鹽水煮土豆,一碗高粱米飯。我很渴,但沒有熱水喝。我的提包裏有媽媽親手塞入的蘋果,拿出來,已經凍得很硬。給郭幹事一隻,他不受。我用飯勺一點點刮著,吃下兩隻。

下午,工作組召見我。進到黨委會議室,不見組長段副政委。程副組長和另一個工作人員在場。程副組長臉上的表情冷漠得叫人來氣。

“你複製的信我看過了。”姓程的說,“和原信一樣麼?”

“基本一樣。”我說。

“恐怕不會吧。原信的措詞能是這樣?”

“就是這樣。”

“你要對自己負責任。”

“知道。”

“要好好地想一想,敷衍搪塞是混不過去的,對自己不會有什麼好處!”

“我細細想過了,不敢說每一個字準確無誤,基本意思就是這些,沒有遺漏。

我說話的語氣也是冷漠的。自昨天第一次見到這個長得女相的副師長,心裏就產生了不愉快的感覺,今天更加深了這種不快。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的眼睛吊了起來,調門很高,“我你勸你老實些為好。”

我不敢說我是絕對的好人,但落世二十一年是老老實實走過來的,副師長損傷了我的人格,我心裏冒火。

“什麼叫老實,什麼叫不老實?”我沒好氣地問。

“你懂,別問我!”他聲音很尖。

我通過眼睛透露出藐視他的神情,我想氣氣他。

他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但,他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身分,強壓著對我的惱怒:“你不要以為治不了你,你這種態度不會有好果子吃!”

我懶得吱聲,由他嗬斥。

“我問你,共產黨哪點對不起你?你為什麼要反黨?!”

“我沒有反黨,沒有!”我被他激得險些跳起來。

“你的行動就是在向黨進攻。”

“我不承認!”

“不承認更說明你心虛!”他冷冷地盯視著我,“你們的行動是預謀已久的,是反動思想的必然暴露!這和你的家庭影響有很大關係,別忘了,你的父親是有過類似問題的。這次事件的發生不是孤立的,你們身後有誰在策劃、指揮,你必須如實講出來。紙裏是包不住火的!”他喘了口氣,“今夫就談到這裏,你要好好考慮考慮,不要抱著僥幸的心理,黨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走出黨委會議室,郭幹事告訴我,上邊讓我到大飯廳去看大字報。於是在郭幹事的“護送”下,我來到了飯廳。

盡管這裏的情形是我意料之中的,但身臨其境後,還是感到震驚。我們惹起了這場風波,真是又勞民,又傷財呀。僅此一處,大字報如山似海,牆上貼著,板上掛著,空中懸著。在其間穿行,如入狹街窄巷。可想全國會有多少紙、墨,腦汁耗費在這件事上。我在觀看大字報的同時,不斷有一撥一撥的人提著紙卷漿桶來插空粘貼。我很認真地看了幾張大字報,內容大同小異。輕者,言懇意切,真是為我們的墮落感到痛心;重者,罵個狗血噴頭,勒令我們低頭認罪。另有一些則是高談闊論,官樣文章,一看就是從各報摘湊來的。在郭幹事寫的大字報前,我多站了一會兒,他的文筆可謂犀利,對我們的大逆不道痛加斥責。置身此處,我惶惶地感到,我們一竿子(扌通)了這馬蜂窩之後,已身不由已地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但我不是野牛,不會昏頭昏腦狂奔亂竄。我在想,在我們所處的環境之外,難道就沒有可以使人寬慰的場麵?我很想聽聽身在教育戰線中的老師們的真實想法,很想看看連隊裏的廣大知青對此事的反應,但眼下做不到。

我在大字報的包圍中漫遊著,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腦海中映現出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平日裏,這大多數麵孔是和藹友善的,今朝卻變成了各色模樣,好象平生有多大的冤仇。的確}我不是具有圓通性格的人,不會拐彎抹角地討好我不喜歡的人。但對真心待我的人一定赤誠相待。我不垂涎於顯貴,不懾服於強權,也決不怠慢弱小。因此,我有許多朋友,也有一些仇人。以往,我的生活經曆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好人是絕大多數,惡人不過百分之一。而今,我對這個論點略產生了些懷疑——眼前所見,變臉的、反目的竟如此之多,真叫人寒心!

那邊貼大字報的人在注視著我,議論著我。我感覺到了。我不能對這些熟悉的人流露什麼表情。我與他們之間,已在這三四天間築起了一道牆,裂了一道溝,我現在於任何人都是危險的。我自知,自愛。

邁著疲軟無力的步子,在郭幹事的監護下,我慢慢地走回到宿舍。天色灰蒙蒙的,馬上就要黑下來。離開晚飯還有十幾分鐘,我默坐在木椅上。郭幹事沒有馬上離開,擦燃火柴,點著一支煙,猛吸了幾口。

“唉。”他噴出一口煙霧,同時長歎了一口氣,“興師動眾,如火如荼,誰也脫不開呀!”他瞅了我一眼,見我沒有領會的意思,接著悄聲說道,“知道嗎,中央首長對你們給‘小學生’的信有批示。”

我一怔,這可是新消息。我瞅著他,希望他快往下說。

“遲群批的。原話是,‘要革命就有反革命,革命就是革反革命的命。’”

我大驚:“真的?!”

“絕對真實。”郭幹事神情吃緊地說,“聽說江青、姚文元都有批示。具體什麼內容,就不太清楚了。”

“要革命就有反革命”,把我們當成反革命了!中央首長批示。天哪!

心驚肉跳的最終形式是麻木。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隨他去!

我朝郭幹事要了支煙,也大口猛吸。

“我的那份大字報實屬出於無奈才寫的。為你們的事,整個兵團、師、團的領導都有壓力,特別是咱政治處,十分被動。大家都有些手慌腳亂。股長做了好幾次檢討,主任也挨了批評。”他頓了頓又道,“壓力確實大呀,這回人人要上陣,不向你們開炮就過不了關。知道嗎?”他又壓低了嗓門,“團長說了幾句同情你們_的話,被程副師長聽到了,在黨委會上多次批評不算,整個兵團都通報了,現在又讓他停職檢查了。”

郭幹事的臉上呈現出對我甚為同情的神色,又歎了一口氣。

我默默地咀嚼著郭幹事的話,心中不住震顫著,同時泛動著對郭幹事的感激之情。他們的處境也難啊!

“其實,中央首長的批示並不是針對你們的。上邊的意思很清楚,你一定也看出來了。關鍵是要挖出個大的來。你們三人都是小青年,折騰半天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你們背後真有職位高的人,你們就算是受了蒙蔽,讓人當槍使了,罪過就小得多了。”他說完,兩眼直直地瞅著我,是希望我答話。

我苦苦一笑:“我們真的沒有什麼後台……”即便有,也不能說。

郭幹事也苦笑了一下,像是為我們遺憾。

開飯的時間就要到了。

郭幹事又向我透露了些內部情況。他講了遲玲玲的近況,說她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人蔫縮得很。還告訴我,有個報社總編講了,如果我們寫出反戈一擊的文章,立即就可發表,我們反能身價百倍。

身價百倍我不感興趣。遲玲玲的狀況實在讓我心中酸楚。

二十分鐘之後,估摸飯廳裏打飯的人差不多沒有了,郭幹事才去打飯。此時,屋中該亮燈了。

我沒有去拽貼牆的燈繩,在黑暗中默坐著,想著,人是要有些精神的,不應該像低級動物似的不堪一擊,要珍重身體。這話怎麼能告訴給遲玲玲呢?有一大堆話要對她講……

工夫不很大,郭幹事端著一隻鋼精鍋回來了。反扣的鍋蓋上擱著一塊發糕,一碟鹹菜。這份飯是我的,他已在夥房吃過。

鋼精鍋裏是稀稀蕩蕩的麵條湯。湯麵上飄浮著幾片白菜葉。我今晚的確餓了,餓得胃囊隱隱作痛。以往搞新聞工作,下連的時候多,吃飯涼涼熱熱,饑饑飽飽,胃已有了毛病,這幾天常常發作,厲害時,搞得我難坐難臥。餓,但飯是涼的,屋中又沒有火,我實在有些發愁。

郭幹事看出了我的心思,沒說什麼,端著鍋回到隔壁他的屋裏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把鍋端來,揭開蓋,一股熱氣蒸騰而上。我食欲大發,就著從家帶來的肉醬,大吃起來。嗬,湯裏還放有香噴噴的油炸辣椒末,味道好極了。郭幹事這人還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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