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鐘,我到達了家鄉這座小小的古城。
這次歸來,家人絕無預料。推開家門,媽媽、大妹在屋。她們見到我又驚又喜。母親掙紮著伸出一隻手,拉我坐到她身邊,睜著昏花的眼,久久端詳著。離家個多月,母親身體的變化使我驚訝。她的皮膚幹燥粗糙,眼神也發僵發直。她的下肢已不能支撐移動。人,完全臥床不起了。而且說話發音也含混不清。媽媽病到如此地步,我的心陣陣絞痛。摸著媽媽幹枯的手,淚水不禁濕了眼眶。我詢問媽媽病情變化的過程,大妹呐呐地告訴我,七月份小妹剛剛離家去看我,家裏接到了舅舅的一封信。舅舅說,不知為什麼他的業已進行著的右派摘帽工作會突然受到外甥的影響而不得完成。他說,內蒙兵團去函給他的單位,說我是有現行活動的壞分子,問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信送到家時,大哥正在班上,大妹上街買菜,家中隻有媽媽一個在。她拆信讀了,得知我出了事,心情沉重,飲食和睡眠都極不安穩。第二天便發生了火柴燃著塑料布的事。她的衣裳也被燒著。媽媽手腳不靈便,大妹又正在院外的自來水前洗衣,不知家中發生了情況,媽媽被燒傷,入院醫治,由於身病和心病一齊夾攻,一倒便不能振起。
母親問我:“你的事完了?”
“完了。”我說。
“完了就好。”她沒有責怪我數月來對事情的隱瞞。她發現了我額角上有一塊疤,目光盯在上麵。
“這是幹活時石頭碰的。”我不經意地說。
母親並沒有追究它的由來,但她不相信我真實的說明。
母親咳嗽得很厲害,但煙仍抽得很凶。我拿出在北京買的“香山”煙,燃一支遞到她的手中。她將煙送到唇邊時,手是抖抖索索的。
大妹出去采購菜食去了,我和媽媽交談著。她老人家那一雙已經沒有多少水分的眼睛像是一把勾刀,直直砍砍地盯視著我,使我不敢正對她的目光。
“玲玲,她,好嗎?”
“哦,好。”
“你們常見麵?”聲音溫軟無力。
“嗯……常見。”
“軍裝她穿著合適嗎?”
“合適。不,稍微肥了點兒。”我怕過於順從的回答會引起老人的疑慮,便做了一個轉折。
“你們的事,連累人家了吧?”
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玲玲是個老實孩子,她的命也不好。”母親的聲音微弱而沉緩,“咱們對不起人家……”
我的喉間似塞著一團亂麻,吐不出,咽不下。
“自己的事,自己擔……人家要是悔了,不能硬拽著人家。”母親深沉地告誡著我,她的眼裏浮現出一縷淒愴的光,一縷久儜而不散的陰雲,“我們家的情況不好,可也不會老是這個樣子……”
我太懂得母親的心了。這顆心,雖然弱小得幾乎沒有什麼彈力,但,它的高潔,卻足以慟天地,泣鬼神!
四點鐘的時候,小妹放學回來了。見到她,我更為吃驚。沒想到在分別的這一月多時間裏,她又瘦了幾圈。瘦到若不是親眼見到,絕無法相信的地步。簡直像一根秫秸,一根麻杆了。媽媽瘦弱,是疾病折磨所致;小妹如此變化,又是什麼原因?
我問她:“你怎麼會瘦成這個樣子?病啦?”
“沒有。”她說,“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飯吃得好麼?”我問。
“不好。光想吐。”
“找醫生看過嗎?”
“看過。沒查出來。”
這是怎麼搞的,我心中憋悶得很。
大妹回來了,我們兄妹三人一齊動手燒菜做飯。傍黑時,哥哥下班回家,全家人圍攏在飯桌旁。我問大哥:“小妹的身體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
“從你那兒回來後,就吃不下東西,光想嘔吐。一個多月了,眼見一天比一天瘦。
“什麼時候找的醫生?”
“她剛開始消瘦我就領她去看,醫院對她的肝功能,腎臟都做了化驗,心肺也都透視檢查了,什麼問題也沒查出。”
“這麼下去也不行呀,人都剩一把骨頭了。”我的語氣中帶有責備大哥的意味。
“醫生講,加強些體育鍛煉,少用些功,多增加些營養會好轉過來的。可是,她上學一點兒也不肯鬆心。課堂上,有些學生搗亂,上不好課,回家來她自己摳書本,一摳摳到老晚,讓她早睡也不聽。早上起不來床,鍛什麼煉。夥食上,給她加奶粉、雞蛋,可她什麼也吃不下,真沒辦法。”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呀。這兒看不了,可以去北京嘛。”
大概是大哥他們一天天看著小妹過來的,所以不把事情看得十分嚴重。而我突然歸來,對小妹形體之枯槁感覺特別分明,因此也特別心焦。
晚飯吃得不痛快,合家氣氛陰沉。小妹隻吃了一小碗米粥。我實在為她擔心。晚上,我坐臥不寧,看著小妹,似有芒刺在背。我知道本街東邊院住著一位中醫院的大夫,便急不可耐地領小妹到他的住所去,老中醫正在家,我顧不得注意人家高興不高興,口中稱著大伯,請他為小妹診斷。老中醫為小妹號了脈,說她肝脾皆虛,具體有什麼病也說不出來。讓明天去醫院找他開藥,我帶小妹道謝告辭。
回到家來,我看出小妹精神很倦怠,便催她上床早些休息。大哥有事出去了,大妹在燈下讀長篇小說《豔陽天》。我坐在床邊陪小妹聊了會兒,便回到自己的小屋,靠在被摞上想事情。過了一會兒,小妹進到我屋來了,用一種虛怯的眼神看著我。過了一陣兒,她突然問我道:“二哥,你真是王亞卓?”
我沒想到她會又問這句話,一怔,隨即不置可否地苦苦一笑。
“你是,我們老師和同學們都說你是。”小妹速度很快地說。
我默認了。
“二哥,你幹嘛要反對××。學校裏都在學習她。我們不當小綿羊,要做小闖將,反對‘師道尊嚴’,搞教育革命!”她一口氣說出一大套。
我搜腸刮肚找不出恰當的言語來回答她,隻覺得小妹分外可憐。
“全校同學都貼大字報,說你是孔老二,反對毛主席。學校裏開批判會,讓我發言批判你,我不批,工宣隊的說我是小孔老二,同學罵我……”
小妹滿腹委屈,使我哀腸寸斷。
“二哥,你是反對毛主席的反革命?我不信,我不信!”她涕淚俱下了。
我撫摸著她的肩,欲語無言。
“我不想去上學了,又怕媽媽難過,我逃了好幾天學,媽媽都不知道。”
我想象著小妹挎著書包在體育場的台階上呆坐,在偏遠僻靜的馬路上閑走的情景,很覺心酸。
“後來學校來找我,大哥才知道了,他訓我,可沒把事情告訴媽媽。”
我的小妹,從小學二年級到五年級一直是班裏的學習委員,一直是同級學生中的佼佼者。她那天賦的智能,勤奮的精神,促成她爭強好勝的性格。現在,由於我的倒運,在讚揚聲中熏大的她,處在了冷眼和輕蔑的包圍之下;她又倔強得不肯屈從,於是,心靈受到百般的折磨。
小妹也注意到了我額頭上被石頭撞擊的疤痕,她恐惑地問我:“有人打你了?”
“沒有。”
“鬥你了?”
“嗯。”
“還把你關起來了?”
我點點頭。
“他們好多人欺負你?”
“沒有,沒人欺負。”
小妹的目光在我臉上巡視,像是在尋查是否還有其他傷疤。我不忍繼續和她談這些事,想把話題岔開。
“今天上了幾節課?”我問她。
“兩節正課,四節自習,外語老師、數學老師病了,沒來上課。”
“自習課做什麼?”
“寫作文。”
“什麼題目?”
“電影《決裂》的觀後感。”
“你怎麼寫的?”
“學校組織看《決裂》,我正好沒去上學,沒看。中午大哥給我找了報紙,下午自習課上我照報紙寫的。”
“拿來,我看看。”
看完小妹的作文,小妹又拿出她心愛的郵冊來,讓我看。我不願讓小妹耗得太晚,過了會兒,我催她去睡覺。
大哥回來了,進我屋來,我們交談起來。我對小妹的身體擔憂,談話沒離這個題目,並一再怨怪大哥,不該掉以輕心。
“你不知道,小妹她太任性。前天下午,學校組織學生到郊區學農勞動,我不讓她去,要去給她請假,可她偏要去,半道兒上走不動了,頭暈嘔吐,同學們往回送她,她還不幹。非要去幹活,老師拿她也沒辦法。”
“她不是不願去學校嗎?”
“學校裏搞批判,她總想躲避,其它活動她還是爭先恐後參加的。”
小妹的確是這麼個人,但,這也不能成為沒有維護好她健康的理由啊。
和大哥談了片刻,大妹忽然推門進屋,火急火燎地叫道:“小妹病啦……”
我首先奔出屋來,隻見小妹弓身臥在床上,眼睛緊閉著。
“怎麼回事?”我問大妹。
“她靠在被子上,寫著寫著作業,一下子栽倒了。”
“趕緊送醫院,我去找車,隔壁院裏有排子車。”大哥說著出了屋門。
我把小妹抱在懷裏,緊張地呼喚她的名字,她全然不知。脈跳得快,呼吸也急促。媽媽嚇得不輕,也連連呼叫。大哥把車推來放在了門口。大妹鋪墊了褥子,我和大哥一同將小妹抬到車上。兒童醫院離家最近,便小跑著朝那兒趕去。
值班的醫生不緊不慢地為小妹聽診,詢問她的病史。在小妹的人中上刺了一針。我寄希望於這一針,小妹卻並沒有醒來。醫生說:“最好送她到地區第一醫院,哪兒的條件好,以免耽誤事。”
我和大哥立即推車奔到地區第一醫院。門診醫生也看不出所以然來,需要住院檢查,但病房已沒有床位。
人已到這種地步,無論如何是不能離開醫院的。病房沒床位,住樓道也可以。和醫生談妥住下,但要交三百元的押金,我家沒有這麼多資財,深更半夜一時又不好籌措。我們保證明天上午把錢交來,辦手續的人不應,我們說了許多好話,就是不行。我胸腔的火氣突突往腦上撞,臉紅脖粗地與那人爭吵起來。大哥把我推到一邊。的確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大哥去求醫生幫忙,醫生還不錯,來和辦手續的人交涉,由於我惹了那人,他仍是不收。醫生答應讓我們把病人放在門診部,先治療著,等明天拿來錢再送住院部。
謝了這位大好人,我和大哥把妹妹安頓在治療室一張床上,緊張而焦急地護在她的身邊。醫生為她量血壓,吩咐護士打針。醫生邊忙邊問我們:“這孩子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我曆來迷信醫生和藥物消除疾病的能力。一嗅到醫院中特有的那種氣味,便會產生一種平安感。的確,在現代醫療技術麵前,不治之症已不是很多。然而,小妹的病因奇特,發作突然,她身體又這般虛弱,我的心提吊著,一分一秒撂放不下。
我看著昏迷不醒的小妹,希望著在某一瞬間,小妹那張幹黃的臉上呈現出一層紅暈;希望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睜開一道縫隙,溢出令人心悅的光彩。可是,她一直沉沉地睡著。
天蒙蒙亮了,大哥回家籌款。還不到上班時間,三百元錢借到了手,是鄰居們幫助七拚八湊起來的。我背著小妹轉到住院部,暫被安排在樓道裏的一張床上。醫生來檢查,好半天,仍不能確診。我盼著高明些的大夫出馬,卻好久不見人再來。到醫療辦公室去窺視,被生冷的言語撞回來。命在人家手心攥著,心裏多惱也不可發作。
大哥琢磨了一陣,說他所在工廠人事科科長的嶽父好象在這個醫院工作,似乎還負點兒責。大哥平日和這位科長的關係較一般,但在這節骨眼上,什麼話也是說得出的。工廠距醫院不太遠,但還是決定利用電話聯係。電話打過去了,科長欣然應允幫忙,並代大哥向廠裏請假。人事科長立即給醫院這邊的親戚掛電話。約摸過了半小時,一個六十歲左右的高個男人來找我們了。他在小妹的床邊稍停,便去辦公室找人。工夫不大,他帶來了一個樣子看上去很精明的中年大夫,並向我們介紹這大夫是主治醫生,姓王。老人向王醫生交待了幾句,與我們道別了。王醫生開始細心為小妹看病。
護士在小妹身上采了血,取了尿,試了表,量了血壓。體溫稍高,血壓正常;一小時後,血和尿的化驗結果都出來了,均沒有什麼問題。
妹妹仍然昏迷不醒,看不出有轉機的跡象。內科的醫生們無可奈何了,建議傳到腦係科去。我們立即轉科,把小妹抬到了樓上。時間已近中午,醫生們正準備下班,病隻好下午再看。
我和大哥每人吃了幾塊蛋糕,束手無策地等待上班時間的到來。
終於捱到了醫生上班。會診後,又采血取尿做化驗,結果與內科相同。於是決定抽脊髓檢查。我懂得抽脊髓對大腦有不利的影響,但目前已到萬般無奈的地步,隻好任醫生去做了。脊髓抽罷,護士將長長的管子通過小妹鼻腔插入胃中,灌輸了牛奶、雞蛋。我幻想著小妹胃裏有了食物就會醒過來,事實並沒有順遂我的意願。
前兩天在火車上沒休息好,昨夜、今天又忙乎了一大陣,我感到力不從心,頭腦發僵,心跳得也有些亂。坐在小妹的腳邊,倚著牆,閉眼不想動彈。大哥讓我回家去睡一會兒,我考慮兩人一塊兒熬著確不是辦法,便回家去,打算睡一小覺再來替換大哥。到了家,媽媽問情況,我輕描淡寫,故作輕鬆地說了一說,倒頭便睡。醒來時天已昏黑了。大妹默默地給我端來晚飯,又去侍候媽媽。
我草草地吃了幾口東西,匆匆往醫院顛。路上,我想象著小妹此時的狀況,她蘇醒過來了吧!起碼睜了睜眼睛吧!隻要小妹逃過此難,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將千方百計使她健壯起來。
進入住院部的樓道,向三樓一級級邁去。離得愈近,我的精神便愈緊張。到達三樓,不見了大哥和小妹。小妹睡過的那張床上,躺著個陌生的女人。我的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兒,腦子被血潮衝得發昏發脹,腿都發抖了。慌忙到辦公室,一問,才知道小妹被安排進了病室中,好一場虛驚!我胡亂地抹一抹頭上的汗,進到小妹所在的八號病室,一看大哥的眼神,便知情況並無好轉,摸一摸小妹的額頭,她的體溫又有所升高。
大哥告訴我,檢驗脊髓的結果已經出來,尚不能確診。有病而不知其因,是最大的險情。真讓人心焦如焚。大哥又一次提出給父親拍電報,報告小妹的病情。自昨晚小妹入院,大哥已說過給父親發電報的事。我實在不願意讓這沉重的消息迫壓父親那本已是沉重不堪的心。主張等一等再說。希望著小妹能脫離危險,再向父親報告。眼下大哥又提出拍電報,可見他內心的恐慌。我受其影響,心也惶惶地顫動。
大哥回家去,路上經過郵局,給父親發了電報。
病室裏,三張床位,連陪床的共有六個人。入夜前,人來人去地喧囂了一陣兒,此刻總算安靜了下來。睡在靠門的病床上的那個一整天在哀哀呻吟的胖婦人也呼呼入睡了。她的丈夫伏在她身邊床沿上歇息。另一張床上躺著個年過六旬的農村老太太,她的兒女們不孝,在城裏工作的妹妹一家倒是對她關心備至,現時,她的外甥女正守在床邊。老人與胖婦人不同,不怕死,喋喋地叨嘮些不吉祥的話,現在也終於乏了。
室內的燈泡不過二十度,光亮昏黃暗淡。我坐在倒放的木凳上,身靠床頭櫃,瞅著玻璃器皿中透亮的藥液一滴一滴輸進小妹的體內。思想忽東忽西,混混雜雜地飄飛著。
五點鐘的時候,大哥來了,他和我商量是否把小妹轉到北京的大醫院去。可是我們又都明白,她的身體經不住這幾百裏地的顛動。但這樣不知所措地等下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過去,我總以為世間任何困難都阻塞不住人的智慧,而今我是徹底認輸了。
次日上午,爸爸從幹校趕了回來,進家門水也沒喝一口,就來看小妹。這時,小妹的病又有所加重,體溫升到三十九度,脈搏也跳得更快。然而,今天正好又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整個上午醫生們沒露麵。小妹是爸爸的心尖,爸爸的心情我們自然理解。他用抖顫的手為小妹順了順頭發,為她掖了掖蓋得已經很嚴的被單,又將自己的臉在小妹的頰上貼了一會兒,用指頭輕輕擦去掛在小妹眼角上的一星微小的垢點。爸爸的到來並沒有使我們增加信心,反而更覺悲涼。
下午,醫生來了,實打實地告訴爸爸,對治療小妹的病,他們沒有信心,隻能聽憑其自身的抗力。我們的心上似壓著磐石,重得喘不上氣來。爸爸遵醫囑,用棉花蘸了酒精為小妹擦身降溫。這事他做得很仔細,從脖頸到下肢,一點一點地擦試下來。做完了這事,他去郵局掛長途電話,與在北京工作的老同事聯係,想法讓小妹轉院去北京。
醫生又一次會診,從主治醫生的臉色上看得出,他們確實是沒有辦法。醫生們走出病室,護士來了,問我們有沒有辦法找到安宮牛黃丸。同屋的那個胖婦人告訴我們,安宮牛黃丸的效力是很大的,許多人在昏迷不醒或突發急病時,吃上一兩丸就能起死回生。但這種藥很貴重,很難找。我們立即對這神奇的藥丸抱以極大的希望。爸爸去找戰友、熟人。大哥畢竟在這個城市工作了幾年,人又明智豁達,維下了不少的朋友。他也火速行動,到幾處認為有門路的相好者家去求援,結果真有人坐吉普車到安國縣中藥廠弄來了兩丸;爸爸也從一個老戰友那兒借得人家自備的一丸。
傍晚三丸安宮牛黃丸到手,趕緊給小妹灌藥。第一丸一星不落地喂到了小妹的肚中。晚上八點鐘,我來換爸爸,心裏揣度小妹吃下藥會有怎樣的變化。進到病房,又失望了。當即灌下第二丸。我護守一夜,小妹還是沒醒。黎明時喂了最後的一丸,還是沒起作用。上午,醫生讓我們去找冰塊,好放在小妹床下降溫。大哥又急急忙忙出動了。
中午,我在家協助大妹做飯,大哥從醫院回家來,臉上帶有些喜色。他說小妹的病有了好轉的兆頭,她的脈搏跳得穩了,四肢有了活動,體溫也降下了些,嘴裏還說了幾句聽不清的話。聽到這個消息,真是高興極了,我馬上向媽媽彙報,說小妹的病要好了。她老人家自然也是欣喜萬分。
大哥說,爸爸吩咐,讓我們,尤其是我,要好好休息,以免也累出病來。而我們擔心的倒是爸爸的身體。我問大哥,小妹倒底說了些什麼,從嘴形能否猜出來,他搖搖頭,又說,可能是在叫爸爸、媽媽。
飯做好後,大哥在飯盒裏盛了些,給爸爸送去,讓我在家多呆會兒。我很想到小妹身邊去,又想到日後還有持久的熬磨,為了今夜能讓爸爸和大哥好好睡一宿,於是我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
我終於耐不住了,懷著急切而又有些激動的心情往醫院趕來。推開小妹病室的門,不見爸爸和哥哥,小妹的床位是空的,屋中的病員和守護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瞅著我。
“他們呢?”我不無慌恐地問那個胖婦人的丈夫。
那人遲疑了一下,說:“你妹妹不行了。”
“啊!”我的心猛地一沉,後腦勺像被人狠擊一棍,雙腿不由地抖顫起來。
爸爸和大哥推門進來了,一家人像彼此互不相識,默然無語。爸爸開始收拾小妹床位上的東西。大哥幫著,我則癡癡地端立著。病室裏的人都同情地注視著我們這可憐的一家人,但,誰都沒有說出安慰的話來。
收拾好的東西裝在一隻大網兜裏。爸爸對我道。“你們回去吧,拿小妹的衣服來。”說完他頹然地坐在小妹睡過的床邊那張木凳上。我和大哥拖著沉重的腿走出病房。
回到了家,媽媽看到大哥手中提著東西,問:“小妹好了嗎?”
大哥側過臉去,點了點頭。我趕緊進到裏邊屋去。大妹跟進屋來,大睜著一雙眼睛。我抹了一下淚,對她說:“小妹死了。”
她先是一怔,接著猛地抽泣起來。我怕媽媽聽見,用力推了推門。大哥從衣櫃裏找小妹的衣裳。他按照爸爸的意思,拿出一身半舊的紅秋衣,又找出小妹的淺灰色棉褲和黃底粉花的棉襖。大哥說,小妹很喜歡這件棉襖,穿得很精心。棉襖是上海爺爺寄來的好絲棉做的。小妹有好幾年一直穿大妹穿小了的棉衣,去年做了這件新襖,她高興得不得了。爸爸怕她一個人睡在陰冷的地方身上冷,才讓小妹在這中秋季節穿上棉衣。
爸爸的用心使我再次落淚了。想到小妹特別珍愛我送給她的那冊集郵簿,於是把它也帶在了身上,準備放在她的身邊。
我覺得自己的精神有些紊亂,便也不讓大哥騎車。大妹噙著淚,一定要去和小妹告別,勸她不住,隻得撇下媽媽一人在家,我們一同乘公共汽車出發了。
在醫院住院部樓前,我們見到了爸爸。他接過我們帶來的衣裳,說:“給小妹穿衣服,你們不要去了。”
我拿出了那冊集郵簿,讓爸爸代為放到小妹的身邊。他翻開看了看說:“小妹生前喜歡它,燒了可惜,留下吧,可以作紀念。”我又把集郵簿接回到手中,抱在胸前,痙攣的手摩搓著柔滑的大紅緞麵,和大哥大妹立在台階上,看著爸爸走進樓去。
一個小時後,爸爸出來了,萬分痛苦之情從他那木然的臉上完全可以看出,但他的精神並沒有潰亂。他說:“小卉的身上真潔淨啊,沒有一丁點兒汙斑。”
乘公共汽車回家。車上,爸爸叮囑我們不要把實情告訴給母親,統一口徑,就說小妹病略見輕,轉院到天津去治療,已給天津拍去電報,舅舅負責照料。
來到家,是大哥把虛擬出的小妹轉院的情況報告給媽媽的。爸爸不能夠說謊,而我對媽媽說的謊實在已經太多。大妹已哭得涕淚滂沱。由於生活中許多無情事件的折磨,媽媽的神經已經不很健全,她竟然信以為真,認真地詢問“轉院”的細情,大哥一一作了應答。
有話說,中秋月,十五不圓十六圓。今晚的月亮真圓啊,它高高地掛在中天,盡傾著那銀白色的光輝,好象要以自身那微弱的體溫將這嚴冷的世界煨暖。我躺在床上,四肢伸展。月光從窗口瀉進屋來,灑在我的身上,竟也是沉甸甸的。蒼天之上,有如此明媚的月亮,卻沒有一雙公正的慧眼,偏偏要讓溫柔善良的人早亡。你還算作是天嗎?
這,似乎是一場夢,一場虛無的、然而終究要破散的夢。夢,何時斷;天,何時明啊!
隔壁屋裏,傳來爸爸的一聲痛絕的嗚咽,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爸爸的悲聲。這沉悶的聲響是擠壓在心靈深處那巨大痛苦的爆裂之聲,是靈魂的哀叫,是愛的崩潰。我那睡在死神懷中的小妹倘若聽到了,定然會滴出帶血的淚來。
小妹悄沒聲息地走了。在一番奮力掙紮之後,她的走顯得那麼果斷、那麼決然。她撇下了愛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獨自一人拖著瘦弱的筋骨突然而去了,突然得來不及巡顧一下周周那伴養了她十三年的空氣和太陽。
她,在饑荒的年代誕生,在動亂的歲月無辜地死去;她,由於從小缺食,兩歲才學會走路,而走到生命的終點,竟是這麼早,這麼快!她同那個發表《公開信》的“小學生”是同年所生的!
短短的十三年,生活之樹在她稚嫩的智慧之土中,剛剛萌芽;眼前的一切還都是那麼縹緲,那麼神秘;青春之火,希望之火,正映照著五顏六色的前景,而她就倏地消失了。
她是被窒息而死的。生活的閉合的壓力攫走了她的精神。
而我卻依然活著。活著,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艱難地跋涉那黃塵滾滾的路程。我已經闖入過那五彩繽紛的世界,體驗過這色彩背後的冰冷與炎熱。如果真的有什麼神明的話,它應該讓我,而不是讓小妹去與那永恒的寂默融合。
十六的月亮高高地掛在中天,俯瞰著人世間許許多多的不平,悲哀地承受著人們賦予的“團圓”的美稱。這如霜似水的“團圓”之光喲,此時,一定也流到了小妹安寢的地方,或許正用溫柔的唇,輕吻著她那張冰冷的臉。
披衣起床,摸黑走出了房間。我深一腳淺一腳,漫無方向地走在闃無一人的街道上。夜半的涼風吹得我瑟瑟顫抖。現實的人間,絕然沒有了與小妹會麵的希望。也許,地下果真有什麼九泉。倘若如此,我們總還有相見的一天。現實的人生之路似乎還漫漫無邊,這沒有了小妹的生活,將永遠有著嚴重的缺憾。
一陣疾風掃過來了,白楊樹上幾片黃了的葉子抖抖顫顫飄落到地麵上,又隨風旋了幾旋。腳踩在葉上,這沉重的足跡,將要同這枯了的落葉一起,隨風飄入到寒冷的冬天。我曉得,世界決不會因為一個美麗的靈魂的凋謝而變得溫和舒展。悲天憫人是沒有用的。空虛的心靈隻能被命運的風暴任意吹卷。
我應該抖擻精神,堅強起來,抗爭,抗爭,這樣也許才是對小妹、對生活的真正的紀念。
明天,小妹的遺體就要火化了……
雪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