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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

第一章 蒲津風雲

『大哥』是女皇武則天在武氏家族中的綽號,因其地位最尊,個頭也高,曹符鳳也是當了禁軍頭目方才知道。他聽謝瑤環直呼聖上綽號,既親昵又隨意,料想其人大有來曆,驚懼之心頓起,遲疑道:『敢問小娘子……』謝瑤環擺手道:『哎,話就說到這裏為止。將軍切不可對旁人泄露我身份,包括淮陽王在內。』

黃河水浩浩蕩蕩,在中國北方大地上奔瀉東流。曆史的塵埃深沉浩瀚,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為這條雄渾蒼涼的河流鍍上了神秘的黃色華彩。歲月荏苒中,有數不清的生命浮動,數不清的文明激揚,更有數不清的鳴鞭走馬,數不清的爭霸稱雄。就連河風中也隱隱夾雜著金戈鐵馬之聲,亙古不變,獵獵作響,豪邁悲壯。

萬裏黃河上,大小渡口數以十計,最要害之處莫過於蒲州蒲津關[1],春秋戰國時期即是秦、晉兩國之間的要道,所謂“秦晉之好”[2]都須從這裏經過,後來更是成為中原重險之地,有“隔秦稱塞,臨晉名關,關西[3]之要衝,河東[4]之輻輳”之稱,是河東河北陸路進入關中之第一鎖匙。漢高祖劉邦曾由此關進入河內,成就一代基業。本朝高祖皇帝李淵自太原起兵後,能順利進入關中占據長安,也是因為蒲津守將不戰而降。唐代立國後,實行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兩京製度,蒲津地處長安、洛陽以及龍興之地太原三都之要會,控黃河漕運,總水陸形勝,扼天下之咽喉,處天下之胸腹,愈發凸顯戰略地位。

蒲津關架有浮橋——所謂浮橋,即以粗纜將巨船連成一片,橫跨河流,然後在船上架梁鋪板成路——橫亙百丈,連艦十艘,是唐時黃河上僅有的三座河橋之一,也是中國史上最早的河橋,初建於秦昭襄王年間,因而號稱“天下第一橋”。

浮橋的駐軍也很特殊,有別於傳統的軍隊,稱為“水手”,除了守衛之責外,還要負責檢修維護浮橋。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崢嶸,是水手們最忙的季節——上遊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鉤子將浮冰一一撥去船與船之間的空當,助其流往下遊,以減輕冰塊對浮橋船側的衝擊。

水手火長[5]傅臘一直在熱切地盼望太陽快些下山,這樣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與相好幽會。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發了筆橫財,在浮橋船板夾縫中撿了一件寶貝。浮橋時時刻刻上下左右晃動,水手們倒是經常能在橋上撿到各類行人落下的東西,可像這樣上好的值錢寶貝,傅臘還是頭一回撞見,他覺得自己的好運來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

不過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時還沒有決定——貞娘溫柔美貌,嬌羞嫵媚;素素雖然姿色差些,可床笫之間的那一份狐媚妖嬈卻令他愛之不及。兩個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難以取舍。嗯,反正長夜漫漫,他明日又不當值,不如今晚兩個一起上,先去找貞娘,再去找素素。

傅臘雙手摩挲玩弄著那件寶貝,正想到得意之處,不經意地一轉頭,便看見一行十餘人來到橋頭,預備過河到東岸去。領頭的是名戴著頂帷帽[6]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馬時,雪白的帽紗被河風揚起,露出清瘦的麵容來,顏若舜華,光豔逼人。傅臘隻覺得“嗡”的一聲,腦子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隻傻傻盯著那女郎不放。

那女郎纖細中流露出一股英氣,氣派極大,早有一名青衣男子搶上前為她挽馬。她並不著急過河,舉手揭開帽紗,眼波不經意地流轉,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臘,不過卻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寶貝。傅臘隻是失魂落魄地緊盯著她不放,渾然沒有覺察到對方似也看上了他撿到的寶貝。

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對那女郎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女郎點點頭,這才不再理會傅臘,駐足朝橋上翹望。

此刻正是日落時分,晚霞映紅了整個河麵。來往於渡口的行人極多,浮橋上更有不少推車挑擔的小販,有著急歸家的,有為次日生意準備的,熙攘中自有一派寧靜安詳。

黃河雖然渾濁,卻被認為是中原文明的源泉命脈——它是靈秀之水,養育了兩岸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它是智性之水,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它是質樸之水,給仁者以遼闊,給愚者以狹隘;它湮沒了曾經的光和影,承載著過往的春與秋。

浮橋飄浮在河麵上,蕩漾不止,渡過無數匆匆過客的它將繼續迎來下一批過客。它劃過了昨天的曆史,是否還能劃向未來的夢想?幾多艱難拋給遙遠的旅途,今日從容渡過黃河,對岸等待人們的是否也像餘暉這般輝煌燦爛?

紫衣女郎心有所感,佇立良久,才微喟一聲,揚手道:“走吧。”率領眾人緩步走上浮橋,雜入人流中。到得橋中央時,忽聽得背後馬蹄得得,回頭望去,卻見西岸塵頭大起,有許多戎衣武士正策馬趕來。

一名四十來歲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軍萬騎營。”突厥男子冷笑道:“他們追來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攔住他,道:“阿獻,你不可輕易露麵。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來擋住他們。”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摘馬鞍邊的兵刃。

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撫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這些羽林軍自神都洛陽[7]來,未必就是衝著咱們。咦,俊叔叔,你瞧那領頭的一男一女……”

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陽王武延秀和永年縣主武靈覺[8]。他們兩個怎麼會來這裏?”一時百思不得其解。

四娘道:“應該是去並州文水[9]辦什麼要緊的大事。”見隨從宮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別著急動手,他們不是衝咱們而來。阿獻,你和俊叔叔趕緊戴上胡帽[10],以防被人認出來。”

她年紀雖輕,言語間卻有一股凜然氣度,不容人不遵從。突厥青年阿獻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聲囑咐眾隨從讓在一邊。

那一隊羽林軍大約百人,瞬間馳近,個個身著黑色圓領長衫,腰束革帶,腳下露出黑六縫靴,手持槍矟,斜背長弓,馬鞍邊掛著佩刀和插滿箭矢的胡祿[11]。領頭的年輕公子白皙英俊,玉質金相,女郎卻是麵目浮腫,又黑又醜,正是當今女皇寵信的武氏親屬武延秀和武靈覺。

按照慣例,通過浮橋時騎者下馬,行人緩行,以減輕對船板的壓力。不料那武靈覺甚是驕橫,雖然看到橋頭警示的木牌,卻絲毫不予理睬,嬌聲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賽,看看誰先過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著青驄馬搶先躍上了浮橋。

一旁傅臘“哎呀”一聲,奔過來叫道:“你們……你們不能騎馬上橋!”

他雖不識得武延秀、武靈覺二人,但也知道這些黑衣武士是天子禁軍,絕不該去招惹,可當真任他們騎馬通過浮橋,追究起來,他不但做不成水手,還要被治罪。不料才剛剛舉起手臂,武延秀已然揚起馬鞭,朝他當頭抽了下來。傅臘甚是敏捷,微一側頭,那鞭子落在肩頭,“啪”地一聲,受力甚重,登時火辣辣作疼。武延秀冷笑一聲,雙腳一夾馬肚,去追武靈覺。後麵羽林軍紛紛跟了上去。

那浮橋全仗水的浮力漂浮在河麵上,驀然上來了百餘名騎士,橋體立即一沉,劇烈搖曳動蕩起來。靠近西橋頭的幾名行人站立不穩,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所幸浮橋兩邊結有上下兩道粗圓纜繩,才沒有人掉入河中。

武靈覺也不勒韁減速,竟如在平地一般,在浮橋上策馬飛奔。那浮橋僅寬兩丈有餘,來往行人塞路,她大聲嗬斥,腳下絲毫不停。眾人見她肆無忌憚,不曉得是什麼來頭,又驚又怕,紛紛避讓一旁,原本井井有條的浮橋上頓時一片混亂。

一名商販推著滿車果子往河西而來,忽見前麵大亂,人群爭相閃避,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將板車靠邊停下,朝前張望。卻見一名紅衣女郎騎著高頭大馬直衝過來,橋身愈發搖晃得厲害,那車子笨重,起伏不定中頓時失去了平衡,朝河中衝去。車身被纜繩擋得一擋,滿車的果子盡數滾入了黃河中。板車則歪歪扭扭地掛在纜繩上,一點一點地往下滑。

一旁有人好心提醒道:“車子!你的車子!”商販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將板車拉住,果子卻是一個不剩了。一想到自己辛苦去向鄉下老農一家一家地收了果子,預備運到河西去賣,全家老小全等著賣果子賺錢來養活,而今全泡了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四娘等人雖離得尚遠,經過情形卻是瞧得一清二楚,各人臉上均有氣憤之色。阿獻怒道:“好個刁蠻跋扈的婦人!”扯下胡帽扔到地上,束一束腰帶,上前一步,站在橋中央,預備等武靈覺過來時將她扯下馬來。李俊忙將他拖回來,道:“他們人多勢眾,你不是對手。況且我們還有許多大事要辦,切不可輕舉妄動。”

話音剛落,武靈覺已然馳近。不知道因何緣故,她居然一眼留意到深目高鼻的阿獻,擦身而過後猶自扭轉頭來望著他。

四娘低聲問道:“她認得你嗎?”阿獻道:“我一直在長安,極少在洛陽,她應該不認得我。”四娘道:“嗯,你戴好帽子,別惹事。”阿獻不敢違令,隻得道:“是。”

須臾之間,武延秀又領著羽林軍飛馳而過。馬蹄如雨,浮橋上下顛簸得厲害,眾人頭暈目眩,不得不一手挽緊馬韁,一手扶住橋邊的纜繩。

忽聽得前麵有人驚叫一聲:“啊,娘親!”聲音極是驚惶淒厲,隨即便是“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阿獻本來性情火爆,強行忍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不顧身份暴露的危險,衝過去一看——一名白發老婦人不知如何被擠掉入了河中,一名四十歲模樣的白衣男子伏在橋沿纜繩上,捉住了她半隻衣袖。

阿獻“哎喲”一聲,幾大步上前抓住那男子手臂,助他救那老婦人上來。恰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衣袖撕裂開來,那婦人不及呼叫一聲,即沒入了河水中,再也不見蹤影。

白衣男子急叫道:“娘親!”甩脫阿獻雙手,爬起來就要翻過纜繩跳下河去救母親。

那黃河水湍急無比,他下去救人無異送死。四娘已經趕到,叫道:“快攔住他!”宮延一個箭步上前,攔腰抱住那男子,身手極為敏捷。

那男子使勁掙紮,不斷叫道:“放開,快放開,我要去救我娘。”四娘走到他身邊,婉言勸道:“水流太急,太夫人救不回來了,公子[12]請節哀。”

那男子隻覺得身體被一道鐵箍牢牢圈住,無論如何都掙不開,便點頭道:“好,你們放開我。”

哪知道宮延剛一鬆手,他便垂首往兩道纜繩間的縫隙鑽去,竟似要跳河追隨母親而去。阿獻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臂膀,罵道:“堂堂男子漢,不思為親人報仇,倒學人自殺。你死了又能怎樣?”

那男子被他一喝,呆了一呆,這才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他雖強忍著不哭出聲,淚水卻從指縫中汩汩滲出,情形極是悲切。

一位中年胡商一瘸一拐地擠了過來,朝那男子作揖謝道:“多謝郎君救命之恩。令慈……令慈是因為我而死,我真不知道……唉……”

眾人這才知悉因為中年胡商朝那相貌奇醜的武靈覺多看了幾眼,被她發現,有意圈馬逼近,他後退時正好踩在兩船接駁處的板縫中,身體失去平衡,摔向河中。湊巧那白衣男子扶著母親站在他身後,見狀忙搶過來拉住他,救了他一命。不料武延秀又率大批羽林騎士馳過,船身上下來回顫動不止。男子的母親早有病在身,一陣暈眩,竟被顛進了河中。男子匆忙回身,隻抓住了半隻衣袖,還不及援救,衣袖斷開,便不見了母親蹤影。

大夥兒聞聽了事情經過,無不咬牙切齒。尤其令人痛恨的是,浮橋上發生這等老人墜水、屍骨無存的慘劇,那隊羽林軍卻早已呼嘯過河上岸,揚長而去,竟無一人回過頭來。

那男子驀地抬起頭來,沉聲道:“不,是武靈覺、武延秀害死了我娘親,不是你。”他雖然淚痕滿麵,語氣卻是異常的冷靜,渾然不似剛剛遭逢喪母之痛。

一旁四娘瞧得分明,心中不由得暗暗稱奇,暗道:“這人如此氣度,又認得武靈覺、武延秀相貌,應該不是普通人。”一麵想著,一麵將目光投向身旁的李俊,不料見多識廣的他亦隻是搖了搖頭,表示並不認得這男子。

忽有數名突厥胡人排開圍觀的人群擠了過來,為首的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漢人,極有剛毅英武之色。他搶上前扶起白衣男子,問道:“堂兄,出了什麼事?伯母人呢?”白衣男子乍見親人,頓時又淚如雨下,道:“伷先,你來得遲了。母親她……她……”一時哽咽不能言語。

那伷先聽一旁胡商講完經過,臉色如鐵,麵朝黃河,似在緬懷親人音容,良久才舉拳重重砸在纜繩上,咬牙切齒地道:“我與伯母十年未見,想不到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殺了她,我非殺了她不可!”他雖然沒有說“她”是誰,但旁人均知是指那罪魁禍首武靈覺。

四娘上前勸道:“這裏人多眼雜,公子請慎言。”伷先卻似毫無顧忌,冷笑一聲,回過身來道:“就算女皇本人站在這裏,我也是……”忽見四娘容顏美麗,氣度高貴,實乃生平所未見,一時呆住。

跟隨伷先的一名老年突厥隨從依稀覺得那突厥青年阿獻十分麵熟,忍不住上前問道:“郎君莫不是興昔亡可汗的大公子?”

興昔亡可汗是指內附朝廷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慶,被武則天召入朝中為官,封左威衛大將軍,不久前因洛陽令來俊臣告發他欲舉兵支持皇嗣李旦即位而被處死,其子阿史那獻也被流放。來俊臣以告密起家,心狠手辣,是當世有名的酷吏,時人均以為阿史那元慶謀反是一樁大冤案,許多突厥人由此心懷不滿。朝廷大敵吐蕃亦針對這件事大做文章,指責武則天蔑視虐待異族,還立阿史那獻兄長阿史那俀為十姓可汗,以爭取西域突厥民眾人心,達到全麵控製的目的。

阿獻正是阿史那獻,他在流放途中為四娘等人所救,畢竟是逃亡身份,見有人認出了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警惕之色來。

水手傅臘也趕來擠在一邊看熱鬧,聽聞與那美貌紫衣女郎一道的突厥青年竟是興昔亡可汗之子,立即會意他是個大大的逃犯,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再也不用當水手守浮橋了,忙擠出人群,向橋頭招手叫道:“喂,來人,快來人,這裏有朝廷在逃的……”

話音未落,隻覺得有一柄利刃頂住了他背心,一時脊背嗖嗖發麻,牙齒不自禁地打起顫來。

蒲津浮橋東北二裏即蒲州州治河東縣,古名蒲阪,是舜都所在,因而又稱舜城。春秋時晉人梁山伯即在此地與遊學的上虞富家女祝英台結識,草橋結拜,同窗共讀,十八相送,演繹了一出千古愛情佳話。

河東城西黃河洲渚上有一座鸛雀樓,為北周時鮮卑貴族宇文護所建,原隻是一座用來瞭望敵情的軍事戍樓,因時有鸛雀棲息於樓頂而得名。樓高三層,憑山臨河,高樓巍峨,高聳入雲。東麵可俯瞰河東大地,西視則可盡覽關中,甚至連潼關、華山也可遠眺入眼。雋秀登臨,悠然遠心,如思龍門,若望昆侖。自建成以來百餘年間,多有文人雅士、騷人墨客登樓觀瞻,放歌抒懷,鸛雀樓遂成為河東第一勝境,時與武昌黃鶴樓、洞庭湖畔嶽陽樓、南昌滕王閣並稱為“四大名樓”,天下聞名。

鸛雀樓是多層堆塔式木樓,高大雄峻,石砌的方形台基高約丈餘,亦如樓式,宏敞堅固,四周設有月台,均有踏步台階,方便登台。主樓形製三層四簷,樓閣依層而上,層層疊高,鬥拱翻飛,翼角申挑。每層都有木柱承托著梁架和屋簷,簷下設有堅木雕製欄杆。樓身外圍是木製花格勾欄,形成六棱式的繞樓回廊。樓頂、屋簷皆為琉璃瓦築溝覆蓋,樓內有木梯盤旋,供登樓遠望。整座樓自下而上構件相依,鬥拱承檁,錯綜交織,巍然聳立,雖已在風雨中屹立百年,卻依舊堅固如初。

正有五名少年公子站在三樓樓頂欣賞河山。五人均是並州晉陽[13]人氏,去年四月聯袂壯遊[14],先取道代州去了河北幽州,再自幽州南下汴州、揚州,再往神都洛陽,又自洛陽到西京長安,一路遊覽觀光已一年有餘,半月前才離開關中,動身回去家鄉。

夕陽西沉,鮮紅似血。東南麵雷首山層峰疊巒,綿延起伏,那裏是舜的兩位妃子娥皇、女英的安葬地。西麵腳下即是波濤滾滾的黃河,正掀起層層巨浪,呼嘯著,翻卷著,急切地奔向遠方的大海。落日熔金,光彩炫目,給眼前的山川美景又平添了一份獨特韻味。

辛漸歎道:“難怪此樓能成為河關勝概,遐標碧空,倒影洪流,龍踞虎視,下臨八州,不由得人有振翮淩雲之誌。”他腰懸長刀,衣著打扮樸素隨意,外表在幾人中看起來最為粗獷,豪俠之氣十足。

肥頭大耳的李蒙笑道:“有美景,不可無詩,喜好作詩的才子們趕緊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同伴。

那位同伴不到二十歲年紀,儀表堂堂,一身忍冬紋翻領胡服華麗精致,愈發顯得風姿瀟灑,俊朗不凡,眉目之間更有一股淩人的高傲之氣。他名叫王翰,字子羽,一向是眾人的首領,尚不及答話,辛漸已然笑道:“可別指望王翰,眼前沒有美酒女人助興,他未必靈光。”

王翰微笑道:“不錯,還是辛漸最知道我。”轉頭見王之渙輕搖折扇,意態悠閑,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渙[15],還是你這位大才子來吧。”

王之渙字季淩,與王翰同族,年紀雖輕,卻是文才出眾,詩名遠揚。他外貌看起來也是一副文縐縐的樣子,書卷氣極濃,聞言將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獻醜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漸剛才那句‘振翮淩雲之誌’。”晃了晃腦袋,漫聲吟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話音剛落,王翰、李蒙、辛漸幾人便大聲鼓掌喝彩。辛漸道:“好個‘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好男兒就該奮發向上,誌在千裏!好!好!”王翰也讚道:“確實是景象壯麗,氣勢磅礴!詩因樓成,樓借詩傳,之渙,你這首詩當可與鸛雀樓日月同輝,足以流芳百世了。”

王之渙心中品度,也極是得意,卻還是客氣地拱手笑道:“過獎,過獎。”

李蒙轉頭見一旁狄郊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忙叫道:“老狄,之渙作出了這等氣壯山河的好詩,你竟還能無動於衷?”辛漸笑道:“他就是愛這樣不動聲色,不然如何叫老狄?”

狄郊搖了搖頭,道:“之渙這首詩有毛病。”李蒙問道:“什麼毛病?”狄郊道:“之渙說‘白日依山盡’,日正西下是沒有錯,山卻是在東南麵。”李蒙“呀”了一聲,道:“還真是。”

王之渙不服氣地道:“詩言誌,歌詠言,誰說作詩非要寫實景物?”辛漸也笑道:“老狄心細如發,事事嚴謹,不過詩裏也能雞蛋裏挑出骨頭來,這可是較真了。”

王之渙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麵站定,指著遠處的蒲津浮橋道:“難道要我說‘白日依橋盡,黃河入海流’嗎?照你的意思,我們眼下人在最頂層,‘更上一層樓’一句也有毛病,因為再沒有樓層可上了。”狄郊見他著了急,忙道:“之渙,我不是說你詩寫得不好,隻是說……”忽想到對方才氣縱橫,最愛與人滔滔辯論,自己與他講理無異自討苦吃,忙閉了嘴。

王之渙卻還是不依不饒,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說個明白不可。”狄郊無論如何不再發一言。

李蒙笑著解圍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談詩論道,回去逍遙樓坐下再慢慢說不遲。”

忽見蒲津浮橋上塵土飛揚,一大隊黑色戎服驍騎正策馬過河,朝蒲州方向而來。那浮橋是用鐵鏈鉸結巨船而成,馬匹急速馳過,船隻來回晃動不止,拉動鐵鏈軋軋作響。此時太陽落山,多有行人來往於浮橋上,騎士這一番攪動,橋上登時大亂。雖看不見真切情形,卻隱隱有哭叫聲傳來。

這一番動靜可不算小,幾人立時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皺起了眉頭,道:“不是規定不準車馬在浮橋上疾馳嗎?”辛漸道:“看裝束打扮,這些人是洛陽來的禁衛軍。”狄郊道:“是左羽林軍的左萬騎。”

李蒙素知狄郊謹慎精細,觀察入微,沒有把握不輕易出聲,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會知道得這般清楚?”狄郊道:“他們手中槍矟上的紛帶是紅色。”

原來羽林軍下麵分左右飛騎、左右萬騎四營,槍矟紛帶各用綠、緋、紅、碧四色。眾人聽說,凝神查看,果見那些騎士手中長矛上有鮮紅色的緞帶迎風飄舞。隻是羽林軍是天子禁軍,地位非同小可,向來隻負責保衛皇宮安全,如何會突然出現在蒲州?想來發生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

王翰若有所思地道:“這些羽林飛騎趕路這般急,莫非是要去並州?”他如此推斷,自然是因為當今女皇是並州文水人氏的緣故。

辛漸點頭道:“多半是那幫姓武的又要搞什麼花樣。”言下很不以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則天雖已執政多年,不過隻知道鏟除異己,全仗酷吏興武滅李,以高壓手段維持統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盡是粗鄙貪婪之輩,政治上毫無作為,自然難以贏得人心。鸛雀樓在蒲津東北麵,辛漸等人並未看到浮橋南麵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還會更加憤怒。

王之渙最好議論時事,當即接口道:“不錯,自從女皇在文水立五廟[16]以來,並州是非不斷。我早說過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噓,小點聲,那邊有人。”

幾人回過頭去,果見一對年輕的男女正探頭朝這邊望來。女子不到二十歲年紀,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圓領袍衫,頭上挽著驚鵠髻,甚是清爽幹練。男子跟她年紀相仿,也是一襲圓領袍衫,斜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

王翰生性放蕩不羈,喜近女色,見那女子容貌端莊,頗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訕結識,隻是不知道適才王之渙的話對方聽進去多少。當今女皇帝大開告密之門,天下因為一句牢騷戲言而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當年中宗皇帝僅因一句賭氣之言“我以天下給我嶽父韋元貞也無不可,何況一個宰相的官職”便被母後武則天決然廢去皇帝位,貶為廬陵王,至今仍然囚禁在房州[17];中宗被廢當晚,參與宮變的十餘名禦林軍來到坊曲飲酒,一人醉後發牢騷道:“早知道入宮廢皇上無勳賞,還不如侍奉廬陵王呢。”酒席未散,緹騎已經趕到酒肆,將十餘人逮捕,發牢騷者以謀反罪名斬首示眾,餘人則因知反不告盡數絞死——這一男一女來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萬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為把柄訛詐,將會是一場大麻煩。他微一權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個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們也該回去了。”

五人有意避開那兩人,匆忙下樓出來。鸛雀樓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車三正怏怏收拾攤子,忽見過來幾位華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動,忙上前攔住笑道:“幾位郎君好興致!遊完鸛雀樓,再算個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徹底盡興了。”

王之渙聽他說得有趣,便頓下腳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們幾人的來曆,如果說得對了,我們再請先生占卜前程不遲。”車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嗎?好……”指著王翰道,“你這位郎君神情高邁,氣宇軒昂,一定是幾位的首領了。”

李蒙道:“這個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來,算不上稀奇。”車三道:“嗯,不過他雖是大富大貴之相,卻時常遭人嫉妒,最終要窮困病死。”

一旁幾人聞言相顧而笑。李蒙道:“先生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他遭人嫉妒是沒錯,我都時常嫉妒他,誰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錢?不過,就算天下人都窮死困死,也輪不到他王翰頭上。”

車三吃了一驚,問道:“莫非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晉陽王公子?”王翰隻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還是李蒙道:“正是。”車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王翰見他一身道袍肮臟汙穢,胸前染了幾大塊油汙,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洗換,打從心底裏瞧不大起這邋遢道士,見他得知自己身份後態度瞬間轉變,料來不過是那類靠危言聳聽來吸引主顧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將手指攏在嘴唇邊打了個呼哨,台基下等候的兩名彩衣僮仆慌忙牽馬過來。

王之渙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賺不到卦金了。”車三叫道:“哎,幾位郎君……”幾人卻是睬也不睬。他在鸛雀樓前坐了一整日,饑腸轆轆,不但未能賺到一文錢,還平白錯過了結交晉陽王氏的機會,不免愈發沮喪起來。

辛漸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自懷中掏出兩吊銅錢遞了過來。車三雖則貧困,倒也頗有骨氣,搖頭道:“無功不受祿,貧道[18]可不是路邊的乞兒。”辛漸道:“那好,就請先生給我算上一卦。”

車三卜算一陣,得卦為“觀”與“渙”,道:“郎君是富貴之命,將來前程遠大,會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造福蒼生。不過額間有一股煞氣,這是五鬼侵淩,天罡臨命。‘觀’主驚恐,‘渙’即‘散’,今年是郎君一生中的一個大災年,怕是會有家破人亡的事情發生。”

辛漸聽了搖頭道:“先生怕是算錯了……”指著王翰、李蒙幾人的背影道:“我跟他們四個可是完全不同,既不是望族出身,又非官宦之後,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鐵匠,跟政治權勢完全扯不上半點幹係。”

車三這才恍然大悟辛漸為何要主動周濟自己——道教和鐵匠行尊奉的祖師爺都是太上老君,鐵匠爐就是太上老君流傳民間的煉丹爐,因而論起來鐵匠和道士是同門師兄弟。按照民間的傳統說法,鐵匠是師兄,道士是師弟,師兄有權管教師弟,當然也有照顧的責任。

車三道:“郎君該知道,蜀漢關公關羽及本朝開國功臣鄂國公尉遲恭均是河東鐵匠出身。郎君若不是心雄萬夫、誌在建功立業,又如何會放棄祖傳的冶煉手藝,與王公子等人結伴出遊呢?照我看來,你們五位公子中,就數郎君你最重視功名。嗯,郎君喜武藝,好讀兵法,希冀將來往邊關殺敵立功,是也不是?”

辛漸本不大相信占卜一說,回頭也隻是同情這道士的落魄,聽了這話,才覺得車三多少有幾分犀利之處,便笑道:“先生大略說得不錯。來,這卦金給先生,先生拿去買件新衣裳,既是擺攤算卦,殊不知問卦人也都要看衣裳外表。”

車三訕訕接過銅錢,笑道:“郎君倒真是個真性情的好人。我再多送郎君一句卦語——賢賢易色,玉走金飛。日後風行水上,災禍自會消去。”辛漸聞言一愣,不及詢問,王翰已然等得不耐煩,連聲催道:“辛漸,走了!”辛漸便不再多問,謝了車三,匆忙跟隨同伴上馬,徑直往城中而去。

蒲州州城河東縣是座曆史悠久的古城,因地處要衝,北周時鮮卑貴族曾花費巨資人力營造。城郭周長十餘裏,以巨石築基,厚磚砌牆,堅壁強壘,固守易防。雖然規模氣勢遠遠及不上長安、洛陽、太原等幾大都城,卻也是河東大城,人煙稠密,商業繁茂。

此刻飛鳥正歸林,落日的餘暉有如一層薄薄的輕紗,又像少女臉上淡淡的紅暈,將這座被西漢史學家司馬遷譽為“天下之中”的舜城裝扮得格外生動嫵媚。

逍遙樓位於最繁華的西大街,距離西城門不遠,這也是河東一帶負有盛名的豪華客棧,為並州王氏所開,準確地說,是記在王翰名下的產業。不過王翰還是生平第一次來蒲州,既與同伴到了這裏,當然也是要住在自家的逍遙樓裏。

王氏是名傾天下的高門望族,與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並列為“五姓七族高門”,曆代出將入相者不計其數,名宦如王允、王淩、王昶、王渾、王濟均是出自這一豪門大族。自晉到唐,各朝皇族為鞏固提高自身地位,曾多次與太原王氏聯姻,或以公主下嫁,或娶王氏女立為後妃,如東晉哀帝、簡文帝、孝武帝三帝皇後均是晉陽王氏之女,榮貴無雙,影響巨大,以至有“天下王姓出太原”的說法。王翰、王之渙均是出自這一望族,尤其王翰這一支不關心仕途,隻專注經商,河東一帶酒莊、客棧、糧店等各類商鋪有一多半是他家所開,光看他府中寶馬美姬如雲,便可知其人是何等富庶。

幾人也不著急回去,一路慢吞吞地閑逛,以觀賞蒲州風土人情。到西大街時早已是華燈初上,遠遠望見逍遙樓樓前旗杆上高高挑起一盞寫著“滿”字的氣死風燈[19],表明客棧已然住滿,不能再接納主顧。其實情形並非如此,而是因為王翰一向養尊處優慣了,不喜歡亂糟糟的環境,早派僮仆知會掌管逍遙樓的店主蔣大不得再收人進去。至於早先已經住進來的客人就隻能聽之任之了,總不能強行將人趕走。

經過河東驛站時,發現門前守衛的不是尋常驛卒,而是全副武裝的黑衣武士。幾人猜想這些人一定就是適才違例馳馬過河的羽林軍飛騎。王之渙好奇心最重,正想要過去打聽這些羽林軍的首領是誰,忽見前麵一陣騷動,幾名差役一邊開路一邊喝道:“使君在此,讓開,快讓開!”王之渙道:“莫非是蒲州刺史明珪到了?”

話音未落,即見一紅袍官員當先往驛站而來,身後官員各依品級穿著綠、青官服。看情形是蒲州、河東州縣的大小官員全到了,且如此行色匆匆,想來這河東驛站一定住進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隻是這一大群人卻被羽林軍決然擋在了外頭,地方官員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低聲下氣幹候在門外。他們各自帶有隨從,人數眾多,加上不斷有聞聲圍過來看熱鬧的閑漢,驛站兩旁的道路一時為之阻塞不暢。王翰、辛漸幾人隻得下馬,從路邊上慢慢通過。好在逍遙樓距離驛站不遠,步行也不過一刻即到。

王之渙道:“你們猜驛站裏麵住的是什麼人?”他稱的是“你們”,卻特意扭過頭去望著狄郊。李蒙也問道:“老狄,你看有這等羽林軍護送出行氣派的會是什麼人?”

狄郊道:“阿翰說過這人多半要去並州,既是去並州,多半是要去文水了,嗯,我猜領頭的一定姓武。”辛漸道:“老狄推測得有理,隻有姓武的才會如此囂張放肆,大白天的在浮橋上縱馬狂奔。”

忽聽得一旁有人低聲議道:“你聽說了嗎?今日有人在渡口被擠落了河中,就是驛站這些黑衣武士做的好事。”同伴驚問道:“當真?”原先那人道:“我聽水手親口說的,還能有假?”同伴道:“本朝立國近百年,這還是頭一遭聽說有人縱馬在浮橋上狂奔亂撞。”原先那人道:“可不是嗎?水手上前阻止,都挨了領頭的鞭子呢!”

辛漸忙上前問道:“落水的是什麼人?可有救上來?”那人道:“掉到黃河中還有得救嗎?”見辛漸麵孔陌生,手扶長刀,不知什麼來路,生怕因為剛才的幾句閑扯惹禍上身,忙一拉同伴道:“走,快走,這熱鬧還是不要瞧的好。”

辛漸幾人雖不知具體經過,但以傍晚時在鸛雀樓見到的浮橋上混亂的情形來看,有人被擠落水當非假事,心中俱感憤怒,卻又無可奈何,隻得悶悶擠過人群,回來逍遙樓。

樓內忽有一名年輕的圓臉女子疾奔而出,她頭垂得老低,竟沒有看到正待進樓的諸人,一頭撞在李蒙身上。李蒙體肥,隻輕輕晃了一下,倒將那女子頂了個跟頭,一跤跌坐在台階上。辛漸眼疾手快,搶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問道:“可有傷到娘子?”

那女子隻不斷舉袖輕拂雙眼,淚光漣漣。李蒙見對方痛得淚流不止,忙道:“哎喲,實在抱歉了,不過好像是娘子先撞的我……”

那女子哽咽一聲,輕輕掙脫辛漸的手,一聲不響地離開。辛漸見她腿腳有些不便,忙問道:“娘子的腿不要緊嗎?”那女子也不答話,隻一瘸一拐地埋頭朝前走去。

店家蔣大聞聲趕出客棧來。他大約四十餘歲,短小瘦削,一臉和氣,慌忙迎上來道:“那是錦娘,是我遠房侄女蔣素素的小姑,小門小戶的女子,沒見過什麼世麵。各位郎君,這就請進樓吧,裏麵早為各位準備好了酒菜。”幾人見那錦娘已沒入夜色中,也不再多理會。

進來逍遙樓,大廳內零散坐著七八桌客人,雖不比往日觥籌交錯的熱鬧,卻也不顯得冷清。蔣大忙道:“這些都是在接到阿郎吩咐前已經住進來的客人。不過請阿郎放心,我已經特意一一交代過,客棧內不得大聲喧嘩。”

王翰點點頭,道:“記住了,從今日起,逍遙樓隻許出不許進,直到我們幾個離開蒲州為止。”蔣大道:“是,是,全聽阿郎吩咐。”頓了頓,又道:“適才有驛卒來,說有個貴客想從河東驛站搬來逍遙樓,我因為郎君事先的吩咐,婉言謝絕了他。那驛卒威脅說貴客可是個大官,我還是不敢答應,那驛卒才憤憤走了。阿郎看這事會不會惹下麻煩?”

王翰猜想驛卒口中的所謂大官一定是今日見到的那撥羽林軍的首領,也就是狄郊推論的姓武的,一想到所見到這些人不顧強行騎馬通過浮橋的情形,心中很是厭惡,哪管對方有沒有可能是親王、郡王,上前拍了拍蔣大肩膀,安慰道:“蔣翁[20]做得對。他若不是所謂的大官,我還考慮讓他進來。既是大官,按律公務出行須得住官府驛站,咱們逍遙樓不夠資格接待。萬一來個刺客行刺,咱們豈不是脫不得幹係?實在不行,他可以去住蒲州衙門嘛,驛站外麵不正有一堆地方官員搶去奉承嗎?”蔣大應道:“阿郎說得極是。”忙領著幾人往樓梯口走去。

廳北牆角一桌坐著一名青年男子,略有些駝背,忽而劇烈咳嗽起來。狄郊精通醫術,聽他咳的聲音有些怪異,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那男子卻極是敏銳警惕,飛快地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冷冷掃了狄郊幾人一遍,瞬間又低下頭去。

狄郊心道:“聽這人上氣,應該是火氣浮於肺,可咳嗽聲重濁膩滯,又該是濕邪內停,這兩樣不是自相矛盾嗎?真是奇怪。”心中有所思慮,腳下也相應慢了下來,隻不自覺地望著那男子發愣。

李蒙重重往他肩頭拍了一下,道:“你在看什麼?肚子不餓嗎?走啦!”狄郊想了一想,招手叫過一名夥計,囑咐道:“你去告訴邊上那位郎君,請他不要再飲酒。”夥計不明所以,心道:“哪有在自家店裏勸客人少飲酒的道理?”蔣大喝道:“發什麼呆,沒聽到狄郎吩咐嗎?還不快去辦。”

夥計慌忙奔去牆角,低聲對那青年男子說了。那男子朝狄郊點點頭,雖依舊冷漠肅然,卻還是多了一絲感激之意,隨即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酒剛一下肚,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狄郊見對方貪戀杯中之物不聽勸阻,如此下去早晚有失聲變成啞巴的危險,不禁搖了搖頭。

蔣大領著幾人上來樓上雅間,還未進房,便聽見裏麵有叮咚絲竹聲傳出。王翰頓時神情一振,問道:“是誰在裏麵?”蔣大道:“是我特意請來為郎君助酒的歌妓,名叫趙曼,她的歌舞在本地可是一絕。”

王翰一掃適才的怏怏不快,大喜笑道:“我在晉陽久聞蔣翁聰明能幹,今日一見,方知所傳不虛。”伸手推開房門,卻見裏麵有三男一女——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輕男子手捧樂器,坐在牆邊的凳子上奏樂;另一名玄衣男子站在堂中,摟抱著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少女明眸皓齒,額著黃妝,上身一件小紅短袖罩在白色羅衫上,正是河東一帶最為流行的半臂,下穿擺幅極大的淡黃仙裙,長眉連娟,微睇綿藐,細潤如脂,粉光若膩,當真是個絕色美人。

忽見有人進來,那玄衣男子嚇了一跳,便即放開懷中的趙曼,舉袖擋住麵孔,疾步朝外走去。

王翰挺身擋住,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那玄衣男子麵帶惡氣,狠狠瞪了王翰一眼。蔣大“啊”了一聲,搶上前來給了那男子一巴掌,喝道:“這位就是晉陽王翰公子,還不快見禮!”

趙曼驚叫一聲,指著玄衣男子道:“原來你不是真的王公子,你……你到底是誰?”眾人這才會意原來這玄衣男子是冒名王翰來這裏調戲佳人。

蔣大尷尬萬分,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是犬子蔣會。抱歉,我實在想不到他……”他這次為迎接討好東主做足了準備,卻想不到出了這等意外之事,扭頭喝道:“你這個敗家子,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冒充王公子!”揚手又要朝兒子打去。

李蒙忙上前攔住,笑道:“蔣翁息怒,這事也不能全怪在令郎頭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趙曼小娘子生得如此千嬌百媚,是男人都會心動。至於冒名王翰,這事我曾也做過,誰叫他名氣那麼大,是無數女子的夢中情郎呢!”

他為人機靈圓滑,老於世故,知道眼前這事鬧將下去隻會掃大家的興,別無益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是王翰為人雖豪闊風流,愛四處留情,卻十分驕傲,那蔣會一副猥瑣窮酸模樣,竟敢冒充他名頭,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顧李蒙圓場,拉下臉冷冷道:“這冒充他人之事,也不是人人都做得,蔣郎還得事先自己照照鏡子才好。”

蔣會當著這麼多人被訓斥,麵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眉眼之間漸有恨意。蔣大又上前甩了兒子一巴掌,罵道:“你這個不肖子,瞧你做的好事!”辛漸道:“蔣翁也別責怪令郎了,這就將酒菜端上來吧。喂,你們幾個肚子不餓嗎?”李蒙笑道:“我早就餓得呱呱叫了。隻有王翰不餓,他氣也氣飽了。”王翰哼了一聲,道:“誰說我不餓?蔣翁,快些上酒菜來。”

東主既發了話,蔣大慌忙答應,將兒子扯了出去,吩咐夥計上好酒好菜。片刻後酒宴開場。那趙曼果真才貌雙全,不負眾望——歌聲清喉嬌囀,舞姿輕盈似燕,載歌載舞,令人目眩神迷。一旁伴奏的樂人是她父兄,父趙元禮、兄趙常奴,血緣至親,配合極是默契。又將王翰的一首舊詩《春日歸思》拿來依清平調[21]唱道:

楊柳青青杏發花,年光誤客轉思家。

不知湖上菱歌女,幾個春舟在若耶。

一曲歌畢,王翰心情大好,喜笑顏開,招手令趙曼坐到自己身邊,笑道:“曼娘不僅能歌善舞,還是個解語花呢。”一邊打趣,一邊伸手去摘腰間玉佩,打算當作纏頭[22],不料卻摸了個空,這才知道玉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丟失了。便順手將蹀躞[23]上的帶扣解下來,遞給趙曼道:“這是我送給曼娘的見麵禮。”

那帶扣為純金打造,上麵綴有四藍一紅五顆黃豆粒般大的寶石,一望就知價值不菲。趙曼接了過來,嚶嚶謝道:“謝公子厚賞。”

話音未落,便有人一腳踹開房門,卻見數名羽林軍士持刀闖了進來。領頭的校尉曹符鳳喝道:“奉命搜查反賊,捉拿逃犯。”

趙曼又驚又怕,王翰卻依舊緊緊摟住她,動也不動,隻冷冷問道:“奉誰的命令?”曹符鳳道:“當然是淮陽王武君的命令。”

一旁辛漸、李蒙幾人交換一下眼色,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暗道:“原來是淮陽王武延秀到了,難怪這些羽林軍在浮橋上如此蠻橫猖獗。”

李蒙忙起身賠笑道:“我們都是良家子弟,將軍可要看清楚了,這裏沒有反賊,也沒有逃犯。”曹符鳳掃了一眼房中,道:“逃犯確實是沒有。不過你們幾個夜半聚集房中,不準外人進來,神神秘秘,敢說不是密謀反叛?”

辛漸道:“怎麼,聚在一起飲酒就是密謀反叛?”曹符鳳道:“若不是心中有鬼,如何不放外人進來客棧?”

王翰早看出這些人是存心來挑釁滋事,心道:“莫非是今日在鸛雀樓遇到的那一男一女告了密?”他雖然惱怒,卻也知道難以與對方相爭講理,微微側頭,向李蒙使了個眼色。李蒙會意,忙道:“我來為將軍介紹,這位是這裏的主人王翰王公子……”

曹符鳳冷笑道:“原來你就是王翰。聽說因為你要來,逍遙樓不準再接納客人,就連官家人也不行。”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這些羽林飛騎要來找麻煩,一定是武延秀想住逍遙樓被拒後懷恨在心。

王之渙忙道:“王翰喜歡清淨,不喜有外人打擾,所以才會命店家不再放客人進來,這可跟密謀反叛沒有半點幹係。”

李蒙最善察言觀色,又善交際,料來這些人難以用錢打發,便指著辛漸道:“這位辛郎是晉陽大風堂辛堂主之子,河東、河北兩道的軍用兵刃十之二三產自他家。”又指著狄郊道:“這位狄郎是狄仁傑狄相公[24]親侄。”

曹符鳳一聽到“狄仁傑”三個字,呆了一呆,立即收斂了倨傲的姿態,驚訝地打量著狄郊——卻見他神情嚴肅冷漠,似乎絲毫不關心眼前之事。

曹符鳳是禁軍校尉,常年親近朝廷中樞,自是知道宰相狄仁傑廉潔勤政,在朝野極有聲望,魏王武承嗣幾次聯合酷吏來俊臣要除掉他,均為武則天本人親自阻止,可見他在女皇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甚至武則天從來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尊稱為“國老”。狄郊穩坐一旁,沉默寡言,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頗有幾分狄仁傑的老成持重。曹符鳳心下更是忌憚,躊躇半晌,才訕訕道:“既是狄相公之侄,當無反叛之事。”

狄郊淡淡“嗯”了一聲,反問道:“我伯父若不是狄仁傑,是不是我們就該是反叛?”曹符鳳道:“這個……多有冒犯。不過我也隻是奉命行事,還請狄公子莫怪。”王之渙道:“嗯,奉命行事……羽林軍是天子禁軍,該直接受皇帝之命,如何又侍奉起淮陽王了?”

曹符鳳頗為難堪,不欲多說,道:“不打擾各位郎君吃酒了。”又一指趙曼:“不過這位小娘子我可是一定要帶走。”

王翰臉色一變,道:“她不過是本地歌妓,難道也是反叛不成?”他的豪門公子風度極佳,從來不大嚷大叫,即使生氣時也努力保持著克製,但他淩厲的目光比什麼都嚇人。曹符鳳一見之下,心頭也是一凜。

原來當真是淮陽王武延秀因住不成逍遙樓而心懷恨意,他聽說逍遙樓的主人就是晉陽富家公子王翰後,更是難以氣平——王氏雖是高門望族,唐代立國以來卻並無高官顯宦在朝,尤其因高宗皇帝的第一任皇後出自並州王氏,武則天掌權後不但殘酷處死王皇後[25],還對其族人大力打壓,並州王氏已呈衰落之勢,忝居五姓豹尾,成為與李氏、崔氏、盧氏、鄭氏虛相稱美的裝飾物——恰好又聽到逍遙樓方向傳來燕樂之聲,再也忍耐不住,命校尉曹符鳳率羽林軍士前去逍遙樓搗亂,不令王翰那些人逍遙快活,再借機將歌者帶來。若不是他此行河東另有要務,臨行前父親魏王武承嗣特意交代不要驚擾地方官府,要謹慎行事,不便將事情鬧大,隻怕要立即命蒲州刺史明珪查封逍遙樓,逮捕所有相幹人等,冠以謀反罪名,非弄他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不可。

曹符鳳本來奉命誣陷王翰等人密謀反叛,捕他們下獄,令他們好好吃些苦頭,再將唱歌的歌妓帶去驛站侍奉武延秀,可眼下王翰等既不是謀變,歌妓同謀也就無從談起,如何威逼他們就範?一時答不上話來,遲疑道:“這個……”

趙曼忽插口道:“賤妾願意跟將軍走。”輕輕掙脫王翰臂膀,施然起身,上前行了一禮,道:“將軍有禮,請將軍帶路。”

曹符鳳見她生得貌美出眾,人也聰慧靈秀,深知人往高處走的道理,料來今晚必得淮陽王歡心,不敢輕易得罪,忙堆笑道:“好,娘子這就請隨我去驛站吧。”

王翰陰沉著臉,心中十分不快,卻也不便發作。趙曼臨出門的一刹那,忽然回過頭來,朝他莞爾一笑。他立即讀懂了她的心意,她是不欲他招禍才主動表示願意去驛站。

笑容溫情而又蒼涼,胭脂香,恨茫茫,那份身不由己的無奈深深震撼了王翰,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女人,再也難以去計算後果,起身叫道:“曼娘,你別去。”腳下剛動,卻被辛漸、狄郊一左一右挾持住手臂。

王翰沉下臉,喝道:“快些放手。”二人均知他有心阻攔羽林軍士帶走趙曼,死活不肯鬆開。趙曼卻恍若未聞,隻微微歎了口氣,道:“阿爹,大哥,咱們走吧。”

王翰道:“喂……”還想去追,卻被辛漸、狄郊使勁拖住,按回長榻中坐下。王翰怒道:“你們做什麼?”狄郊道:“他們明顯是為趙曼而來,不得到手豈肯罷休?那武延秀是什麼人你不是沒有聽過,強自出頭,非但救不了她,還要連累你自己。”

辛漸也低聲勸道:“你忘了咱們在洛陽時親眼見到喬知之冤死嗎?喬知之在朝中官任右司郎中,卻因一婢女為魏王武承嗣陷害,被誣斬首,親屬族人盡被牽連誅殺,血流成河,慘不忍睹。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姓武的一家都是好色之徒不說,還生性狠毒,稍不如意,就要弄得對方家破人亡。你家大業大,還是忍耐些好,別再弄一出綠珠慘劇來。”

辛漸所提到的喬知之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文才俊秀,其所作詞文篇章世人爭相吟詠,風流一時。偏偏他還是個多情郎君,府中有婢女名窈娘,美麗善歌舞,名動京華。喬知之雖因身份不能娶她為妻[26],卻也海誓山盟,誓言為她終身不娶。魏王武承嗣——也就是淮陽王武延秀之父——聽說窈娘美名,假稱借她教習諸姬歌舞,趁機據為己有。昔日西晉名臣石崇有寵妓名梁綠珠,姿容絕豔,世所罕見,又善吹笛,權臣孫秀索求不得,便假借詔書搜捕陷害石崇,綠珠由此跳樓自盡。喬知之思古惋歎,又痛又惜,怨恨之下作《綠珠篇》一詩抒懷寄情,托付魏王府閹奴送給窈娘。窈娘得感懷悲泣,讀到最後一句“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盡”時,淚下潸然,隨即投井自殺。武承嗣命人撈起窈娘屍首,從其衣帶中發現了詩箋,這才知道事情經過,勃然大怒,鞭殺了傳詩的閹奴,指使酷吏來俊臣誣陷喬知之謀反,以酷刑將其處死,又殺喬氏族人三百人,成為洛陽轟動一時的大案。時人均知喬知之冤死,卻畏懼武承嗣是女皇親侄,權柄熏天,不敢妄議。

王翰曾親眼見到喬知之全族被捆縛刑場,心中更恨,但卻頹然跌靠榻中,半晌無言。李蒙道:“雖則很是掃興,不過究竟隻是個才剛剛認識的歌妓而已,算啦!”王翰怒氣稍平,揮手道:“我沒事了,散了吧。”

幾人自小結識,情若手足,均知他想獨自靜一靜,便道了晚安,留他一人在房中,命兩名僮仆留下陪他。

四人出來時正遇到蔣大匆忙上來,道:“佛祖保佑,那些羽林軍終於走了。適才他們一聲不吭地闖進來,拿刀逼住大家夥兒不讓出聲,問了阿郎住處就上樓來,我還真怕有什麼事。咦,阿郎人呢?”王之渙道:“他在房裏。你別去,他心情不好,讓他一個人待著。”蔣大道:“是。”

辛漸見蔣大額頭一大塊青紫淤痕,已然見血,問道:“是那些羽林軍動的手嗎?”蔣大不欲多生事,支吾道:“這個……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門框。”又道:“後麵早備好了上房,準備了熱水,幾位郎君,請隨我來。”

一場歌舞宴席不歡而散,幾人悻悻回房,各自洗漱歇息。辛漸心中鬱結,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睡。他隔壁的房間是安排給王翰的,一直留神外麵的腳步聲,卻始終沒有聽到王翰回來。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有動靜,終於忍不住起身,穿好衣裳往前院去尋王翰。到樓上雅間一看,燈燭尚明,宴桌狼藉,橫倒著好幾個空酒壺,卻隻有兩名僮仆歪倒在一邊。

這僮仆兩人是孿生兄弟,十五六歲年紀,哥哥名田睿,弟弟叫田智。辛漸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上前隨意推醒一人,問道:“王翰人呢?”田睿張開眼睛,茫然道:“阿郎不是讓我們陪他飲酒嗎?他……酒量好大……”

辛漸見他醉得厲害,難以問出名堂,忙匆匆奔來大廳,卻見大門虛掩,蔣大正靠在櫃台邊打盹,上前叫醒他,問道:“蔣翁有沒有看見王翰?”蔣大揉了揉雙眼,道:“啊,阿郎出門去了,說是要到外麵走走。出了什麼事?”辛漸道:“沒事,是我見他房中沒人,特意來問問。我這就出去找他回來。”蔣大道:“要不我陪辛郎一道去?”辛漸道:“不必,我去去就回來。”蔣大道:“是,郎君多加小心。”

辛漸出了逍遙樓,不由自主地往河東驛站方向而來。他有些懷疑王翰飲多了酒,氣血衝頭,往驛站去找武延秀理論去了。又轉念一想:“王翰無意功名利祿,隻重朋友和享樂,他該知道民不與官鬥的道理。況且對方可是武延秀!這大唐的江山都被姓武的奪了,酷吏橫行,奸佞當道,哪有什麼王法、道理可講呢?我們幾個若不是這一趟遠行,還真看不到這麼多事情。難怪之渙這次斷然放棄參加科考,唉,國之不國,實在令人灰心。”

蒲州的夜空澄碧空靈,呈現出一種高古的境界來。月光明朗,長風清涼,古樸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頗有空曠的寂寥。

辛漸走出一段,望見驛站門前那些地方官員早已散去,院內燈火映天,猶有歡聲笑語傳出,大約那淮陽王武延秀得了趙曼,還在飲酒作樂,如此,王翰應當無事。正待轉身回頭,忽聽到一陣亂哄哄的嘈雜聲,有人喊聲,有人奔跑,就連守在驛站門口的羽林軍也拔出兵刃,緊張地朝內裏張望,似乎發生了大事。

辛漸滿腹疑雲,生怕事情跟王翰有關,卻又不便過去打探情況。等了一會兒,大批羽林軍從驛站潮水般湧出,分作三隊,兩隊飛身上馬,各往東、北二街呼嘯而去,另一隊疾步往逍遙樓方向而來。帶隊的正是校尉曹符鳳,他遠遠瞥見辛漸站在路邊張望,忙走到他麵前,狐疑地審視著他,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麼?”辛漸道:“酒吃得多了,出來走走,消消積食。將軍,驛站發生了什麼事?”曹符鳳道:“剛剛有刺客行刺淮陽王。”

辛漸聞言大吃一驚,心道:“刺客該不會就是王翰吧?”忙問道,“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曹符鳳冷笑道:“難道不是你們這夥子人嗎?來人,將辛漸拿下了。”幾名羽林軍士應了一聲,拔出兵刃,上前圍住辛漸。

辛漸道:“為何要拿我?我們可是跟驛站行刺毫無幹係。”曹符鳳道:“你不問二大王[27]遇刺情形如何,卻先問刺客是誰,可見心中有鬼。深更半夜在驛站附近徘徊,不是接應刺客是什麼?還敢強辯說毫無幹係。來人,將他綁了。速速圍住逍遙樓,一個也不準走脫。”

羽林軍大聲應命,取出繩索縛了辛漸。曹符鳳見他也不抗辯掙紮,神態自若,心中大奇,暗道:“到底是名家之子,有大家風範。”

一行人來到逍遙樓。蔣大聞聲出來,不及詢問究竟,便已經被軍士推攘到一邊。曹符鳳命羽林軍將所有住客、夥計、廚子、幫工等都一股腦兒趕出來,聚集在大廳中。此時正是夜半時分,住客大多已經安寢入睡,這一番喧鬧立即招致怨聲載道,羽林軍也不理睬,隻顧持刀強行驅趕。

辛漸被押在大廳一旁,一眼看到傍晚在鸛雀樓見過的一男一女也在住客當中,不禁頗為驚異。那女子正抗聲道:“這裏是蒲州,不是京都,你們羽林軍倒好,作威作福到這裏來了!”

眾人大多不知道這些黑衣軍士的身份,聽那女子一嚷,這才知道這些人是天子禁軍。那女子又道:“就算真的要追捕刺客,也該由地方官府出麵。你們大半夜地把人強行從床上拉起來,是何道理?”一名飛騎自背後狠狠推了她一下,喝道:“快走,那麼多廢話!”

那女子的男伴勃然大怒,側頭怒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兵營的?你上司是誰?”聲色俱厲。

那飛騎本是欺軟怕硬之輩,被嚇了一跳,半晌才怔怔問道:“郎君是什麼人?”那男子道:“我叫胥震。快說,你上司是誰?是李湛、薛思行,還是趙承恩?”

李湛、薛思行、趙承恩均是左羽林衛將軍,官秩三品,執掌禁軍兵權,與宰相同列,極得女皇寵幸。那飛騎聽胥震盛氣淩人,似是大有來頭,不敢再隨意答話,隻向校尉曹符鳳望去,等他示下。

曹符鳳在一邊聽得一清二楚,他隻是個小小的校尉,連九品官都不是,平日當然不敢去招惹這敢直呼左羽林三大將名字的厲害男子,不過他眼下有淮陽王武延秀做靠山,那可是未來太子武承嗣的愛子,雖說武承嗣目下還沒有太子名分,可那還不是早晚之事?

今年正月初一,女皇在萬象神宮[28]舉行祭天祭祖大典,武則天本人擔任初獻,第一個捧上祭品,而亞獻則是魏王武承嗣,終獻是梁王武三思。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慣例,隻有太子才有資格擔任亞獻。自武則天登基稱帝以來,一直是其四子皇嗣李旦擔任亞獻,其長子李成器擔任終獻。這一巨大變動,被朝野視為是女皇將要立侄武承嗣為武周太子的前兆。

說到武則天幾番改立太子,那可是長長一篇故事——她與第一任丈夫太宗皇帝李世民無出,與第二任丈夫高宗李治共育有四子一女,分別是李弘、李賢、李顯、李旦及太平公主李令月。高宗皇帝即位後不久本已冊立宮人劉氏之子李忠為太子,後來武則天當上皇後,李忠被廢,改立其長子李弘為太子。李弘為人忠厚,謙虛忍讓,高宗晚年因患有風病,目不能視,一度想提前傳位給太子,由此引來權力欲極強的武則天的嫉恨。不久,李弘隨高宗、武則天遊洛陽合璧宮時,暴斃於宮中綺雲殿,時年二十四歲。官方說法是太子患病而死,然而朝野風傳是武則天用鴆酒毒殺了親生兒子。可笑的是,武則天還特意向丈夫提議給太子以“孝敬皇帝”的諡號,高宗完全同意,這也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父親為兒子追諡帝號。李弘死後一個多月,武則天次子李賢被立為太子。李賢天分極高,過目不忘,且容止端雅,處事明審,為時論所稱。不過當時宮中議論他並非武則天親子,而是武則天親姊韓國夫人為高宗寵幸時所生,李賢自己也因為與武則天樣貌性格迥異而心懷疑懼。大夫明崇儼猜到武則天不喜歡李賢,不斷進言說太子不德。不久,明崇儼在東都洛陽遇刺身亡,武則天懷疑是李賢派刺客所為,於是派人拷打李賢最信任的戶奴[29]趙道生,趙道生在酷刑下招認是太子李賢指使他殺了明崇儼,又在太子東宮馬坊搜到了數百領皂甲,遂成為李賢謀奪皇位的證據。李賢由此被廢為庶人,囚禁巴州[30]。高宗於諸子中最愛李賢,親自出麵說情,武則天聲色俱厲地道:“為人子逆謀,天地所不容。陛下正該大義滅親,何可赦也!”第三子李顯被隨即立為太子。高宗去世後,李顯以太子身份即位,為中宗皇帝,武則天為皇太後,總攬朝政。兩個月後,中宗李顯想授予韋皇後父親韋玄貞侍中一職,宰相裴炎認為不妥。中宗怒道:“我甚至可以將天下給韋玄貞,何況一個侍中的官職?”裴炎奔去告知武則天。武則天遂命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勖率兵入宮,廢中宗為廬陵王,貶出長安。又立四子李旦為帝,是為唐睿宗。睿宗終日居於別殿,不管朝政,朝政盡歸武則天裁決。武媚廢除李顯後的第三天,即派左金吾將軍丘神趕到巴州,將次子李賢殺死,許多人牽連被殺。如此過了幾年,武則天以皇太後身份總攬朝政,猶不滿足,終於在風燭殘年之際登基稱帝,正式將李唐天下變為武氏天下。睿宗李旦被廢黜幽禁,不過因為是女皇幼子,依舊被立為皇嗣。雖然皇嗣意指皇帝的兒子,並非皇太子——未來的皇帝,可這已經令諸武相當不滿,武則天侄輩如武承嗣、武三思等均千方百計想得到儲君之位,以求來日登上大寶,多年來,針對皇嗣李旦的陰謀不斷,武則天也始終在立兒子還是立侄子之間徘徊不定——論血緣,當然是兒子親,可兒子姓李,跟自己不是一個姓,自古以來,天子未有以異姓為嗣者。她靠肉體、青春侍奉太宗、高宗父子兩代皇帝,數十年苦心經營,落下亂倫的千古罵名,才終於奪得李唐江山,改朝換代為武周,一旦傳位給兒子,武周豈不又變成李唐?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她希望自己親手開創的武周王朝千秋萬代,一統江山;立侄子吧,大寶之位倒是傳給武家人了,可她與武承嗣、武三思有殺父大仇[31],雖事隔多年,但畢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終究有所顧慮。然而前一陣卻突然發生了尚方監裴匪躬、大將軍內侍範雲仙私下拜謁皇嗣李旦的事,被人告發後逮捕下獄,由洛陽令來俊臣審訊。來俊臣窮盡手段,如願以償地取到裴匪躬、範雲仙二人意圖謀反還位皇嗣的口供。武則天聞報勃然大怒,下令將裴、範二人處以腰斬極刑。武承嗣等人趁機興風作浪,挑撥離間,武則天遂決意放棄親生兒子李旦,從武氏中選出一人立為太子,這才有了本年正月初一萬象神宮祭天人選的更換。

若不是宰相狄仁傑一再從中進諫阻撓,怕是武則天早已經詔告天下,立武承嗣為太子。可狄仁傑年近七旬,一個白發老翁還能支撐幾天?即使老天爺不收他,武承嗣又豈能輕易放過這塊絆腳石?

眼下更有一個大好機會,也是校尉曹符鳳升官進階、飛黃騰達的良機,那就是狄仁傑的侄子狄郊近在眼前,這就是為什麼驛站一出事他立即率兵趕來逍遙樓的原因。他隻需將淮陽王武延秀交代的事盡心盡力辦好,即便眼前這名叫胥震的男子是宰相、將軍之子,他又有何畏懼?

一念及此,曹符鳳上前一步,嗬斥道:“吵什麼吵?我等是奉淮陽王之命辦事。公子若是不服,可以直接去驛站問淮陽王。不過,還是等我們辦完事再說。”胥震冷笑道:“原來是淮陽王到了……”他身旁那女子忙道:“胥震,別惹事。”胥震便恨恨住了口。

曹符鳳見一搬出淮陽王的名頭就令對方啞口無言,有所畏懼,很是得意,叫道:“來人,將他們兩個也趕到那邊去。”

一旁辛漸聽到,心道:“看來武延秀遇刺並沒什麼事。這校尉一上來就說我跟刺客有關,到了逍遙樓又稱捉拿刺客大肆搜捕,分明是有意為之。莫非是武延秀仍然懷恨今日之事,有心要誣陷整治我們幾個?”

又等了片刻,羽林軍士將王之渙、狄郊、李蒙也帶了出來。三人一見辛漸被繩索緊緊捆縛住,大吃一驚,擁上來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辛漸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出門去找王翰……”忽意識到最好不要讓羽林軍知道王翰不在客棧內,不然事情會更加麻煩。

曹符鳳卻已然發現王翰不在其中,走過來問道:“王翰人呢?”

王之渙三人雖不知道究竟,也極想知道王翰人去了哪裏,但見辛漸有意頓住不提,料到必有緣故,也默不作聲。

曹符鳳見四人不答,冷笑道:“我早說你們幾個有鬼。哼,一定是你們串通密謀行刺淮陽王。”李蒙道:“淮陽王遇刺了嗎?這可跟我們毫無幹係……”

兩名羽林軍士自後堂奔出來,捧上五把一模一樣的長刀,道:“他們五人房中各有一把長刀。”王之渙忙道:“本朝帶刀出行可不算犯法。這刀是辛漸親手打造,我們五個一人一把,有什麼錯?”

一名軍士又變戲法般地掏出一柄匕首,道:“這是在狄公子房中發現的,樣子跟適才驛站刺客所用的兵刃差不多。”

曹符鳳接過匕首,拔刀出鞘,刀刃上血跡宛然。眾人一時呆住,麵麵相覷。曹符鳳冷笑道:“這下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狄公子,抱歉了,謀刺親王,等同反叛,你雖是現任宰相狄公的親侄,可王子犯法,與庶人同罪,我隻能得罪了。來人,將狄郊幾人都拿下了,再派人去追捕王翰。”

狄郊忙道:“先等一等!將軍,你手下軍士說是在我房中搜到這柄帶血的凶器,請問他我住在哪一間?”那軍士道:“不就是二樓樓上第二間嗎?”李蒙道:“哈,第二間住的是我。”那軍士忙道:“我記錯了,是第三間。”辛漸冷笑道:“第三間住的是我。將軍,你們這栽贓嫁禍的伎倆,未免太不高明了。”

曹符鳳大怒,揚手扇了辛漸一巴掌,喝道:“罪證確鑿,還敢強辯?來人,將他們三個也都綁了。”

狄郊道:“等一等!將軍說我們幾個行刺淮陽王,這柄匕首就是憑證,對嗎?”曹符鳳道:“不錯,這匕首就是凶器,鐵證如山,無論是在誰房中找到,你們幾個串通一氣,都難逃幹係。”

狄郊道:“我看到刀柄上有很多血跡,將軍可否容我仔細看看匕首?”曹符鳳不耐煩地道:“你自己的匕首有什麼好看的?有話到蒲州州司再說。來人,將客棧的人通通帶走,押去蒲州衙門拷問。”

胥震的女伴忽上前幾步,叫道:“將軍且慢!”曹符鳳依稀覺得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問道:“你又是誰?”那女子道:“鄙姓謝,小字瑤環。淮陽王遇刺一事非同小可,來日必定上達天聽,這正是將軍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不過狄公子終究是名門子弟,何不讓他看看匕首,也好教大家心服口服。”

她一番話不卑不亢,說得娓娓動聽。曹符鳳見她並無敵意,便點頭道:“那好,就依娘子所言。”將匕首遞給了狄郊,道:“你可看清楚了。”

狄郊將那匕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道:“這匕首不是我們幾個的。各位請看,這木柄上留有五個指印,雖然紋路並不清晰,卻大致能看出最上麵的指頭朝右,下麵四個指頭朝左……”

那謝瑤環甚是機敏,當即會意,道:“行刺的人是左手持刀。”狄郊道:“誠如娘子所言。可是我們五個都習慣用右手。將軍不信的話,請立即查驗我們五人的佩刀,從刀柄絲絛上的握痕就可以看出來。”曹符鳳渾然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一時語塞。

旁邊住客聽聞狄郊是宰相狄仁傑之侄,心中均道:“狄公有世間神探之稱,斷案如流,這位狄公子年紀輕輕,卻是細致入微,見微知著,到底是名門之子,不容小覷。”

曹符鳳愣了好半晌,才道:“就算匕首不是你們五個用過的,可難保你們不是刺客同黨。還有,王翰人到哪裏去了?”蔣大道:“阿郎吃多了酒,出去散步納涼去了。”曹符鳳道:“散步納涼,他能有這麼好的心情?我看他是懷恨淮陽王奪走趙曼,去驛站行刺二大王了。”

蔣大驚道:“阿郎醉成那樣,如何還能行刺?”謝瑤環也道:“我可以作證,王公子確實喝得大醉,出門時都走不穩路,更別提持刀行刺了。”

之前她和胥震來到逍遙樓投宿,蔣大因王翰事先囑咐告之客滿,不欲接納,正好王翰跌跌撞撞地想要出去,在櫃台遇見二人,便臨時起意讓蔣大收他們進來住下。

曹符鳳誣陷狄郊不成,好不容易抓住王翰人不在客棧的機會,豈能輕易放過?當即冷笑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當然要幫他說話了。”

狄郊道:“將軍不能僅憑王翰出樓就斷定他是刺客,今晚不在逍遙樓裏的可是不僅王翰一人。”

他心思縝密,早留意到住客中少了那位咳嗽不止的年輕男子,當然那男子也絕不可能是刺客,一個不停咳嗽的人是絕對做不了盜賊和刺客的。

曹符鳳道:“還有誰不在?”蔣大道:“還有兩人,一位是名叫袁華的年輕郎君,另一個是犬子蔣會,他沒吃晚飯就出門去鬼混了,唉,這是常有的事。不過那位袁郎……袁郎……”一時遲疑要不要講出客人的隱私。

曹符鳳道:“怎樣?快說!”蔣大心道:“眼下還是先洗脫阿郎的嫌疑要緊。”忙道:“那位袁郎是什麼時候出門我可不知道,我人一直在櫃台,沒有看到他出去,直到剛才,我才發現……”

曹符鳳道:“不管怎樣,凶器是在逍遙樓裏麵找到的,所有人難脫幹係。來人……”那謝瑤環挺身上前道:“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曹符鳳不知其來路,見她雖然年輕,之前的言談舉止卻極有見識,心中頗為忌憚,道:“娘子既與此事無幹,可自行離去。”

謝瑤環搖頭道:“將軍適才說過客棧所有人難脫幹係,瑤環不願意就此置身事外。”忽壓低聲音道:“眼下客棧出走的人都沒有回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將軍在這裏大張旗鼓地抓人,不是敦促相幹的人趕緊躲藏起來嗎?要想萬無一失,須得魚兒都入網後才收緊,這就叫一網打盡。”

曹符鳳“哎喲”一聲,拿帶血凶器陷害狄郊一事已露破綻,不再可行,隻能用王翰不在客棧這一點大做文章,隻要抓住王翰,嚴刑下不怕他不招認他就是行刺淮陽王的刺客,再令他誣告狄郊,一樣可以扳倒狄仁傑。謝瑤環說的確實有理,王翰人還未露麵,打草驚蛇是大忌,萬一他就此逃走,去洛陽向宰相狄仁傑求助,那可就糟了。他忙問道:“依娘子看,這件事要如何處理才好?”

謝瑤環道:“將軍不如先放這些人各自回房睡覺,假裝若無其事,再派人暗中守在這裏,靜等王翰回來再說。”曹符鳳道:“有理。多謝娘子指點。”謝瑤環低低笑道:“無須多謝,說到底,你我都是替大哥辦事。”

曹符鳳大吃一驚,問道:“娘子說的是哪位大哥?”謝瑤環道:“還能是哪位,當然是神都那位最大的大哥。”

曹符鳳“啊”了一聲,當即肅然起敬。“大哥”是女皇武則天在武氏家族中的綽號,因其地位最尊,個頭也高,曹符鳳也是當了禁軍頭目方才知道。他聽謝瑤環直呼聖上綽號,既親昵又隨意,料想其人大有來曆,驚懼之心頓起,遲疑道:“敢問小娘子……”謝瑤環擺手道:“哎,話就說到這裏為止。將軍切不可對旁人泄露我身份,包括淮陽王在內。”

曹符鳳見她神秘詭異,似乎連淮陽王武延秀也不怎麼放在眼裏,更是疑慮,暗暗猜道:“莫非她是聖上派出的製使?難怪我會覺得她麵熟,一定是在皇宮當值時撞見過。”

他知道大內有一批司籍女官如上官婉兒等極得女皇信任,權力堪比宰相,有“內相”之稱。女皇總擔心天下人不服女人當皇帝,時常派出心腹充當製使,巡察四方。這謝瑤環雖然年紀輕了些,可她那種從容的氣度卻絲毫不容質疑,若不是與聖上朝夕相處的女官,如何敢隨意稱呼“大哥”?這可是連武承嗣、武三思等都要竭力巴結的人,他一個校尉如何敢去得罪?慌忙躬身應道:“是,謹遵尊使之命。”

謝瑤環也不否認製使身份,道:“嗯,我出來洛陽已久,不知淮陽王來河東是為何事?”曹符鳳道:“恒安王新近在文水病逝,遺下二子一女[32],年紀尚幼,聖上特派淮陽王和永年縣主去接他們回洛陽撫養。”

恒安王武攸止與武靈覺之父武攸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派永年縣主武靈覺去接堂弟堂妹赴京,倒也合情合理。可淮陽王武延秀與武靈覺隻是從曾祖兄妹[33],血緣甚遠,況且武延秀之父武承嗣是未來的太子,於諸武中最得女皇寵幸,當年武則天生父武士彠周國公的爵位無人繼承,就是由武承嗣襲爵周,又奉旨監修國史。而今武承嗣既為親王,又是宰相,權勢極重,離太子之位僅一步之遙。反倒是武則天活著的兩個親生兒子命運淒涼——廬陵王李顯被軟禁房州,形如囚徒;皇嗣李旦及其兒女被幽禁宮中,不見外臣已有十餘年。而今武則天年近八旬,已露耄耋老態,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這武延秀因姿容俊秀,是武承嗣最寵愛之子,他不在洛陽助父親爭奪太子之位,反而與武靈覺一道去文水接堂叔遺孤,未免令人起疑。

果然謝瑤環露出了並不相信的神情,問道:“淮陽王來河東就隻是為了這件事?”曹符鳳左右看了一下,低聲道:“有一晚淮陽王喝醉了酒與永年縣主吵嘴,說他其實身負秘密使命,要去並州找一幅什麼圖……”謝瑤環失聲道:“璿璣圖?”曹符鳳道:“咦,這事尊使也知道?”忽想到對方是大內女官,洞悉宮廷機密,知道此事又有什麼稀奇。

幸得謝瑤環並不介意,隻問道:“淮陽王有沒有具體提過璿璣圖的事?”曹符鳳道:“沒有。永年縣主也問過他,但他不肯說。”

謝瑤環道:“嗯,那你去吧。”曹符鳳道:“是。”揮手命軍士解開辛漸綁索,又向堂內諸人大聲喝道:“你們暫且各自回房歇息,但切不可離開逍遙樓,不然視作刺客同黨。”留下數名軍士,分守在大廳和進出要害處,安排妥當,這才趕回驛站去向淮陽王武延秀稟告。

廳內眾人驚魂未定,無不暗中猜疑謝瑤環的來曆。謝瑤環道:“店家,還不請郎君們回房歇息?”蔣大這才如大夢初醒,慌忙命廚子、幫工們散去,又命夥計送住客們各自回房。

辛漸走到謝瑤環麵前,道:“多謝娘子援手。不知娘子為何要助我們幾個脫困?”謝瑤環看了一眼堂內的羽林軍,搖頭道:“我可沒有助你們,你們也未必能就此脫困。”又朝王之渙笑道:“王郎在鸛雀樓裏的那首詩做得不錯。”王之渙奇道:“娘子知道我的名字?還沒有請教娘子是……”

胥震忽然走過來叫道:“娘子,我們也該回房了。”謝瑤環點點頭,向狄郊道:“狄郎,這些人鐵了心要找你和你同伴的麻煩。”狄郊道:“是,我也看出來了。多謝娘子適才為我們出頭說話。”謝瑤環道:“嗯,你們幾個還是找機會盡快逃走吧。”對著王之渙嫣然一笑,這才轉身與男伴一道步入內堂。

辛漸四人交換一下眼色,均是麵麵相看——適才謝瑤環見識過人,氣度不凡,更是一陣低語就打發走曹符鳳,雖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什麼,但此女必定來曆非凡,說不定正是名宦之後,所以才令曹符鳳有所顧忌,可她建議幾人盡快逃走未必有些離譜,須知幾人均是並州數得著的名門公子,形容身份已露,又能逃到哪裏去?況且逃走不正坐實了武延秀想強加給他們的罪名嗎?幾人本來相當感激謝瑤環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此刻聽了逃走論未免又懷疑起她的用意來。

王之渙道:“這謝家娘子到底是什麼人?她到底是想幫咱們還是想害咱們?”李蒙道:“回房再說。”

辛漸搖頭道:“我們不能離開大廳,一會兒王翰酒醒了回來,一進門就會被羽林軍抓住帶走。咱們守在這裏,至少可以見到王翰一麵。”狄郊道:“有理。”

辛漸便叫蔣大上了些酒菜,四人圍坐一桌,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等待王翰回來。一旁羽林軍看見如此情狀,莫不詫異,倒也不來幹涉。蔣大焦急萬分,隻是不便多說什麼,以免徒增辛漸等人煩惱。

李蒙道:“我不明白,武延秀派人搶走曼娘,分明是懷恨住不成逍遙樓,他恨的人是王翰,可為何要命軍士誣陷老狄你,硬說匕首是在你房中找到的呢?”狄郊搖頭道:“他們這次想要對付的人是我,說到底是要對付我伯父。而今女皇年事已高,立太子刻不容緩,魏王武承嗣呼聲最高,唯獨為我伯父所阻,所以……”說到這裏有意頓住。

王之渙接道:“嗯,所以武延秀突然想到可以從老狄身上下手,說不定可以扳倒狄公,這倒是一步好棋。”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失言,歉然道:“抱歉,我的意思是狄公為官清正,為人謹慎……”狄郊道:“沒事,誠如你所言,我伯父老辣圓滑,對頭難以下手,之前那些人也試過以謀逆罪誣陷伯父,結果不但沒有成功,反而引起聖上的警覺。”

他所談及的誣陷狄仁傑一事即著名大案“七大臣案”——數年前,魏王武承嗣聯合酷吏來俊臣告發宰相任知古、狄仁傑、裴行本、司禮卿崔宣禮、前文昌左丞盧獻、禦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謀反,七人同時被捕下獄。七人中以魏元忠和狄仁傑影響最大、名望最高,魏元忠由酷吏侯思止審訊,魏元忠備受酷刑折磨,最終還是被迫承認謀反罪名。狄仁傑則由來俊臣親自審問。這來俊臣手段殘忍,殺人無數,審訊罪人時不問案情輕重任意用酷刑逼供,落入其手中者無不求速死。不料他還沒有像往常那樣擺出最得意的刑具,狄仁傑已然服罪,招認了謀反的罪名。來俊臣滿心歡喜,認定這次可以順利置狄仁傑於死地,也未再加以嚴刑。不料狄仁傑隻是麻痹對手之計,趁獄吏不備,偷偷寫下申訴狀,等次子狄光遠探監時將狀子藏在棉衣中帶出。申訴狀轉到武則天手中後,武則天急忙召來俊臣詢問案情,來俊臣答道:“狄仁傑等人入獄,臣不但未用刑,連他們的冠帶也未剝奪,飲食寢宿一切如常。如果沒有謀反的事實,他們如何會招認謀反?”武則天便派通事舍人周綝前往獄中查看情況。本來這起案子因為狄仁傑的機敏而大起轉機,壞就壞在周綝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被武承嗣派人一威脅就嚇得屁滾尿流。來俊臣也提前做了準備,命人取來衣物冠帶,讓狄仁傑等人穿戴齊整,排列一行,供周綝巡視。周綝大致一看,就匆匆出獄。來俊臣為了敦促武則天盡快批複對狄仁傑等執行死刑,又偽造了謝死表,指使周綝呈送武則天。周綝不敢得罪來俊臣,隻得照辦。這七大臣均是朝中重臣,更有三名宰相同時被捕下獄,定了謀反大罪,朝野無人相信,上書力救者絡繹不絕。不料武則天將上書的給事中李嶠等貶出京師,正要批複狄仁傑等人的死刑時,一個八歲的小孩子站出來告變。武則天自登基以來,一直推行高壓恐怖政策,獎勵向上告變,以致告密成風。且告密者臣下不得問,須給以驛馬,供五品食,送往洛陽。行將處決的囚犯,也可以利用告事的方法得到與武則天見麵的機會,有機會挽救自己。這小孩子是因不讚成武則天稱帝而被殺的宰相樂思晦的幼子,其時已沒入官府為奴,他稱上變後,被帶到武則天麵前,侃侃而談道:“我父已死,我家已破,對於我家之事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隻是陛下之法被來俊臣等人玩弄,我感到惋惜。陛下如不相信,可選一位最可靠的大臣,謊稱他謀反交給來俊臣審訊,沒有不承認謀反的。”武則天思慮良久,終於決定親自召見狄仁傑,詢問道:“既無反事,你為什麼又招認謀反是實呢?”狄仁傑平靜地回答道:“假如不承認謀反,臣早死在來俊臣的鞭笞拷掠下了,又怎能再見到陛下?”武則天這才知道來俊臣慣用酷刑等非正常手段來取得需要的口供,可她確實需要這類酷吏來對付異己,明知是冤案,還是下令將七大臣貶為外地縣令。武承嗣欲根除後患,多次奏請誅殺狄仁傑,但都被武則天拒絕。幾年後,狄仁傑因地方政績突出再次被召入朝中為相,武則天親賜紫袍[34],上麵修有“敷政術,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十二個金字,極示優渥。

隻是狄仁傑在狄氏家族中的地位遠不如他在朝中那般顯赫。狄郊幼失父母,由姨母盧氏撫育長大,盧姨堅決不令狄郊與狄仁傑一家來往,原因是狄仁傑做官侍奉的是武周女主,而不是大唐李氏。狄仁傑幾次要薦狄郊入朝為官,均為盧姨拒絕,並明言道:“老身膝下隻有一甥,不欲他同相公一般侍奉女主。”狄仁傑大慚而退。想不到一向與伯父疏遠的狄郊竟成了武延秀意欲拿來對付狄仁傑的棋子,這實在是有些諷刺。

李蒙道:“你們看這件事會不會本身就是個陷阱?根本沒有什麼刺客行刺,不過是武延秀有意編排出的謊話,目的就是想誣陷老狄。”王之渙道:“很有可能。難怪適才那校尉半句不多提武延秀遇刺之事,隻是一門心思地要嫁禍到我們頭上。”

狄郊道:“不過那柄匕首上的血跡很新,應該就發生在不久前,且刀刃入體不淺,中刀之人不死也受了重傷。”

辛漸也道:“我當時確實親耳聽到驛站內一陣騷亂,隨後有兩隊騎兵匆忙往東麵和北麵馳去,分明是要去包圍搜索驛站後側。若是謊言,武延秀隻需派校尉帶一隊人馬來逍遙樓即可,又何必興師動眾派出那麼多人呢?”李蒙道:“或許是要將戲做足。”辛漸搖頭道:“當時驛站情形很亂,我看不像作假。”王之渙道:“既然武延秀是真的遇刺,可為何適才那校尉不見絲毫緊張神情呢?他扈從武延秀出行,武延秀若有損傷,他難辭其咎,按律當處。”

四人議來議去,隻覺得疑團越來越多,尤其王翰深夜不回,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著實叫人擔心。外麵不斷有一隊一隊的人馬趕去河東驛站,似是所謂淮陽王遇刺已驚動了地方官府。

李蒙忍不住道:“王翰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已被羽林軍捕去?”狄郊道:“他應該還沒有被抓,不然我們幾個也早被羽林軍逮送官府了。”

王之渙道:“也不知道剛才那位謝家娘子對那羽林軍校尉說了什麼,他竟肯罷手而去。”辛漸道:“羽林軍不會就此罷手,這不過是欲擒故縱之計,是要等王翰回來,再將我們一網打盡。應該正是那位謝瑤環出的主意。”王之渙道:“不會吧?謝家娘子適才可是幫咱們的,若不是她出麵,狄郊連拿到凶器查驗的機會都沒有,哪能發現匕首上的破綻?”辛漸道:“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她是友非友,是敵非敵……”

忽有一名夥計自後堂奔出,神色倉皇,附在蔣大耳邊低語了幾句。蔣大急忙走到辛漸這桌,低聲道:“夥計剛發現有人從後院翻牆進來……”辛漸道:“是王翰?”蔣大道:“那人手裏有兵刃,夥計沒敢上前查探。”辛漸道:“我去看看,你們都先別動,免得羽林飛騎起疑。”起身朝後院走去。

逍遙樓占地頗大,後院在最東端,是藏酒和堆放柴物、雜貨的地方,少有人來。如水的月華下,樹影婆娑,春草淒迷。一些蟲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哼哼唧唧地鳴叫著,倒愈發顯得此處幽僻清靜。

辛漸一跨過月門,立即留意到牆根處倚坐著一條黑影,頭低垂在胸前,看發髻是名男子,右手握著一柄長劍,橫在大腿旁,人卻是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暈了還是死了。走得近些,便見到那男子小腹上有一個血窟窿,正在汩汩冒血……

辛漸吃了一驚,慌忙上前托起那人的腦袋,幸好不是王翰,而是客棧另外一個不見蹤跡的住客袁華,也就是那位不斷咳嗽的男子。伸手一探鼻孔,還有呼吸,人隻是受傷暈了過去。辛漸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袁華手握兵刃,身負重傷,很可能就是行刺武延秀的刺客。辛漸與同伴自身已是麻煩纏身,按理該將這男子交給羽林軍,至少也該佯作不知,袖手旁觀。可他見過這男子不顧咳嗽也要飲酒,極見豪氣,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若真是刺客,更是俠義之輩,既不忍心將其交出去,也不肯棄之而去。

大事臨頭,當機立斷隻在一瞬之間,辛漸略一權衡,即俯身去搬袁華,意欲先將他找個地方藏起來。

狄郊正好匆匆趕來,見狀驚問道:“他……他當真就是刺客嗎?”忙阻止辛漸道:“你不能救他。”辛漸道:“我可不能怕受牽連就見死不救。”狄郊道:“嗨,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人……袁華患有風咳,他一蘇醒就會不停地咳嗽,逍遙樓是藏不住他的。”辛漸道:“你自己就是大夫,難道治不好他嗎?”

狄郊無奈,隻好道:“那你先將他搬去柴房,守住他別讓他咳嗽出聲,我出去找藥。”辛漸道:“好,快去快回。”

狄郊出來廳堂,蔣大忙迎上來,低聲問道:“是阿郎嗎?”狄郊道:“不是。蔣翁,你還是不要知道這件事比較好,也請你讓手下暫且不要去後院。”蔣大道:“是,全聽狄郎吩咐。”

狄郊這才對李蒙、王之渙大致說了經過。李蒙埋怨道:“咱們眼下自身難保,辛漸還嫌麻煩不夠多嗎?本來毫無幹係,武延秀就算誣陷咱們也沒有真憑實據,可他偏偏要救這個人,咱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堅決反對!”

狄郊道:“我讚成救袁華。就算不救他,武延秀一心找碴兒,咱們也難脫幹係。救了他,也許能弄清事實真相。之渙,你看如何?”王之渙道:“這個……嗯,我還是中立吧。”

李蒙道:“不行,你不能中立,眼下王翰不在,老狄和辛漸讚成出手救袁華,你得站在我這邊才行,這樣是二對二。結果就是咱們既不救他,也不向官府告發他。”王之渙道:“這……好吧,我也反對。”

狄郊道:“雖然二對二,可王翰若是人在這裏,一定會讚成相救。之渙,你說是也不是?”王之渙道:“那倒是,王翰最講義氣……”狄郊道:“那好,現在是三對二,我們還是要出力救人。之渙,我開個方子,你拿去找謝瑤環,請她幫忙出去買些藥材回來,嗯,就說辛漸病了。”

王之渙驚道:“為什麼是我去?”狄郊道:“你比我們其他人更合適。”自櫃台取過紙筆,列了一張藥材清單,交給王之渙。

王之渙無奈,隻得向蔣大打聽了謝瑤環住處,拿著單子來到房前。房內燈火通明,正有人在竊竊交談。胥震問道:“你看他們真的會來嗎?”謝瑤環笑道:“當然!不出今夜,淮陽王一定會派人來給咱們送禮。等到天亮後,蒲州大大小小的官員就該到了。”

王之渙聽在耳中,不免疑惑萬分,不過他是謙謙君子,不願在房外偷聽人談話,當即上前輕輕敲了敲門,問道:“謝家娘子人在裏麵嗎?”

房內立時陷入一片死寂。王之渙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出聲應答,又叫道:“娘子安歇了嗎?”

房門驀然拉開,倒嚇了王之渙一跳。謝瑤環探身露出麵孔來,問道:“原來是王郎。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王之渙道:“這個……嗯,辛漸……就是我那位同伴病了,可門口有羽林軍守著,我們出不去,想請娘子幫忙去買些藥。”他不慣說謊,一番話說完臉早已經漲得通紅。

謝瑤環笑道:“郎君是想要金創藥吧?不必出去買,我這裏就有。”王之渙道:“不是……這裏有單子。”謝瑤環接過來一看,照著燈光念道:“佛耳草,鵝管石,款冬花,甘草,白附子,艾草……咦,這不是治刀傷的藥。”

王之渙嚇了一跳,生怕她知道他們要營救受傷刺客的事,忙道:“當然不是,是辛漸病了,老狄給開的方子。”謝瑤環微一沉吟,道:“那好,這件事我幫你,你可欠我一個人情。”王之渙道:“是。將來娘子到了太原,我一定好好報答。”

謝瑤環便掩好房門,跟王之渙出來大廳。狄郊忙起身謝道:“多謝娘子。”謝瑤環見堂內一切照舊,跟她離開時並無兩樣,隻有辛漸不在,料來確實是得了急病,便向蔣大問了藥鋪所在,走出幾步,又回身道:“抱歉,我出來忘了帶錢……”

蔣大忙取了數吊銅錢,拿布帶裝好,交給謝瑤環。謝瑤環笑道:“各位稍候,瑤環去去就回。”羽林軍士早得了曹符鳳囑咐,果然不攔她,任憑她自去自來。

李蒙道:“這位娘子好生奇怪。”王之渙道:“人家急公好義,你還說什麼奇怪。”李蒙不願意與他爭執,隻搖了搖頭。

狄郊道:“你們守在這裏,等謝家娘子買藥回來,我到後麵看看。”當即來到後院柴房,房中點了一盞微弱的油燈,那袁華斜靠在柴垛上,還沒有醒來。狄郊早向蔣大要了一碗糯米粉,和以雞蛋清,調成藥膏,往袁華小腹傷口上抹去。袁華一痛之下,立即驚醒,不及開言,便要咳嗽,卻被辛漸及時捂住嘴。他咳不出來,氣息不順,胸悶發慌,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狄郊忙道:“快把他拖過來,你到前麵去,讓他背對著我。”辛漸忙依言照辦,袁華不明情由,不肯就範,大力掙紮。辛漸道:“別動,外麵有羽林軍!”

袁華一愣,狄郊已一手按住肺經之尺澤穴,另一手手掌依次擊打在他背部肺俞、定喘、天突、膻中、風池幾大穴位上,隻覺得背部痙攣疼痛大減,呼吸立時暢通無阻,不再憋氣哮喘。

狄郊道:“辛漸放手,他暫時不會再咳嗽了。”又對袁華道:“我現在要用火炙烤你身上的穴位,能幫助你止咳,會有一些痛,你可不能叫出聲,不然外麵的軍士聽見咳嗽就麻煩了。”

袁華點點頭。狄郊便脫掉他外衣,發現胸前、背部傷痕遍布,鞭傷、燙傷、刀傷應有盡有,傷口雖早已經愈合,但模樣依舊十分駭人。

袁華笑道:“都是些舊刑傷,嚇著你們了?來吧,看了這些傷痕,你就該知道我不是個怕痛的人。”

狄郊便舉過油燈,慢慢炙烤袁華背部穴位,直炙得肌膚一片焦黑。辛漸扶著他雙臂,隻覺得他身子顫抖不止,顯是十分痛苦,也不知道是因為腹部傷口還是因為背上受火炙。

狄郊一一炙完,問道:“郎君可曾好受些?”袁華道:“好多了,不再那麼想咳嗽了。”狄郊道:“這隻能一時半刻止住咳嗽,稍有異物刺激如辛辣的食物、酒等,郎君還是會舊病複發。”

袁華道:“已經很感謝了。郎君年紀輕輕,醫術卻相當高明,敢問是祖傳醫術嗎?”辛漸笑道:“他們狄家祖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自然是祖傳的醫術。”

袁華道:“啊,不知道當朝宰相狄仁傑狄公是郎君什麼人?”狄郊道:“是我伯父。”袁華道:“原來是恩人之侄。”欲起身拜謝。狄郊忙道:“郎君重傷在身,不必行禮。”

袁華道:“我是前滁州長史袁山之子袁華,家父少年時患有麻痹,無法站立行走,幸好遇到尊伯父狄公,是狄公用針灸治好了家父。”狄郊道:“如此可真算有緣。”忙報了自己和辛漸姓名,又問道,“袁兄,你的風咳很奇怪,與我以往所見過的病患全然不同。”

袁華道:“不瞞二位,我這咳嗽是堂上受刑時落下的病根。二位想來也知道我父親袁山早年因得罪武承嗣被誣陷謀反,處以斬首之刑。我是袁家獨子,也被捕下獄,審訊的來俊臣拿出一份名單,要我承認名單上的人都是家父同黨,我不肯就範,他就用各種酷刑折磨我。後來朝廷有大赦令下,我被免死流放嶺南。那來俊臣還不肯放過我,命人將我綁到堂前跪下,然後用熱醋灌我口鼻,一邊灌一邊猛拍我背部。灌下一半時,再將我拉起來,用繩子拴著在堂上疾走。再重新將我按到地上,繼續灌剩下的半碗醋,一邊灌一邊拍,我從此落下風咳的毛病,不分晝夜,咳嗽不止。後來我在押送途中逃走,找過許多大夫醫治,總也治不好。”

狄郊凝思道:“難怪袁兄的咳嗽不同尋常。如此,我該在藥中多加幾分雄黃和煆過的青礞石才是。”袁華道:“什麼?”辛漸道:“他是在說如何配製治你咳嗽的藥。”

袁華道:“原來如此。狄公子,你往我腹上傷口抹的是什麼藥?”狄郊道:“是糯米粉,臨時用來止血的。抱歉,這裏有羽林軍,不便公然去找金創藥。”袁華道:“不用,我自己身上帶有西域龍膏。”從懷中取出一個陶瓶來。狄郊道:“西域龍膏?那可是天下最好的金創藥。”忙接過陶瓶,重新為袁華換藥。

辛漸問道:“袁兄與武承嗣有殺父大仇,所以今晚才會冒險去河東驛站刺殺淮陽王武延秀。不過袁兄既有風咳,難以強行忍住,不知道是如何混入驛站的?”袁華一呆,道:“什麼?”

忽聽得有人在外麵輕聲叫道:“狄郎在嗎?”狄郊忙吹滅油燈,開門一看,卻是客棧的夥計,慌裏慌張地道:“店家叫我來告知狄郎,那領頭的羽林將軍又來了,還抬著一個大禮盒,指名要找那位姓謝的娘子,正好謝娘子抓藥回來,兩人直接進了房,不知道在裏麵嘀咕什麼。”狄郊皺了皺眉頭,道:“我出去看看。”

剛進大廳,正看到曹符鳳從後堂出來,一指李蒙道:“把他帶走。”兩名羽林軍士應聲上前,反擰住李蒙手臂,推著就往外走。

李蒙見不動其他人,隻抓自己一人,大為恐慌,抗聲叫道:“為什麼抓我?為什麼抓我?”曹符鳳冷笑道:“抓的就是你。”命人押他出去。

狄郊、王之渙還待上前阻攔,卻被守在門口的羽林軍攔住。王之渙急得直跺腳,道:“你們還講不講理?”羽林軍士隻是不理不睬。王之渙轉頭問道,“老狄,這可要怎麼辦?”

狄郊見曹符鳳帶著李蒙往河東驛站方向而去,猜想武延秀是打算各個擊破,可眼下王翰人沒有回來,真相不明,又能有什麼應對之策?

王之渙見狄郊麵色凝重,眉頭緊蹙,露出前所未有的憂慮表情,呆得一呆,怒道:“一定是謝瑤環出的主意,我去找她理論。”狄郊忙拉住他,道:“別再生事。天快要亮了,你留在這裏等王翰回來,我去後麵看看。”自櫃台取了謝瑤環買回來的草藥,來到後院柴房。

辛漸問道:“前麵出了什麼事?”狄郊道:“他們抓了李蒙去驛站。”辛漸冷笑道:“這是武延秀想要從我們自己人身上突破。老狄,袁兄不是刺客,他是在別處與人交手受的傷。”狄郊道:“嗯,這一點我早已經猜到,驛站守衛森嚴,袁兄身患風咳,很容易為人覺察。”

袁華道:“我是個在逃的逃犯,在中原無處容身,二位與我萍水相逢,卻甘冒危險出手相救,我本該將實情相告,可袁某另有苦衷,還望二位公子見諒。”狄郊道:“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袁兄大可自便。來,請坐直身子,我試著治治風咳。”

袁華依言挺直身體,狄郊又讓辛漸自後扶住他手臂,再將那些已經碾碎的草藥倒入一隻瓦罐中,打火點著,將一張粗麻紙挖了一個洞眼蒙在罐口,隻見一絲青煙從洞眼縷縷滲出。狄郊提住瓦罐耳柄,捧到袁華鼻下,令他慢慢吸入,直至罐中煙盡。

狄郊道:“這是我未經診治匆匆開就的方子,但應該能化去胸中淤氣,緩解風咳。袁兄病因是酸氣傷了肺腑,又經年不治,難以痊愈。我預備再加幾味猛藥,令郎君多吸幾次藥煙試試。”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也沒有什麼把握。”袁華笑道:“公子盡管放手作為。”

外麵傳來明亮的公雞打鳴聲,天光開始發白。狄郊為袁華取來一些食物和水,辛漸笑道:“好香,我也覺得肚子餓了。”

忽聽見正前麵廳堂又有一陣爭吵哭鬧聲,狄郊向辛漸使了個眼色,辛漸便站起身來,道:“袁兄請安心在這裏養傷歇息,無論外麵發生什麼事,袁兄都不要出來。”袁華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狄郊道:“這事與袁兄無幹。辛漸,咱們走吧。”

二人出來柴房,急奔來大廳,卻不是因為王翰回來而引發的喧擾,而是一名年輕婦人正向蔣大哭訴著什麼。那婦人鬢雲亂灑,酥胸半掩,哭得梨花帶雨,更顯風嬌水媚。

辛漸道:“那位娘子是誰?出了什麼事?”王之渙道:“她是蔣翁的遠房侄女蔣素素,她家小姑昨晚被人殺了。”

辛漸與狄郊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袁華——倒不是認為袁華是殺死她家小姑的凶手,隻不過一夜之間,又是王翰失蹤,又是淮陽王遇刺,又是袁華受傷,又是小姑被殺,究竟僅僅是一座數萬人口的古城,哪裏會有這麼巧事?莫非這其中有關聯不成?

王之渙又道:“哎,你們還不知道吧?蔣素素的小姑就是錦娘,就是昨晚在逍遙樓前被李蒙撞倒的那個女人。”

辛漸、狄郊聽說被殺的女子就是昨晚在逍遙樓前有一麵之緣的圓臉女子,意外之極,一時愣住。狄郊暗道:“我想到這些事的關聯了,都跟逍遙樓有關。這……這太詭異了,應該隻是巧合而已。”

正沉吟間,忽有人高喊道:“王翰公子回來了!”

* * *

[1] 蒲州:今山西永濟。唐代地方行政劃分為州、縣二級,州分上、中、下三等,最高長官為刺史,一般為三品或四品官。

[2] 秦晉之好:春秋時,秦、晉兩國不止一代互相婚嫁。後泛指兩家聯姻。

[3] 關西:指函穀關(位於今河南靈寶境內)和潼關(位於今陝西渭南潼關縣北)以西的地段,是唐都長安的門戶。

[4]唐時用河東代指山西(意在太行山之西),因黃河流經山西西南境,山西在黃河以東,故稱。自古被稱為“表裏山河”。春秋時期,大部分地區為晉國所有,所以簡稱“晉”;戰國初期,韓、趙、魏三家分晉,因而又稱“三晉”。

[5]唐初軍製實行府兵製(創建於西魏),府兵指軍府之兵,平時為耕種土地的農民,農隙訓練,戰時從軍打仗,參戰武器和馬匹自備,相當於終身義務兵,但本人及家庭免租庸調(隋唐時收取的一種賦稅)。府兵有內府和外府之分,內府衛士負責宮廷、京師宿衛,外府即折衝府,分布在各地州府,除每冬率兵操練外,還輪番宿衛京師,稱為“番上”,有事則征發全府。府兵基本編製為:三百人為一團,設校尉;一百人為一旅,設旅帥;五十人為一隊,設隊正;十人為一火,設火長。《木蘭詩》中有“出門看火伴”,“火伴”即指同一火的人。

[6] 帷帽:亦稱席帽,源自西域的一種高頂寬裙的笠帽,笠帽的周圍垂有一層紗帛製成的圍簾,下垂及頸,遮住頭部,以障風塵,流行於唐代婦女中。

[7]武則天生平極其厭惡長安,光宅元年(684年)九月改東都洛陽為神都。自唐高宗駕崩到武則天退位,除了長安元年(701年)十月到長安三年(703年)十月住在長安,其餘二十多年時間,武則天一直住在洛陽,洛陽完全取代了京師長安的地位,成為武則天時期的政治中心。

[8]武延秀:武則天侄孫,武承嗣之子。武承嗣為武則天同父異母兄武元爽之子。武靈覺:武則天侄孫女,武攸暨與原配之女。武攸暨為武則天伯父武士讓之孫,後娶太平公主李令月(高宗李治與武則天最幼女)。唐朝製度,皇帝女為公主;太子女為郡主,從一品;親王女為縣主,從二品。

[9] 文水:唐時屬河東並州,今山西文水。武則天故鄉。

[10] 胡帽:由錦緞製成的一種仿效西域風格的帽子,帽呈圓形,頂部高而尖,兩旁有可以翻折的護耳小扇,唐代男女均盛行戴此帽。

[11]胡祿:革製的箭筒,傳自西域,唐時為軍隊標準裝備。除了盛裝箭支外,它還用來夜間探測遠處的音響。唐人杜佑《通典》中說:“令人枕空胡祿臥,有人馬行三十裏外,東西南北皆響見於胡祿中,名曰地聽,則先防備。”宋人《武經備要前集》也有類似說法:“猶慮探聽之不遠,故又選耳聰少睡者,令臥地枕空胡祿——必以野豬皮為之——凡人馬行在三十裏外,東西南北皆響聞其中。”

[12] 太夫人:對他人母親的尊稱。公子:古稱諸侯之子為公子,後廣泛用來稱呼豪門貴族子弟。又有“郎君”,是唐代對男子的尊稱。奴仆稱呼主人為“阿郎”。

[13] 並州州治即今之太原,下轄晉陽、太原、文水、清源、祁縣等十餘縣,其中晉陽、太原二縣在太原城內,地位高於其他縣。

[14] 唐代風氣開放,成年男子攜劍出遊成風。壯遊,指胸懷壯誌漫遊各地。

[15] 古人同輩多以字稱呼,因本小說涉及曆史人物眾多,為方便讀者閱讀故事,特忽略此習俗,均以名字替代。

[16] 五廟:指光宅元年(684年)武則天為太後時於家鄉文水立武氏五代祠堂,追封其祖為王。宰相裴炎援引西漢呂後之敗勸諫,由是得罪,埋下殺身之禍。

[17]房州:今湖北房縣,地處武當山。廬陵王被囚禁時,縣城中隻有幾百戶人家,既貧瘠又閉塞。

[18] 貧道:道士謙稱,意指自己道德和智慧不足。

[19] 氣死風燈:古時點的一種燈籠,很不容易被風刮滅,所以叫氣死風燈。

[20] 翁:唐代對年長者的敬稱。老翁則是尊稱老年男性。

[21] 清平調:唐樂府曲名,為民間音樂的曲調。單調二十八字,四句,三平韻,即七言絕句。

[22] 纏頭:本意為古時歌舞者纏在頭上作裝飾的錦帛,後代指客人贈送藝人的禮物。

[23] 蹀躞(dié xiè):唐時男子流行佩戴在革帶上的一種小帶子,上麵用來掛小刀、火石等常用的物件,傳自北方的契丹。

[24] 相公:唐代對宰相等高級官員的尊稱。

[25]武則天原為唐太宗李世民才人,太宗死後被送感業寺出家為尼。唐高宗李治即位之初,雖立王氏為皇後,卻更喜歡淑妃蕭氏。王皇後聽說高宗與武才人有舊,暗中將武則天接回皇宮,以間淑妃之寵。不料武則天後來居上,完全掌控了高宗,廢黜王氏和蕭氏,自己當上了皇後。又將王氏和蕭氏砍去手足,投入酒甕之中骨醉。二人哀號數天後含恨死去,死後還被殘忍地肢解。

[26] 唐代等級森嚴,士民不可與奴婢通婚,違者要受法律製裁。

[27] 武延秀為魏王武承嗣次子,排行老二。大王是唐代對王的尊稱。

[28]萬象神宮即唐朝明堂。明堂傳說為周公所建,目的是為明諸侯之尊卑。經典對明堂的建築模式沒有明確記載,所以後代聚訟紛紜。漢武帝封禪泰山後,想仿照古代傳統修建明堂,卻無人能說清其具體樣式,於是方士公玉帶獻上了一張黃帝時期的明堂圖:圖中有一宮殿,四麵無壁,以茅草為蓋,四周環水。漢武帝就照這張圖,修建了漢家明堂。但據後人考證,這張黃帝明堂圖是公玉帶偽造的。盡管如此,漢代以後曆代王朝所建明堂基本上沿襲了這一模式,即宮殿上圓下方,四周環水,這在古代有著神秘的象征意義。東漢桓譚解釋說:“天稱明,所以命名曰明堂。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風,四達法四時,九室法九州,十二座法十二月,三十六戶法三十六雨,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風。”曆代所建明堂以唐朝武則天在東都洛陽所建最為壯觀,高二百九十四尺,東西廣三百尺,號稱“萬象神宮”,是中國古代最宏偉的木結構建築之一。

[29] 戶奴:家奴。

[30] 巴州:今四川巴中。

[31]武則天幼年喪父,與母親楊氏多遭族人欺淩,尤其受盡同父異母兄武元慶(子武三思)、武元爽(子武承嗣)及堂兄武惟良、武懷運的冷遇和白眼。武則天當上皇後後,以謙抑外族為由,將四人貶為遠州刺史。武元慶夙夜憂懼,很快死在龍州(今四川)刺史任上。不久,武則天毒殺親姊韓國夫人及外甥女賀蘭氏,並嫁禍武惟良、武懷運,將二人處死。在濠州(今安徽)任刺史的武元爽則被流配振州(今海南三亞)而死。武承嗣、武三思等均被流放,直到後來武則天急需培植娘家人對付李唐,這才將其召回朝中重用。小說中諸武統指武承嗣、武攸寧、武三思、武攸宜等人。

[32] 此女成人後成為唐玄宗寵妃,即曆史上有名的武惠妃。

[33] 古人以同高祖父、不同曾祖父的同輩男性為從曾祖弟;同曾祖父、不同祖父、年幼於己的同輩男性為從祖弟;同祖父、不同父親、年幼於己的同輩男性為從父弟。

[34]唐朝製度,三品官員以上穿紫色公服,五品以上穿紅,七品以上穿綠,九品以上穿青。皇帝也可以對官秩不到三品的官員賜紫,即允許其穿紫色公服,以示恩寵。唐代是多宰相製,宰相官秩正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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