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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

第二章 血案迷霧

眾人聽說失蹤一夜的王翰終於回來了,一齊轉頭朝門口望去——果見王翰正走進樓來,隻是神色冷然疲倦,再無平日的倜儻不群。胸前染有幾大塊血跡,襯著胡服上的金色絲繡,格外引人矚目。狄郊忙搶上前查看,問道:『你受傷了嗎?傷在哪裏?』

眾人聽說失蹤一夜的王翰終於回來了,一齊轉頭朝門口望去——果見王翰正走進樓來,隻是神色冷然疲倦。再無平日的倜儻不群,胸前染有幾大塊血跡,襯著胡服上的金色絲繡,格外引人矚目。

狄郊忙搶上前查看,問道:“你受傷了嗎?傷在哪裏?”王翰道:“不是我的血。”

辛漸問道:“是誰的血?”王翰搖了搖頭,似不願意提起,左右一望,問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多人在這裏做什麼?”

辛漸不及解釋,幾名羽林軍搶過來將三人分開,反擰過手臂。王翰一掙竟沒有掙脫,怒道:“你們想要做什麼?”

曹符鳳哈哈大笑著走了進來,道:“王公子,可算等到你回來了。”打量著王翰胸前的血跡,嘖嘖歎道:“幸好罪證還在。”

王翰見曹符鳳身後還有軍士押著李蒙,不明所以,問道:“為什麼要抓我們?”曹符鳳道:“王公子這一套先省省的好,到公堂上,有的是機會讓你辯說。”命羽林軍士抓了王之渙,一齊押到門外,對候在樓前一名紅袍官員道:“明刺史,就是這五個人昨晚謀劃行刺淮陽王,王翰和辛漸二人是負責動手的刺客,潛入驛站行刺,另外三人在驛站外接應。具體情由我適才已經跟刺史提過,犯人就移交給你看管審問。”

那官員正是蒲州刺史明珪,忙應道:“是。”命手下兵士將王翰、辛漸五人一律上了手梏、頸鉗。戒具戴得這般齊全,又恰好是五副,顯是事先有所準備。

曹符鳳道:“本來淮陽王是要親自過問此案的,不過大王受了傷,又有急務要出發趕去並州,這大逆不道謀刺親王的大案就交給使君審理。”明珪道:“是。”口中應著,心中卻極是為難,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玉袋,官印還在,想了想,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可下臣官小職微,這等謀反大案照例該將犯人、卷宗移送神都,由三法司審理,放在本州於常理不合,萬一將來朝中有禦史彈劾……”

曹符鳳沉下臉道:“什麼常理照例的?淮陽王可是魏王愛子!不管刺史用什麼法子,務必取得這五人行刺淮陽王的口供,朝中一切自有魏王做主。不然的話……”

明珪隱約猜到淮陽王有意利用這件案子興起一場大獄,心道:“將這五人押送神都洛陽交給酷吏來俊臣審訊豈不是更好?來俊臣可是最擅長羅織罪名、牽連無辜。”

他卻是不知道來俊臣新娶了太原王慶詵長女王蠙珠[1]為妻,一個靠告密發家的無賴娶了天下最有名的望族之女,轟動洛陽全城。王慶詵是王之渙堂叔,與王翰同族,關係密切,武延秀擔心將狄郊、王之渙五人逮送洛陽後不但有狄仁傑來相救,來俊臣也會看在新婚妻子的分上從中作梗,如此,難免會壞了大事。

明珪不知道這一層,自然也不明白為什麼武延秀一定要將這件行刺案交給蒲州地方審理,他聽曹符鳳語含威脅,不敢再推謝,道:“是,多謝大王、將軍抬愛。”曹符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率羽林軍去追趕淮陽王。

天氣非但不熱,晨曦的露氣中還帶著絲絲寒意,蒲州刺史明珪卻不斷舉袖拂拭額頭汗珠,神色異常緊張。他是劉宋時期著名隱士明僧紹的後人,其父親明崇儼曾學習鬼神之術,以奇技自名,後成為武則天心腹,協助當時還是高宗皇後的武則天與太子李賢爭權,結果明崇儼莫名遇刺,太子李賢被指認為行刺主謀,由此遭廢。明珪完全是因為父蔭步入仕途,但其人懦弱中庸,從不想有什麼作為。他已經知道眼前所謂的五個謀反重犯各有來頭,所謂行刺武延秀一事更是漏洞百出,他寧可不去巴結魏王武承嗣,也不願惹事上身,可又不敢不接下案子,眼見曹符鳳等人飛馬離去,又回頭看看王翰、狄郊幾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人群中忽然擠過來一名綠袍官員,上來行禮道:“下臣河東縣令竇懷貞參見使君[2]。”明珪眼前頓時一亮,恍若看到了救星,忙道:“竇明府,你來得正好。你是本州有名的能吏,這裏有一件大案……”

竇懷貞道:“下臣手裏正有一件殺人案要辦,誰是逍遙樓的主人王翰?”王翰掙脫兵士掌握,踏前一步,冷笑道:“我就是王翰。還有什麼罪名要栽到我頭上,一並端上來吧。”傲岸氣度堪比王侯,仿若於千軍萬馬中巍然屹立。

竇懷貞微微一愣,轉頭問道:“請問使君為何拿他?”明珪道:“王翰與同伴四人昨晚到河東驛站謀刺淮陽王,竇明府,本史正要對你說,這件案子……”

竇懷貞甚是幹練,飛快地打斷了上司的話頭,問道:“行刺?發生在什麼時辰?”竇懷貞道:“嗯,應該是三更子時。”

一旁辛漸聽見,暗想道:“三更子時大約正是我昨晚聽到驛站內大起騷動的時候。剛才那校尉說武延秀受了傷,這倒未必是實,但有刺客行刺應該是真,莫非那柄本要用來栽贓老狄的匕首當真是刺客留下的凶器?狄郊說過,從刀口血跡來看,中刀的人不死也是重傷,那肯定不是武延秀了,也不會是羽林軍士,不然早就拿出來大做文章。可受傷的人又會是誰呢?”

卻聽見那河東縣令竇懷貞道:“如此說來,刺客不可能是王翰他們五個,應該另有其人。”

明珪大為意外,忙問道:“竇明府何出此言?”竇懷貞道:“王翰昨晚在峨嵋嶺秦家因逼奸未遂殺死了秦嶺的妹妹秦錦,人證、物證確鑿!除非有兩個王翰,不然他絕不可能分身到河東驛站刺殺淮陽王。”

明珪吃了一驚,道:“什麼?”王之渙、李蒙等人聞言更是目瞪口呆,無不詫異地望著王翰。王翰卻隻是冷笑,一言不發。

蔣素素忽然自逍遙樓中奔了出來,擠過人群,跪在竇懷貞麵前,哭哭啼啼地道:“請明府為民婦做主,為錦娘申冤,錦娘死得好慘。”

竇懷貞奇道:“素娘如何也在這裏?”蔣素素道:“逍遙樓店家蔣翁是我堂伯,民婦之夫早已亡故,昨夜小姑又慘遭殺害,家裏就剩我一個婦道人家,多有不便,特來請伯父出麵主持喪事。”

竇懷貞道:“那正好,你當著使君的麵說一下昨夜你小姑秦錦遇害的經過。”蔣素素道:“是。昨天晚飯時分,民婦去叫小姑秦錦出來吃飯,進她房間後才發現她人不在。一直等到戌時她才回來,眼圈紅紅的似是哭過,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也不肯說,飯也沒吃就回房去睡了。民婦收拾後也自行回房安歇,一直到子時……”

竇懷貞道:“素娘如何能肯定是子時?”蔣素素道:“當時打更的敲過三更不久,我還沒有睡踏實,聽得很清楚。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小姑房中有動靜,錦娘一向安靜,我覺得不對勁兒,便披衣起床去看究竟。走出房外,隻聽見小姑房中窸窸窣窣,卻沒有點燈,就遠遠叫了聲:‘錦娘,有事嗎?’話音剛落,就聽見錦娘慘叫一聲,隨即有名男子一手抱著衣衫,一手握著短刀,衝出房來,翻過土牆去了。我嚇得呆在原地,好久才想起來要去看錦娘,她房中沒燈,我又回房去取燈,進去一照,錦娘光著身子,倒在血泊中,眼睛還睜得老大……”她回憶起當時場麵,心有餘悸,一時難以說下去。

竇懷貞指著王翰道:“你可認得他?”蔣素素看了一看,搖了搖頭。竇懷貞道:“你昨夜見過凶手身形背影,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這個人?”命王翰轉過身去。王翰道:“哼,真是笑話!”

竇懷貞使了個眼色,兩名差役上前執住王翰手臂,將他強行背過去。蔣素素仔細看了幾眼,遲疑道:“這個……當時雖有月光,但隔得尚遠,天色不明,我沒看得十分清楚……不過那個男人是光著上身從錦娘房中衝出來……這個……”

竇懷貞不動聲色地問道:“素娘的意思是要脫下他的衣服才能辨認清楚嗎?”王翰當眾受此侮辱,居然也不動怒,冷冷道:“這出戲越來越有意思了。”

蔣大一直在一旁發呆,不知道該如何救出王翰,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搶過來將蔣素素拉到一旁,低聲道:“素素,這位就是逍遙樓的東主王翰王公子,他家裏美姬眾多,怎麼會夜半潛入你家奸殺錦娘?你可要辨認清楚了。”

蔣素素“啊”了一聲,忙回到場中告道:“其實那個人……凶手也不大像王公子,凶手的身材似乎比王公子要矮一些。”竇懷貞冷冷道:“你不是沒看得清楚嗎?怎麼,一聽說他是太原王翰,你就想幫他了?”蔣素素支支吾吾地道:“當然不是……”

蒲州刺史明珪問道:“竇明府,你憑什麼認定王翰就是殺死秦錦的凶手?”

竇懷貞取出一塊玉佩,舉到王翰麵前問道:“這是今早蔣素素來縣衙報案後趕到凶案現場勘案的差役在地上撿到的,差役問過素娘,玉佩並非秦家之物。上麵紅色斑痕看起來是一個王字,可是郎君隨身之物?”王翰道:“不錯,是我的玉佩。”竇懷貞道:“這就對了,這玉佩在秦錦房中撿到,正是你昨夜入過錦娘房間的鐵證。”

狄郊忽道:“明府如何能這麼快就辨認出玉佩是王翰所有?那個王字紋理天成,並非人工雕琢上去。”

竇懷貞重重看了狄郊一眼,似是驚詫他問出了這個關鍵問題,頓了頓,才答道:“是有人告發了王翰,證佐不但認出了他的玉佩,還親眼看到他從秦家翻牆出來。這點,與蔣素素的描述也是吻合的。”

辛漸問道:“證佐是哪位?請他站出來。”竇懷貞道:“證人知道你們幾個有些來曆,怕你們起意報複,特意提出不能暴露麵容身份,本縣也答應了他。”

王之渙道:“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證者,言正也,罪無申證,獄不訊鞫。既是證人,就該光明正大地出堂作證,不然何以為佐,何以為憑?如何能讓人心服口服?”竇懷貞道:“本縣自會在卷宗中詳述事情經過。至於與案情無關的人,更沒有必要知道了。”

辛漸道:“嗯,明府不說,我們多少也能猜到,我們五個昨日才到蒲州,人生地不熟,出麵指認王翰的人,一定是……”

王翰一直默不作聲,忽插口道:“是我殺了錦娘。”

眾人一愣間,狄郊立即猜到他是為了將自己和辛漸四人從行刺武延秀案中脫罪,忙道:“阿翰,你不要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王翰道:“確實是我殺了錦娘,我胸前的血跡就是證據,我願意服罪。”

竇懷貞道:“那好,這就勞煩郎君跟本縣回縣衙錄取口供。”向明珪行了一禮,道:“下臣告退。”命人押了王翰,連同蔣素素一同帶上,揚長而去。

明珪一時陷入無與倫比的神傷當中,淮陽王武延秀派人當麵交代是王翰和辛漸動手行刺,其餘三人同謀,可偏偏出了一樁婦女奸殺命案,有鐵證證明王翰是殺人凶手,如此一來,王翰和辛漸行刺淮陽王的說法不攻自破,可他不但不能放了這四人,還得想法子補上其中的漏洞,這不是天大的難題嗎?

忽從人群中擠過來一名年輕男子,正是那謝瑤環的同伴胥震,大模大樣地叫道:“你是蒲州刺史明珪嗎?”明珪道:“正是。啊,你是……”當即猜到對方即是製使的隨從,他已經聽曹符鳳提過女皇製使就住在逍遙樓中一事。

昨晚曹符鳳來逍遙樓鬧事,從隻言片語中識破了謝瑤環身份,不敢隱瞞,回去河東驛站後立即稟告淮陽王武延秀。武延秀竟然聽過這謝瑤環的名字,知道她和上官婉兒都是女皇跟前十分寵幸的女官,隻是沒有見過麵,不知道她的模樣。

這謝瑤環與上官婉兒是罪臣上官儀[3]之後不同,她可是黔州都督[4]謝佑獨生愛女。昔日太宗皇帝李世民於玄武門發動兵變,殺死兄長太子李建成和弟弟齊王李元吉,其子女眷屬盡被誅殺,隻有齊王妃楊氏因貌美被太宗收為己有。楊氏為太宗生下一子名李明,封曹王。偏偏這位李明與武則天第二子李賢關係十分親密。李賢被廢後,李明受到牽連,降封零陵郡王,徙於黔州安置。黔州不但是太宗長子廢太子李承乾被幽死的地方,太宗、高宗兩代權臣長孫無忌也是在這裏被處死。黔州都督謝佑暗受武則天指令,秘密殺死了李明,謊稱其是畏罪自殺。李明在世時與同父異母的兄長高宗皇帝關係不錯,高宗聽到李明死訊後怒不可遏,將黔州黔府官吏全部免職。沒過兩天,謝佑半夜被人刺殺,首級失蹤,成為一樁無頭公案。謝佑孤女謝瑤環時年三歲,武則天憐其孤弱,收入宮中撫養。後來武則天登基為帝後派人殺光李明親屬子嗣,抄家時搜到了被漆為尿壺的謝佑頭顱,這才知道當年謝佑之死是李明後人所為。武則天本人也是幼年喪父,嘗盡其中艱辛滋味,加上謝佑確是因受她之命殺死李明遇刺身亡,有功於本朝,更對謝瑤環感到歉疚,視若親女,恩寵有加。正因為知道謝瑤環在女皇心目中地位特殊,有心結納,武延秀才連夜派校尉曹符鳳送來一份厚禮。這當然也用不著他自己掏腰包,不過是沿途地方官溜須拍馬所送的禮物,他略作轉手而已。

明珪雖然知道製使到了蒲州,卻與武延秀的心思完全不同,欲當作不知道此事,如果對方不找上州廨,他決不會主動巴結,哪知道謝瑤環早聽到逍遙樓前風起雲湧、驚心動魄的一幕,竟主動派人出麵。果聽見胥震道:“明刺史請隨我進樓,有人想要見你。”他不過是布衣平民打扮,對一州刺史說話的語氣卻極其冷淡,仿若是在使喚下屬小吏一般。

明珪心中暗暗叫苦,麵上不得不畢恭畢敬地道:“是。”命人先將辛漸、狄郊、王之渙、李蒙四人押進樓中,將看熱鬧的人驅散,自己整了整衣冠,跟隨胥震來到謝瑤環房外。

謝瑤環隔著房門問道:“淮陽王已經將行刺案交給了使君處置嗎?”明珪道:“是。”謝瑤環道:“那麼使君如何看待這件案子?”明珪道:“這個……下臣暫且不知。”

謝瑤環沉吟半晌,道:“使君,這件案子非常棘手,不如交給我親自審理,你看如何?”明珪大喜過望,道:“求之不得,多謝製使。”謝瑤環道:“那好,你留下一撥人在逍遙樓聽我號令,將罪犯押進來,這就去吧。”

明珪奇道:“製使是要在這逍遙樓裏審案?”謝瑤環道:“嗯。”

明珪恨不得趕快將燙手的山芋扔出,雖覺這位女製使節行事出人意料,可女人當皇帝已經是千古奇聞,這天下的怪事多了去了,也不再多問,忙道:“謹遵製使之命。”出來傳令兵士押辛漸等人進去,又命人圍住逍遙樓,一切聽謝瑤環號令,自己忙不迭地回州廨裝病去了。

辛漸幾人被押來客房院中,謝瑤環早步出房外,含笑看著四人不語。王之渙忍不住問道:“娘子到底是什麼人?”謝瑤環道:“郎君倒是猜猜看。”王之渙道:“娘子當然是官家人啦,不然為何刺史都對你恭恭敬敬。”

謝瑤環咯咯大笑,也不回答,命兵士去掉四人手頸戒具,道:“你們這就去吧。”

辛漸大奇,問道:“娘子放了我們,不怕淮陽王追究報複嗎?”謝瑤環笑道:“別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傻子都知道他是要借行刺一案誣陷你們五個,我這就放你們去查明事實真相,還有那起莫名其妙的王翰奸殺錦娘案。”

眾人這才知道她早已知道逍遙樓前發生的一切,隻是她如此肆無忌憚,連武延秀也不放在眼裏,到底是什麼來路?

狄郊試探問道:“娘子是女皇陛下身邊的女官?”謝瑤環也不否認,道:“你們這就去吧。王之渙,你先留一下。”

王之渙一時矛盾交加,既對這位機智聰慧的娘子幾次出手營救己方充滿感激,又忌憚和反感對方女皇心腹女官的身份,更不知道她刻意留下自己有什麼用意,難免忐忑不安。

謝瑤環引他進入房中,指著桌上的紙筆笑道:“我們近日就要離開蒲州,請郎君為我題詩一首,也好當作分別留念。”王之渙“啊”了一聲,忙道:“願意效勞。”走到桌前,剛捉起毫筆,謝瑤環又道:“嗯,王郎就寫昨日那首《登鸛雀樓》給我吧。”

王之渙道:“那已經是昨日舊詩,如何能當作臨別紀念?我這就為娘子新寫一首詩。”謝瑤環道:“不,我還是喜歡那首《登鸛雀樓》,況且……”她壓低了聲音,咬著嘴唇道:“鸛雀樓可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王之渙聽了這話,隻覺得心中一漾,恍然間有所會意。他轉頭去看謝瑤環,卻見她杏麵桃腮,微暈紅潮,露出小兒女的嬌憨羞澀來,哪有半分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女官姿態?

忽聽得胥震一旁叫道:“娘子,行囊車馬已經命人去準備了。”王之渙這才回過神來,略一凝思,即揮毫走筆,在紙箋上題下了《登鸛雀樓》一詩。

辛漸三人正在廳堂安排僮仆田睿、田智趕去河東縣衙查探王翰情形。這兄弟二人昨夜酒醉昏睡在雅間中,於外間事情渾然不知,搜樓的羽林軍士也未發現他們,哪知道一早睡醒就發生了主人卷進命案官司大事。狄郊生怕二人年輕慌了神,低聲囑咐了好一番,才命二人去了。

見王之渙出來,辛漸忙問道:“她找你什麼事?”王之渙道:“沒事。”李蒙狐疑問道:“當真沒事?”王之渙搖了搖頭。狄郊道:“走,回房再談。”

四人回來狄郊房中,王之渙先問道:“你們相信王翰會奸殺錦娘嗎?”李蒙道:“我寧可相信王翰是行刺武延秀的刺客,也絕不相信他會強奸殺女人。況且那錦娘……”

他本想說錦娘相貌平平,而王翰生平隻愛絕色女子,忽想到這樣說未免對死者秦錦不敬,忙住了口,但旁人已明白他的意思。

辛漸也道:“王翰絕不會對錦娘起意。我們昨晚在逍遙樓前撞到錦娘,他可是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

王之渙道:“可是那在錦娘房中撿到的玉佩確是王翰隨身之物,無可否認。”狄郊道:“那塊玉佩在昨天晚上宴飲之前就已經丟失了。你們沒有留意到嗎?當時趙曼唱完那首《春日歸思》後,王翰曾伸手去腰間,我猜他是想摘取玉佩當纏頭的,結果摸了個空,這才解下蹀躞帶扣。”

王之渙道:“這就更說不通了,既然玉佩早已經丟失,這玉佩溫潤名貴,撿到的人該當作至寶才對。我們昨日才到蒲州,不過到鸛雀樓逛了一圈,誰都不認識,撿到玉佩的人又怎麼會剛好認得失主王翰呢?”

狄郊問道:“辛漸,你適才在樓前正要說出指證王翰是殺人凶手的證人名字,卻被王翰自己打斷,你本來覺得是誰?”辛漸道:“嗯,我隻是懷疑,證人可能是蔣翁的兒子蔣會。”

王之渙和李蒙均是大吃一驚。李蒙問道:“你怎麼會懷疑是蔣翁的兒子?莫非是因為他假冒王翰調戲趙曼被撞破而有可能懷恨在心嗎?”

辛漸道:“我們昨天才到這裏,見過我們幾個的人本來就不多,認識我們的更是寥寥可數,無非是逍遙樓的夥計等,所以我猜證人一定在這些人中,很容易就能想到蔣會身上。況且昨晚隻有他不在逍遙樓,甚至到現在人也沒有出現過,嫌疑難道不是最大嗎?”

狄郊道:“可一直到我們進雅間後蔣會才第一次見到我們,況且他假扮王翰被當場揭穿,惱羞成怒,又有蔣翁和我們這些人在場,難以有機會在眾目睽睽下從王翰身上取走玉佩。”

辛漸道:“嗯,很有道理,既然蔣會第一次見到王翰時玉佩已經丟失,他從來沒有見過玉佩的樣子,自然也不知道那是王翰之物。這麼看來,他應該不是那個證人,是我想錯了。老狄,你有什麼高見?”狄郊道:“不知道玉佩具體是什麼時間遺失的,我倒是很懷疑鸛雀樓前那個算命的道士。”

王之渙道:“呀,怎麼又扯到那道士身上了?”狄郊道:“王翰的玉佩昨天早上時一定還在,不然他起床穿衣時就該發現了,所以玉佩一定是在蒲州境內失落。你們再細想一下我們昨日的行程,我們昨日上午才過蒲津浮橋,進入蒲州,如果玉佩在浮橋上遺失,撿到的人未必知道是誰失落,更加不會認識我們。”

辛漸道:“對,然後我們幾個隨便吃了些東西,就直接去了鸛雀樓,天黑才回到逍遙樓,一路下來,隻有鸛雀樓那道士知道了王翰的身份。”

狄郊點頭道:“所以我推斷玉佩應該是丟失在我們從鸛雀樓回逍遙樓的路上。這個撿到玉佩的男子——也許是那道士,但也有可能不是——昨夜潛入秦錦房中,意圖強奸,結果被嫂嫂蔣素素聽見動靜,這男人當即殺了錦娘,翻牆逃走,慌亂間,將玉佩遺失在凶案現場。結果被差役找到,恰好又被道士認出是王翰的玉佩。”

王之渙道:“可就算道士能認出王翰的玉佩,他為什麼要說親眼見到王翰從秦家翻牆出來?這明明是句謊話。”

狄郊道:“隻有一個可能,這道士就是撿到玉佩的人,也就是殺死錦娘的人。他慌亂中遺失了玉佩,反倒成為嫁禍給王翰的絕好機會,他再出麵指認親眼見到王翰從秦家翻牆而出,那可就是人證、物證俱全,即使王翰不認,官府也能判處他殺人罪。”

辛漸搖頭道:“我跟那道士談聊過幾句,他不像這種強奸婦女、再殺人滅口的亡命之徒。”李蒙道:“不管他是不是,咱們這就去找他當麵問個明白。”

忽聽見門外蔣大叫道:“狄郎在嗎?”狄郊忙開了門讓他進來。蔣大滿麵憂色,道:“郎君們都在,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雙手搓來搓去,似是難以下定決心。

王之渙道:“莫非是跟令郎蔣會有關?”蔣大嚇了一大跳,問道:“郎君怎麼會這麼問?”王之渙忙道:“我隻是隨便一問。”蔣大這才舒了一口氣,道:“嗯,是有關我侄女蔣素素的。她……她其實是個品性不怎麼好的女子……”

他支吾了半天,最終還是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事情原委——原來蔣素素丈夫秦嶺早喪,隻剩下她與小姑秦錦相依為命,偏偏她水性楊花,耐不住寂寞,先後與好幾個男人苟合偷情。她與秦錦住在一個院中,奸情自然難以瞞過對方雙眼。秦錦又是個正經女子,多次從旁勸說嫂嫂要安守婦道,蔣素素自然聽不進去,開始嫌棄小姑礙手礙腳,有意做媒將秦錦嫁給蔣大之子蔣會。蔣大倒也願意,秦錦自己卻不同意,昨日傍晚來到逍遙樓找蔣大,一是要拒絕這門親事,二是想請蔣大以伯父的身份出麵勸勸蔣素素,若實在不願意為亡夫守節,不如再次改嫁,也省得在外麵落個蕩婦蕩娃的名聲。其實這些話蔣大老早對蔣素素婉轉提過,可她並不心甘情願,一為秦家還有一份家產,二來一旦再嫁,又被新丈夫拘住,哪裏比得上同時有幾個情夫快活?

蔣大一番話講完,幾人頓時明白他的暗示——他懷疑是蔣素素起心報複殺死小姑,那所謂的殺人凶手就是她情夫中的一個,指證王翰是凶手自然也就是那個情夫,不過是典型的嫁禍之計罷了。隻是蔣素素並未見過王翰,她的情夫又是如何弄到玉佩,怎樣安排下李代桃僵的圈套?那塊玉佩極其名貴,足夠普通百姓家一輩子生活,撿到的人怎會舍得輕易丟棄?更說不通的是,蔣素素不過是普通平民,想來她情夫也是如此,王翰究竟出身名門望族,是天下第一巨富,選擇他來當替罪羊不是很不理智嗎?適才蔣素素在逍遙樓前辨認凶手背影,一聽到蔣大提及王翰身份,立即有意庇護,若是她堅決指證王翰,局麵不是對王翰更加不利嗎?她並不如何哀傷小姑之死是真,可她提到看見秦錦倒在血泊中時那種恐懼卻是真情流露,裝不出來的。這其中疑點甚多,稍一推斷,便可知道蔣素素夥同情夫害死小姑的說法難以成立。

辛漸不欲他們自家人因為猜忌心生嫌隙,當即道:“蔣翁,素娘應當與這件案子無關,你還是安心幫她操辦錦娘喪事吧。”王之渙也道:“蔣翁放心,這件事事關王翰,我們幾個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也好給錦娘一個交代。”

蔣大本來也隻是懷疑,聽辛漸一說,這才長舒一口氣,道:“沒有幹係就好。不打攪幾位郎君商議大事。”正要出去,忽聽得狄郊問道:“還有一事,不知道蔣翁可知道……嗯,與素娘相好的男子有哪些?”

蔣大微有遲疑,道:“這個……我也不十分清楚。郎君們實在想知道,不如直接去問素素本人。”狄郊道:“也好,多謝。”

等蔣大退出,李蒙道:“我看蔣翁分明知道素娘的姘頭是誰,隻不過因為她是他侄女,他不願意說。”

辛漸道:“蔣翁應該隻是聽說過,不說也是出於好意,不願意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壞人名頭。”又問道:“老狄,你特意打聽這個做什麼?”

狄郊道:“蔣翁懷疑他侄女蔣素素是夥同情夫殺害錦娘,我們幾個都知道這難以站住腳,能如此成功地嫁禍到王翰身上,令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王之渙打斷道:“倒也未必,是王翰自己不願意洗清,他以為他承認殺了錦娘,就能令我們幾個從刺殺案中脫罪。不如我們現在就去告訴他有謝家娘子為我們撐腰,他不必再冒認罪名了。”

狄郊道:“這件事等田睿、田智打探清楚回來再說。”又續道:“無論王翰自己想不想認罪,眼下的證據對他很不利,應該有更高明的人在暗中操控,這人絕對不會是蔣素素。但我倒從蔣翁的話中得到啟發,會不會昨晚那男子要去找的是素娘?不過摸錯了房門,誤入錦娘房間。”

辛漸道:“有幾分道理。然則蔣素素既然平時就不檢點,她為了方便自己尋歡,房間應該與秦錦有一定距離,如果那男子是熟門熟路又豈能弄錯房間?除非是頭一次到秦家。”

李蒙道:“其實要我說,這種說法行不通,素娘的姘頭哪會摸錯房間?況且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那蔣素素也確實比秦錦有風韻多了,換作是我,我一定會去找素娘,而不是她小姑秦錦。”

狄郊道:“如果昨晚的凶手並不是熟識的相好,而是第一次到秦家呢?秦錦一向貞靜,蔣素素卻是風流浪蕩名聲在外的女子,他不過是慕名翻牆入房求歡,結果為對方所拒,素娘聞聲趕出來,那男子這才知道找錯了人,一怒之下殺了錦娘。”

如此說法確實合情合理得多,譬如是那道士車三久慕蔣素素浪蕩之名,事先已眉來眼去,當晚摸來秦家想一親芳澤,因頭一次來,誤進了秦錦房間,殺人滅口時遺落了在鸛雀樓撿到的王翰的玉佩,後來見玉佩被差役撿到,成了官府追查凶手身份的關鍵證據,便幹脆自己出麵指認看見王翰翻牆出逃,人證、物證兩全,王翰萬難脫罪。

眾人深覺有理。狄郊道:“嗯,這樣,我和之渙趕去秦家看看。辛漸和李蒙去河東縣衙,想辦法見到王翰,將這些事情告訴他,問問他昨晚去了哪裏,他衣服那些血是怎麼回事。再去找一趟那算命道士。”

李蒙氣道:“見到王翰第一麵就該給他個大耳刮子,當年明明說好要同生共死,結果他倒好,自己趕緊先攬了殺死錦娘的罪名,也不想想這可是奸殺案,太壞他風流公子的名頭。”辛漸道:“那好,一會兒見麵我從後麵抱住他,好好讓你打他幾耳光。”

狄郊道:“你們自己當心點,那河東縣令人很精明,王翰既已認罪,就已經是待決死囚的身份,應該不會輕易讓你們見到他。”辛漸道:“好,分頭行事。”

河東縣衙距離逍遙樓不遠,騎馬一刻即到。辛漸、李蒙還未到門前,遠遠就見到田睿、田智兄弟哭喪著臉在衙門階下徘徊。二人忙馳過去問道:“出了什麼事?”田睿道:“他們連大門都不讓我們進,更別說見到阿郎了。打聽阿郎的消息,連一句話也沒有。”

李蒙道:“給錢了嗎?”田智道:“人不收!說竇縣令是個清正廉明的清官,非但自己不收錢,也不準手下人收錢。”

李蒙冷笑道:“長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不收錢的官兒我還沒有見過,不過是收多收少的問題。你們等在這裏,看我的。”幾步登上台階,慢吞吞走到守門的差役麵前,嘻嘻笑道:“差大哥,向你打聽下王翰的事兒。”那差役臉一沉,道:“你跟台階下那兩人不是一夥兒的嗎?我都跟他們說了,我們明府是清官……”隻覺得眼前金光耀眼,不自覺地住了口,隻盯著眼前那袋金砂不放。

李蒙若無其事地將布袋塞到那差役手中,又轉頭對其他三名差役道:“幾位差大哥見者有份,一人一袋,一會兒我就派人送到各位府上。放心,我隻打聽打聽王翰的事,不是要救他出去。”

那金砂價值足以抵差役三輩子的俸祿,他尚在猶豫,一旁三人已經搶過來,紛紛道:“讓我看看金砂長什麼樣。”“呀,真不少。”“老張,這不是什麼壞事,告訴他吧。”

李蒙道:“就算你們縣令除了你們四位的差,幾位日後衣食包在我身上。”一名差役笑道:“夠了,這袋金砂就夠我們全家一輩子了。”

領頭差役躊躇片刻,終於還是抵不住金子的誘惑,道:“適才明府押了王公子回來,沒有過堂審問,直接押入了死牢,具體情形我們也不得而知。”李蒙道:“大獄不就在縣衙裏麵嗎?勞煩差大哥幫忙打聽一下,別讓我兄弟受苦。”差役為難道:“按照規定,隻有典獄和獄卒才能出入大獄,我們進不去。”李蒙道:“凡是願意幫忙的,典獄也好,獄卒也好,人人有一袋金砂可領,這可全是沾差大哥的光,就由差大哥來分發。”

領頭差役當然知道衙門當差人情最是重要,如果真由他經手來分發金砂,如此重金,豈不是人人要領他的情?當即笑道:“公子是個爽快人,我少不得要多出力跑腿。這裏人來人往,說話不便,公子請先回去,你住逍遙樓是吧,有消息我自會去稟告公子。”

李蒙笑道:“多謝。”下來台階,道:“我看一時難以見到王翰的人,我有個主意,我們回逍遙樓找謝瑤環幫忙。”辛漸道:“那你賄賂這些差役不是白忙活了?”李蒙道:“不白忙活,有個眼線總是好的。”

辛漸沉吟道:“也好,謝瑤環人爽快豪氣,求她一下試試看。”待上馬時,正見到一名紫衣女郎迎麵走來,吸引他注意力的固然是那女郎清豔美麗的容貌,但那一種超凡脫俗的仙家之氣更像是春風一般淋沐了他全身。

忽聽到那女郎隨從扶刀喝道:“看什麼看?還沒有看夠嗎?”女郎頓住腳步,冷靜地站在路旁,道:“宮延,別惹事。”宮延道:“是。”

辛漸這才回過神來,將韁繩在手上無聊纏繞了幾圈,竭力忍住不朝那女郎望去,卻又不願意就此上馬離去,總覺得她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停下來是要說幾句什麼。果聽見那女郎問道:“郎君高姓大名?”

辛漸心頭怦怦一陣亂跳,抬起頭來,卻見那女郎眼睛亮得驚人,正炯炯有神地拿審視的眼光凝視著自己,正要回答,李蒙已然搶著答道:“他叫辛漸,我是李蒙。娘子是……”

那女郎依舊隻望著辛漸,問道:“王翰是你什麼人?”李蒙道:“是我們兩個的好朋友。還沒有請教娘子尊姓大名,如何識得王翰?”那女郎緩緩道:“二九子,為父後;玉無瑕,弁無首;荊山石,往往有。”李蒙一呆,問道:“什麼?”

那女郎卻不再答話,帶著隨從自往縣衙大門去了。她不知道拿出個什麼東西晃了一下,領頭的差役便忙不迭地領她進去。

李蒙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到底是什麼人?等我去問一下……”辛漸一把扯住他,道:“別惹事,救出王翰要緊。”李蒙道:“是呢。辛漸,你回去求那個謝瑤環來帶我們進去看王翰,我在這裏等你。”辛漸道:“求人的事我辦不來,得你出馬。走吧,你再看她也不會馬上出來。”不由分說地往李蒙腰間一托。李蒙身體肥胖,少說也有百十來斤,卻被辛漸這一抬便跨上了馬。

李蒙猶自戀戀不舍地回頭望著縣衙大門,希冀能再見到那紫衣女郎一麵,幾經辛漸催促,這才夾馬道:“走吧。”

回來逍遙樓,卻見守在樓前的兵士已經不見了,問過夥計才知道謝瑤環已經乘馬車離開了蒲州。二人無可奈何,隻得命田睿、田智留在逍遙樓等河東縣衙的消息,自己又騎馬往鸛雀樓而來,倒真見到那個算命道士車三還在樓前擺著卦攤,卻依舊是昨日那身又臟又舊的道袍。

辛漸上前問道:“先生今日生意可好?”車三道:“托福,托福。”辛漸道:“昨日臨別,先生送我一句‘玉走金飛’,不知道到底作何解?”車三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昨日之卦,今日不可再解。”

李蒙心中瞧不起這窮酸道士,不願意多費口舌,問道:“喂,你昨日有沒有撿到一塊玉佩?”車三道:“看這位郎君的樣子,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郎君莫非不知道‘國無盜賊,道不拾遺’的道理?”

李蒙道:“國無盜賊?哈哈哈,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笑的話了。”

辛漸生怕李蒙隨口說出什麼攻擊朝政的言語來,徒授人以話柄,忙道:“請恕我們冒昧,不知道先生昨晚去了哪裏?”車三忽然露出忸怩的神態來,道:“郎君問這個做什麼?”辛漸道:“我朋友王翰有些麻煩,先生若肯透露行蹤或許能對他有所幫助。”

車三道:“王翰?不就是那位最俊逸最闊綽的公子嗎?我昨晚去賭坊時看到他了。”

辛漸和李蒙都吃了一驚。李蒙問道:“你在哪裏遇到他?”車三道:“快到賭坊的時候。王公子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心情不好,一直在那邊高牆下轉來轉去,我還叫了他一聲,他也沒理睬。”

李蒙還待再問,辛漸拉住他,向車三道了謝,轉身走開。李蒙道:“咱們還沒有問清楚他昨晚行蹤呢。”辛漸道:“他不是殺人凶手,他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李蒙道:“你怎麼這麼肯定?”辛漸道:“不信我帶你去查驗。”當即向路人打聽了地址,與李蒙一起來到賭坊,略一打聽,好幾個人爭相訴說道士車三昨晚賭了一夜,又輸得精光。

李蒙大奇,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道士是個賭徒?”辛漸道:“他在鸛雀樓這樣的名勝之地擺攤算卦,生意應該不差,卻如此寒酸落魄,所以要麼好賭,要麼好嫖,既然還穿著道士的衣服,嫖似乎不大容易,那麼就剩下賭。況且他自己也說了,他是在去賭坊的路上遇到王翰……”話到這裏,忽然頓住了。

李蒙問道:“你在看什麼?”辛漸道:“那邊……那邊不就是河東驛站嗎?”李蒙道:“呀,是驛站後院。”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心頭各自疑雲大起。既然車三說是在高牆下看見過王翰,就是說昨晚王翰確實在河東驛站外出現過,難道他真是刺殺武延秀的刺客?大夥兒都能肯定他不是殺死錦娘的凶手,胸口血跡自然也不會是秦錦的,莫非正是被那柄凶器匕首所刺中的人所流?如此一來,難怪王翰會搶著認罪殺死錦娘,這樣官府無論如何就難以將他與刺客聯係起來。可這未必也太巧合了——河東驛站出現刺客,武延秀先是誣陷狄郊不成,又改口說王翰是刺客,王翰又確實出現在河東驛站外,雖然這一點武延秀到現在還不知道。同時城東峨嵋嶺又發生了奸殺案,王翰隨身玉佩遺落現場不說,還有神秘證人力證親眼見到他就是殺人凶手,這實際上是在為他是刺客脫罪。莫非……莫非這是王翰有意安排的一切?可五人情同手足,他如何不先跟旁人商議,難道僅僅是怕牽連眾人嗎?

李蒙遲疑著說了自己的想法,辛漸道:“這應該隻是巧合。你想想看,我們與武延秀一行都是昨日才到蒲州,他和武延秀爭奪趙曼也隻是昨晚碰巧發生之事,他如何能瞞過我們事先安排這一切?”

李蒙這才舒了口氣,歎道:“我現在徹底相信道士車三跟這件事沒有關係了。若是他要整垮我們,大可指認昨晚在驛站外見過王翰,那可就是極不利我們的鐵證了。”

辛漸這才想起李蒙曾被羽林軍帶去河東驛站的事,忙問情形到底如何。李蒙道:“我不說你也能猜到,無非是威逼利誘,要我指證你們四個是刺客唄。我當然不肯答應,那淮陽王武延秀當即黑了臉,要命人將我捆起來嚴刑拷打。我本來以為這次自己死定了,哪知道最關鍵的時刻,永年縣主武靈覺突然闖進來救了我。”

辛漸聽了大奇,道:“武延秀和武靈覺不是堂兄妹嗎?她為什麼要救你?”李蒙道:“這我也不知道。嗯,其實縣主倒也不是特意要救我,她似乎就是一心想要跟武延秀抬杠,兩人不停地拌嘴,武延秀說不過她,好像還有些怕她。嗯,她雖然醜點,有時候倒也覺得蠻可愛的。”

辛漸更是驚訝,道:“論血緣,武延秀是女皇親侄孫,武靈覺則不過隔了好幾代的堂侄孫,武延秀怎麼會怕她?”李蒙道:“呀,你真不知道嗎?武靈覺嗣母可是太平公主,那可是女皇最心愛最寶貝的女兒。

原來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一任丈夫薛紹因卷入反抗武則天案被活活餓死獄中,當時太平公主尚懷有身孕,卻不得不麵對丈夫被母親殺死的事實。武則天感到對女兒有愧,又要做主將太平公主改嫁給親侄武承嗣,武承嗣的原配妻子也就是武延秀的生母盧氏還在世,武則天便下令盧氏自盡,好為太平公主騰出正妻位子。但突然不知道怎的傳聞武承嗣身患惡疾,太平公主又相中了武攸暨,武則天便派人殺了武攸暨的正妻蕭氏,盧氏反而由此死裏逃生。永年縣主武靈覺正是蕭氏所生,太平公主嫁給武攸暨後覺得有愧於她,特收為嗣女,很是寵愛。

辛漸對這些皇室恩恩怨怨並無興趣,不過隨口一問。與李蒙回到逍遙樓,卻見一名縣衙差役正等在門前,一見二人就上前告道:“二位郎君可回來了,不好了,險些出了大事。”

辛漸忙問道:“事關王翰嗎?”差役點頭道:“正是。二位郎君離開時不是看到一位紫衣美貌小娘子嗎?那小娘子不知道什麼來頭,手中持有金牌令箭,要探視王公子,縣令也不敢拒絕,隻能放她和那位隨從進去。王公子被關在最裏間的死牢,縣令對他很是優待,一人住一間,手足也未上刑具。本來獄卒都被那小娘子喝了出去,忽聽到裏麵有動靜,大著膽子溜過去一看,那位隨從正用手扼住王公子咽喉,似在逼問什麼事情,王公子不肯說出來,直被扼得滿麵青紫,幾近窒息。獄卒怕鬧出人命,他們要承擔看守不力的責任,慌忙趕進去阻止,這才及時救下了王公子,所幸並無大礙。”

辛漸道:“那紫衣娘子人呢?”差役道:“她見事情不成,立即就帶著隨從離開了縣衙,不知道去了哪裏。獄卒還向王公子打聽那紫衣娘子來曆,他卻是一個字也不肯說。”

李蒙忙命田睿、田智自行囊中取出金砂裝了數袋,親手交給差役,那差役喜不自勝,千恩萬謝地去了。

辛漸沉吟半晌,轉身道:“我得想辦法去牢裏看看王翰。”李蒙忙拖住他手臂,道:“你這樣貿然前去,是見不到王翰的。那縣令一不審他,二不打他,隻將他關起來,分明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辛漸道:“河東縣令當眾指認王翰是奸殺錦娘的凶手,將他押回縣衙後卻徑直關進大牢,也不派書吏錄取他如何殺害秦錦的口供。我倒覺得這位縣令是個明白人,他是在幫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蒙道:“這話怎麼說?”辛漸道:“我猜他應該跟我們一樣,深信王翰絕無可能殺死秦錦,他若是立即升堂審問,錄取口供,你想王翰從來沒有去過秦家,隻能胡說一通,這樣反而跟案情不符,容易露出破綻和馬腳,所以他幹脆不理不問。”

李蒙道:“這麼說,這位竇縣令也知道王翰跟刺客案有牽連,為了幫助我們脫罪,才有意謊稱有證人親眼看見王翰從秦家翻牆出來?”辛漸道:“證人未必是假,不然竇縣令如何能知道玉佩是王翰隨身之物?”

李蒙道:“是你異想天開吧,竇縣令又不認識我們,憑什麼要幫我們?”辛漸道:“我也隻是推測。仔細一想也確實不大可能,奸殺案和刺客案幾乎同時在兩地發生,大家事先不可能都知道,如何能做出周密安排?”

李蒙道:“行了,還是等老狄他們回來再想辦法去見王翰,當麵一問就清楚了。忙活了大半天,你不餓嗎?我可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辛漸無奈,隻得跟李蒙一道進來逍遙樓,隨意要了些酒菜填飽肚子。剛一動筷子,又想起後院柴房的袁華來,忙趕去查看,卻是人去房空,問起夥計,無人見過他,房中行囊也不見了,想必是覺得逍遙樓不安全,已然設法離開。他到底是如何受的傷,傷他的人又是誰,遂成為一個大謎團。

午飯吃到一半時,狄郊和王之渙終於回來了,辛漸忙說了自己這邊忙活的事。李蒙道:“走了一個謝瑤環,又來了一個更為神秘的紫衣女郎,整件事情可是越來越離奇了。”

王之渙道:“二九子,就是十加八,是個木字。子為父後,是個子字。木下子,李字也;玉無瑕,去其點。弁無首,存其廾。王下廾,是個弄字;荊山石,往往有,荊山多玉,這位紫衣娘子應該名叫李弄玉。”

狄郊道:“李弄玉手中既有金牌令箭,想來跟謝瑤環一樣,是朝廷的人。隻是她為何要去獄中找王翰麻煩?莫非跟昨晚王翰的行蹤有關?”李蒙道:“她既與王翰為敵,就是跟我們所有人作對,那麼她又為何要用藏頭詩的方式告知真名?”

辛漸道:“咱們還是得去獄中見到王翰本人,才好問個明白。”狄郊道:“那好,吃過飯咱們一起去河東縣衙,正好可以請竇縣令釋放王翰。”當即邊吃飯邊講述了他和王之渙去峨嵋嶺秦家的情形。

狄郊和王之渙這一趟很是順利,秦家就在峨嵋嶺下,距離名寺普救寺不遠,向路邊擺攤賣新鮮果子的一打聽就能知道。蔣素素聲名當真不怎麼好,那賣果子的聽說二人是來祭奠錦娘的,立即搖頭歎息道:“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倒是死了,好人沒好報,錦娘可憐啊,還沒有嫁人,倒教偷漢的阿嫂給害死了。”

二人這才知道不單是蔣大懷疑是蔣素素夥同奸夫殺死了秦錦,這一帶的人們普遍都是持這種看法。

狄郊道:“既然秦家的男人早已經去世,這姑嫂二人如何謀生呢?”賣果子的道:“秦家有兩處房子,一處就是你們打聽要去的蔣素素家,另一處就在那邊,喏,就是那處‘河津胡餅[5]’,正對普救寺大門,位置多好,前麵臨街的大堂租給胡人作餅鋪,後麵的小院則租給了一處姓韋的人家。一年下來,租金可不少呢,足夠她姑嫂二人吃穿用度了。”王之渙道:“原來如此,難怪蔣翁說蔣素素貪圖秦家財產,不肯再嫁。”當即謝過賣果子的攤販,朝秦家而來。

秦家位於峨嵋嶺高崗下,正在普救寺後牆外的小巷中,獨門獨院,頗為僻靜。二人到秦家時蔣素素還沒有回家,院門緊鎖,倒是狄郊立即留意到一名水手打扮的年輕男子在巷口鬼鬼祟祟地朝這邊張望。

那水手正是傅臘,見狄郊留意到自己,立刻轉身疾走。狄郊忙叫道:“喂,這位水手大哥……”傅臘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去了。

狄郊疑心大起,慌忙去追,在巷口正遇到蔣素素回來,隻得停下來道:“娘子可回來了。我二人是王翰的朋友……”蔣素素道:“嗯,我記得在逍遙樓裏見過二位。郎君來找我,是為王公子因錦娘被殺入獄嗎?”王之渙道:“正是。”

蔣素素道:“這件事還真是奇怪,王公子他怎麼會……”忽覺得自己以被害人嫂嫂的身份不便多談,慌忙住了口。

狄郊道:“我們想看看凶案現場,可以嗎?”蔣素素道:“當然可以。”拿鑰匙開了銅鎖,領著二人進來。

這是一處坐北朝南的小院,院門正對的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則是普救寺的後院北牆。院中花木陰森,生長繁茂,修剪得也頗為齊整。正北麵有屋三楹[6],東西各有廂房三間,房頂爬滿藤狀蘿蔓,青翠幽綠,別有意趣。

蔣素素道:“我住東廂,錦娘住在西廂。”狄郊道:“娘子既是大嫂,如何不住正屋?”蔣素素道:“自從我丈夫暴病死後,我總覺得睹物思人……”臉上閃過一絲羞愧,而不是悲戚,又續道:“反正東廂房也空著,就幹脆搬了出來。”

狄郊心道:“這女子雖然淫蕩,卻尚有羞恥之心,不願意在故去丈夫躺過的床上與別的男人偷情交歡。”又問道:“正屋是一直空著嗎?”蔣素素道:“是,不過眼下錦娘的屍首停放在那裏。”

狄郊道:“我想到正屋和錦娘房中看看,可以嗎?”蔣素素道:“郎君請便,不過我可不能陪郎君進去,我……我害怕……”她臉上又流露出恐懼的表情來,顯然錦娘之死嚇壞了她。

狄郊便朝王之渙使了眼色,示意他設法問蔣素素情夫的名字,自己來到正屋。因棺木尚未送到,秦錦被臨時放在一塊門板上,橫在堂屋中間,屍首上遮著一幅床單。狄郊上前揭開床單,卻見秦錦頭發蓬亂,麵目猙獰,雙眼睜得老大,身上衣衫不甚整齊,隻勉強遮住身子。大約她死時就是這副樣子,衙門差役驗屍後就將她匆匆抬到了這裏,蔣素素也沒有心情和膽量替小姑梳洗換上壽衣。

秦錦是胸口中刀,刀口如縫,入刀極深,可見凶手腕勁不小,應該是個孔武有力、訓練有素的男子。不知怎的,狄郊立即想到了適才在門外見到的那個神秘水手。

又來到西廂錦娘房中,房內甚是素淨,隻有床頭一片淩亂,遺留有一大攤血跡。仔細勘驗,別無可疑之處。

出來房外,王之渙還在院中與蔣素素密密交談著。狄郊揚聲問道:“那凶手是從西邊院牆翻走的嗎?”蔣素素應道:“是,就在郎君右手邊。”

狄郊走到牆根下,果見西麵土牆上的一處位置有明顯的鞋子蹬過的滑跡,痕印極新,當是男子的足跡,看來蔣素素的供詞是可信的。不管這凶手本意就是衝秦錦而來,還是摸錯了房間,肯定不會是蔣素素的情夫。而蔣素素提供了凶手翻牆而出的證詞,也表明她確實與錦娘被殺無關。不然她何須多此一舉,隻說當晚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次日清晨才發現錦娘在房中遇害豈不是更完美?隻是如此一來,難以從蔣素素及秦家認識的人下手,要追查凶手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思慮片刻,狄郊又照貓畫虎般爬上土牆,騎在牆頭,前方就是巷口,往後一望,卻見到一個柴垛,恰好在大門東麵不遠,不由得心念一動:“如果恰好能看到凶手翻牆出來且不為凶手察覺,人要麼站在巷口,要麼躲在柴垛後。可凶手既是要逃跑,當是麵朝退路翻牆,以在最短時間內衝出巷口,這是人的本能反應,比如我剛才想也沒想就翻成現在的樣子。如此推斷,凶手騎到牆上時肯定也是麵朝巷口。昨晚月色不錯,卻是下凸月,亥時才從東方升起,子夜時間,月亮依舊在東南位置,站在巷口的人是逆著月光,他如何能看見凶手的臉、還信誓旦旦指認其就是王翰?如果人躲在柴垛後,倒是順光,可凶手明明背對著他,他一樣看不到凶手麵孔。”

蔣素素見狄郊騎在牆頭,一會兒朝前看,一會兒朝後看,來回扭動腦袋,情狀甚是詭異,不禁一愣,問道:“狄郎在那裏做什麼?”王之渙頭也不回地道:“他在忙著破案,娘子不必理會他。”蔣素素道:“破案?”

忽見狄郊躍下牆頭,道:“我知道那證人的破綻了。”

王之渙套問了半天姘頭姓名,對方也不肯吐露半字,應付這樣一個不讀書不識字的婦道人家,他的滔滔雄辯口才也全然不起作用,實在有些厭煩了,忙舍了蔣素素,上前問道:“什麼破綻?”狄郊看了蔣素素一眼,道:“走,咱們去河東縣衙,邊走邊說。”

出來秦家巷口,王之渙道:“可我還沒有問到蔣素素情夫的名字。”狄郊道:“這蔣素素識得利害關係,事關殺人命案,她不會輕易說出來情夫名字。我們先去縣衙,她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她家中發現了什麼,一定很恐慌,回頭再來盤問她就容易多了。”王之渙回頭,果見蔣素素站在大門口張望不止。

辛漸聽狄郊和王之渙說完經過,將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道:“那我們還等什麼,趕緊去縣衙接王翰出來吧。”

四人便立即趕來河東縣衙,還不等諸人開口,門前差役已然笑道:“幾位也是來瞧王翰王公子的嗎?明府特別有交代,允準各位探監一次。”

辛漸等人大奇,卻也不多問,跟隨差役進來縣廨。縣獄即在縣衙西麵,差役使勁叩了叩獄門的鐵環,漆黑的大門上拉開一扇小窗,一人露出頭來,朝外查看。

差役叫道:“張典獄[7],這幾人是來探視王翰。”那姓張的典獄伸頭看了一眼,不耐煩地命道:“開門!”

獄門笨重異常,等了好一會兒才拉開一條縫,僅容一人側身通過。辛漸領頭鑽了進去,一股又酸又臭的黴氣撲麵而來,不禁皺起了眉頭。那典獄瞧在眼中,冷冷道:“這裏就是這個樣子,郎君少不得多擔待些。”辛漸道:“有勞。”

張典獄領著四人依次穿過獄廳、輕監、女監,最後才是囚禁死犯的重監。一路所見犯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粗大的柵欄後盡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雙眼無神的人,實在讓人難以將他們與“罪犯”二字聯係起來。

王翰的囚室位於最裏麵,倒是清靜,他正席坐在地上,似在閉目養神,又似在凝思。雖然並沒有鎖鏈纏身,可如此境遇,對於一貫舒適享受慣了的富貴公子而言,也實在太難為他了。

辛漸叫道:“阿翰!”王翰倏忽睜開眼睛,見同伴到來,卻並無驚喜意外,隻皺了皺眉頭。

張典獄命獄卒打開牢門,放四人進去,再將牢門鎖上,道:“給你們一刻時間[8]。”

王之渙見王翰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笑道:“怎麼,你不想見到我們?”王翰道:“我眼下是殺人凶手,你們得跟我劃清界限。”狄郊道:“我們找到了關鍵證據,能證明指證你是凶手的證人說了謊,一會兒我們去找河東縣令,請他先放你出來。”王翰意甚堅決地道:“不行,我已經認下殺人罪,你們不能那麼做。”

王之渙道:“眼下我們幾個都沒事,知府放了我們,武延秀也離開了蒲州,你為什麼還要堅持扛下這莫名其妙的殺人罪?”王翰道:“武延秀既然挑起了梁子,哪會這麼輕易放過你們?還有,我聽獄卒說是一個叫謝瑤環的女人下令放了你們,你們不覺得事情太過容易了嗎?”

辛漸道:“既是如此,我們更要設法救你出去,你跟我們一起來查個清楚。”王翰道:“不行!武延秀很快就會回來蒲州,我們隻能棄卒保車,我就是那個卒子。”

他出身望族,更是天下首富,自小不受約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成人後龍章鳳姿,才氣高逸,是幾人當之無愧的首領,然而他卻將自己比成了小卒子,話裏平添了幾分蒼涼意味。

辛漸、王之渙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相勸。狄郊道:“那好,你願意待在這裏也由得你。不過你得告訴我們你昨晚去了哪裏,你衣服上的血跡到底是怎麼回事?”辛漸道:“還有那位紫衣娘子李弄玉來獄中向你逼問什麼?”王翰若有所思,道:“原來她叫李弄玉。”

王之渙道:“你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結下了梁子?”王翰道:“這事說來話長,我也懶得多說。”

辛漸上前一步,低聲問道:“莫非你當真跟刺客有關係?”王翰道:“我不想提這件事。老狄,你帶他們幾個走吧,趕快離開蒲州,暫時別回晉陽,去神都找你伯父,告訴他武延秀的陰謀,讓他早有提防。”他生性驕傲,即使身陷囹圄,也不願意為莫須有的罪名辯駁,倒是對幾位好友的安危很是在意。

李蒙道:“那好,你自己留在這裏等死,我們幾個這就趕回晉陽告訴羽仙,說王翰在蒲州因為奸殺一個平民女子被判了死罪,也許她聽了還願意趕來見你最後一麵。”使了個眼色,辛漸、王之渙、狄郊會意,一齊站了起來。

王翰道:“站住!我叫你們去洛陽,不是讓你們回晉陽。”李蒙道:“你眼下是殺人凶手,我們得跟你劃清界限,隻是不知道羽仙願不願意跟你劃清界限。”

王翰聽他們左一個“羽仙”,右一個“羽仙”,分明是要拿羽仙來挾製他,長歎一聲,道:“好啦,我怕了你們啦,快些回來。”壓低聲音道:“我昨晚確實在驛站外牆遇到一名受傷的刺客,糊裏糊塗地救了他,結果對方有一大群同夥趕來接應,反而將我劫了去,領頭的就是李弄玉。”

狄郊道:“可據說李弄玉手中有朝廷的金牌令箭,她若是刺客首領,如何能騙過那精明的河東縣令,混進大獄見你?”王翰道:“她什麼來曆我也不清楚,但她手下能人不少,許多胡人都聽她號令。聽說他們有一位親人被擠下浮橋,就是咱們昨日在鸛雀樓見到羽林軍馳過浮橋時發生的事,所以派了兩個人去驛站行刺。唉,這件事換到咱們身上,也是一定會設法報仇。”

李蒙道:“如此說來,你是決意不會指證李弄玉、宮延這一幹人了。”王翰道:“當然不會。我已經立下重誓,絕不將他們的事泄露半句。”

辛漸沉吟半晌,問道:“那李弄玉專程來大獄找你做什麼?”王翰道:“她丟了一件重要東西,因為昨晚隻有我一個外人到過她那裏,所以她懷疑是我拿的。哼,笑話。”王之渙道:“為一件失物不惜冒著危險追到大獄來,還差點兒害你性命,看來這件東西非同小可。”

狄郊問道:“你身上的血是受傷刺客的血?”王翰道:“是。一共有兩人前去行刺,一人去殺永年縣主武靈覺,另一人去刺淮陽王武延秀,我救的是刺武靈覺的那個,聽他們叫他阿獻,是個突厥人,非但沒能得手,還受了重傷。行刺武延秀的那人據說叫裴昭先,一直沒有回來,但也沒有聽到被捕或是被殺的消息,仿若憑空消失了一般。”

狄郊道:“果真是有兩名刺客。”辛漸道:“呀,莫非另一名刺客就是袁華?”王翰問道:“誰是袁華?”狄郊道:“這個回頭再細說。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得先告訴你……”

忽聽見背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典獄奔過來道:“時間到了。”不由分說地指揮獄卒將狄郊四人趕了出去。

狄郊等人隻得順勢來求見河東縣令竇懷貞,言明錦娘一案有重大發現。這竇懷貞倒也認真,立即換上官服,正兒八經地坐到公堂上。

狄郊問道:“請教明府,不知道證人看到王翰自秦家翻牆而出時具體站在什麼位置?”竇懷貞重新翻閱了卷宗筆錄,這才道:“大門東麵柴垛後。”

狄郊暗道:“這位縣令很是認真,一切遵守製度流程,倒也難得。筆錄中既然記錄有如此精準的證人位置,看來證人確有其人不說,而且他確實看到有人從秦家翻出,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誣陷王翰。還有王翰那塊玉佩又是如何到了秦錦房中?”一時不及詢問更多,大致說了昨晚月亮對應時辰的位置,以及翻牆凶手的麵孔朝向,說明證人無論如何是看不清凶手的臉麵的。

竇懷貞聽了沉吟許久,大概在心中反複盤算狄郊的話。他如此鄭重其事,旁人也不忍打斷他。過了許久,竇懷貞才歎道:“當真後生可畏,狄公子精細機敏,本縣十分佩服。”

狄郊幾人一聽,心中大石頭立即放下,正要順勢提出釋放王翰。竇懷貞又道:“不過,我想要問公子一個問題,如果是你本人躲在秦家柴垛外,看到王翰翻牆而出,無論是麵向你還是背向你,你隻要看到他的身形,一定能認出是他,對嗎?”狄郊道:“不錯,我能認出他來。可這個答案的前提是因為我們五個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十分熟悉,也隻有我們四個能做到這點,我不相信蒲州還有第五個人。”

竇懷貞道:“有時候未必如此。王翰玉樹臨風,風姿瀟灑,任誰見到他都會留下深刻印象,況且他隨身玉佩遺留凶案現場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他自己也已主動認罪。狄公子,在你沒有找到更多證據之前,本縣不能釋放王翰,也不準取保[9],不然律法尊嚴何在?為防你們幾個串供,也不準你們再進監探視。退堂!”

他一直和顏悅色,語氣也並不嚴厲,說完“退堂”二字,便迅疾起身轉入後堂。辛漸等人這才回過神來,叫道:“明府,請等一等!”還待追上前去,卻被差役攔住,客氣地請出公堂去。

狄郊本以為找到能洗脫王翰殺人罪名的鐵證,卻被竇懷貞輕鬆擊敗,頗感沮喪。李蒙也道:“這縣令是個精明的老官僚,老謀深算,咱們鬥不過他。”辛漸道:“別灰心。這次其實是咱們自己魯莽了些,下次等咱們抓到真凶,帶到他麵前,看他再怎麼說!”

他說得慷慨激昂,眾人很受鼓舞。狄郊道:“好,咱們這就去捉拿真凶。”李蒙問道:“去哪裏?”狄郊道:“當然是去案發現場秦家。”

再到秦家時,院門大開,蔣素素正在院子中來回徘徊,顯是心中焦慮異常。忽然見到四人進來,臉色為之一變,問道:“郎君們又來做什麼?”李蒙正色道:“現在外麵風傳是娘子夥同情夫害死了小姑……”蔣素素道:“什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可沒有殺人……”

李蒙道:“我們也深信娘子毫不知情,絕無害死錦娘的心意,不過娘子的情夫就難說了,也許他是嫌錦娘礙眼,除掉小姑好跟娘子更方便來往。”蔣素素止住哭聲,驚疑地望著幾人,抽抽搭搭地問道:“郎君說的可是真的?”言下之意,竟是對情夫殺死小姑一說半信半疑。

王之渙道:“還請娘子將情夫的名字一一告知,我們好去一一調查清楚。”蔣素素哼哼唧唧了半天,隻用腳尖撥動地上的石頭,卻始終不肯說話。

李蒙道:“娘子莫非不相信我嗎?這位狄郊……”狄郊一聽話頭,就知道又要拿伯父狄仁傑說事,忙使眼色製止李蒙。李蒙卻是佯作不見,續道:“……狄公子的伯父就是有神探之稱的狄仁傑狄相公,他自己也是個小神探呢。”

狄仁傑大名震爍海內,蔣素素“啊”了一聲,驚訝地望著狄郊,半晌合不攏嘴來。眾目睽睽下,最終無可推托,才低下頭道:“錦娘總在勸我,所以最近我收斂多了,隻跟傅臘和堂弟有來往。”

王之渙問道:“傅臘是什麼人?堂弟又是誰?”蔣素素道:“傅臘是個水手火長,堂弟……幾位郎君應該也認識。”辛漸恍然大悟道:“啊,是蔣翁的兒子蔣會。”蔣素素低聲道:“是他。”

王之渙這才知道為何隨口問“莫非是跟令郎蔣會有關”時蔣大會顏色大變,而狄郊詢問與蔣素素相好的男子有哪些時他也露出了不願意提及的模樣,原來他早知道兒子跟蔣素素有私情。也難怪他會諱忌莫深,這本已經是一件醜事,又加上通奸雙方同姓有親屬關係,傳揚開去會被官府追究定罪。

又聽見蔣素素哭道:“我自知不守婦道,聲名狼藉,還望郎君可憐我一個年輕寡婦,不要將這些事張揚出去。”狄郊道:“娘子放心,我們隻是一心要找出真凶,好營救王翰出獄,其餘的事一概不多問。多謝告知,我們這就告辭了。”

王之渙見蔣素素珠淚漣漣,風韻楚楚,頗為同情,問道:“娘子一人留在這裏能行嗎?”蔣素素道:“我伯父去凶肆訂棺木了,請了行人[10],一會兒他們就該到了。”王之渙聽說,便跟著眾人辭別出來。辛漸道:“你們先走,我去看一下錦娘屍首。”

狄郊等人出來巷口,竟然又見到不久前見過的水手,見他轉身要逃,大叫道:“傅臘,站住!”

傅臘見對方已知自己姓名,料到是從蔣素素口中得知,隻得停下來,轉身問道:“郎君是誰?找我何事?”狄郊報了姓名,問道:“傅水手昨晚人在哪裏?”傅臘不悅地道:“你們又不是官府的人,憑什麼盤問我?”

李蒙道:“那好,我們這就一道去河東縣衙,向竇縣令道出你和蔣素素的奸情。你敢說縣令不會懷疑是你和蔣素素同謀害死錦娘嗎?”傅臘早聽到此類風聲,忙道:“郎君千萬別胡說,我昨晚人可不在秦家……”

王之渙問道:“那麼你人在哪裏?可有人為你作證?”傅臘猶豫半晌,才道:“我去了貞娘家。”回頭朝“河津胡餅”努了一下嘴,道:“她就住在餅鋪的後院。”

狄郊問道:“貞娘可是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男主人姓韋?”傅臘悻悻道:“是。反正我已經告訴你們實情了,不信你們可以去問貞娘本人。我今晚還要當班,得趕緊走了。”

狄郊、李蒙、王之渙便來到“河津胡餅”店鋪,買了幾張胡餅,一邊吃著一邊閑扯。李蒙道:“胡餅味道不錯。店裏就店主一人嗎?”胡餅商容貌看起來跟漢人無異,不過一雙眼睛卻是綠色,漢話說得極是流利,答道:“原先雇有一個打雜的夥計,而今春耕,他暫時回鄉幫忙去了,等農閑了再來。”

王之渙道:“店鋪後院可有一戶姓韋的人家?”胡餅商一聽就笑道:“三位郎君其實是為貞娘而來吧?”王之渙大是好奇,問道:“是啊,店家如何能猜到?”胡餅商道:“那貞娘長得跟仙女似的,嘖嘖,好多男人都想打她主意,可不止你們幾位。”

原來後院租戶男主人名叫韋月將,在城外給有錢人家當教書先生,一個月難得回來一次,家裏隻留下一個妻子,名叫蘇貞,生得極是美貌,是這一帶有名的美人。

胡餅商又道:“不過我勸你們幾位還是死了心吧,貞娘溫柔嫻靜,斯文有禮,看上去像是大家閨秀,很少出來拋頭露麵,也不會跟陌生男子搭話。”

狄郊幾人交換一下眼色起身繞到“河津胡餅”後,果見店鋪後有一處小小的院子。狄郊拍了拍門,聽見一陣細碎腳步聲響,一名白皙美麗的年輕婦人開了門,問道:“二位郎君找誰?”狄郊道:“娘子是叫蘇貞吧?我也不想繞彎子,昨晚水手傅臘是睡在你這裏嗎?”

蘇貞“啊”了一聲,露出驚恐的表情,隨即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看,似乎屋內還有什麼人在。

王之渙忙道:“娘子別怕,昨晚錦娘被人殺死,我們隻想查驗傅臘行蹤……”

屋裏忽傳出一個深沉渾厚的男子聲音道:“是誰在外麵?”蘇貞回頭應道:“是來問路的。”壓低聲音道:“傅臘昨晚確實在我這裏……”聽到屋裏男子走了出來,不及多說,慌忙關了門。

離開韋家,幾人站在普救寺門前等到辛漸,告知水手傅臘的嫌疑已經可以排除。辛漸問道:“適才屋裏講話的人該是蘇貞丈夫吧,不然她何以怕得如此厲害?”狄郊道:“嗯,我想也是。”

李蒙道:“既然,眼下就隻剩下蔣會了。我們直接去找他,蔣翁麵子上會不會很難堪?”王之渙道:“既然凶手一定是陌生人,並非蔣素素情夫中的一個,蔣會跟這件事不是沒關係嗎?”

狄郊知道他有心不張揚此事,以免蔣大難以自處,正色道:“這件案子,蔣會嫌疑最重。因為到目前為止,隻發現他一人能將秦錦、蔣素素姑嫂與王翰聯係起來——也許他當真有妙手空空的神偷絕技,出雅室時順手從王翰身上摘走了玉佩,而我們所有人因為注意力在趙曼身上,根本沒有發現。抑或他是出門後在逍遙樓裏其他地方撿到,猜到是王翰之物,於是據為己有。當晚他來到秦家,不知道什麼緣故沒有找老情人蔣素素,反而摸進了秦錦房中,逼奸未遂才殺人滅口,慌亂中又遺失了玉佩,幹脆趁機誣陷到王翰身上。”

李蒙道:“緣故有!蔣翁不是說蔣素素做媒要將秦錦嫁給蔣會嗎?可秦錦不同意,昨晚還來逍遙樓找蔣翁拒婚。她出來撞到我時,正因為這件事哭泣,不是我撞疼了她。”

王之渙道:“大有道理!蔣會肯定是聽說秦錦拒婚後氣壞了,也許懷疑秦錦向蔣翁揭破了他跟蔣素素也說不準,他惱羞成怒之下,決定晚上悄悄摸進秦錦房間,好將生米煮成熟飯,哪知道秦錦反抗,導致另一房中的蔣素素聽見動靜,不得已隻好殺了錦娘逃之夭夭。”

這確實是到目前為止最合理的解釋,動機、過程以及與王翰的關聯通通能剖析得清清楚楚。李蒙道:“那咱們還等什麼?趕緊去捉了蔣會問清楚,再捆送縣衙換王翰回來。”

辛漸忽道:“等一等!蔣會昨晚確實人在秦家,但他卻不是凶手!”眾人聞言愕然。

狄郊問道:“你如何能斷定蔣會不是凶手?”辛漸道:“我適才檢視過秦錦屍首,發現她隻有胸口一道傷口,且是一條細縫,長不過一寸,凶手下手既狠,入刀又深,一刀致命。但傷口邊緣微有皮肉外卷,證明他用的刀並不是什麼利刃。”他出身鐵匠世家,對鐵器兵刃自小耳聞目睹,自是行家。

狄郊一經提醒,頓時醒悟,道:“是了,我怎麼忽視了這一點。凶手能有這樣的手勁和氣度,絕對是個老辣冷靜的人,且已謀劃多時。蔣會不像是這樣的人。”辛漸道:“我也是這樣想,而且他一定是蓄意殺人,無論能不能逼奸得手,最後都會殺了秦錦。”狄郊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能肯定殺人當晚蔣會一定在蔣素素房中了。”

正如辛漸所言,凶手是蓄意殺人,蔣素素是聽到動靜後才來到西廂房外,他既殺了秦錦,何不幹脆一並殺死蔣素素滅口,而是要像落水狗一樣翻牆逃走呢?隻有可能當時蔣素素身邊還有其他男人——也就是她的情夫,那凶手揣度難以悄無聲息地同時料理二人,隻得選擇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而據蔣素素所言,她近來隻與水手傅臘和堂弟蔣會來往,既然傅臘昨晚在另一個情婦蘇貞家裏,那麼剩下的隻有蔣會了。王翰的玉佩確實是蔣會所拿,大約是在他和蔣素素進秦錦房中查看究竟時不慎遺失。至於那所謂指證王翰的證人,十之八九就是蔣會本人。

王之渙道:“啊,你既然已經看破這一點,為何適才不直接問蔣素素昨晚睡在她房中的男人是誰?”辛漸道:“這女人很精明,識得輕重,問她她也不會說實話。況且她一個婦道人家,小姑慘死,還未入棺,她要獨自麵對一大攤事,也令人同情,還不如回逍遙樓直接問蔣會更好。蔣素素既見到凶手背影,他也應該同時見到。蔣素素畢竟是女子,遇事恐慌,不能自已,但男子應該有所不同,蔣會或許留意到凶手的什麼特質,能提供一些線索。”

李蒙道:“辛漸總是替人考慮,你這樣心軟,將來怎麼當將軍帶兵打仗?蔣會這小子肯定就是竇縣令所稱的證人,他成心想害王翰,還會好心告訴咱們凶手的線索嗎?”辛漸道:“嗯,確實如此,看來還是得靠咱們自己找出真凶才行。”王之渙道:“既然凶手有備而來,我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一直追查蔣素素情夫的線索不放,而是要從秦家的仇人入手。”

幾人回來逍遙樓,還是不見蔣會蹤影,蔣大也去了蔣素素家協辦喪事。忙碌一天,剛要坐下來歇口氣,蒲州刺史明珪忽然又率一群兵士趕來。辛漸見他穿著便服,上前問道:“使君有何貴幹?”明珪道:“嗯,本使到河東驛站巡視,順道來你們這裏看看。”

辛漸心道:“這位刺史倒是提醒了我,我們幾個怎麼都沒有想到去驛站打聽昨夜的行刺情形?嗯,都是因為秦錦一案分了心。”當即試探問道:“使君可發現驛站有什麼特別之處?”明珪道:“沒有。”

狄郊道:“昨晚羽林軍取到一柄帶血匕首,說是刺殺淮陽王的凶器,既然沾了那麼多血,驛站裏定然有人受傷,不知道是誰?”王之渙也問道:“還有昨晚那個歌妓趙曼,她和她父兄又去了哪裏?”明珪道:“呀,你們幾個刺客的嫌疑還未洗清,倒盤問起本使來了。”言下之意,竟也不相信辛漸他們幾個是行刺淮陽王的刺客。

李蒙忙道:“我們也是一心要弄清真相才有所失禮,請使君見諒。”明珪指著道:“嗯,宗驛長人不就在這裏嗎,你們何不問他自己?”

李蒙這才知道一直站在逍遙樓門前窺探的閑漢就是河東驛站驛長宗大亮,一時驚懼不已。那宗大亮嘻嘻一笑,轉身自去了。

辛漸正待追上前問幾句話,明珪叫道:“站住,謝製使不是放你們幾個去尋找刺客嗎?可有什麼線索?”

王之渙道:“製使?是謝瑤環嗎?”明珪道:“是她。哎呀,她說你們不是刺客,放你們去追查真正的刺客,她自己人卻跑了,這不是又將難題丟給本使了嗎?”一時急得滿頭大汗,又道:“你們四個不論找不找得到刺客,在淮陽王回來之前,都不可以離開蒲州,知道嗎?”

辛漸幾人交換一下眼色,王之渙試探問道:“莫非真有刺客行刺?”明珪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是淮陽王自己編造出遇刺的假話。驛站裏麵可是血跡斑斑……”

忽有兵士飛奔而來,躬身稟告道:“朝廷製使到了州司,說有要事要調兵出城,請使君速速回去。”明珪愕然道:“她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竟然還要調兵。”兵士道:“是,製使說事情緊急。”

辛漸問道:“製使可是一姓謝的女子?”兵士道:“是,她自稱名叫謝瑤環。”

明珪揮手道:“回去,快些回去!來人,帶上他們四個!”李蒙道:“為什麼又要抓我們?”明珪道:“你們人是謝製使背著本使放走的,我得當麵向她討要一句話,日後才好向淮陽王交代。放心,她既然能放你們一次,就能再放你們一次。快些帶走。”

兵士上前擁了辛漸、狄郊四人,跟在明珪身後,一路疾跑趕來州廨。

蒲州衙門是昔日北周權臣宇文護的舊宅邸,規模氣派可比河東縣衙大多了。未到大門,便見一黃一藍兩名陌生女子牽馬站在旗杆下——黃衫女子二十來歲,甚是英氣;藍衣女子年紀輕些,斜背著一個行囊。

隻是這二人均不是謝瑤環,明珪不由得一愣,回頭問道:“謝製使人呢?”兵士不及回答,那黃衫女子上前道:“我就是謝瑤環。”

隻見那自稱是謝瑤環的女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卷軸,雙手奉給蒲州刺史明珪道:“這是女皇陛下親自頒發的製書[11],請使君過目驗證。”

一幹人無不目瞪口呆。這女子既自稱是朝廷製使謝瑤環,又有製書為憑,那之前的謝瑤環就是假的了,這未免太過匪夷所思,簡直比有證人指控王翰奸殺婦女還要離奇。

明珪呆了半晌,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當真是朝廷製使?”藍衣女子搶過來喝道:“明刺史這是什麼話?朝廷製使在此,還不快些見禮?”

明珪見她語氣凶惡,不由得一愣,問道:“你是哪位?”謝瑤環道:“她是我心腹侍女青鸞。明刺史,事情緊急,請你速速調派五百兵馬給我,我要趕出城去捉拿反賊。”

這女子才是真的謝瑤環,她奉武則天之命微服巡視河東一帶,適才入城時正遇到一夥人出城,發現領頭的竟然是李俊,也就是她的殺父仇人——曹王李明之子。二十餘年前,她父親黔州都督謝佑暗奉皇後武則天之命殺死貶置黔州的曹王李明,為高宗皇帝所不能容忍,被罷去官職。幾天後,曹王李明之子李俊率兩名門客潛入謝家,殺死謝佑。謝瑤環時年三歲,躲在一旁,親眼看到李俊割走父親的首級,隻不過她雖記住了他的樣子,卻不知道他的身份。後來武則天稱帝,派人抄斬李明滿門,在李府中發現一個人頭做成的尿壺,嚴刑下有人供出是謝佑人頭,她才得知殺死她父親的人是李明之子李俊。本以為仇人早已經被女皇處死,適才當麵遇到,李俊雖然容顏蒼老了許多,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才知道他當年竟僥幸逃脫了羅網。然則對方人多勢眾,己方卻隻有三人,她和侍女青鸞又都不會武藝,因而不敢輕易動手,隻得派隨身侍衛蒙疆暗中跟蹤,自己帶了青鸞匆忙入城到州廨,表明身份,請明珪調兵相助。

明珪卻尚未從真假製使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又問道:“娘子當真是謝製使嗎?”謝瑤環見他身為大州刺史,卻幾次質疑自己製使身份,未免太過昏庸,不悅地道:“製書就在使君手上,使君何不自己一辨真偽?我這裏還有官印,使君可以一並查驗。青鸞,取官印出來。”

那侍女青鸞當真從懷中取出一件玉袋來,玉袋是身份的象征,隻有五品以上官員及都督、刺史才有,專門用來裝攜官印。明珪一見那玉帶高高鼓起,顯是官印不小,忙叫道:“哎呀,不必驗了,不必驗了。來人,快去擬文書,快去請都尉來,調發五百兵……不,發八百兵給謝製使。”

唐初實行府兵製,地方州郡設折衝府統領府兵,最高長官為折衝都尉,州府刺史並不統領折衝府,但點兵、發兵需下符契,必須得刺史與折衝都尉同時勘契,是而地方行政長官與軍事長官互相牽製。明珪一邊叫嚷著,一邊自腰間解下官印。

謝瑤環不過是長於深宮的女流之輩,雖然以製使身份巡按四方,權柄在手,威風凜凜,不過因為她是武則天的親信,並不熟識朝廷軍製,根本不了解地方州府發兵需要如此多的手續,當即不滿地道:“發五百兵如此麻煩嗎?怕是等都尉趕來,反賊早就跑遠了。明刺史,可否通融一下,先調派兵士給我?”

明珪道:“製使,本朝律法製度,發兵十人以上即需要同時勘驗銅魚兵符和契書。無契符擅自發兵可是大罪,千人以上即要處絞。”

他雖然也拍上司馬屁,卻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線,起碼他是決計不會違反製度,也不會主動要求陪同謝瑤環去追捕所謂的反賊。現在的世道,年年有反賊,月月有反賊,自女皇登基以來,以謀反罪名被殺的宰相比之前所有抄帶加起來還要多,哪天誰看你不順眼,你就是反賊了。

謝瑤環聽說,倒也不再催逼,隻靜靜等待了,等折衝都尉到來勘驗符契,點齊兵馬,帶了侍女青鸞上馬,領先而去。

明珪連連跺腳哀歎道:“病倒了,病倒了,這次真要病倒了。”扭頭見到辛漸、李蒙正想要趁亂溜走,忙道,“你們四個還想走嗎?來人,將他們抓起來。”

兵士一擁而上,將辛漸、狄郊、李蒙、王之渙四人拿住,押進府衙。

明珪坐到堂上,喝道:“那假製使到底是什麼人?姓甚名誰?現下藏在哪裏?快快將她交出來。不然本使要在行刺親王的罪名上給你們再多加一條詐偽罪。”王之渙道:“實在冤枉,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假的謝瑤環,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在冒充朝廷製使。”

明珪道:“還敢狡辯?你們若不是同夥,她為什麼要冒充製使救你們?”狄郊道:“敢問使君是如何知道那假謝瑤環是朝廷製使的?”

明珪一時語塞,細細論起來確實怪不到這四人頭上,是那羽林軍校尉曹符鳳告知他製使謝瑤環住在逍遙樓中,他也夠糊塗,竟絲毫沒有想起來要查對製使身份,核驗製書。不過說起來禁軍統領曹符鳳不是更糊塗嗎?聽說連淮陽王武延秀都派他到逍遙樓給那假謝瑤環送了大禮。這事若是被淮陽王知道,還不知道要怎樣的暴跳如雷,估計要遷怒他這個本來毫無幹係的刺史,蒲州也要被翻個底朝天。可那假謝瑤環早命兵士準備了車馬,一大早就離開河東,估計現下已出了蒲州境內,他不能違律出境追捕,又上哪裏去尋她來交差?一聲長歎,揮手命人將辛漸、狄郊四人下獄關押,等淮陽王回來路過蒲州時再行處置。

李蒙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忙道:“等一等!使君既為我們幾個的案子煩惱不堪,何不等那位真的謝製使回來,將我們交給她審問?”明珪道:“有道理。咦,你是……”李蒙忙道:“李蒙。”明珪道:“噢,我知道,你是晉陽副宮監李滌的獨子。”李蒙道:“是。家父時常談及使君淡泊名利,清靜自守,很是令人佩服。”

他這句話是明顯的奉承之語,可是自古以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好話聽在耳中終歸是很舒服,況且明珪心中細細品度,“淡泊名利,清靜自守”八個字確實貼合自己,於是點頭道:“那好,你們四個就留在這裏等謝製使回來處置。不過,本使可是真要病倒了。”歎息幾聲,起身轉入後堂去了,隻留下一隊兵士看守李蒙幾人。

王之渙道:“你確信我們落到謝瑤環手中……我是指適才這位真的謝瑤環,會比在明刺使手中更有生機?”李蒙道:“謝瑤環來頭再大,終究隻是女流之輩,女人總是好說話些。”辛漸也道:“我看這謝瑤環甚是精幹,也沒什麼太大的架子,由她來審問案情,我們總算還有說話的機會,肯定比被這昏聵的明刺史糊裏糊塗地關起來好。”

王之渙道:“昏聵這兩個字用得妙!淡泊名利,清靜自守,嘿嘿,真不知道李蒙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李蒙笑道:“我這還不是為了救咱們幾個才不得不大吹法螺?”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幕已然黑透,終於聽到外麵人喊馬嘶,謝瑤環帶兵回來了。判司[12]奉明珪之命等到門前,特意領她進來大堂。她麵容沉鬱,深有憂慮之色,似乎追捕反賊一事並不怎麼順利,身後也不見侍女青鸞,隻有數名兵士攜著一名雙手反綁的男子。

辛漸立即認出那被擒的男子正是袁華,不由得扭過頭,跟狄郊交換了一下眼色。狄郊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可輕易相認。

謝瑤環早在府衙門前見過辛漸四人,此刻又再遇到,當即問道:“他們四個是什麼人?在公堂上做什麼?”判司忙道:“他們四個是昨晚到河東驛站行刺淮陽王的刺客,本來還有一人,但卻因為殺了人被河東竇縣令捉走了。”

謝瑤環皺眉道:“既是刺客,為何不下獄關押,任憑他們站在公堂上?”判司道:“製使教訓的極是。隻是這幾人是淮陽王派羽林軍抓捕後移交給明刺史的,具體是怎麼行刺法,明刺史還沒有來得及審問,就被另外一名女子冒充尊製使釋放……”

侍女青鸞突然搶出,道:“你是說有人冒充我家娘子?”判司道:“是。不過責任可不在明刺史,是那位羽林軍曹將軍告訴刺史說那位娘子是朝廷製使。那位假製使跟這些刺客一樣,都住在逍遙樓客棧,聽說淮陽王自己還派人給假製使送了禮……”

謝瑤環問道:“判司是說是淮陽王手下告訴你有製使住在逍遙樓,又是淮陽王手下逮住了這四名刺客交給刺史審問,結果這四名刺客反倒被假製使給放了?”

判司奉刺史之命務必要將亂攤子甩給謝瑤環,忙道:“是,大概情形就是如此,但具體經過明刺史還沒有問過。明刺史不巧又得了急病,所以想將這幾名刺客交給製使處置。”

謝瑤環躊躇片刻,道:“我奉製循行天下,職責是存問鰥寡、觀覽風俗、舉茂材異倫之士。既是發生在蒲州境內的案子,又未經本州刺史審問,按律我不能幹涉……”

李蒙見她有意拒絕,忙道:“娘子既是製使,奉命巡視四方,按察吏治得失、平反冤案難道不是娘子職責所在嗎?”特意指著狄郊道:“他是宰相狄相公之侄,這刺客一案不必我們多說娘子也該明白是怎麼回事。”

謝瑤環果然大感意外,驚訝地望著狄郊。狄郊倒也沉穩,隻默然不語。青鸞叫道:“呀,原來狄公還有這麼年輕的侄子。”

謝瑤環命人先將袁華押下去,這才道:“好,這件案子我接了。”她在武則天身邊長大,久居皇宮中樞之地,對武承嗣爭當太子為狄仁傑所阻之事最清楚不過,本來她聽到眼前四人是刺客時並不如何相信,一得知狄郊身份便立即明白了情由。又問道:“判司不是說還有一名刺客被河東縣令捉了嗎?青鸞,你持我令牌,帶人去提他來這裏。”青鸞道:“是。”

判司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有勞製使。製使是要連夜問案嗎?屬下這就去準備……”謝瑤環麵色一沉,叫道:“來人,將這四名刺客鎖了,打入死牢。”

辛漸等手腳均被上了粗笨的鐐銬,押進州獄,湊巧與袁華關在同一間囚室。袁華顏色憔悴,正倚靠在牆壁上,見四人進來,還待起身招呼,辛漸忙道:“袁兄身上有傷,不必多此一舉。”忙介紹了王之渙和李蒙二人。

狄郊問道:“袁兄不是已經離開蒲州了嗎?如何被謝瑤環捕來了這裏?”袁華搖了搖頭,似是不願意多談及此事,向李蒙道:“李公子,你真不該向謝瑤環提及狄公子的身份。”辛漸問道:“袁兄何出此言?莫非你認得謝瑤環,知道她的來曆?”袁華點點頭,道:“她是尚儀院司籍女官,是姓武的親信,她父親就是前黔州都督謝佑。”

當年謝佑遇刺被殺一案倒不見得如何引人矚目,倒是在曹王李明子嗣被殺抄出頭顱尿壺後,謝佑之死才轟動一時。王翰、辛漸等人也曾經議過這起舊案,對李俊快意恩仇之舉深為讚歎欣賞。

狄郊問道:“袁兄是說謝瑤環是謝佑之女?”袁華點點頭。李蒙道:“哎呀,這下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謝瑤環與李氏結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在武則天身邊長大,肯定跟武承嗣是一黨,他卻費盡心機將案子交到謝瑤環手中,豈不成了送羊入虎口?難怪謝瑤環本不欲接案,一聽狄郊是狄仁傑之侄立即聳然動容,看來她也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扳倒狄仁傑,為武承嗣登基鋪路。

李蒙自責不已,王之渙也深怪他。還是狄郊道:“李蒙本是好心,無奈這是天意,怪不得他。”

辛漸道:“他們的陰謀未必就能得逞。女皇雖然年邁,卻並不糊塗,隻要咱們能抵得住嚴刑拷打,堅決不認謀反罪名,謝瑤環取不到口供,想扳倒狄公並不容易。”袁華嘶聲道:“未必,這些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忽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狄郊忙上前按摩穴位,助他順氣。

眾人一時無計,隻得默默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外麵一陣嘩嘩鐵鏈聲,王翰也被押了進來。他倒不驚詫辛漸四人重陷囹圄,隻淡淡道:“我早說過不可能輕易放過你們的。”袁華見他氣度鎮定非凡,很是讚歎。

辛漸笑道:“如此不是更好?咱們早說過要同生共死的嘛。”王之渙道:“是啊,死也能死在一塊。”

王翰問了四人再次被捉拿的經過,道:“我決定了,還是由我來承擔殺害錦娘的罪名,反正人證、物證都有,我要脫罪也難。武延秀曾指名道姓地說我和辛漸是動手的刺客,這樣他自己的話就有矛盾,難以自圓其說,你們才有機會脫身。”

袁華道:“王公子,說句不中聽的話,你未免想得過於天真了,他們的目標是狄公,不是你,你是刺客也好、凶手也好,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就算從你們幾個身上得不到口供,他們會轉而從你身邊人下手,親屬也好,奴仆也好,總有人捱不過酷刑的。來俊臣手段十分厲害,不僅從肉體上加以折磨,精神上的侮辱和荼毒更令人難以忍受。再偽造一些謀反的實證,比如兵器甲胄等,辛公子,你父親掌管大風堂,天下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你家,這對他們更是絕好的機會,那時候你們有口難辯。就算能辯也沒有機會開口說話,殊不知如今來俊臣審訊重要犯人都是先截去舌頭,再自行編造他所需要的口供。”

王翰、辛漸五人雖然個個聰明過人,究竟生長在富貴之家,未經曆大風大浪,聽了袁華以過來人的身份說出來的一番話,盡皆驚駭得呆住。

李蒙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哭喪著臉道:“這麼說,咱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袁華道:“不但你們自己要死,還會牽連進家屬,以及一大堆的親朋好友,此即所謂的‘羅織’。”

幾人回想起當日在洛陽見到才子喬知之被族誅的場麵,一時悚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袁華道:“不如由我來冒充刺客,也許能助你們跳出旋渦。”辛漸道:“不,這不行,怎麼能讓袁兄替我們受過?”

袁華微微一笑,道:“我隻是一個人,親屬早被武承嗣殺盡,再無他人可以牽連。況且我有把握,謝瑤環絕對不會殺我。王公子,你既是大家首領,該知道這件事已經不是你們幾個人的事,大丈夫當斷則斷,我就等你一句話。”

王翰微一遲疑,道:“好,袁兄如此高義,我們也不能拒絕。你想要我們怎麼做?”袁華道:“請將昨晚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王翰便朝王之渙點點頭,他口才最好,講述事情經過如行雲流水,滔滔不絕。袁華聽罷,道:“錦娘一案甚是離奇,不過應該隻是普通的殺人案,就要靠你們自己去查個水落石出。我正好冒充王公子在驛站外牆所救的那名刺客。”低聲向眾人交代一番後,又讓李蒙叫來獄卒,道:“我姓袁,要見朝廷製使謝瑤環。”

獄卒斥道:“深更半夜,製使豈是你想見就見的?”李蒙威脅道:“你不去立即稟告的話,我們幾個就自相殘殺。重囚死在你管轄下,後果你自己考慮。”

獄卒笑道:“真是瘋子說瘋話……卻見李蒙當真走過去蹲下來,用雙手鐐銬間的鐵鏈纏住袁華咽喉,作勢拉緊,那可是製使親自帶兵追捕回來的反賊,出不得半點兒差池,慌忙道:“別,別,我就去稟告。”飛一般地奔了出去。

李蒙這才鬆開鐵鏈,嘟囔道:“這還嚇不住你!”袁華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李蒙忙道歉道:“哎喲,對不住了。”王之渙埋怨道:“你怎麼專選袁大哥下手?”李蒙道:“我想袁大哥是謝瑤環親自抓回來的,當然比我們幾個更重要些。”

王之渙道:“選狄郊不是更好嗎?大夥兒都知道他是狄公的侄子。”李蒙更是不服氣,道:“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我隻想到袁大哥。”

袁華好不容易順過氣,哈哈大笑道:“幾位當真有趣得很。想不到這次袁某回中原辦事,竟能結識幾位少年英雄。”

過了一刻工夫,獄卒領著幾名兵士進來,將袁華扶了出去。王翰五人都是兩天一夜沒有睡過覺,疲累不堪,等袁華回來時竟然各自合眼迷糊過去。直到牢門打開、擁進來一群兵士才驚醒過來,天光竟然已經大亮了。

王翰問道:“袁華呢?”領頭兵士道:“他人在公堂上。起來,都起來。”李蒙道:“要帶我們去哪裏?”兵士不耐煩地道:“當然是過堂啦!快走!”

五人被帶來州廨大堂。卻見謝瑤環已經換上了女官官服,正襟危坐堂中,高大華貴的冠帽足有她半個頭大,樣子甚是詭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將這一套公服收入行囊當中。

堂上堂下遍布掌刑的差役、記錄的書吏和戒備的兵士,氣氛煞是緊張。袁華手足間依舊戴著戒具,卻被允準坐在一旁椅子中,似是因受傷頗受優待,見五人進來,微微點了點頭。

兵士還欲強令王翰幾人跪下,謝瑤環道:“不必了。王翰,你這就將你們幾個如何與淮陽王結怨以及後來的經過情形一一講清楚。”王翰道:“是。”

當即說了淮陽王武延秀因未能住進逍遙樓而懷恨,派人以搜拿逃犯、反賊為名來搗亂,領頭的校尉得知狄郊是狄仁傑之侄後才悻悻退走,還強行帶走了歌妓趙曼。之後他因飲酒發熱出去散步,遇到一個走路不穩的人,好心上去扶了一把,結果反而被對方打暈,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一回到逍遙樓就被羽林軍當作刺客抓了起來,很快又被河東縣令認定是殺死秦錦的凶手關進了縣獄,直到昨晚才被解來州獄。

謝瑤環道:“這麼說,你既不是刺客,也不是殺死秦錦的凶手?”王翰道:“都不是。之前我之所以肯認罪殺害錦娘,是怕淮陽王一心要將我們幾個扯進行刺案。”

謝瑤環道:“可河東縣令人證物證俱全,你又如何解釋?”袁華忽插口道:“我可以作證王翰說的是實話,因為前晚是我打暈了他,我就是那個受傷的刺客。”

謝瑤環聽了也不驚奇,大概袁華之前已將同樣的一番話對她說過,隻點點頭,又分別問過辛漸、狄郊四人行蹤,幾人沒有絲毫出奇之處,均說了實話,就連無意中在逍遙樓後院救了袁華也沒有隱瞞。

謝瑤環望了一眼袁華,又問道:“你們當真不是有所圖謀,一路跟隨淮陽王來到蒲州行刺?”她這話是明知故問,還有些官腔官調。

辛漸道:“我們根本不知道淮陽王會來蒲州。不知道製使可有聽說淮陽王一行策馬強行通過浮橋一事?浮橋上人仰車翻,有人更是被擠落河中。我們五個當時正在鸛雀樓上,親眼看到浮橋上塵土大起、哭喊震天的情形。明明是我們先到蒲州,何以談及跟隨二字?”

浮橋一事謝瑤環還是第一次聽說,當即緊蹙了眉頭,露出深重的憂色來。

辛漸又道:“若是我們幾個有心刺殺淮陽王,何不順他心意讓他住進逍遙樓,豈不是比驛站更容易動手?”

謝瑤環一時沉吟不語,又朝袁華望去,他卻一直低著頭,始終沒有多看她一眼。她心中一時激蕩不已,這件案子不用審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雖然她也鄙視武承嗣父子所作所為,但出於自身利益理所當然地要站在武延秀一邊,不然將來皇嗣李旦即位,她將死無葬身之地。隻是現在事情又有了變化,她雖然矛盾自己的立場,但還是不願意助紂為虐,可又不能公然得罪武延秀。躊躇許久才道:“嗯,本使暫且相信你們的說法,但是淮陽王人不在這裏,這些依舊隻是你們的一麵之詞,要結案還需要你們當堂對質。聽說你們正在努力查找殺死秦錦的凶手,我可以暫時放你們出去查案,好洗脫王翰的殺人罪名。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得留下你們中的一個。”

王翰道:“那好,我願意留下來。”謝瑤環搖了搖頭,指著辛漸道:“將他扣下來,其餘人先放了。”

兵士應命上前,將辛漸拉到一邊,取鑰匙開了王翰、狄郊四人的手銬腳鐐。

五人無不詫異莫名。王翰是幾人首領,無論是外表還是氣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就算不扣住他,也該扣住狄郊,須知他才是這場獄事的關鍵人物。可這謝瑤環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竟然選中了辛漸。辛漸自己也極是納罕。

袁華忽冷冷道:“他們五個都是河東有名的公子,又不會逃走,製使何必一定要留下一個?”語氣很不客氣。

謝瑤環不但不發怒,還平心靜氣地解釋道:“我自有我的考慮。”袁華冷笑一聲,不再多言。

謝瑤環下令道:“將袁華和辛漸帶下去關起來。不得我的允準,任何人不得探視。”

王之渙問道:“喂,製使為什麼一定要留下辛漸?”謝瑤環卻是不答,起身轉過屏風去了。

辛漸笑道:“沒事,我就留在這裏陪袁大哥。”王翰上前握住袁華雙手,道:“多謝。”袁華隻微微苦笑,又對狄郊道:“狄公子,你上次開的止咳方子很好用,回頭麻煩你再送幾包藥來。”狄郊道:“好。”不及說更多,眼睜睜地望著辛漸和袁華被兵士押了出去。

李蒙道:“實在奇怪,謝瑤環為什麼一定要留下辛漸?”王之渙道:“莫非她打聽過咱們底細,知道辛漸武藝最高?”他也是隨口玩笑,心中百般不解。

回來逍遙樓已經日中,蔣大還在蔣素素家操辦喪事,徹夜未歸,蔣會自從秦錦遇害當晚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四人隻得各自回房沐浴更衣,預備去祭拜錦娘,順便詢問蔣素素秦家可有什麼仇人。

王翰不見僮仆人影,問起夥計才知道田睿、田智自作主張,一大早趕回晉陽報信求救去了,不由得暗罵二人多此一舉、徒生事端,可又追之不及,隻得任他們去了。

等夥計出去掩好房門,王翰脫下衣衫,跳入浴桶中,熱氣襲身,全身血脈賁張,舒泰無比。又想起依舊被困在獄中的辛漸來,可是沒有辦法救他出來,就連他自己出獄也純屬僥幸,不知道袁華用了什麼法子說服了謝瑤環。看二人神情,倒像是多年舊識。然則明明是謝瑤環親自捕回了袁華,這又作何解?這位女製使節關住辛漸不放,就等於將他們四個也拘禁在蒲州,而且不需要鐐銬和看守,當真是高明。可她為什麼偏偏選中辛漸?

正神思間,忽聽見樓廊中夥計的聲音道:“阿郎就住在這間,不過他現下不方便見客……”話音未落,便有人一腳踢開房門闖了進來。王翰背對著門,照樣坐在桶中橫板上一動不動,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味道,隻冷冷道:“出去!”

隻聽見背後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道:“翰郎,是我。”王翰叫一聲“哎喲”,大喜過望,從水中站了起來,轉過身道:“羽仙,我不知道是你,我……”忽見心上人穿著一身酒肆小廝的粗布衣服,戴著一副軟角襆頭[13],扮成男子模樣,雖依舊難掩麗色,卻不明白她為何打扮得如此怪異,忍不住問道:“你……你怎麼穿成這樣?”

羽仙見他一絲不掛,“啊”了一聲,不及回答,急忙轉過臉去。

王翰忙道:“你等我穿上衣服。”匆匆躍出木桶,也顧不上擦拭身上的水跡,隨手披上衣服,一邊係帶一邊問道:“你如何來了蒲州?是來找我嗎?派人捎個信,我趕回晉陽看你便是,何必勞你跑這一趟?我派人送給你的那些各地特產有沒有收到,可有喜歡的?”

羽仙忽“嚶嚶”哭了起來,道:“你就知道自己在外麵遊山玩水,可知道大人[14]要將我嫁人了,我是逃出來的。”

王翰吃了一驚,問道:“尊公要將你嫁給誰?”羽仙道:“我還不知道。”

王翰這才鬆了口氣,笑道:“別急,我們當初不是說好的嘛,如果尊公一定要議婚事,你就主動提出要嫁辛漸,或是狄郊,或是李蒙。嗯,尊公最重郡望,辛漸門第差些,李蒙又是趙郡李姓,不過還有狄郊啊,狄家也是晉陽望族,老狄伯父又是當朝宰相,名譽天下。難道尊公還想公然抗旨,將你嫁給五姓七家[15]不成?”

原來羽仙也姓王,是王之渙堂妹,與王翰從小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可二人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即使血緣極遠,也絕無成親希望[16]。

王羽仙聽王翰語氣隨意,全然沒有太當回事,極是委屈,眼淚又流了出來,問道:“你當真想讓我嫁給狄郊嗎?”王翰道:“當然不是真的。不過……”一時也無話可說,隻能歎息一聲,上前摟住心愛的女子。

這是他生平最煩惱之事,無法娶到意中人為妻,任他再有錢再有名再有才,也解決不了這一殘酷的難題,所以他放浪形骸,混跡於美女酒色中,隻不過借以麻痹自己。總以為羽仙年紀還小,可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難道真的如當初戲言讓她嫁給狄郊,以後日日相對,長恨綿綿?他又如何對得起狄郊?

王之渙、狄郊、李蒙聞聲進來房中,見到王羽仙突然出現在蒲州也十分驚訝。王翰扶著王羽仙坐下,這才慢慢問明原委。

原來提出盡快將王羽仙出嫁的是其姊王蠙珠。王蠙珠溫柔貌美,早已嫁給通事舍人[17]段簡為妻,居住在洛陽,夫妻和睦,家庭美滿。一日她到白馬寺進香,遇到一名相貌俊美、氣派雍容的中年男子上來搭訕,略微交談了幾句。哪知道這男子就是令人聞名色變的酷吏來俊臣。他自遇到王蠙珠後,一見傾心,垂涎其美色及名門望族的出身,使盡手段威逼段簡休了妻子,自己娶王蠙珠為妻。這場婚事在洛陽轟動一時,來俊臣雖對王蠙珠禮敬有加,王家卻深以為恥,王蠙珠也自感羞愧,與前夫和娘家斷絕了往來。這次是王蠙珠主動派人回晉陽送信,信中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提請父親盡快將妹妹王羽仙出嫁。

王翰一聽,立即有所警覺——王蠙珠信裏不提別事,隻說嫁妹,肯定另有情由,說不定是來俊臣在打王羽仙的主意,想強行聘娶給他的同黨。王蠙珠不願意妹妹步自己後塵嫁給來俊臣之流,但又不便明說,所以隻跟父母說妹子年紀已經不小,也該早早嫁人。

王之渙也是一般的想法,道:“哎喲,該不會是來俊臣又要打羽仙你的主意吧?”

王羽仙不僅人生得清瑩秀澈,氣質如蘭,且聰慧靈秀,機智遠在其姊之上。當年王蠙珠在晉祠與新科進士段簡相遇,一見傾心,其父王慶詵卻嫌棄段簡非望族出身,堅決不同意將長女嫁給他,還是王羽仙與王翰等人使計,才迫得王慶詵同意了這門親事。不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她原本隻是不願意嫁人,加上許久不見王翰,思念不已,所以鼓足勇氣離家出逃,卻絲毫沒有去想自己的婚事會跟自己現任姊夫來俊臣有關,一時愣住,半晌才悠悠歎道:“若果真如此,我寧可死,也絕不學姊姊那般。”

眾人與她一道長大,知道她外柔內剛,說到做到,忙安慰道:“未必就是這樣。況且你人已經逃了出來,總會有解決的法子。”

王翰問道:“你路上沒有遇到田睿他們嗎?”

他雖然不滿僮仆未得他準許就私自回了晉陽,但畢竟這對兄弟也是好意。況且田氏兄弟自幼跟在他身邊,深知他為人,應該不敢過於張揚,隻不過想要找個厲害的人拿拿主意。王翰本人是五代獨子,自幼父母雙亡,家中並無直係親屬。狄郊也是幼喪父母,由姨母撫養,且叔伯堂兄們都在外麵為官。王之渙父親早已過世,母親不過是普通的賢良婦人。辛漸父親辛武掌管大風堂,雖沉默寡言,為人卻是剛硬正直,母親賀英豪爽開朗,極有男子之風。李蒙之父李滌是晉陽副宮監,雖無實權,卻是個尊位,為人也相當精明圓滑,饒有智計。田睿、田智這番回去,應該不會驚動太多人,不過是要找李滌求助。李蒙等人也這樣猜想,倒讚賞這對僮仆機智。

王羽仙卻道:“沒有啊。我是經龍門過來的,或許他們走的是聞喜那條路。”王翰道:“嗯,你累了吧?我這就叫人給你準備房間。”狄郊忽道:“我們幾個現下卷入官司,不但一時不能離開蒲州,還有許多雙眼睛盯著,羽仙不能留在逍遙樓裏。”

王羽仙道:“什麼官司?”這才留意到辛漸不在,問道:“辛漸人呢?”王翰道:“他被關在州獄中,這個回頭再說。不過老狄提醒得對,你不能留在這裏。”

王羽仙道:“我不走,你們出了事,我更不能走。”王翰道:“不是趕你走,而是要你藏起來,不要公開露麵。你私自出逃,尊公未必會怎樣,可若真是來俊臣有什麼歪主意,他能輕易放過你嗎?聽說你逃走,最先想到的就是來找我們幾個要人。”

李蒙道:“那好,我這就出去找處房子給羽仙。”狄郊道:“不必費事,我有個主意,之渙,你覺得普救寺怎樣?”

普救寺[18]位於城東峨嵋嶺,狄郊和王之渙到蔣素素家查案時從外麵遠遠見過,地勢高敞,紅牆碧瓦,綠樹掩映。王之渙道:“好,是個絕好的位置,而且咱們扮成香客來來回回去看羽仙也不會引人起疑。”

幾人議定,王翰派夥計出去買了幾套女子衣衫,讓王羽仙換上,又親手給她戴了一頂胡帽,壓得老低。為避人耳目,也不騎馬,先命夥計出去雇了兩輛大車,自己和王羽仙坐了一輛,狄郊等三人乘了一輛,往城東而來。

普救寺是一座佛教十方院,興建於武則天稱帝後。唐朝立國後對宗教采取寬容政策,但因中國自魏文帝曹丕時期形成了所謂的九品官人的士族製度,其崇尚門第郡望的思想對後世影響甚大。唐李雖然出身隴西貴族,但並非望族,更有“駝李”[19]的笑談。為了抬高出身門第,開國皇帝高祖李淵攀附道教始祖老子李耳作祖先,特意下詔敘儒、佛、道三教先後:“老教、孔教,此土之基;釋教後興,宜崇客禮。今可老先,次孔,末後釋宗。”由此將道教列為諸教之首,並多次幸終南山老子廟,以實際行動來表示對道教的支持,佛教則明顯落在下風。武則天稱帝前,已經知道女人當皇帝難以令天下人信服,所以效仿李唐崇道的故例大肆禮佛,在龍門開鑿巨型石窟,其中盧舍那佛即依照她本人容貌塑造。又派麵首薛懷義[20]偽造佛典,宣揚說佛典昭示女主臨朝,由此為她奪取江山增添神聖光環,好加強篡權的合法性。正式登基後,武則天索性定佛教為國教,廣建寺廟,排擠道教。

普救寺正是女皇武則天升佛教為國教的產物,建造在峨嵋嶺土崗上,依塬而建,寺院坐西朝東,南、北、西三麵臨壑,唯東北向殿宇依塬平展,既挺拔俊逸,又不失雄渾莊嚴。

東大門進來即是天王殿,李蒙叫住一名小沙彌,說有心布施一筆重金,想見一見住持。那小沙彌見幾人一看就是有錢的主兒,不敢怠慢,慌忙領到西麵靜室坐下,自己去飛報。過了一會兒,便見小沙彌領進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李蒙最擅應酬,上去一陣寒暄,順理成章地遞過去一袋金砂,提出想將妹子安置在寺中。

那住持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又見這幾人男的英俊瀟灑,女的清氣縈繞,料來絕不是普通人,當即會意點點頭,道:“本寺後園有個梨花院,僻靜幽雅,專門提供給想要清淨的尊貴香客居住。不過西房和南廂都有人住了,隻剩下北廂空著。如果娘子不介意,貧僧這就派人去問那三兄弟願不願意……”王翰皺眉道:“住客是三名男子嗎?”住持道:“嗯,其實也是本地人,不過老三跟人打架受了傷,不便公開露麵,老大、老二就抬了他到本寺養傷,暫避風頭。”

眾人見住持侃侃而談,絲毫不忌諱提及這些,渾然不似方外清修之人,很是詫異。

王翰猜想那三兄弟多半也是惹了麻煩才避來寺中,便道:“那三人都是男子,不大方便,梨花院還是不要住了。”

李蒙道:“還請住持想想辦法。我妹妹嬌生慣養慣了,難以與人相處。”又遞過去兩袋金砂。住持看也不看,接過來順手塞入袖中,道:“既是如此,本院還有一處書齋,雖不及梨花院幽靜,也是個獨門獨院,就在北麵塔院西麵,一直空著,娘子若不嫌棄,就請移步去看一看。”

幾人便跟著住持往書齋而去,這普救寺不算大,前殿後園,前麵天王殿、鐘鼓樓、大雄殿三處主要建築依東西排開,殿南是經院和僧舍等,北側則是塔院和書齋,住持所提的梨花院則是在後園密林中,人站在前院難以看見。

書齋坐北朝南,隻有三楹正屋,院中東側植滿翠竹,颯颯有聲,西側牆下則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杏樹,樹下有井,頗有生機。進房一看,則大失所望,房中相當幹淨,一塵不染,不過卻空曠簡陋,隻有簡單的桌椅,幾排書架上擺滿了經書。王翰自然很不滿意,王羽仙卻道:“這裏就很好,我就住在這裏。”王之渙道:“我也覺得不錯啊,素淡得很,適合羽仙的性子。”王翰無奈,隻得同意。

住持問道:“娘子是一個人住這裏嗎?”王羽仙道:“是啊。”旋即會意住持言外之意,不由得紅了臉。李蒙忙道:“住持放心,我們幾個坐到天黑就走。”住持道:“各位請稍候,貧僧派人送些齋飯和用品過來。”

王翰幾人勞碌了幾天,坐下來圍在一起安安穩穩地吃頓飯,倒覺得齋飯素食格外香,不過有菜無酒,未免不能盡興。轉念想到辛漸依舊困在獄中,手足被鎖,少不了要吃些苦頭,不由得意甚怏怏,連意外見到王羽仙的喜悅也被衝淡了。

王羽仙已在車上聽王翰大致說了經過,道:“我在路上遇到過一隊羽林軍,不過因為著急趕路,也沒有特別留意,原來領頭的就是淮陽王武延秀。現在想來,他們也是飛馬疾馳而過,應該是另有要事趕著去辦,不然他一定會留下來認真對付你們幾個。那製使謝瑤環放了你們,有不得已的原因也好,不想助紂為虐也好,但她終究不敢得罪武延秀,所以扣住辛漸,等於軟禁你們幾個在蒲州,想來是要等淮陽王辦完事回來處置這件事。”

她說得不疾不緩,娓娓而談,但卻聽得人驚心動魄。王翰幾人自然深知武延秀一旦回來蒲州他們麵臨的處境,無非是逮捕下獄,嚴刑逼供,到那時隻能任人宰割,連半分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王羽仙又道:“翰郎,我看這件事非得驚動狄公不可了,至少得讓他在朝中有所提防。”

其實她這個提議人人早已經想過,隻是誰也不好意思當著狄郊的麵提起,大夥兒都知道狄郊養母不準他與狄仁傑來往,這次五人出遊到了洛陽,狄郊都不敢違背母命去拜見伯父。還是辛漸、李蒙二人私下偷偷去相府拜會,說明狄郊的難處,狄仁傑才派次子狄光遠來客棧探望。他們五人從一開始被武延秀陷害起,就知道對方的最終目標是狄仁傑,原以為能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來解決這件事,但卻實在難以應付指鹿為馬、不顧事實又有顯赫權柄的對手。別說他們不能指出真正的刺客主謀是李弄玉,就算真交代出真相也於事無補,跟所謂的刺客相比,狄仁傑對武承嗣父子的危害當然遠遠為大。所以事情到眼前這個地步,似乎已經難以有轉機。雖然沒有立即大禍臨頭,可真如王羽仙所言,謝瑤環不過是要將他們五個拖住等武延秀回來。到那時再想去給狄仁傑報信,不也遲了嗎?

幾人目光炯炯,一齊落在狄郊身上,伯父是他的,自然要由他來決定。狄郊苦笑道:“大家都是受我牽累,我還能不聽嗎?就依羽仙所說,我今晚寫一封信給伯父,明早托人送往洛陽。”王翰道:“那好,就這麼定了。羽仙,你別擔心,邪不壓正,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王羽仙嫣然一笑,道:“我不擔心。”

李蒙打火點上燈,起身笑道:“天色不早,我們三個去外麵逛逛,不然可就看不到風景了。”使了個眼色,狄郊和王之渙知趣地跟他走了出去。

王翰攬住王羽仙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肩頭,笑道:“你真不擔心嗎?”王羽仙道:“嗯,其實還是有一點擔心。”王翰道:“放心,萬一尊公追來,我就說你和狄郊已經私下結為夫妻,生米煮成了熟飯,他也無可奈何。”王羽仙道:“不是這個,我是擔心你們幾個抵不過那凶惡的武延秀。”王翰笑道:“盡力而為便是,抵不過也是天意,反正你我死也死在一起。”王羽仙大為感動,回臂撫摸他的頭,叫道:“翰郎……”

李蒙、狄郊、王之渙出來院子,外麵已是暮色蒼茫,不但香客們各自返家,就連僧人們似乎也憑空消失了一般。三人在四周轉了一圈,普救寺居高臨下,視野寬闊,風景極佳,站在西麵後園中甚至可以看到蒲津浮橋和鸛雀樓的朦朦身影,若不是幾近天黑,怕是整個河東巷陌都能盡收眼底。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王之渙才道:“叫上王翰回去吧,他倆的悄悄話也該說完了,咱們還得去秦家拜祭錦娘呢。”

三人便往前院而來,忽見到前麵有名小沙彌手提著燈籠,引著一名男子往梨花院走去。李蒙道:“呀,那人不是河東驛站驛長嗎?他來這裏做什麼?”狄郊想起住持說過有三名男子住在梨花院中,其中一人受了傷,也大起疑心,道:“去看看,輕一點。”

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梨花院外。那小沙彌走到門前,踮腳點亮了門簷下的氣死風燈,將燈籠交給驛長宗大亮,合十行禮,便默默退走。宗大亮見他沒入黑暗中,這才轉身敲門,叫道:“是我。”

有人來開了門,宗大亮迅疾閃身進去,大門又重新閂上了,四周陷入一片深沉的幽靜中。微弱的燈光映照著古樸玲瓏的垂花門,匾額上“梨花深院”四個字格外令人矚目。

王之渙道:“那字寫得不錯……”狄郊“噓”了一聲,道:“你們等在這裏,我翻牆進去看看。”

那牆約有兩丈高,且是石頭所砌,李蒙體胖,王之渙文弱,自知難以翻過去,道:“好。”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狄郊身邊,各自抓住他一條腿,喝一聲“起”,往上一抽,狄郊雙手夠住牆頭,使力往上攀,李蒙、王之渙再各用肩頭一頂他雙腳,便借力翻上牆頭。

正好牆邊有一棵桂花樹,狄郊緣著樹幹滑落院中。不過是處常見的三合小院,三楹兩廂,西麵正堂和南廂房都亮著燈,隻有南廂房房間紙窗有幾個人頭閃爍。他悄悄摸到窗下,那木窗未關嚴實,恰好露了一道大縫,探頭一看——房中共有四人,除了適才進來的驛長宗大亮外,另有三名二三十歲模樣的男子,都是街上閑漢的打扮,大約就是住持提過的三兄弟。不過與住持所言不符的是,這三人看上去都是好端端的,並沒有誰受了傷。四人均站在床前,背對著窗戶,似在探視床上的什麼人。

隻聽見宗大亮問道:“他的傷勢如何了?”身材最魁梧的漢子不以為然地答道:“不過是肩頭中了兩刀,死不了,老三跟人打架,臉上被砍了兩刀,不也沒事嗎?”

宗大亮斥道:“你們的命賤,這可是個重要的大人物,不準他死,也不準他跑,知道嗎?”魁梧漢子答道:“知道了。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將他藏在普救寺?要想不讓人發現,藏我們三兄弟家中不是更穩妥嗎?”宗大亮罵道:“你們知道個屁,我說藏在哪裏就藏哪裏!”那三名漢子似是對他很是畏懼,連聲應道:“是。”

宗大亮道:“我走了,明晚再來看他。你們可得機靈點,把人看好了,別出什麼岔子。”三名漢子急忙去開門送他出來。

幾人離開床前的一刹那,狄郊自窗縫中清楚地見到床上平躺著一名男子,上身裸露著,四肢大大張開,手、腳均被繩索綁住拴在床柱上,口中還塞著一大團麻布。

* * *

[1] 蠙(pín)珠:意為珍珠。

[2] 使君:唐代對刺史的尊稱。明府:對縣令的尊稱。少府:對縣尉的尊稱。

[3]上官儀,字遊韶,陝州陝縣(今屬河南)人。其父上官弘為隋江都宮副監,後死於江都事變。上官儀當時年紀還小,僥幸從後門逃生。貞觀初舉進士,授弘文館直學士,成為太宗的文學侍從。累遷秘書郎,轉起居郎。其人精通釋典,兼涉經史,善寫文章,號稱“大手筆”。曾參與《晉書》的編撰工作,以詩名顯於當世。高宗即位後為宰相。武則天自成為高宗皇後後,整天忙於政事,不能時時陪伴在高宗身邊,武則天的親姐姐武氏和外甥女賀蘭氏由此受到高宗寵幸,武氏被封韓國夫人,賀蘭氏被封為魏國夫人。武則天嫉恨交加,不顧骨肉親情,派人秘密將親姐姐武氏處死。至弱之主,必有暴怒,高宗聞訊後立即派人召宰相上官儀入宮,命他擬詔廢除武則天皇後位。當時武則天心腹遍布宮內外,武則天匆忙趕到高宗跟前。此時上官儀剛離開,詔書墨跡未幹,還未簽發。武則天用眼淚軟化了高宗,高宗竟忸怩道:“此上官儀教我。”不久,武則天指使人誣陷上官儀及其子上官庭芝謀反,下獄處死,女眷沒入宮中為奴。上官庭芝的女兒還在繈褓之中,即後來以文章知名的才女上官婉兒。

[4] 黔州:今四川彭水。唐初在地理位置重要的州設有都督府,最高長官為都督。都督除兼領本州刺史外,還兼管鄰近幾州的政務、軍事,類似後來的節度使。

[5] 胡餅:一種學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為一代飲食風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麵做成餅後撒上芝麻、羊肉末等,再在爐子內烤熟。

[6] 楹(yíng),量詞,古代計算房屋的單位,一間為一楹。

[7] 典獄:古代執掌刑獄的官吏。

[8]古代以銅漏計時,即靠特製銅壺中的水一滴一滴往下漏來計算時間長短。銅壺裝滿水後,水從底部小孔滴出,一天一夜剛好滴盡。壺中有一支標有一百個刻度的箭,一個刻度所代表的時間稱為一刻,等於今14分24秒。

[9]取保:即取保候審,指犯罪嫌疑人可以在有保證人情況下暫時予以釋放,但須出具保書,保證隨傳隨到。作為一項法律製度,取保候審在中國古代早已存在,如《北齊書》雲:“局內降人左澤等為京畿送省,令取保放出。”唐律中“斷獄律”中稱:“拷滿不承,取保放之。”

[10] 凶肆:出售喪葬用品的商鋪。行人:專業從事殯葬業的人,也兼職為官府從事驗屍、勘驗等工作。

[11] 製書:書寫皇帝命令的一種文書。唐代皇帝實行賞罰、授官、改製等,均使用製書。

[12] 判司:州郡官職。具體又分司功、司倉、司戶、司兵、司法、司士參軍事,分掌兵刑錢穀等政。

[13]襆(fú)頭:男子用的一種頭巾,唐代時十分流行,上至君王,下到庶民,均喜愛戴此頭巾。

[14] 大人:唐代人對父親的稱呼。

[15]唐初山東(此山指函穀關所在的崤山,中國曾以“山東”為諸夏、以“山西”為戎狄。“山西”即戰國時秦國所占有的今陝西、甘肅、四川等地;“山東”則指韓、魏、趙、楚、燕、齊所占有的今河北、山西、山東、江蘇、安徽、湖北等省)士族非常高傲,在婚姻問題上極重地望,不但多索財禮,且不願與一般人通婚,深為太宗李世民所惡。高宗李治時,權臣李義府為兒子向山東士族求婚被拒,懷恨在心,故以太宗遺旨勸高宗“矯其流弊”。顯慶四年(659年)十月,高宗下詔令後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溫,範陽盧子達、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等五姓七家子孫不得自為婚姻,即禁止以上諸姓互相通婚。

[16] 唐律嚴禁同姓結婚,違反者不僅雙方各要處兩年徒刑(唐代刑罰的一種,給罪犯戴上刑具,強迫其服勞役),還要強令離婚。

[17] 通事舍人:隸中書省,官秩從六品上,掌外交事務,也受命出使勞軍。

[18] 普救寺:今山西永濟普救寺,即《西廂記》故事發生地。

[19]魏晉以來,世人特別重視門第,高門大姓不僅在社會上有威望,而且有一種特殊的榮譽感。不被列入高門大姓的人即使很富貴,也會感到自卑,不敢與高門大姓比肩。兩晉以後,定高貴大姓已形成定製。北魏時期,魏孝文帝拓跋宏於漢姓中“定四姓為最尊”,隴西李氏非大姓,聽到風聲,生怕進不了高門,乘明駝(善走的駱駝)晝夜兼程趕到洛陽討封,卻還是遲了一步,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四大高姓已定訖。

[20]薛懷義:原名馮小寶,是販賣藥材的江湖郎中,健壯偉岸,剛武有力,胯下陽物巨大,被千金公主(唐高祖李淵第十八女)發現後當作至寶獻給武則天。當時馮小寶剛過三十,健壯狂野,床上功夫了得,由此成為武則天寵愛的麵首。武則天特賜薛姓(太平公主第一任丈夫為薛紹,薛紹為唐高宗外甥),改名懷義,命其出家為僧,擔任洛陽名刹白馬寺住持以掩人耳目,自由出入宮中。在薛懷義最得寵期間,人人對他侍奉唯謹,權傾朝野的武則天之侄武承嗣、武三思也對他畢恭畢敬。武則天還命薛懷義指揮數萬人建造明堂(萬象神宮)。明堂建成後,薛懷義被封為威衛大將軍、梁國公。然此人出身市井,恃寵驕恣,暴橫不法,一度禍亂朝政,後因武則天寵愛新麵首而心生嫉妒,為泄憤縱火焚毀武則天花費巨資營造的明堂,由此失寵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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