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唐代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七月初，帝國京師長安上空出現太白之妖——大白天天上出現了一顆太白金星。所謂“太白晝見，二日相觸”，曆來被認為是國家換主的兆應。太宗皇帝[1]李世民深為不安，自他登基即位以來，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太白晝見的情形了。

貞觀年間，太白金星頻頻在白天出現。太史令李淳風奉命在皇城含光門司天台仰稽天象、俯察曆數，占卜後稟告道：“天象寓意將有女主昌。”李世民忽然記起曾在晉陽宮[2]中看過一本《秘記》，上麵記載說：“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大驚失色下，立即詢問應對之法。李淳風答道：“這件事征兆已成，其人現下已在陛下宮中。從今往後不超過三十年，此人將擁有天下，並將大肆屠戮大唐皇室子孫。”

後人均知此“女主武王”即後來的武則天，不過此時她名叫武媚，才十二三歲，剛因美色被選入宮，不過是個稚嫩的小宮女。況且中國古代男尊女卑，女人擁有天下是不可想象之事，因而李世民雖然英武，卻無論如何都沒有懷疑到她頭上，又問道：“如果將疑似者一律殺死，會怎麼樣？”

李淳風答道：“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有王命者不會死於非命，陛下過於追究此事，隻能枉殺無辜。況且再過三十年，此人年當衰老，通常老則仁慈，她也許會存有慈善心腸，即使奪取了江山社稷，對陛下的子孫卻不會殺傷過烈，禍害相對小些。如果陛下現在找到此人將其殺死，上天一定會重新生出一個更年輕的人來發泄怨恨，少壯嚴毒，到那時恐怕陛下的子孫就難有幸免的了。”

其言下之意，無非是勸李世民順天應時，任其自然。李淳風擅長於天文曆算和陰陽之學，是天下最為著名的占星大家，李世民認為他說得在理，沒有再繼續追究此事。

不久後，李世民召集朝中武將在內廷宴飲。有個武官名叫李君羨，軍功極高，封武連郡公，累任左武衛將軍，掌管玄武門宿衛，一向極得皇帝信任。行酒令時，李世民讓眾人各報出自己的小名取樂，李君羨說出自己的小名叫“五娘子”。李世民當場愕然，立即想起“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讖語[3]來，又因為李君羨封邑及屬縣中有“武”字，因而懷疑他就是那個將要代唐的女主。不過疑心歸疑心，終究沒有憑據，隻罷奪了李君羨的兵權，出為華州[4]刺史。

但皇帝心中其實並未真正釋懷，他又將太史令李淳風召入宮中，問道：“愛卿深明天道，能預知將來，不知日後何人喪我國家？我朝又可相傳幾代？請愛卿為朕曆曆言之。”李淳風道：“將來當觀以往，得賢者治，失賢者喪，這是萬世不易的道理。”

李世民道：“朕問的不是這個。愛卿精通術數之學，應該可以推算得到我朝能夠延續多少年、幾代相傳，將來何人會亂我國家、亡我國家，朕想知道，愛卿務必告知。”李淳風道：“臣不敢泄露天機。”

李世民便帶著李淳風來到禁宮中的高樓，道：“這裏上不至天，下不至地，愛卿可以悄悄告訴朕。”李淳風無可推托，隻好如實答道：“天意已成定式，亂我大唐天下者即在君側，其為人，止弋不離身，兩目長在空。不過陛下不必過於憂慮，上天將有文曲星下界，生於賣豆腐之家，後為宰相，能夠平定此人之亂。”

李世民還想問更多，李淳風道：“天機不可再多泄露，不然會有禍事降臨。”遂不了了之。

事隔十年，“太白晝現”再次出現，李世民再也坐不住了，指使禦史彈劾李君羨與妖人員道信結交，圖謀叛亂。七月十三日，李君羨被逮捕於華州刺史任上，不經審訊、不待秋後便迅即斬首處死，親族盡受牽連被殺，家產籍沒充公，成為唐朝立國以來因讖語而慘遭滅門橫禍的第一人。

十餘日後，八月初一，京城長安上空出現日食。

古代日食是很不吉利的異象，所謂“日有食之，亦孔之醜”，“夫至尊莫過乎天，天之變莫大乎日蝕”，出現日食象征著災難降臨，要麼是有妖孽侵犯皇帝統治的凶兆，要麼是皇帝失德、舉措失當的表露，即“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於日月之災”。李世民恍然明白多半殺錯了人，李君羨是無辜枉死，然而天子金口玉言，難以追悔，事已至此，隻能將錯就錯了，李君羨反叛案遂成板上釘釘的鐵案。

沒過幾日，長安縣尉捕獲一名竊賊，查到的失物中有一個玉枕，竟是皇家禦用之物，名為“金寶神枕”。竊賊供認這玉枕是自金城坊會昌寺辯機禪師房中盜出。辯機是長安著名高僧，容貌俊朗，氣宇不凡。玄奘法師歸國在長安弘福寺首開譯場之時，辯機以諳解大小乘經論為時輩推選入譯場，成為九名綴文大德之一。又因文采斐然，才能兼人，深受玄奘器重，受命協助整理《大唐西域記》一書。

長安縣尉得知辯機房中有皇室之物後，不敢擅處，將此案上報。禦史派人逮捕了辯機，嚴刑審問，辯機供出玉枕是太宗十八女高陽公主所贈。搜查辯機僧房後發現金銀珠寶不可勝數，價值多達數億金。一代高僧與高陽公主的奸情由此曝光，此即轟動一時的“金寶神枕案”。

高陽公主任性奔放，為太宗最寵愛之女，早已經下嫁開國功臣房玄齡次子房遺愛。不巧的是，房玄齡剛好在上月二十四日去世，公公屍骨未寒，靈柩還不及下葬，身為兒媳的高陽公主就傳出與高僧通奸之事，醜聞頓時哄傳長安，成為士民茶餘飯後的笑資談料。太宗李世民正傷痛老友房玄齡之死，聞訊勃然大怒，立刻下詔不許高陽公主再進宮，以知情不報的罪名處死公主貼身奴婢十餘人，而辯機則被在長安西市當眾處以最殘忍的腰斬極刑。腰斬就是剝光犯人衣衫，赤身裸體捆放在大木板上，再由劊子手用重斧從腰部砍為兩段。腰斬後，犯人往往一時還死不了，斷成兩截的身子在血泊中掙紮，十分痛苦，也極其殘酷。當年秦國丞相李斯即受此刑死去。

引發案情的“金寶神枕”被李世民憤怒下親手摔爛，世間從此少了一件奇物珍寶。不過，破碎的玉枕中卻意外掉出一幅織錦來，上麵用五彩絲線密密麻麻繡滿了字，五彩相間，縱橫齊整。李世民召來宮人詢問，才知道錦緞上所繡就是著名的璿璣圖[5]，為前秦時代才女蘇蕙所創，縱橫各二十九字，共八百四十字，縱、橫、斜、交互、正、反讀或退一字、迭一字讀均可成詩，是傳抄一時的回文力作。李世民對這等打發時間的無聊閨閣文字遊戲自然沒有任何興趣，卻驀然想起一事來，李君羨一案卷宗上提到他家被抄時家無餘財，唯有一具精美五彩玉石屏風，屏紗上所繡正是璿璣圖。這是機緣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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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宗皇帝：太宗為李世民之廟號。廟號是古代帝王死後在太廟裏立宣奉祀時追尊的名號，本小說中因先後出現多位唐朝皇帝，特采用讀者熟悉的廟號來區別。

[2] 晉陽宮：晉陽宮（位於今山西太原）為東魏丞相高歡始建，後代屢有興建。唐代開國皇帝高祖李淵在此起兵反隋，史稱“晉陽宮兵變”，因而晉陽宮是唐朝的“龍興之地”。

[3] 讖語：讖（chèn），將要應驗的預言、預兆。

[4] 華州：今陝西華縣。

[5]璿璣圖：璿是北鬥七星中的第二星，璣是第三星。古代通常用璿璣來代指北鬥七星（即現代天文學所稱的大熊星座），又比喻樞紐、關鍵。另有一種天文儀器渾天儀別名璿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