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寒舍”
天華公司與LR的糾紛發展至此,整個業界都始料未及。
法院裁定出來後幾個小時,東亞的半導體圈內就炸開了,很多業內人士紛紛圍觀評論:
“劇情急轉直下,情節完全脫離預想!”
“中國廠商搶先得分,美國企業意外吃癟!”
“LR賊喊捉賊,打臉!”
“韓國MG公司樂壞了!”
……
LR針對天華,阻止天華如期量產的意圖,早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它在發起這一輪訴訟戰之前就通過多個途徑遏製天華,其中包括向部分半導體設備供應商施壓,要求其不得銷售設備給天華做開發。天華公司可是中國國產芯片自主研發的主陣地之一。
“半導體芯片技術幾乎是所有現代技術的基礎,目前這一領域的世界格局是……”沈夢遠和文熙一起看著網上的評論,以為文熙不了解這一領域,主動給她做科普。
“你好熟悉啊!難怪天華公司會請你做他們的律師,程雪說你是律師團最年輕的一個。”文熙裝作很崇拜地看著他。
“哪裏,恰好我在清華學的就是這個,懂點皮毛。”沈夢遠謙虛地說,但心裏有點得意。以前他從不在意哪個女生的表揚或崇拜,甚至覺得反感,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居然在意身邊這個女孩的評價。
“中國自主芯片的崛起遭到了各國的圍追堵截,尤其是個別國家,總想把我們塑造成小偷的形象,在各個層麵汙名化中國,把很多正常的技術擴散都叫作‘偷’,防不勝防。LR公司這一訴訟開了一個很壞的頭,一些媒體也借機炒作,其他國家的企業也在跟進。”
看到沈夢遠痛心的表情,文熙心裏隱隱泛起同情。是這樣嗎?她覺得沈夢遠說的是真話,他沒有必要騙她,而且LR喜歡以訴訟出擊,作為打擊競爭對手的手段。
“自主創新總是會對別人造成威脅!你們一定要打贏與LR公司的這一仗,這關乎國家形象和中國企業的形象。”文熙望著沈夢遠,目光中充滿理解與關懷,雖然多少有些假裝的成分。
沈夢遠點點頭,文熙的眼神讓他感受到這個華裔女孩的友好、善意和溫暖。
實際上,被大家認為是坐收漁翁之利的韓國芯片巨頭MG公司卻高興不起來,一方麵因為正在接受反壟斷調查,不敢隨意漲價;另一方麵也陷入深深的憂慮,有唇亡齒寒之感。
中國法院禁止令出來沒多久,首爾MG公司總部馬上召開緊急會議,討論針對LR公司的禁止令事件。
這是在釋放什麼信號?下一步發展會是什麼情況?對MG公司有什麼不利影響?
“中國的執法和司法保護越來越有所作為,我們要更加注意與中國企業打交道的合法合規問題……”MG副總裁首先發話,要大家高度重視法律風險,企業越大法律風險越大。
作為幾大芯片巨頭,他們共同訂立價格同盟,分享壟斷利潤的盛宴。多年來MG都在接受美國和歐盟的反壟斷調查,已經成了被處罰的常客,眼下這幾大巨頭正在同時接受中國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的反壟斷調查,而且,今年年初他們才在美國遭遇集體訴訟。
“要高度關注LR公司動向,這家公司最狡猾、最有意思!”MG法務部長提醒大家,“這家公司愛挑起戰爭,撤退也最快,經常出其不意,不知下一步會打出什麼牌。我們也要學聰明一點。”
之前有一次,美國司法部對幾家公司展開價格壟斷調查,LR公司竟自己首先去認罪自首,免去了處罰,而剩下的幾家公司被處以數億美元的罰款,MG罰得最多。MG公司和另外兩家公司都感到被LR這個隊友出賣了。
有人馬上附和,說這次如果不是它對天華大打出手,那麼中國興許不會對其餘幾家公司展開反壟斷調查。
其實這隻是原因之一,這幾家公司確實也做得過火,這兩年他們把價格漲了一倍多,還有其他壟斷行為。
而他們最最忌憚的,真正能夠打破目前的壟斷格局,拉低市場價格的力量是中國自主研發的國產芯片。一旦實現量產,將導致幾大外國芯片商被擋在市場外,中國這個全球最大的市場將實現充分的自給。所以MG公司緊追LR其後,也發動了對中國另一家著名半導體公司的訴訟。
於是中國的優秀涉外律師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優秀的涉外知識產權律師更加搶手。沈夢遠就是這樣搶手的律師。
“文熙,我忘了,許願叫我今天帶你去她家入住,快走吧,不早了。”沈夢遠忙了一天,突然想起來,急匆匆地邊說邊關電腦。
“哦,”文熙回應,“不急吧,還早呢,許願說什麼都弄好了,直接去住就可以了。”
“今天不加班了,走吧,我帶你熟悉熟悉周邊環境。”
沈夢遠和文熙一道離開時,正是大家下班的小高峰,不少同事和沈夢遠打招呼,容貌、氣質出眾的文熙很快便引起了下班人群的注意。見有女生認出了自己的愛馬仕旅行箱,想起自己說出身普通家庭的事,文熙真後悔沒有叫管家去商場給她買一個普通箱子。
她悄悄用眼角瞟一眼沈夢遠。還好,沈夢遠正在接電話,正嗯嗯地點頭,應該沒有聽到,文熙舒了口氣。看來,是得快點找時間跟程雪一起去逛街買東西了,好在當時收拾行李時還特意帶了兩套普通衣服。
沈夢遠帶文熙來到許願的房子。那棟房是小區的樓王,大平層、江景房,29樓。
打開房門,文熙吃了一驚,許願一再說她家是“寒舍”,其實很奢華,比美國的多數家庭漂亮。客廳很大,家具很考究,整個設計風格很現代,一看便知是許願的風格。更難得的是一進門就能看見客廳外的大露台和後麵的黃浦江、外灘、陸家嘴,視野開闊。
沈夢遠先帶文熙參觀各個房間,教她使用各種電器,之後,兩人來到露台,憑欄遠眺。
“真美!”望著夕陽籠罩下的黃浦江兩岸,文熙感歎,並做了個很陶醉的深呼吸。
“是啊。”沈夢遠附和,又自言自語地說,買一套這樣的房子跟父母和奶奶住是他的奮鬥目標,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實現。
“中國人都以住大房子為人生理想?”文熙饒有興趣。
“這個嘛,很難回答。”沈夢遠側著頭沉思,“我們家人多,我覺得要這麼大才住得下。父母一間,奶奶一間,我一間,還有書房、健身房,以後還要兒童房、保姆房……隻是滿足需要而已。”
“你不覺得你太有責任感了嗎?”文熙大叫佩服。她知道,在中國都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幾代人為年輕人在大城市買房子。
“每個家庭情況不同。”沈夢遠淡淡地說了一句,神情有些黯然。
文熙看著他,很想看出那個黯然背後的東西。他比同齡人看起來更成熟更沉重,好像肩負的擔子很重。她以為沈夢遠會就此打住,不會多說,沒想到他居然在沉默一陣後娓娓道來,像在講一個故事。
沈夢遠並不是地道的重慶人,他的祖籍是浙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中國開始“三線建設”,爺爺奶奶在上海的工廠整體遷往大西南重慶,在一個叫作“萬盛”的山溝裏紮了根。
“你可能不知道‘三線建設’‘三線企業’吧?”夢遠問。
文熙搖搖頭。
“這是中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迫於國際形勢的一個大規模工業遷徙,把沿海沿邊地區的重要工廠轉移到中西部地區的深山裏,在那裏備戰備荒。”沈夢遠苦笑一聲。
“哦……”文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三線企業’全都偏僻閉塞,尤其是國防工業方麵的,慢慢就成了一個獨立閉塞的小社會,學校、醫院、商店、電影院什麼都有,孩子們就在這裏讀書,然後就在這裏工作、結婚,結婚對象當然也是這裏的二代,生出來的第三代又在這裏長大、讀書……”
文熙聽到這兒咯咯咯笑起來,沈夢遠平常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其實還挺會講故事。
沈夢遠自己也笑起來,慢慢地就由開朗的笑轉為苦笑。
“你是美籍華裔三代,我是三線子弟三代,從小我就發誓一定要走出來,帶著祖輩父輩回到故鄉,所以我從小就發奮學習,希望通過高考來改變自己的人生。我五歲就上小學,十六歲考進清華,二十歲考進西政,研究生畢業後來到上海做律師,把父母和奶奶帶回上海定居,我寧願自己成為‘房奴’也想讓他們過得好,隻是爺爺去世太早了,沒能享到我的福……”沈夢遠的聲音越來越小。
文熙安靜地聽著,聽得似懂非懂,但是有一點她是理解的,是有共鳴的,那就是根的情結。自己何嘗不是這樣?自己也是第一次回中國,回故鄉祭祖後就愛上中國、親近中國、研究中國。
可是她一時想不出該怎麼說,空氣一下凝滯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告訴你這些,見笑了。”沈夢遠很尷尬,他很少對人講這些,也不喜歡對別人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為什麼單單對素昧平生的她說了?沈夢遠對自己也感到費解。
“見笑?不,你這麼有責任感,中國男人都這樣嗎?”文熙好想安慰一下這個寶藏男孩。
沈夢遠嗬嗬笑了一下,說趁天還沒完全黑,帶她去附近認認路,找找超市、餐館什麼的。文熙高興極了,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沈夢遠給文熙一路指點做著介紹,哪裏散步最好,哪裏有24小時店,哪個門最方便打車,去超市走哪個門……文熙順著沈夢遠的指點東瞧瞧西望望,好不興奮。
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一處很大的購物中心,兩人徑直來到超市。沈夢遠很自然地去推了個手推車,兩人並肩進去。
“我看冰箱裏麵是空的,你要不要買點酸奶、麵包之類的早餐,還有糖果?”沈夢遠先前特別留意了冰箱,也記得文熙的低血糖。
“對,還有水果、堅果……還有上海小吃……”文熙第一次逛中國的超市,感到很新鮮,沒見過的都想買回去嘗嘗。
到了酸奶專櫃前,看著各種眼花繚亂的品種,兩個人挑選了起來。
不遠處,一個跟沈夢遠年紀相仿的男子正推著購物車朝這邊走來,看見沈夢遠吃了一驚,然後掏出手機衝他們拍了幾張照。他是沈夢遠讀碩士時的同學徐智勇。
“這小子什麼時候不聲不響有女朋友了,竟然都沒跟我彙報。”徐智勇心裏念叨著,輕挪幾步,繞到了沈夢遠的身後。
隻聽沈夢遠說:“這裏有一款黃桃的,要嗎?”
“黃桃的,人家要的。”徐智勇學著女孩的腔調。
沈夢遠和文熙同時回過頭看。
“怎麼是你?”沈夢遠很驚訝,文熙很愕然。
“過分哈,要不是今天你們被我逮著了,我都不知道呢!”徐智勇用手指著沈夢遠嘿嘿一笑,又扭頭打量著文熙,並伸出手來,“這是弟妹吧?我是沈夢遠的好朋友,碩士同學徐智勇,在法院工作。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陸文熙。”文熙雖然有些蒙住了,但還是禮貌地回答,並伸出手握了握。
沈夢遠在一旁既尷尬又著急,趕緊把徐智勇拉到旁邊,壓低聲音道:“別胡說八道,人家是美籍華裔,我表妹的好朋友,暑假來我們國昊做實習生的。”
“哦,實習生?實習生這麼親密,還一起逛超市、買酸奶,沈大律師什麼時候這麼閑了?”徐智勇一連串的疑問甩回去。
“她今天剛搬來我們小區住,人生地不熟的,我總得帶人家來認認路吧。”沈夢遠認真地解釋。
“啊,都住到一個小區了!近水樓台先得月嘛,懂的,懂的。”徐智勇衝沈夢遠狡黠地笑。
“表妹的朋友,住的表妹的房子……我懶得跟你說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沈夢遠不耐煩地趕徐智勇先走,別弄得人家小姑娘尷尬。
文熙站在不遠處,她確實有點兒手足無措,不知道他們到底要說多久,是原地等沈夢遠呢,還是……但是她又確實對兩人的舉動很好奇,忍不住偷偷瞟他們,一看到他們正看過來,連忙收起視線看向櫃台。
“好,我走,可我總得去打個招呼吧。”徐智勇和沈夢遠一起過來。
沈夢遠這才正式給他們做了介紹,還讓徐智勇在文熙回美國之前帶她參觀他們法院。文熙非常高興,連聲說太好了。
徐智勇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沈夢遠說:“下周的聚會,你一定要帶文熙同學參加,多好的學習機會啊!有律師、法官、檢察官,還有警察和法學教授,整個法律職業共同體全到齊了。”又問文熙是否想參加,文熙興奮地連連點頭。
沈夢遠看了她一眼,不知說什麼好,從內心他是不想讓她去的,她去了,同學們說閑話。但是她既然話都說出口了,他也不好叫她不去。
文熙馬上意識到自己搶話了,尷尬地笑了笑,吐了下舌頭。
徐智勇看到二人的表情,對文熙說:“你自己記得時間哈,下周六下午打羽毛球,晚上吃飯。”然後對沈夢遠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行了,快走吧!”沈夢遠推開徐智勇。
文熙覺得這兩人像演戲一樣,好像沈夢遠極力地要趕他同學走,他是害羞嗎?當然,徐智勇說的“弟妹”這個詞她並沒有聽明白,否則她也會害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