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定
第二天一早,沈夢遠一行驅車回上海。
車上程雪向沈夢遠彙報昨天的事項,並提到LR公司台灣工廠的重大事故。沈夢遠馬上“哦”了一聲,反應強烈。他現在對LR公司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很關心,因為這可能會影響到天華公司與LR公司訴訟的走向。
“那今天輿論是怎樣發酵的呢?業內怎麼評論?LR股價表現怎麼樣?”沈夢遠問了一連串問題。
“我還沒注意,馬上看一下。”程雪有點尷尬,馬上在手機上查閱。
“LR公司的股票下跌接近5個點。”文熙接過話,“業內情緒比較悲觀,認為數萬片的晶圓損失將對全球正處於缺貨狀態的供應鏈造成巨大衝擊,但一個小時前,LR公司台灣工廠對媒體表示事故並沒有外界渲染的那麼嚴重,工廠已經恢複正常運作,產出不會有太大影響。”
沈夢遠回頭看了文熙一眼,眼光中有驚訝、有肯定、有欣賞,對兩個助理說:“看看吧,你們要向文熙同學學習。”
“哪裏,他們太忙了,還沒顧得上。”文熙害羞地搖搖頭,臉微紅。她關心LR公司又不是因為敬業,還害得別人挨批評。文熙暗暗下決心以後不能隨便說話,內斂含蓄才是中國人的美德,自己應該趁著在中國好好養成這種美德。
後來沈夢遠就和他們討論起天華與LR公司的案子,整個行程成了案例分析會,而且全程用英文,當然有的實在表述不清、別人聽不明白的地方就夾雜中文。
說著說著,幾個人的討論就變成了沈夢遠和文熙兩人的討論、辯論,兩個助手插不上話,隻有聽的份兒。
由於沈夢遠坐在副駕駛,文熙和程雪坐後排,沈夢遠老是要側著身子扭著頭。程雪提議和沈夢遠換座位,方便二人交流。
沈夢遠和文熙分析天華和LR公司在美國訴訟的可能結局,討論美國的“長臂管轄”和337調查。高手過招、棋逢對手,感覺很好,尤其是文熙還能幫沈夢遠練英語,準確說出他想說又不會表達的詞句。
陸文雋一行正在W工廠負責人的陪同下查看事故情況,看著眼前的情景,陸文雋一直蹙著眉頭。情況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嚴重,是供應氮化的純化關鍵設備毀壞了,這直接導致上百台機台被汙染。
“設備無法修理,隻能更換。”兩個工程師經過檢查後都是同樣的意見,“可能需要運回美國更換,這是美國設備,但不排除台灣也能找到這種設備。”
“那馬上聯係台灣的廠商,看有沒有能生產這種設備的。”陸文雋斬釘截鐵地交代身邊的工廠負責人。
“倒是有一家能生產此類設備,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與我們的機台完全匹配,我馬上聯係。”負責人回答,並立刻安排。
“目前造成的影響統計出來沒有?直接報廢的晶圓有多少片?預估報廢的有多少?”陸文雋問。
工廠負責人和美國來的專家又合計了一下,報告道:“在線上的六萬片全部被汙染,估計有一萬片左右會直接報廢掉,剩餘的還要看搶救情況,再作為次級品或報廢處理。”
“嚴格把好質量關,該報廢就報廢,能搶救就搶救,但是一定不能以次充好進入市場。”陸文雋強調。
正在陸文雋一行要移步會議室開會時,有人來通報工廠門口來了一群人抗議示威,好像是針對新時代電子公司事件。
陸文雋一聽雙眉鎖得更深了,本來已經憂慮焦急的雙眸一下射出怒火,心裏冒出兩個中國成語——“禍不單行”和“趁火打劫”。
這些人也真是!公司法務團隊已經注意到網上有人在非議台灣地方檢察署,指責他們對新時代電子公司侵犯商業秘密的刑事指控司法不公,是怕得罪美國。他們這個時候又來LR鬧事,是施壓嗎?
工廠立刻啟動公關處置緊急預案,派人出去維持秩序。陸文雋一行則找了個能看到外麵的地方悄悄觀察。
外麵聚集的人顯然是被指控者的親屬、律師和相關人士。他們打著橫幅,上麵寫著“美國司法部幹涉辦案”“LR公司仗勢欺人”“LR設計陷害競爭對手”之類的內容,還有人舉著喇叭喊話:
“司法不能被國外大廠的政治勢力所影響,要保護新時代電子公司自主研發芯片投入的心血!
“有那麼笨的竊賊嗎?把剽竊的商業秘密上傳到網上的雲端服務器周知大家?故意留證據嗎?完全是LR設計陷害!”
王逸正是以前LR公司台灣工廠的高管。這次陸文雋來台灣也要檢討這個問題,芯片行業從一開始就存在搶奪人才大戰,這就不可避免地麵臨商業秘密泄露等問題。LR公司和美、韓等國的其他芯片巨頭也有類似糾紛,LR公司會去挖別人的人,LR公司的人也會被別人挖。
這一行業誕生之日起就是這樣,當初中國台灣和韓國的發展過程不也是這樣嗎?不惜一切代價從美國、日本挖人。但是,對於LR來講,現在需要重視的是如何應對中國大陸芯片的崛起,如何在企業內部構築起商業秘密保護的防火牆。
當然這也是接下來會議馬上要討論的問題之一,陸文雋通知相關人員都去會議室。
文熙記掛著台灣工廠的事故,晚上回到家就跟父親和大哥通了電話。大哥告訴她台灣可能無法找到需要更換的關鍵設備,必須要回美國維修,這樣一來,至少要停工一個月。
文熙心裏咯噔了一下,一個月,那得減產多少張芯片?又得多大的損失?這兩年LR似乎很不順,訴訟纏身、事故頻發、業績下滑……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心事重重的文熙來到外麵的庭院。庭院是典型的蘇州園林風格,假山池沼、亭台回廊,林木花草與原生態湖景巧妙結合,在燈光和月光的籠罩下分外寧靜。文熙的心情舒暢了許多。
文熙穿過一段婉轉曲折的竹林小道,來到荷花飄香的水景區,坐在湖心亭的“美人靠”上。這“美人靠”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誰取的,如此細膩傳神,閉上眼她仿佛可以看到絕代風華的女子就在這“美人靠”上吟詩作對,拈花飲酒。
電話突然響起,是許願打來的。
“後天我父母就去上海把房子收拾出來給你。開庭太累了,加之又受了刺激,今天爸爸躺了一天,明天再休整一天。”許願說。
“是很累,昨天許伯父他們開庭十五個小時,坐都坐累了,還要激烈地唇槍舌劍。再休息兩天吧,不著急。”文熙很體諒地說。
“沒事,後天可以了。床上用品、生活用品都會給你換新的,你可以直接入住。叫沈夢遠帶你去。”
“啊,親愛的,我好感動!”文熙嘴裏來了個飛吻。雖然看不到,但許願還是聽到了。
“我怕你又是管家又是傭人的一隊人馬過去把人家嚇住。”許願打趣道。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擠對著對方,開著玩笑。
兩天後,許願的父母帶著清潔工來打掃衛生。
這處房子是買給女兒許願住的,許願說回國以後想在上海工作定居。但是後來因為許巍然的案子,許願始終沒有回國,甚至還想著一家人移民美國,這房子也就一直空著。不過他們倒是每年過來小住幾天,打掃打掃衛生,也和上海的親戚走動走動。
“你說這個文熙也是,家裏有豪宅有保姆,偏要來住我們家這種房子,住得習慣嗎?怎麼吃飯啊?”許願媽媽笑著搖搖頭。她在美國是見過文熙的,大概知道點她的家世。
“你在外麵可千萬不要說漏嘴了,許願再三叮囑,不能說她是千金小姐,不能透露她的家世。”許願爸爸壓低聲音囑咐太太。
“知道知道,這不是沒有外人嗎?……文熙這女孩還真難得,完全沒有公主病,我發現許願有時還比她嬌氣、比她傲慢。”許願媽媽打心眼裏誇讚文熙。當時,許願和文熙同另外一個美國女孩住在一起,許願媽媽經常去美國陪許願,給她們做好吃的,她注意觀察過這幾個孩子。
“是啊,前兩天見到她,和夢遠他們一起,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像個小跟班,哪裏看得出她來自顯赫的家庭,而且還是哈佛博士。”許巍然接過話。
“她就是來做小跟班的呀!”許願媽媽開著玩笑,“來給咱們夢遠做實習生的呀……你看現在這些華裔都知道來中國發展,所以等咱們官司宣判,還是叫女兒快回國吧。你看,這個房子還是挺不錯的。”許願媽媽環視了一下房間,感到很滿意。現在這套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要值兩千多萬了,沈夢遠一家可羨慕了。雖然同在一個小區,但是他們的房子不隻小了一半,而且還看不到江景。
“我也是這麼想的,叫她快點回國。我們在美國一點也不習慣。”許巍然附和。
“小跟班”文熙這時正跟著程雪在資料室打印複印文件。法律文件動輒就是幾十頁、上百頁,她們倆已經在這裏忙活一個多小時了。
在美國,頂尖律所的助理和實習生都是不用做這些的。文熙剛開始很不習慣,但也努力去適應,入鄉隨俗嘛。程雪本身就是一名能獨當一麵的律師了,王冬陽也是,可他們還是毫無怨言地給沈夢遠做助理,給他當綠葉。
“你和王冬陽在沈律師身邊多少年了?你們也給他做過實習生嗎?”文熙好奇地問。
“沒有,沈律師從來不帶實習生,我跟他四年多了,冬陽跟他六年多了。”程雪回答得很幹脆。
“他不是才執業八九年嗎?”文熙有些驚訝,一般執業的頭幾年都是給別人做助理呀。
“快十年了吧,他執業的第四年冬陽就跟著他了,他當時還是他師父的助理呢……他對這一行有天賦,還是專利代理人,有個專利事務所,每天那麼忙哪會去帶實習生啊?”程雪熟練地操作著機器,停了停,又說,“你以為實習生都像你這麼優秀嗎?”
“那看來我很幸運哦!”文熙開心地笑起來,心想這沈夢遠真是給了許願很大的麵子,回頭要好好感謝許願。
兩人回到沈夢遠的辦公室,沈夢遠正眉頭微蹙地盯著電腦,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頭靠在椅背上做沉思狀。這個姿勢程雪已經很熟悉了,沈夢遠遇到難題卡殼時就是這個樣子,這時也不用跟他說話。程雪跟文熙使了個眼色,放下東西就準備出去。
沈夢遠卻開口說話了:“天華與LR的訴訟在H中院有裁定出來了。”
“怎麼樣?”程雪和文熙異口同聲地問。看沈夢遠的神情,天華可能凶多吉少。
“H市中院對LR發出‘禁止令’,LR多達三十種產品將暫時禁止在中國銷售,同時,裁定LR公司中國工廠停止製造、銷售、進口數款產品。”沈夢遠平靜地指著電腦。
“好消息呀!你怎麼這副表情,我還以為沒批準呢!”程雪驚呼。天華在訴訟中向法院申請了對LR暫停訴爭產品生產銷售的行為保全。
但這對於文熙無疑是個壞消息,雖然之前她已經跟父親提到了這個可能的結果,但還是有突遭當頭一棒的感覺,而且,台灣工廠又剛剛發生重大事故。文熙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聲音,腦子瞬間空白,卻還要裝出笑臉,但怎麼裝得出呢,那笑容就成了苦笑,皮笑肉不笑。
可沈夢遠怎麼看起來也像是苦笑呢?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咱們不是勝訴了嗎?你怎麼不太高興的樣子。”文熙小心翼翼地問。
“這也不叫勝訴,一個保全而已。再說怎麼高興得起來?下一步LR肯定會報複,還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麼?”沈夢遠語氣有些沉重。
“怎麼報複?”文熙故意問。
“不知道……美國的報複手段不是很多嗎?出口管製清單什麼的。”沈夢遠平靜地說,眼睛盯著電腦,像是自言自語。
“既然擔心LR會報複,為什麼采用這種戰術呢?”文熙繼續小心翼翼地發問。她想正好以此探知他們的真實想法,但是又不能太明顯了。
沈夢遠看了文熙一眼,無奈地笑了笑,一句兩句跟她說不清楚。
“當然要為中國的半導體產業出一口惡氣呀!”程雪拉文熙坐下來,憤憤地說,“LR到處告咱們專利侵權、竊取商業秘密,現在怎麼樣?賊喊捉賊!自己打自己耳光!”程雪很少這樣激動。
“嗯,我也覺得這是一記很漂亮的重拳回擊,可能明天LR的股票又會狂跌,真是禍不單行啊。”文熙尷尬地笑著,內心在滴血。要知道LR的營業收入可有一半以上來自中國大陸啊。
“LR肯定會申請複議,結果會不會出現變數也未可知。”沈夢遠還是憂慮重重,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
“哦,是嗎?為什麼?”文熙心裏有一絲竊喜,仍然不露聲色,繼續“請教”。
“畢竟中國的這些大型互聯網企業都大量采用了LR的服務器,影響很大。”沈夢遠對文熙的情緒毫無覺察。
“也就是說,擔心LR公司用公共利益來抗辯?”文熙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看著沈夢遠,感覺自己戲演得還不錯。
沈夢遠點點頭。
“法院發了禁止令可以實際不執行嗎?”文熙繼續“請教”。
“可以,隻要申請人同意。這也是坐下來談判的契機,高通和蘋果不就是這樣嗎?”沈夢遠真是個好老師。
“被申請人提供足額反擔保呢?”
“一般不行,除非申請人同意。”
沈夢遠幹脆在電腦上找出一個文件來叫文熙學習:“你看看這個,去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於審查知識產權糾紛行為保全案件適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規定》。”
文熙認真地逐條研究起來。
此時美國正是深夜,很多人已經進入夢鄉。
正要上床睡覺的陸天皓得知禁止令的消息後立刻睡意全無,馬上和LR總法律顧問、大中華區負責人、陸文雋四人開了個簡短的視頻會議。
“剛剛法務部已經在著手研究這個訴中禁令的應對措施了,在法律上,裁定結果一送達即可立刻執行。LR可以在十日內申請複議,提出抗辯理由,但隻有一次機會,而且法律規定複議期間該禁令將會繼續執行。”中國區總經理彙報。其實之前中國的法務部門向總部反映過這樣的擔憂,但沒有引起總部法務部門的足夠重視。
“除了馬上準備申請複議,其他的反製手段都應該齊頭並行,美國商務部也是時候把天華公司列入出口管製名單了,美國司法部也可以對天華做出刑事指控,這場法律戰該升級了。”LR的總法律顧問艾倫盛氣淩人地發表意見。
艾倫同時也是LR的高級副總裁和股東,職位與陸文雋相當,是個金發碧眼、高高瘦瘦的美國人,眼神異常犀利、鼻子尖尖的、表情冷漠、很少有笑容,是個強勢人物。他喜歡打法律戰,喜歡出擊,被業內稱為“好戰分子”。他曾經采用這套打法為LR公司開疆拓土,在政治立場上也是“鷹派”人物。
“我們以什麼理由來複議抗辯,成功概率有多大?之前不是肯定我們沒有侵權嗎?不是說都有授權嗎?難道是無效專利?”不等艾倫說完,陸天皓搶過話,“法院現在既然這麼裁定,肯定也是傾向於LR侵權成立,如果最終判決我們還是敗訴,那我們之前指控天華科技和新時代電子偷竊技術,豈不是被反打一巴掌?”陸天皓有些慍怒,說話的語速也很快。近兩年他對法務部的工作有些不滿,身為頂尖律師的弟弟也曾經提醒過他,他的這位法律總顧問剛愎自用,而且過於好鬥。
“在中國打官司能不能勝訴我們實在無法把握,所以我們之前才選擇在美國起訴……”
“在美國的訴訟你們就有把握嗎?是不是一定能勝訴?如果到時候我們主場作戰都失利的話,LR的臉麵何在?信譽何在?法務部門要踏踏實實地從法律問題上檢討,法律的歸法律,政府關係歸政府關係。製裁同樣是把雙刃劍,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明天你們幾個部門再好好分析一下。”陸天皓心裏窩了一團火,第二次搶了艾倫的話。
要製裁天華公司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以什麼為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