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夢
九年光陰,三進考場,直到弘治十二年(1499)三月,王守仁才終於考取了進士,這一年他已經二十八歲。由於某些原因,他未能獲得進翰林院繼續深造的機會,而是被打發到了工部實習。
工部負責各種工程建設,河渠維護,植樹造林。按照專製社會的習慣,工部雖然敬陪六部之末,卻是一個大有利潤可挖,大有油水可撈的部門。而對於一個一門心思求聖賢的王守仁來說,這些蠅頭小利根本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他恐怕是去錯了地方。
不過,朝廷分派的一項任務,卻讓他非常開心:維修威寧伯王越墓。
在明代近三百年曆史中,文官因為軍功而封伯的隻有三人,一是本書的主人公王守仁,二是平定麓川的靖遠伯王驥,三是收複河圈套的威寧伯王越。
喜歡兵法的王守仁,對王越的事跡也非常欣賞和欽佩。在山陰複習備考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王守仁讀書讀到半夜,看著昏暗的燈光,打著疲倦的哈欠,就要上床睡覺了。突然聽到了敲門聲。
“誰啊,門又沒關。”難道是妻子送夜宵來了?
門開了,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他白衣飄飄,很有古道仙骨。
更關鍵的是,他的手裏還拿著一把長劍,在昏暗的燈光下,寶劍放射出刺眼的光芒。王守仁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這位先生,我與你無冤無仇……”
“哈哈哈哈……”笑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非常震耳,“這位公子,你誤會了,我隻是想把家傳寶劍送給你……”
“送給我?”王守仁依然非常疑惑。
“聽說你兩次科舉都沒有考中,六年的時光就這樣蹉跎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六年,特別是在他年輕的時候……”
王守仁被說得不好意思了:“學生定當勤奮讀書,不負先生的期望!”
那人點點頭,將寶劍交給了王守仁:“年輕人,有緣再見!”
在燈光下,王守仁抽出寶劍,看著它在燈下放射的寒光,突然,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寶劍上赫然題著一行字:“威寧伯王越。”天呐,這個王越不是已經死了十多年了嗎,那我碰到的,難道是他的鬼魂?
王守仁一驚,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啊……”
他猛然驚醒,原來是自己讀書時睡著了,好在沒有打翻燭台,引發火災什麼的。身邊也並沒有那把寶劍,但那柄劍的樣子,他卻記憶猶新,無法忘記。
能為自己的偶像修建墓穴,王守仁當然非常開心。按說王越也是做過兵部尚書的高官,為什麼死後卻連個像樣的墓地都沒修呢?
要說這個威寧伯王越,也可以算是非常傳奇。當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取得了殿試資格。說是殿試,其實不過是在皇家的後花園進行。考場上他發揮正常,不慌不忙,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準備交卷之時,意外的事情卻發生了。
不知道從哪裏刮來了一陣大風,吹得這些考生睜不開眼睛。等王越同學緩過神來再看桌子時,急得都要跳起來。他的試卷給風刮走了。換了別人,隻能罵天天不應,罵地地無門了。但王越卻一點不生氣,而是果斷地向監考官要了一份新試卷,用一個人能夠達到的最快書寫速度奮筆疾書,爭分奪秒,雖然沒有寫完,但還是相當驚險地取得了進士資格,從此入朝為官。
如果這事算得上稀奇,那更讓人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麵。第二年,韓國使臣來到京城朝貢,帶來的禮物中居然有一份大明的殿試試卷,使臣甚至嚴肅地強調,這是他們的國王陛下親自拾到的,並交待一定要親手交給天朝皇帝。
皇帝打開試卷一看,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麵赫然寫著王越的名字。我暈,這不就是王越號稱被風刮到天上的考卷嗎?
經過了這個考卷門事件,王越的名聲大振。作為文官,他卻喜歡帶兵打仗,而且幾乎沒有嘗過敗跡。其中最顯赫的戰功,當屬用奇兵收複河套。占領了這片物產豐富的地域之後,蒙古人的日子就更加不好過,而大明的西部得以長期安定。王越不僅當上了兵部尚書,還受封威寧伯。
喜歡兵法的王守仁,崇拜王越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而當朝廷決定讓他主持維修威寧伯墓時,他的激動之情,更是無以言表,把這看成是與偶像親密接觸的大好機會。
督造陵墓的過程中,王守仁從不坐轎,而是選擇騎馬,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像王越一樣馳騁沙場。甚至有一次坐騎受了驚,把他摔得倒地吐血,他也依然不願意坐轎。
兵書不是白讀的,陣法也不是白看的,一個整修陵墓的小小工程,也被王守仁當做了指揮調度的大好機會。他天才地設計出了類似現代企業三班倒的工作模式,把手下的民工分為三批,讓這些人在同一段時間內,一批上班幹活,一批吃飯休息,一批睡覺。然後三批人按次序進行工作交接。這樣一來,就保證了整個工程的有序和高效。
休息時間,王守仁也不願意閑著,而是按照兵書上的布置,組織民工們演練“八陣圖”等陣法。因為他是京官,對待民工也不錯,這些老實厚道的人也願意配合,陣法演練的效果之好,甚至出乎了他的意料。年輕的王守仁不禁感慨,有京官的頭銜還真好辦事。
而且,他看到了一個個的普通人身上,那潛藏的巨大能量。這一點讓他印象深刻,也讓他受益終生。他的一生,創造了多次軍事奇跡,很多的部下,都是這樣沒有長期專業訓練的“民兵鄉勇”,而相對於朝廷的正規軍,他們的戰鬥力絲毫不落下風。他們身上展示出的血性和狠勁,更是正規軍根本無法匹敵的。
工程進行得很順利,效果讓王越的後人相當滿意,他們對王守仁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就拿出了大筆金銀珠寶作為酬謝。王守仁怎麼可能要呢,他要是收了,怎麼對得起自己做人的原則?他好說歹說,總算讓王家人收回了財物。這些人覺得不送點東西實在過意不去,就把傳家寶——王越當年的佩劍拿了出來。王守仁拉開劍鞘,不由得相當吃驚。
原來上麵刻的文字,居然和自己在夢中看到的完全一樣。看來,這真是王越要把寶劍送給自己,這把劍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收下了這把劍,似乎也就意味著年輕的工部實習生王守仁,將要走上他的前輩王越曾經走過的道路。
第二年,王守仁實習期滿,不過他沒有留在工部,而是被分配到了刑部雲南清吏司擔任六品主事。不過,這個崗位不需要他去昆明上班,而是留在京城,做整理卷宗文書一類的工作,也沒有什麼難度,對於王守仁來說,工作相當輕鬆,也不需要加班。這使得他有更多時間,繼續閱讀和領悟自己最喜歡的那些兵書陣法。
具體事務難做,空談道理容易。今天的企業領袖,最受不了新來的大學生談企業戰略,因為那是空談;過去的皇帝和閣老,也對新進官場的年輕人上治國的奏疏感到荒唐,認為這不過是紙上談兵。雖然孝宗皇帝精心打造自己的開明形象,經常鼓勵大臣上書言事,但官場的老油條們都知道,這不過是皇帝擺個親民的pose而已,認真,你就輸了!
剛剛在工部擔任見習職員的王守仁,按理說是不應該對國家大政方針建設說三道四的,但他卻不甘寂寞,洋洋灑灑地寫下了《陳言邊務疏》。
當然,在文章的開頭,他還是很有分寸地先謙虛了一下,證明自己不是書呆子,還知道職場中的高低貴賤:
新進小臣,何敢僭聞其事,以幹出位之誅?至於軍情之利害,事機之得失,苟有所見,是固芻蕘之所可進,卒伍之所得言者也,臣亦何為而不可之有?
隨後,他就迫不急待地提出了自己的八大主張:
一曰蓄材以備急;二曰舍短以用長;三曰簡師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嚴守以乘弊。
這八大主張,嚴格說來都是泛泛之言,流於空談,缺少精辟獨到的見解。如果十六歲的孩子寫出來,當然還會讓人小小吃驚,作為已經年近三十的成年人,就顯得不怎麼高明了。自以為見解獨特,說的不過是別人早就熟悉的東西。當然,這至少體現了王守仁為國分憂、不願虛度年華的責任感。同樣,以他工部小吏的卑微身份,這份上書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到達孝宗的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