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我的小說的讀者一定記得,我奶奶有兩大愛好,第一大愛好是看戲,第二大愛好就是愛認幹女兒。因為愛看戲,滿天津衛的角兒們都爭著請我奶奶去看他們的戲,天津各家大戲院,常年有我們老侯家的包廂,我還記得那時候一到了晚上,家裏人就忙著梳洗打扮,各房各院裏的奶奶、嬸嬸們都在一件一件在試衣服,一直到車子停到門口,也就是早到了開戲的時間了,奶奶、嬸嬸們才一個個地走出來,再一個個地登車,隨著我奶奶到戲院看戲去了。可是家裏人多,有人愛看文戲,有人愛看武戲,而我們幾個小哥兒,就隻愛看孫悟空、黃天霸的戲。這樣奶奶就發下話來說,凡是愛看“苦戲”的,就跟著她到中國大戲院去掉眼淚兒,男人們去大舞台,今天報來的戲碼是《二進宮》,幾個小哥兒,由吳三代把他們送到天華景,那裏今天演《大鬧天宮》。
呼喇喇,侯家大院立馬就空下來了,我奶奶帶著我的芸姑媽到中國大戲院去了,東院、南院裏的幾個叔叔,說是去大舞台看《二進宮》,其實他們另有二進宮的地方好去。我們幾個小哥兒,就被我們的吳三爺爺送到天華景去了。待我們來到天華景戲院的時候,天華景戲院的經理正在戲院門口等著我奶奶呢,遠遠地就聽見車裏嘰嘰咯咯地又喊又叫,天華景的經理就知道今天的事麻煩了,立馬,他吩咐一個夥計專門把我們幾個看住了,還送來了好多的瓜子,水果,唯恐我們在包廂裏來個大鬧天華景。
除了愛看戲,愛認幹女兒之外,我奶奶還有一種愛好為外人所不知道,那就是她寵愛著兩個丫頭,一個是桃兒,另一個就是杏兒。
自然,桃兒、杏兒兩個人都是有來路的,我們家的規矩,不收不知底細的丫環,諸位看過不少揭發罪行的小說,說那些大戶人家隻要花幾個小錢,就能買下一個女孩兒,帶到家裏,就做使女。自然這樣的使女都受盡了折磨、羞辱,有的死在了主子的手下,有的就反抗,一把火,把主子的罪惡之家給燒了。我們家的老祖宗怕出這種事,所以從多少輩之前,就立下了規矩,各房各院裏的丫環,隻能有兩個來處,一種是從娘家帶過來的,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陪房丫頭,第二種則是本宅本院老傭人的孩子,她們或是老爹出府了,或者是老娘一起帶進到府裏來的,這樣才有資格做各房裏的丫頭。
桃兒的奶奶,是我奶奶嫁到侯姓人家來的時候,從她的娘家帶過來的陪房丫頭,桃兒的奶奶自然早就過世了,她母親不在我們家做幫工,後來,過了好多年,桃兒的母親到我們家來看我奶奶,說到她如今有一個女兒,也是在家裏吃閑飯。“鄉下的情形,老祖宗是不知道,多一張嘴,也是養活不起的。”自然她說的有些誇大,鄉下人從女孩兒一生下來,就不把她們看做是自家人,總說是白養著女孩兒,來日總要做外姓人的。家裏的那些糧食,是隻給男人們吃的。所以,桃兒她娘就想把桃兒送到我們家來做活。
這樣,我奶奶就把桃兒收下了。
杏兒據說是我們家一位老表親家的孩子,她的父親不上進,染了一身的壞毛病,吃喝嫖賭,無惡不做,杏兒的母親怕她的男人在孩子身上打不是人的主意,一天,就把杏兒帶到我們家來,央求我奶奶把她的女兒收下。“老祖宗,你老就當是收下一隻貓兒、狗兒,吃剩下、穿剩下的給她,就是她的福份了。”說著,杏兒的母親就給我奶奶跪下了,我奶奶是一個佛心老奶奶,看著這樣的情形,你說她能再讓杏兒她娘把杏兒領走嗎?
杏兒進了侯家大院,沒多久時間,她老爹就去世了,多少年的時光過去,她母親也沒了消息,有人說是跟上人家改嫁走了。這樣,杏兒除了侯家大院之外,就再也沒有依靠了。
說到這裏,摸摸屁股,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坐在哪家的板凳上了。怎麼人家的女孩兒,都是買來的、搶來的、霸占來的,怎麼你就往你們家的臉上貼金呢?這叫塗脂抹粉,果然是孝子賢孫。不過,你若說我是孝子賢孫,那可是大錯特錯了。侯姓人家的男子,除了那幾個沒出息的之外,還真沒有人把祖上留下來的財產看得有多麼重要,不光沒有想分家,而且還一個個地往外“跑”,隻留下了幾個孽障守著家產坐吃山空。到最後樹倒猢猻散的時候,各房各院的爺們倒是也分了點房產,不過,到那時侯家大院早已經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就是分到一所宅院,也就是一處破房子罷了,連修房的錢都沒有,南院的那所大宅院,隻賣了5千元,沒過兩年,也花光了。
所以,我如實地把桃兒、杏兒的來曆做些交代,絕不是我要塗脂抹粉。讀者諸君無妨設想一下,如果桃兒、杏兒兩個女孩兒,一個是我爺爺帶兵打仗時搶來的,一個是我老爸和人家賭錢時贏來的,你說說,我還寫這篇小說做什麼呢?那就寫《罪惡之家》好了。
為什麼我奶奶要把桃兒、杏兒收下來,還當做是金枝玉葉女兒般地養起來,這裏麵有分教:
象侯家大院這樣的地方,如何就看出日月興旺了呢?男孩子們學規矩、上學,他們整天整日地在書房裏呆著,而且一群禿小子,那是不能拿他們當花兒朵兒般地養著的。各房各院裏的女兒們呢?也要學女紅,家裏也有學館,更不能在院裏玩耍,所以,一戶人家的興旺,看的就是各房各院裏的丫環。這樣,各房各院裏的奶奶們就都比著寵愛丫環,看著丫環們一個個花兒一般地在院裏出來進去,就象演戲一樣,顯得日月就紅火。至於丫環們自己,她們也知道自己在院裏的地位,於是她們也就使出全身的解數來打扮自己。當然,這裏麵有許多規矩,先說穿衣,可以穿綢,不可穿緞,穿綢求的是鮮麗,穿緞是一種尊貴。頭上可以戴花,耳上可以戴耳環,但不可以戴鏈,不可以戴鎖,項鏈,那是主人家的小姐才可以戴的首飾,鎖,更是一種身價的象征,丫環戴鎖,那就是奴欺主了。還有丫環們可以戴鐲,不許戴戒,手鐲,也隻許戴玉手鐲,最多可以戴銀手鐲,不許戴金手鐲。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區別,如此,也就難怪瘋婆子進到侯家大院來,錯把兩個丫環當做是小姐了。
桃兒、杏兒在我奶奶房裏,沒有多少事情好做,主要的任務,就是在我奶奶出來進去的時候,她兩個一左一右地攙扶,其實我奶奶硬郎著呢,用不著她們攙扶,要的就是一個氣派麼,有兩個如花似玉的丫環走在身邊,自己就覺著賽架雲似的,老祖宗麼,不就是活神仙嗎?
說到做活,那實在是輕體力,比我在農場時幹活的時候,絕對不一樣。本來,我奶奶房裏就沒有多少活好做,洗衣服,有院裏的婆子,燒飯,有大廚房,送水,也有貼身的女傭,她們兩個就是一對擺設。桃兒負責給我奶奶看茶,我奶奶用茶,和我爺爺用的茶不一樣,我爺爺喝碧螺春,我奶奶喝烏龍,烏龍茶頭一衝沒有味道,湯陳了就變黑,喝著也沒有味道,所以,侍候我奶奶用茶,是一門功夫。到後來,我奶奶把桃兒、杏兒派到我母親房裏去的時候,好長時間覺得不方便,就是因為身邊侍候她用茶的人走了。
杏兒呢,她倒是一個重勞力了,她負責給我奶奶捶腿,我奶奶看戲回來腰酸背疼,這時候杏兒就給我奶奶捶腿捶背。看過《紅樓夢》裏金釧給王夫人捶腿的那一章嗎?我奶奶躺在床上,杏兒坐在她的身邊,給她捶腿。金釧太放肆,給王夫人捶腿的時候和賈寶玉找樂,結果挨了王夫人一耳光,為此,她一口氣沒出,就跳井尋了短見,杏兒給我奶奶捶腿不和我們說話,見到我們進到奶奶房裏來了,她還遠遠地向我們做著手勢,告訴我們奶奶睡下了,別來搗亂。
桃兒、杏兒很得我奶奶的寵愛,我們也不把她兩個人當傭人看,現在回想進來,我好象從來也沒歧視過她們,相反,倒是我從心裏早就把她兩個看做是朋友和親人了。小時候,我最笨,我記得桃兒的毽子踢得好,一連能踢到四、五百,而且還會轉著身子踢,看得真讓人生氣。我呢,生性愚頑,連兩個都踢不來,這樣,一生氣,我就把桃兒的毽子扔到房頂上去了,好在人家桃兒不理我,過幾天,桃兒又做成了一隻新毽子,踢得更是好看,當然,一不小心,又被我扔到房頂上去了。杏兒會“撿子兒”,把十幾顆杏核兒撒在地上,又一隻隻拋到半空,再把地上的杏核兒撿起來,看她一雙小手飛也似地又拋又撿,實在也是讓人生氣,當然,過不了多久,這十幾顆杏核兒,也被我拋到房頂上去了。有時,我爺爺就站在院裏問:“這房頂上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呀?”吳三代自然不會說我的壞話,他讓人爬上房去掃幹淨也就是了。
本來,桃兒、杏兒在我奶奶房裏過的日子滿好,隻是後來侯家大院裏進行了一次人事調整,這一下,桃兒、杏兒的輕閑日子就過不成了。
我母親嫁到侯姓人家來的時候,是1歲,她從馬家帶過來一個陪房大丫頭,名字叫勤姑,勤姑比我母親小5歲,那一年她隻有16歲。勤姑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好姑娘,我母親把她看得和自己的親姐妹一樣,我母親在馬家書館裏讀書,勤姑就在書館裏做些雜活,所以,我母親有多大的學問,勤姑也有多大的學問。隻是勤姑隨著我母親進到我們家來不久,我母親就把她送到我芸姑媽房裏去了。這裏麵有一段過程,不說說,讀者就不明白。
我外婆家,在天津衛算得上是大戶人家了,家裏專門為女孩子立了學館,請來老師給家裏的女兒上課。可是馬家隻有兩個女兒,請一位先生來講課,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於是馬家的老太太就找到我們家來,請我的芸姑媽到馬家學館去陪我母親一起讀書,從此,我的芸姑媽就做了我母親的同學。我母親的名字叫馬景福,我芸姑媽的名字叫侯芸之,那時候,還沒給我母親提親,我母親和我的芸姑媽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的芸姑媽身體不好,到我母親嫁到我們家來的時候,芸姑媽已經是久病不起了,我芸姑媽得病之後,我母親常到我們家來看我芸姑媽,每到馬家有人從南邊回來的時候,無論馬家的人從南方帶回來什麼東西,我母親都要給我的芸姑媽送過一份來。就是在這時候我母親在芸姑媽的房裏認識了我老爸,那時候我老爸很可愛,我母親就悄悄地對我老爸有了一點好感,據勤姑後來對我們說,我母親在馬家的時候,無論誰來提親,她都是回答一句話:“你們誰看著這個人好,你們自己就嫁給他好了,幹嘛要來問我?”隻有在有人提到要和侯家的大公子做親的時候,我母親沒說這句話。這樣,我母親才嫁到了侯姓人家來,做了侯姓人家的長門長媳。
我母親和我老爸既是青梅竹馬,也是一見鐘情。
自然,這些事全都是後來我芸姑媽對我和我哥哥說的,芸姑媽極是驕傲地告訴哥哥和我:“你父親年輕的時候,那才是才貌出眾呢;否則憑人家馬家的二小姐,怎麼會嫁到咱們家來呢?”
把馬家的二小姐娶過門來做自己的大兒媳婦兒,我奶奶早就有這種想法,可是和我爺爺一說,我爺爺當即就對我奶奶說:“那怎麼說得出呢?門不當戶不對,人家馬家會說咱們是想高攀人家的。”確確實實,人家馬家雖然到了我外公這一輩上經商做了商賈,可是人家馬家祖輩上出過大官,那是在朝廷裏有過功名的人家,直到如今,人家馬家的大門外,還有停轎的石坪和栓馬有石樁;而我們家再有錢,也沒有人家馬家的那種勢派,人家馬家何以會和一個暴發戶人家的小哥成親呢?
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合該我老爸有這等造化:
和每年一樣,每到年頭將近,我們家就忙了起來;過年有什麼好忙的,一切都由大帳房操持,不就是一個花錢嗎?該買什麼東西,他們自然知道,連一句話也不用說,到時候用什麼東西,隻要一伸手就行了,你就隻等著過年吧。確確實實,過年對於侯家大院來說,是沒有什麼事情好做的,男人們準備放燈、放炮;女人們準備戴花、走親戚,侯家大院裏的人,過年就是一個玩字。那麼又是什麼事情要侯家大院裏的男人們忙錄呢?說出來諸君也許想不到,年頭將近,侯家大院裏的男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就隻是為了一件事,受禮。
從臘月二十三那一天開始,到侯家大院來送禮的人就排滿了街,侯家大院門外總停著車子、轎子,侯家大院門洞裏的長板凳上,總坐著隨主家送禮來的傭人。為什麼他們不進到院裏來呢?規矩,內宅不得擅入,無論誰家、也無論是什麼地方來人送禮,東西自然要由傭人擔著,但到了侯家大院,送禮來的主人進到內宅,而擔東西的傭人,就隻能坐在門洞裏的長板凳上等著主人出來。送禮的人走進院子,看身份高低,有頭有臉的,由我爺爺出來接待,輩份低些的,由我老爸出來接待,等而下之的人,就由我的叔叔出來接見了。也就是說上幾句客套話,然後送人出去的時候,再說上一句:“感謝府上一片厚意,過年之後,我等自會到府上叩拜令尊大人去的。”然後把東西收下,進到後院來,告訴我爺爺什麼什麼人送什麼什麼東西來了,我爺爺說聲“知道了”,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為什麼那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給我們家送禮?不知道。一定有原因唄,怎麼現在就沒有人給我送禮呢?每到過年,連蔥呀蒜呀地都要自己花錢買,少買一樣,到了除夕夜,也是沒的用。而那時候的侯家大院卻不是這樣,幾乎所有過年的東西都是人家送來的,有時候看見什麼新鮮東西,全家上下人等還要好想一陣,才能想起來這東西是誰送來的。你說說,你送的東西,人家根本就沒記住,這份心意不就算是泡湯了嗎?可是許他把你忘了,不許你不送,萬一到了年關,侯老太爺想看看禮簿,一看這個哥們兒今年沒送禮,侯老太爺一生氣,你說說下一年他的日子能好過得了嗎?
隻是話又說回來了,給你們老侯家送這麼多的禮,你們用得了嗎?當然用不了,光是送來的暹羅國大米,就夠我們全家吃一年的,再至於其它東西,那就更不計其數了。用不了怎麼辦?那就再送給別人吧。有的地方,派上個人送去就是了,這一切就全由吳三代操持,全都是些遠親,把東西送到就行,沒有什麼規矩禮法的。但也有的地方,送禮的時候要跟上一個人,有時候還要跟上一號人物,什麼地方要跟人,又什麼地方要跟上一號人物?馬家。給馬家送東西,就是我老爸親自出馬的。
據母親說,那一年,我老爸給馬家送去的年禮,隻有兩樣東西,一樣是日本北海道的大螃蟹,另一樣是爪蛙國出產的南洋木瓜。日本國北海道的大螃蟹,比咱們中國的螃蟹大兩倍,每一隻就有一斤重,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大,因為螃蟹這東西一離開海水就要死,所以北海道的螃蟹送到我們家來的時候,全要帶著海水,一隻大鐵箱,裏麵有海水,還有泥巴,幾隻活螃蟹養在裏麵,從日本到中國,輪船要走三天三夜,螃蟹在裏麵一點委屈沒受,平平安安地到了中國;這才到了它的大限之期,隨之,它就要改變顏色、煮熟給人下酒了。
再說到南洋木瓜,那就更是一種稀罕物什了,這種瓜產於爪蛙國,吃起來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實在也沒有什麼味道;但是這種瓜極香,放在屋裏,那才是滿室生香呢。過去這是爪蛙國給朝廷進貢的,如今不是皇上沒有了嗎?再有人把這種東西從爪蛙國帶到中國來,自然就要送到足以代替皇上的人家去了。在這些足要代替皇上的人家之中,就有我們侯姓人家。所以,就是到了現在,知道有南洋木瓜這種東西的人家也不多,而知道用南洋木瓜薰屋子的人家,那就更少了。
到了年關將近的時候,我們受了這許多禮,自然我們家也要想到我們欠著誰家的情?想來想去,不欠任何人的情,這天底下的人全都是欠著我們家的情,全是天下人負我,而我,是不負天下人的。這點和曹阿瞞就不一樣,他是寧負天下人,而不許天下人負他,若不他怎麼就留下了千古的罵名呢?
隻是,難道我們家就誰的情也不欠嗎,又想了一陣子,說是欠著一戶人家的情。欠著誰家的情?欠著馬家的情。我們家的芸姑娘在人家馬家的書館裏讀書,說是陪著人家的小姐讀書,可也是咱們家的孩子長知識呀。人家馬家請我們家的女孩子到人家那裏去讀書,茶呀水呀地照應著,一年一個錢也不要,趕上天氣不好,人家還留下我們姑娘用飯,馬家二小姐有了什麼稀罕物件,還給我們芸姑媽送過來,人家憑什麼就對我們這樣好?不就是一份情意嗎?這樣,我們侯姓人家就欠著馬家的情意了。欠著情意好辦,到了年關送上一份厚禮也就是了。於是我奶奶從人家給我們送來的禮品中選了日本北海道螃蟹和南洋木瓜丙兩樣禮品,由我老爸護著,送到了馬家。
這樣,選中了四個傭人,兩個人一抬禮,由我老爸親自護送,赫赫然地就到了馬家,這時馬二爺已經親自站到了大門外,隻等著迎接我老爸來了。馬二爺怎麼知道我老爸會到他們府上來送禮?事前就知會了,先送來了帖子,由我爺爺出麵具名:“年關將近,諸事纏身,不得親自到府上拜謝,如是,隻得派我家長子茹之於明日午時到府上問安。等等等等。”下麵的署名是侯晉泰,也就是我爺爺的大名。
車子到了馬家門口,我老爸從車子上走下來,那勁頭子可就是不一般了。別看我老爸那年隻有二十歲,可是他老先生見過的世麵,那是那時候的年青人誰也比不了的。我老爸到過日本,還和他的教習們到英國去考察過英國海軍,那種大場麵,一般的人見了是要腿肚子轉筋的。可是我老爸見過,還沒轉筋,你就說說他是個何等的人物吧。
未登上馬家大院的高台階之前,我老爸走下車來,先正了正長衫,再正正了禮帽,這時,隻見他挺起胸,抬起頭,高抬腿,走戲步,一步三搖地就向著馬家大院走過來了。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正在看著我老爸的馬家老太爺,一看見我老爸的勁頭子,當即就暗自吃了一驚,果然是富貴子弟,你瞅瞅人家這份做派,滿天津衛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上前迎接,馬二爺走下台階來;這時我老爸更是一步走上前去,向著馬二爺就是一個鞠躬禮:“晚生侯茹之,恭問馬老太爺安好。”一板一眼,吐字清楚,一點害羞的神色也沒有,就和在自己家裏一樣。“唉喲,這位是侯府上的大公子吧?老朽我恭候多時了。”說著,馬二爺就把我老爸迎到院裏去了。
聽說三井侯家的大公子送年禮來了,馬二奶奶也從內宅裏走了出來。由丫環們攙著,走進大花廳,馬二奶奶正看見我老爸和馬二爺說話。一下,馬二奶奶就怔住了,唉呀,這小哥好俊呀!這幾年光看見侯家的大小姐侯芸之到馬家來,這位小姐花如容來貌如月,人人全說侯家的大小姐長得好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侯家的大公子長得比他妹妹還要好看。侯家的大公子今天穿著一件杏色的長衫,外罩一件褐色馬褂,足登禮服呢布鞋,那才真是一品的容貌,一品的打扮,看著就象是一朵花兒一般。再加上侯家大公子今天滿臉的精神,細細的皮膚,一雙大眼睛烏亮溜圓,越看越是一個小俊哥,就是宋玉、張君瑞,也不過就是如此罷了。
“這位是伯母大人吧。”見到馬二奶奶走進大花廳,我老爸當即站起了身來,向著馬二奶奶又是行了一個大禮,然後這才向著馬二奶奶說道:“家慈吩咐一定要到伯母麵前致謝的,我家小妹在府上讀書,真不知給府上添了多少麻煩呢,承蒙伯母錯愛,我家小妹已是多有長進了。”
“唉呀,侯公子這是說到什麼地方去了,侯家大小姐,那是我們請都請不到的呀,府上老人肯屈尊讓女兒到我們這樣的平常人家來陪我們二女兒讀書,我們才不知應該如何感謝才是呢。”說著,馬二奶奶就向著我老爸還了一個禮。
本來象這類送年禮的事,也就是進到府裏說上兩句話,就應該告辭出來的,可是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今天我老爸興致極好,他竟一屁股坐下來,不肯走了。天南海北,他就向著馬二爺吹了起來,從日本國的櫻花、到英國人的紳士風度,所見所聞,侯茹之說了個天花亂墜;一直聽得馬二爺和馬二奶奶忘了現在是什麼時間。說著說著已經是快到吃飯的時間了,這時候我老爸才想起要告辭回家,你想想,人家馬家能放我老爸回家嗎?
馬二奶奶吩咐,給賞錢,打發侯府上隨來的人回府,侯家大公子就留下用飯了,酒席擺好,馬家就把自己家裏的人請出來,陪著侯家大公子用餐。
馬家更是一個維新的人家,有客人來,也是不分什麼男賓女賓,家裏人一律出來用餐的。這樣,馬二爺和馬二奶奶坐正座,我老爸坐在他們兩位的下手,再下麵,就是我未來的母親和她的弟弟妹妹們了。看見我母親在座,我老爸一點也不覺難為情,大大方方地又是說話、又是吃飯,那種自然神態,就和在自己家裏和我芸姑媽說話一樣。就為了這一點,據我母親後來對我們說,我外公簡直就被我老爸征服了。因為就在我老爸到我外婆家送禮之前不久,我的大姨夫也到馬家送年禮來了,已經是成家的人了,又是姐丈,見到我母親應該不至於再害羞了。可是,當我母親出來和這位姐丈說話的時候,人家這位小哥竟羞得幾乎無地自容。你羞個什麼勁呢?不是女孩子才害羞了嗎?其實不是,中國的男人比女人還害羞,大多數中國男人看見女人就和看見老虎一樣,活賽是女人會吃他們似的。
而我老爸就不這樣,和我母親坐在餐桌上,人家是泰然自若,一點也不覺得拘束,而且看著我母親不好意思說話,我老爸還先和我母親說話:“聽我家小妹說,二小姐於詩詞上很有造詣,更是於律詩上獨有喜愛。”
“快別說了,還不全都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也就是一種消磨罷了。”我母親自然不好意思說自己的學問比我老爸大,所以她也就不想和我老爸探討什麼律詩絕句呀什麼的。
“中國的女才子,可惜全被埋沒了,也隻有到了李清照,才算是留下了詩名,如果她也隻是說自己是寫著消靡磨時間的,那豈不也是要付之東流了嗎?為什麼男人們無論寫的什麼破詩、破文章,都可以拿出去刻書傳世,而女才子們寫的那些美文卻隻能藏在深閨裏呢?可惜我家小妹不諳詩詞,如果她也象馬二小姐這樣寫下了這許多詩詞,我一定要把這些詩詞拿到外麵刻成書的,我想那一定會使世人為之震驚的呢。”
“侯公子快不要誇她了,就是如此她也是自以為不可一世了呢。”聽我老爸說到這裏,我的外婆插言對我老爸說著,“平時,無論說起誰的文章,景福都說是平庸之作,這天下真是沒有她看中的人了。”
“娘!”我母親聽著,嗔怪地打斷了我外婆的話,到這時,我外婆也發覺自己說的話有不當之處了,於是立即又給我老爸挾菜、讓酒,這才打破了尬尷局麵。
據我母親後來對我們說,我老爸一走,馬二爺就大聲地說了起來:“這才是才子呢!你瞧瞧人家是多大方,我就看不起那種妞妮作態的人,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一點男子氣概,說話鶯聲細語,走路慢慢悠悠,看著就沒出息。你瞧瞧人家侯府裏的大公子,學識、見地、談吐、神態,樣樣都是大人物的樣子,滿天津衛,我也沒有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景福,這門親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可是替你定下來了。”
話題一轉,馬二爺說到了女兒的婚事,這次我母親沒說:“你們誰看著好,誰就嫁過去和他過好了。”她隻是臉一紅,隨之,就羞得跑回自己房去了。
…………
如此這般,這位馬家的二小姐,就點頭答應了這門親事。
母親成親的那一天,據我母親後來對我們說,從走下花轎,到走進正廳,一路上,我母親就是在鮮花上走著,紅地毯上鋪上了一層鮮花,我母親的繡花鞋的鞋底兒,都被花瓣兒染紅了。走過一條長路,走進到正堂裏,拜天地,這時,我爺爺陪著送親來的我舅舅一起來到正廳,把閑雜人等關在門外,隻留下唱禮的“大事全”,一叩首,三叩首,再叩首,一個一個地拜過之後,新郎倌在前,新娘子在後,兩個人牽著一條紅綢子,一步一步地向他們的洞房走去,走進洞房,新郎倌要把新娘子頭上的蓋紗揭下來,這時,那些由父母包辦的雙方新人,才第一次看到自己未來的伴侶是個什麼長相,是俊、是醜,那已是由不得自己了。
本來,新郎倌和新娘子進到洞房之後,要有一個人在洞房門外敲三下鼓,也就是隻給你三秒鐘的時間,怕的是兩個人在房裏有什麼動作,新郎倌罵他的新媳婦兒長相醜,倆人罵了起來,“你德行好!”這場事就不好交代了。所以隻給新人留三秒鐘的時間,把蓋紗揭下來,新郎倌就要出來,這時,鬧新房的人們立即湧進去,一場熱鬧也就要開始了。
而恰恰是在此時,我老爸和我母親才給侯家大院留下了一段佳話:
我老爸和我母親走進洞房之後,外麵也敲過了三聲鼓,可是直到第三聲鼓過之後,洞房的門也還是沒有打開,人們等了好長的時間,也不見有什麼動靜,我奶奶已經有些著急了,怎麼孩子們這樣不懂道理,哪裏有在洞房裏耽誤這麼久時間的?可是她不知道洞房裏發生的事情,她若是知道了,她也就不著急了。
也是我老爸太淘氣,他拿起那根檀香木的木棍,才把我母親頭上的蓋紗揭下來,我母親沒有抬頭,這時扒在窗外的我六叔萌之就聽我老爸湊到我母親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我老爸向著我母親說道:“景福,我可把你娶過來了,你真好看。”說罷,冷不防,我老爸還在我母親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而且,我的六叔萌之聽得清清楚楚,“吮”地一聲,特響。
按照傳統的正規程序,這些小動作都是沒有安排的,這純屬我老爸的即興表演,我母親也是沒有一點精神準備,否則她也不會一伸手就把我老爸推出去好遠。誰想到我母親還真有一把子力氣,這一推,就把我老爸推得坐到他背後的太師椅子上了,我母親也發覺自己推人的力氣太大了一點,可是也沒向我老爸道歉,誰讓你等不及呢,有什麼話,還愁沒有時間說嗎?,幹嘛非得這個時候說。這時,三聲鼓早就響過了,可是我老爸還在椅子上歪著呢。
忙著,我母親掏出來帕子,在自己的臉頰上拭著,我老爸也忙著從太師椅子上站起來,偏偏這時,我老爸頭上戴的那頂新郎倌的烏紗帽又掉在了地上,他又忙著把帽子拾起來,還要再把帽子戴好,你說說,光三聲鼓的時間夠用嗎?
足足過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我老爸還沒把他的那頂帽子戴好,這時候,我母親著急了,她搖著拳頭、小聲地向我老爸說道:“你還不快去開門!”說罷,我母親就忙著低下了頭,隻等著鬧新房的人們湧進來了。
洞房的房門一開,我的六叔萌之一步就闖了進去,他一把就抓住了我老爸的胳膊:“大哥,你剛才要房裏做什麼來了?”當即,我的六叔萌之就把他聽到的一切當眾做了揭發,直羞得我母親連眼淚兒都湧出來了。
我母親出嫁的那天,坐的是南繡的花轎,這自然就不必細說了;而在我母親的花轎後麵,還跟著一抬小藍布轎,這抬小藍布轎裏,坐的就是我母親的陪房丫頭--勤姑,從此,勤姑就隨著我母親一起進到侯家大院裏來了。隻是,勤姑雖然進了侯家大院,可是勤姑還是馬家的人,侯姓人家大帳房裏,沒有勤姑的開銷,勤姑從馬家領份錢,這也就是說,勤姑的編製仍然在馬姓人家那邊,她是到侯姓人家侍候馬家小姐來的。這種身份類如後來的“借調”。
得知勤姑將做為我母親的陪房丫頭到侯家大院來,最高興的人是我的芸姑媽。芸姑媽有病,一個人在房裏寂寞,我的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每天要上學讀書,他們也沒有時間到我芸姑媽房裏來和她說話;芸姑媽陪我母親在馬家書館裏讀書的時候,就和勤姑要好,這一下勤姑到我們家來,再也不走了,就有了陪芸姑媽說話的人了。而且,最最重要,為了給我芸姑媽調養身體,馬家還常常送來從南方帶來的名貴藥材,將這些藥材煮成湯劑,還有極複雜的過程;在馬家的時候,勤姑就侍候馬家的老太太用這種藥湯,到了侯家大院,侍候芸姑媽用這種藥,那是非勤姑莫屬了。
我母親猜中了芸姑媽的心思,於是就在進門的第二個月,帶著勤姑來到了我奶奶的房裏,說過了一些家常話之後,我母親就對我奶奶說:“知道婆婆房裏的事情多,我又不能時時過來侍奉,若是婆婆不嫌棄,那就讓勤姑過到婆婆房裏做些粗活吧。”我奶奶一聽,心裏就樂了,這新過門的兒媳婦兒真是善解人意,早在我母親過門之前,我奶奶就有了這個打算,隻等著我母親過門之後,找個機會向我母親說。我奶奶還正愁著找不到藉口呢,倒是我母親先把勤姑送到我奶奶房裏來了,這不是正中下懷嗎?
這時候,就要向讀者諸君做一些交代了,明明是我母親要把勤姑送到我芸姑媽房裏去,怎麼我母親就把勤姑送到我奶奶房裏來了呢?這就是規矩,給我芸姑媽房裏派人,那是我奶奶的權力,一個新過門的嫂嫂,怎麼能夠把自己的陪房丫頭派到小姑的房裏去呢?你想監視小姑、往她身邊派特務呀!所以,我母親一定要先把勤姑送到我奶奶的房裏,然後我奶奶自然就把勤姑派到我芸姑媽的房裏去了。
果然如此,勤姑才在我奶奶的房裏呆了三天,隨後,我奶奶就發下話來,讓勤姑到我芸姑媽房裏去了。勤姑到了芸姑媽的房裏,一是專門侍候她用藥,二是陪她說話,才過了一個月,芸姑媽的身體就漸漸的好轉了。
把勤姑送到芸姑媽的房裏去,我母親房裏就沒有人了。這時候我奶奶一高興,就對我母親說,把桃兒、杏兒派到你房裏去吧。
就這樣,我母親用一個勤姑,換來了桃兒、杏兒,芸姑媽房裏有人陪著說話了,我母親身邊也有了奶奶房裏的人,皆大歡喜,侯家大院裏就出現了一個新格局。
桃兒、杏兒來到我母親房裏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母親把從馬家帶過來的一種絲綢,拿出來給她兩個人每人做了一件新衣,給桃兒做的是一件粉色的半長衫,給杏兒做的是一件耦色的半長衫,她兩個人穿著新少奶奶給做的新衣回到我奶奶房裏來的時候,連我奶奶都說:“你瞧,隻幾天的功夫,兩個孩子就出息了。”
桃兒、杏兒自然是兩個伶俐的孩子,沒過多少時間,她兩個就成了我母親的貼心人,她兩個不光是在我母親房裏做事,更重要的是她兩個成了我母親的耳朵和眼睛,她們每天把從各房各院裏聽到的消息向我母親傳告;而我母親房裏的事,她們一點也不向我奶奶房裏傳,她兩個人成了我母親的親兵。
那一天,我母親過生日,正院裏自然是安排了好大的排場,除了沒有堂會之外,也算得是夠規格的了。從前院裏辭謝過婆婆之後,我母親回到二進院來,這時就隻見桃兒、杏兒早迎在院裏,一左一右地就攙著我母親往房裏走。還沒有走近房門,桃兒就對我母親說:“奶奶可要當心,姑姑、叔叔們早在房裏又備下酒,說是要給奶奶賀壽呢。”
我母親早料到小叔、小姑會到自己房裏來賀壽的,她也沒有說什麼,就跟著桃兒、杏兒往房裏走,才走到門檻處,這時杏兒又小聲對我母親說:“叔叔、姑姑敬奶奶的酒,我自然要先替奶奶接過來的,凡是我送到奶奶手裏的酒,奶奶隻管喝就是,不過也要做出喝酒的表示。”
我母親當然明白這是桃兒、杏兒在給自己出謀劃策,好抵擋弟弟妹妹的敬酒大戰。果然,走進房裏一看,我母親大吃一驚,屋裏滿滿地早就坐下了七、八個人。我老爸自然早就被他的弟弟攏到房裏來了,挨著我老爸坐著的是我的芸姑媽。芸姑媽身後站著勤姑,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分坐在我老爸和我芸姑媽的下手,此外還有一個人,宋燕芳,我奶奶最寵愛的幹女兒,也就是後來和我老爸混到一起的那位“小的兒”--我們的姨娘。
宋燕芳這孩子很苦,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從南方來到天津做藝,又不願意拜門子,就投靠到了侯姓人家的名下。所謂的拜門子,就是拜一個天津惡霸做靠山,否則你就休想在天津立足。而人們全都知道,一個女藝人,拜一個青皮做靠山,其實就是要拿自己的身子做晉見禮。宋燕芳是一個有誌氣的孩子,她打聽到天津衛有一位侯老太太最威風,無論什麼青皮混混,全都不敢惹這位老祖宗。一次我奶奶到中國大戲院來看宋燕芳的戲,就在上裝之前,宋燕芳來到我奶奶的包廂裏給我奶奶請安,我奶奶隻說了一句“這閨女真是招人喜愛。”立即,宋燕芳就跪在了我奶奶的麵前,一聲“娘”,就算認下我奶奶做幹娘了。
我奶奶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威風?我們家有勢力,早以先的勢力就不說了,如今我爺爺是天津美孚油行的中國掌櫃,背後有美國的勢力,其實我爺爺腰裏也沒別著盒子炮,可是天津衛無論誰家想和美孚做生意,我爺爺不點頭,他就做不成。青皮混混們當然不和美孚做生意,可是和美孚做生意的人全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樣,在天津衛,我爺爺有什麼事,一句話,連市長大人都得乖乖地給辦。如此,你說,那些青皮混混還敢惹我奶奶嗎?
果然宋燕芳這道門坎走得對,自從我奶奶認下宋燕芳做幹女兒之後,宋燕芳在天津唱戲,再沒有人搗亂了。各位先生,你們是不知道天津爺們兒在戲院裏搗亂是多有本事了,有一年譚富英老板在天津唱《四郎探母》,一聲“叫小番”才唱完,立馬台下就站起來一位爺,這位爺嘴裏叼著一隻銅哨兒,“嘟--”地一下,他就狠狠地吹了一聲,哨聲才落,又隻見這位爺站了起來,他向著台上的譚富英老板就喊了一聲:“不夠調。”隨後,這位爺就揚長而去了。
莫看譚富英老板唱戲有人敢出來搗亂,可是宋燕芳唱戲人們都得乖乖地聽,假使有個什麼人不長眼,敢出來和宋燕芳搗亂,宋燕芳到我奶奶跟前一告狀,我奶奶當即就把曾延毅叫到家來,當麵就敢向他問道:“你管的天津衛,還有點規矩沒有了?”曾延毅是天津警察局長,大家都叫他曾局長,我奶奶發下的話,他不敢不辦,立馬,把那個搗亂的人查出來,抓到警察局去,一頓臭揍,下次他再也不和宋燕芳搗亂了。
宋燕芳在我奶奶的幹女兒中最得寵愛,她也會來事,就時時地往侯家大院跑,到了如今,她已經就和侯家大院裏的人一樣了。我母親成親的第三天,“認大小”,在全家人一起和大少奶奶分過“大小”之後,宋燕芳一骨碌就跪了我母親的麵前,張口就喊了一聲“嫂嫂”,我母親毫無準備,嚇得打了一個冷戰,幸虧還是勤姑心眼靈,她立馬就衝著宋燕芳說道:“這位是幹姑奶奶吧?”這樣,我母親也就算把這個妹妹認下了。
今天,我母親的壽日,她自然要擠來賀壽了,而且,早在我母親過門之前,有人就說我老爸和她“有一水”,咱雖然不懂這“一水”是怎麼一回事,但也知道這“一水”不是幹淨水,就因為有了這“一水”,日後我老爸才做出了對不起我母親的事。
桃兒在左、杏兒在右,攙著我母親才走進門來,立即呼喇喇滿屋裏的人就一齊迎了過來,“給大嫂賀壽。”眾口同音,齊刷刷給我母親行了一個大禮。
“唉呀,真是耽戴不起了,全都是親姐妹弟兄,怎麼就講起這些規矩來了呢?”我母親忙著向前走了一步,先把我的芸姑媽扶起來,然後向弟弟們一一地還禮,最後我母親向餐桌走過來,這時,眾人也就隨著我母親和芸姑媽一起走了過來;走到桌子前,大家又一起將我母親讓到上位,這時,我母親才向大家看了看,便謙讓地對大家說道:“那我就愧受了。”
先是我母親在正座上坐了下來,然後大家又一起哄,把我老爸拉了過來,這時,我的六叔萌之推著我老爸站在我母親的麵前,強迫他給我母親鞠躬:“大哥領個頭,給壽星賀壽。”
我老爸曆來是嘻嘻哈哈,他一點也不覺著扭怩,一躬身,就向我母親鞠了一個大躬,這一下,倒把我母親羞了一個大紅臉,她忙著站起身來向我老爸還禮,隨之又向大家說道:“這怎麼可以呢?讓婆婆知道該說沒有規矩了。”
“大嫂,你放心,院門早就關好了,爹爹、老娘不知道咱們這裏的事。”說話的是我的九叔菽之,他那年隻有14歲,最得我母親的照顧。
我母親受過我老爸的賀拜之後,又在正座上坐了下來,這時宋燕芳又走了過來,向著我母親施了一個大禮,然後向著我母親說道:“燕芳給嫂嫂賀壽了。”我母親自然又是一番感謝,然後大家才安靜了下來。
酒席,早就準備好了,很簡單,不過就是弟弟、妹妹們的一點心意,倒是宋燕芳專為我母親燒了一隻火腿野鴨,此時擺在正中央,算得是一道大菜了。
看著大家坐好,桃兒就開始指揮著上酒、上菜,桃兒指著桌上的菜肴對我母親說:“這道清蒸胎鹿肉,是芸姑娘吩咐大廚房為大奶奶燒的,胎鹿是老太爺讓西北客商帶來給芸姑娘補養身子的,芸姑娘說今天是少奶奶的壽日,就吩咐大廚房專為少奶奶做了一道菜。這份子蟹,是六先生和九先生敬呈給少奶奶的,兩位少爺不知道子蟹一定要和銀魚配在一起才是一桌大席,我和杏兒就專去買來銀魚,少奶奶看得起我們,也就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吧。”
“大家的情意待我日後感謝吧。”看看滿桌的酒菜,我母親對大家說著。
隨之,杏兒把一壇狀元紅端了上來,大家就開始喝酒了。我老爸和我母親坐在正座上,芸姑媽坐在我我老爸的下位,宋燕芳坐在我母親的下位,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坐在我母親的對麵,芸姑媽的身後站著勤姑,我母親的身後站著桃兒、杏兒,說著,笑著,大家越說越高興,酒也就越喝越熱鬧了。
喝著酒,吃著胎鹿肉,說著話,漸漸地也就索然無味了,這時候六叔萌之就拉著九叔菽之和他猜拳,“哥兩好呀”,“五魁手呀”,鬧得天昏地暗。這時芸姑娘就拉開他兩個說:“你們還讓人家喝酒不了?”可是拉開了,再喝酒,又是索然無味,這時候勤姑就出了一個主意,“行酒令吧。”好!立即大家一致同意,說著就排好名次了。
一說是要行酒令,第一個出來反對的是宋燕芳,她一擺手,對著大家說道:“行酒令,我可不行,你們一位一位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地全都是學士、才女,象我這樣的人,也就是會唱戲罷了,詩呀詞的,行酒令,我可是上了了高台麵。”
“燕芳也是太認真了。”站出來說話的是我老爸,我老爸把袖子一挽,就顯出了一副不含乎的神態,隨之又對宋燕芳說:“咱不會那些子曰詩雲、詩辭歌賦;咱還不會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嗎?反正有酒吃不就完了嗎?”說著,大家全都一起笑了。
行什麼酒令呢?酒令可實在是太多了,這時,我母親就說:“也別太難為大家了,咱們今天就行那種連詩句的酒令好了,誰都能背上幾句詩的,連不上也就是多喝一杯酒,就算是一種遊戲好了。”
“就按大嫂說的辦法,連詩句好了。”第一個表示讚成的是我的芸姑媽,她當即就對杏兒說:“杏兒的年紀最小,你就做今天的令倌兒吧。”
“若是讓我做令倌兒,我可是就要偏護我們少奶奶了。”杏兒說的少奶奶,指的就是我母親,如今她是我母親房裏的人了,我母親對於她來說,也就是“我們”的人了。
大家選定杏兒做令倌兒,第一個她就先在自己的酒杯裏倒滿了一杯酒,然後背了四句詩:“一去二三裏,鄉村四五家;桃李六七株,八九十枝花。”當然,這算不得是詩,這就是我們描紅帖上的那種順口溜。杏兒沒讀過書,她的那一點文化,全都是看著我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讀書、寫字時學來的,而且,就算是她會背幾首舊詩,以她的身份,她也不敢顯露。杏兒的伶俐,就表現在這些微小的地方。 杏兒背過了四句順口溜,從筒裏抽出一根簽子,看那上麵的字是:“自飲一盅,敬上位一盅。”隨著,杏兒就喝了一盅酒,然後她就走到我母親的身邊,向著我母親高高地把一隻酒盅呈了過來:“少奶奶,我失禮了。這盅酒我就敬給您吧,今天是您的壽日,我祝少奶奶多福多壽、和大先生白頭偕老、福祿雙全。”
“真是要謝謝你了。”我母親說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這時我的六叔萌之馬上把一羹匙銀魚送到我母親麵前的懷碟上,然後,大家就等著我母親背詩。我母親自然也不能背那等太生僻的詩,她隻是想了一會兒,隨之就吟唱著誦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大嫂真是有學識,怎麼就想起這麼好的詩句呢?”我芸姑媽讚不絕口地說著,也把一隻醉蟹送到了我母親的麵前。
我母親吃了一點酒菜,這才又向著眾人說道:“蘇軾的這兩行詩不外要告訴人們要記住自己最最美好的日子;我們今晚一起吃酒,合家歡樂,兄弟姐妹濟濟一堂,不就是最好的日子嗎?隻盼著我們年年如此,就是來日我們的芸妹妹嫁出去,到了這一天,我也要把大家請來,在我房裏歡聚。”
“哈!大嫂好會說話呀!”一起站出來起哄的是我的兩個叔叔,他們又是拍巴掌、又是喊叫,一下子鬧得連窗戶紙都顫動起來了。
“該罰、該罰。大嫂怎麼就說到我的頭上來了呢,真是欺侮小姑了。”在一旁的芸姑媽做出一副生氣的神態,一定要罰我母親喝酒。
“好了,好了,我替你大嫂喝這盅酒吧。”我老爸舉起酒杯,自己斟滿了酒,說著就要自己喝下去。
“不行、不行,看出你們是一起的了。大嫂罰酒,關你什麼事?”芸姑媽把我老爸手中的酒杯奪過去,還是要罰我母親喝酒;我母親當然知道此時應該如何做,她從芸姑娘的手裏接過酒杯,自己又喝了下去。
“這才有點大嫂的風範呢。”說著,芸姑媽才露出了笑容。
我母親喝過酒後,從筒裏抽出了一根竹簽,這根竹簽上寫的字是:“敬上上位一盅。”一數,這個上上位正好是我的芸姑媽,立即大家就大聲地笑了。
“天公有眼,最最刁鑽的人,果然就報應到頭了。”眾人看著芸姑娘的下場好不開心,六叔萌之立即就給她斟了滿滿的一杯。
芸姑媽倒是也痛快,她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然後這才步著我母親剛才背的那兩句詩的最後一個字,想著自己應該背的詩。
剛才我母親背的詩,最後一個字是“時”,芸姑媽就要背以“時”字為首的詩句,似是也不用想,芸姑媽立即就背了出來:“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好詩,好詩。”引頭喊好的是我老爸,他立即就對大家說道:“這是宋人程顥的詩句,意思是說他心裏的好事,誰也不知道。”
“大哥時時和我做對,我也不抽什麼簽兒了,這下一位就是大哥了。”芸姑媽做出一副不講理的樣子,說著,就把酒杯送了過來。
“你瞧,你瞧。我本來是偏向著你的,怎麼你倒罰起我酒來了呢?”我老爸也想耍賴,就故意做出一副推推讓讓的樣子,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個道理,我老爸耍賴時,還故意向坐在他對麵的宋燕芳看了一眼。
“大哥當罰,大哥當罰。”兩個弟弟也和他們的姐姐一起向我老爸發難,我老爸已經是沒有退路了。
“好,我喝我喝。”說著,我老爸就喝下了一盅酒。“剛才你背的那兩句詩是什麼來著?”說著,我老爸向我的芸姑媽又問了一句。
“連上家背的詩句你都沒記住,再罰一杯。大嫂說罰不罰?”我芸姑媽又把一盅酒送到我老爸的麵前,好在我老爸就是愛在人麵前出點醜態,沒有再推讓,他接過酒杯,又一飲而盡了。
芸姑娘把她剛才念過的詩又吟了一遍,我芸姑媽吟的詩落在一個“年”字上,我老爸就隻能由“年”字開頭了,想了一會兒,我老爸才接著芸姑媽的詩念了下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大哥當罰。”說著,六叔萌之把一盅酒送了過來。
“我沒有吟錯詩呀,怎麼又要罰我呢?”我老爸不服地向他的弟弟問著。
“唐人劉希夷的這首詩,是一首感傷年華易逝的詩,今天是大嫂的生日,大哥怎麼會想到這首詩上來呢?”又是六叔萌之站出來找我老爸的錯,一下子我老爸被問怔了,隻呆呆地站著,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六弟弟可不能亂說。”說話的是宋燕芳,她忙著為我老爸解圍,便向著我的六叔萌之說道:“大哥正是看重這大好的日子,才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的呢。”
“就是,就是麼。”我老爸忙著答言。
“文過飾非了,反正這兩句詩今天說得不是地方,就要罰。”過來給我的六叔萌之助威的,是九叔菽之,兄弟姐妹中他年紀最小,正是在家裏不講理的時候,說著他也送過來了一杯酒,一定要看著我老爸喝下去才算完。
“好好,我喝我喝。”我老爸沒有辦法,隻好接過兩盅酒來,一口氣喝下去了。喝過,我老爸抽出一根竹簽,上麵寫著:“敬上上上座一杯。”匆匆,我老爸就把一杯酒放在了宋燕芳的麵前。
宋燕芳接過酒杯之後,先是向我老爸表示過了謝意,然後,痛痛快快地就把酒喝下去了,眾人見狀忙向她問著:“燕芳還沒有吟詩,怎麼就先把酒喝下去了呢?”
“我不會吟詩,不就是喝酒嗎?以酒代詩,還不行嗎?”宋燕芳向眾人回答著說,忙著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我自己罰我自己一杯。”一揚脖,他又喝下去了。
“不行、不行,不吟詩,就是喝一壇子酒也不行。”說話的是杏兒,她是令倌兒,大家自然就要聽她的。
“好,我吟詩。”想了一會兒,宋燕芳就向著大家吟說:“說來說去,還是李白的詩寫得好,我就喜愛他寫的‘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欄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燕芳姑娘好學問呀。”給宋燕芳叫好的,是小勤姑,她就象是第一次聽說有這首詩似地,連連地表示驚奇不已,還高高送過來一杯酒,以表示自己對於宋燕芳的讚賞。
勤姑妹妹快不要恭維我了,還不全是戲文裏麵的唱詞嗎?真地詩辭歌賦地說起來,我哪裏比得了府上的大哥大嫂和弟弟妹妹們呀。說著,她就自己把一杯酒喝下去了。
宋燕芳喝過了酒,本來應該讓她抽簽的,這時桃兒向杏兒使了一個眼神,杏兒一搖簽筒,就又把一根簽子放在了宋燕芳的麵前。
“唉呀,怎麼又輪到我這裏了呢?”宋燕芳明明知道這是桃兒、杏兒故意捉弄自己,便也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來,還是服從了。隻是,這次宋燕芳沒有詩好背了,她就對大家說:“我就會背剛才的那一首詩,這次,我就給你們說個笑話吧。有一個人出錢買了一個官,這一天,這個買官的人去見他的上司,也就是要去見州府大人,這位州府大人見到這個小官,也得正二八經地向他問些事情,於是州官就問他的下屬說:‘你那裏的百姓如何呀?’這個買官的人不知道什麼是百姓,當即就回答州府大人說:‘我們那裏的白杏是酸的,若不酸,我就給老爺帶一筐來了。’‘混帳,誰問你白杏來的?我是問你的小民。’‘哦,老爺感情是問我的小名兒呀,我的小名兒叫狗子。’”
哈哈哈哈,說得大家全笑了。
往下又輪了好幾圈,輪到我六叔萌之的時候,他吟的詩是“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再到了我九叔菽之吟詩的時候,他吟的詩是“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勤姑也輪著吟了兩句詩,她吟的詩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大家全說她吟得好。
喝著酒,行著酒令,大家好不高興,這時隻有我母親才在暗中發現,也不知道桃兒、杏兒是怎麼搗的鬼,酒令隻一個勁地往宋燕芳麵前送,而且一罰二罰,總是宋燕芳挨罰酒,別人都還沒什麼事,宋燕芳早就被罰得有些醉意了。
倒是我老爸看著宋燕芳連連地被罰,有些過意不去了,這時,當杏兒又給宋燕芳滿上一盅酒的時候,我老爸站起來,一伸胳膊,就把宋燕芳麵前的酒盅拿了過來:“這一盅,我替燕芳喝了吧。”
“唉呀,大先生真是不把我們這些人看在眼裏了。”說話的又是杏兒,她們原來是我奶奶房裏的人,就一起把我老爸稱做是大先生,看著我老爸出來給宋燕芳解圍,她自然要阻攔的。杏兒從我老爸手裏拿過宋燕芳的酒盅,隨後就向著眾人說:“這令倌兒,好歹不也是官兒嗎?在這府裏,奴才們也就是做個令倌兒才有個發號施令的時候,怎麼大先生就這樣看我們不起呢?”
這一下,我老爸沒有話說了,他一屁股又坐了下來,向著杏兒說著:“我可不是那意思,在這府裏,誰的話我都服從,我隻是說咱們都是自家人……”
我老爸的話還沒有說完,杏兒立即就打斷他的話說道:“大先生可是又不是了,怎麼就說燕芳姑娘不是自家人呢?老祖宗認下的幹女兒,就是我們的主子,我們怎麼敬重侯姓人家的人,就也怎麼敬重著燕芳姑娘,若是在心裏我們和燕芳姑娘有一點疏遠,我也就不敢這樣放肆了。”
“唉呀,杏兒真不愧是老祖宗調教出來的人,說的話點滴不漏。”宋燕芳聽著杏兒和我老爸辯理,又把她的酒盅拿過去了,不等杏兒再讓,她幹幹脆脆地喝下去了。
宋燕芳才喝過酒,我的六叔萌之一抽簽,輪到我母親喝酒了,這時就見杏兒暗中敲了一下窗子,這時早就立在門外的吳三代,便大聲地向屋裏詢問著說道:
“天時不早了,老奴才討大少奶奶的示下,燕芳小姐的車子,什麼時候備下?”
我母親聽見吳三代的詢問,順水推舟地放下酒盅,似是極掃興地對大家說道:“唉喲,怎麼時間就不知不覺間過去了,也該收拾收拾了呢。”我母親宣布酒會結束,大家也應該是盡興而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