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有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永樂大典》,朱棣還覺得相當不過癮,這畢竟隻是把別人寫過的作品整理了一下。連他那半個文盲父親,都能攢出《大誥》《皇明祖訓》來忽悠百姓,安撫子孫,他好歹也在帝都南京受過正規的教育,怎麼能輸給老爹?
而且,朱棣表麵上最為崇拜的皇帝唐太宗,也以本人的名義寫出了《帝範》十二篇,作為教導子孫的教科書,朱棣要向天下人證明自己能兩手抓,兩手都能硬,自我標榜“修文竟武,滅虜遷都,終其身不敢自逸”,就不能不用“著作”來證明自己。當然,是不是自己寫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以自己的名義發出。
於是,永樂七年,就有了這本《聖學心法》。在行文風格上,此書顯然參考和借鑒了宋代的《帝學》(範祖禹編)和《大學衍義》(真德秀編)。
朱棣召集胡廣等大臣審閱,還假客氣了一番:
古人治天下,皆有其道。雖生知之聖,亦資學問。由唐漢至宋,其間聖賢明訓,具著經傳。秦漢以下,教太子者多以申韓刑名術數,皆非正道。朕間因閑暇,采聖賢之言,若執中建極之類,切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今已成書。卿等試觀之,有未善,更為朕言。
朱棣讓大臣們提意見。這些老油條怎麼可能上當,當然都挑好聽的說:“陛下,帝王道德的要點,都記載在書裏了,能和典謨訓誥一道流傳傳萬世。請刊印以賜福天下。”朱棣也就不再謙虛了,下令印刷,並正式定名為“聖學心法”。雖說此書是對古人言論的整理彙編,體現的卻是朱棣的治國理念和政治主張。
從《聖學心法》中大致可以看出,朱棣特別強調的有以幾點:
一、順從天意,崇拜祖先。
中國的曆代皇帝都自稱天子,強調君權神授,借老天的力量壓製蒼生。在那個科技文化十分滿意落後的年月,想讓老百姓不迷信,就跟讓今天的女孩子不化妝一樣困難。
朱棣所受的那點教育,難以讓他產生“人定勝天”的思想,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時代局限性。他無法否認天人感通之說的存在,強調要尊重天意,而不是逆天而行。“天道不言,四時行而萬物生”,“天道至誠無息”,“天道至公無私”。
朱棣強調,統治者應按照“天道”行事,方能成為享受天命眷佑的聖人,否則就不會受到上天眷佑。而普羅大眾,應該接受仁君的統治。如果缺少必要的服從,違背了天道,那麼,自然就得不到上天青睞了。
但是,朱棣並沒有一味強調臣民的服從,而是要求執政者也要順應天道,並將之作為統治能否長久,天下能否安定的重要因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相比那些隻強調民眾服從,不申明君主責任的統治者,朱棣的思想還是有所領先的。當然,他這樣做的目的,也是要讓知識分子更加沒有心理負擔地接受,更樂於接受自己的領導。
朱元璋將自己視為元朝的繼承者,但又認為蒙古人已經失去了天命。而朱棣的認識卻有了進步,他強調:
天運雖有前定之數,然周家後來曆數過之,蓋周之先德積累甚厚,其後嗣又不至有桀紂之惡,使夏殷之後不遇桀紂,未遽亡。若順帝不恤軍民,不理國政而荒淫無度,安得不亡!故國之廢興,必在德,不專在數也。
作為一國之君,能夠認為元朝的滅亡並非完全是天數,而是德政出了問題,並以此來警醒自己,這在曆代君王中,無疑顯得難能可貴。作為天子,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為,以順應天意,“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當,黜陟必明,賞罰必行。”
全世界沒有一個民族,能像中國人一樣敬重祖先。將死人的墳墓修得比活人的住宅還氣派還宜居,也隻有炎黃子孫做得出來。中國一直沒有占主導地位的宗教,祖先崇拜卻能讓國人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靈慰藉。而每一個帝王,都把去太廟祭祀當成最為神聖和重要的事務,並將自己的一切,當成祖先在天之靈的恩典。
因此,中國人大多情況下絕不讚賞改動與革新,而是執迷於守成和堅持。朱棣也說:
祖宗之法,所以為後世也。當敬之、守之,不可以忽,繼世之君,謹守祖法,則世祚延長。衰世之主,敗其祖法,則身亡國削。
他將能不能遵守祖製,提到了能否保住江山,甚至自己性命的地步,讓今天的我們看來,無疑太過誇張,但當時人還說,卻是相當受用。
至於具體作法,朱棣則有如此認識:
人君之所好與天下而同其好,所惡與天下而同其惡。群情之所好,而己獨惡;群情之所惡,而己獨好,是拂天理之公,而循夫人欲之私,則所蔽者固而溺者深。雖欲勿殆,其可得乎?
即便掌握了至高權力,還是不能肆意妄為,而是要與天下人同好惡,將自己視為天下人中之一員,而不是那個特殊分子。核心即是“與世同樂”。這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觀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二、善待百姓,輕徭薄役。
皇帝及其統治集團當然無法直接從事生產勞動,創造社會價值。所有的收入來源,必然要依靠百姓的貢賦。而在那個社會生產極其落後的年代,大部分勞動者,從事的無疑是一種“糊口經濟”,生存權成為他們追求的第一目標。對於這樣微不足道的要求,統治者如果也無法滿足,那恐怕就觸怒被統治者的底線了。
朱棣當然也不讚成過度的壓榨,他知道這樣隻會削弱政權的根基,他說:
民者,國之根本也。根本欲其安固,不可使之凋蔽。是故,聖王於百姓也,恒保之如赤子,未食則先思其饑也,未衣則先思其寒也。民心欲生也,我則有以道之,民情惡勞也,我則有以逸之。……薄其稅斂,而用之必有其節。如此,則教化行而風俗美,天下勤而民眾歸。
別說皇帝了,一個知府縣令,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自命為“父母官”,隻要略微對百姓公正一點,就能得到“青天大老爺”的獎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施行仁政,其實真的沒有多難;建立適度的剝削體係,給民眾的生活留下餘地,留有念想,才能保證既得利益者一勞永逸地剝削下去。而廣大黎民百姓,其實對這樣的剝削也是完全能夠容忍的。
為了讓被統治者有飯吃有衣穿,提高執政集團的組織管理水平,當然也是非常必要的。今天我們看來,皇帝大略也相當於一個超大型公司的董事長,對於公司如何長久發展,他必須有自己的特殊貢獻,有自己的管理哲學。朱棣當然沒有這樣的戰略意識,但他也做出了一定的思考,他說:
經國家者,以財用為本,然生財必有其道。財有餘則用不乏。所謂生財有道者,非必取之於民也。愛養生息,使民之力有餘,品節製度,致物之用不竭。……民者邦之本,財用者民之心。其心傷則其本傷,其本傷則枝幹凋瘁,而根抵蹷拔矣。
在骨子裏,朱棣是看不起老百姓的,但他也明白生財要有道,讓牛光犁地不吃草,都能把牛累死,何況大活人呢。因此,朱棣執政期間,確實也實行了一係列開墾荒田、修建水利、減免租稅的政策,並為其後代兒孫所繼承。
三、禮義教化,恩威並施。
自西周開始,曆代君主都十分重視發揮禮樂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朱棣認為:
夫禮者,治國之紀也;樂者,人情之統也。是故,先王製禮所以序上下也,作樂所以和民俗也。非禮則無以立也,非樂則無以節也。教民以敬,莫善於禮,教民以和莫善於樂。
恩威並施是治國的要決。曆朝曆代,統治階級如果過於迷信自己的國家機器,往往會引發嚴重後果。但如果用禮義廉恥來約束普羅眾生,巧妙地將統治者的利益,轉化成被統治者的需要,潤物細無聲地完成洗腦,無疑對鞏固統治大有好處。
當然,禮樂的解釋權隻能在統治者,隻能由帝王牽著百姓鼻子走,而不能顛倒過來,相信廣大讀書人,也願意站在皇帝一邊,朱棣指出:
聖王之於天下也,不使卑逾尊,賤陵貴,小加大,庶先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得其所而禮義立。孔子論為政,必先於正名,春秋紀王法,必嚴於謹分。治天下者必明乎此,則君臣正,父子親,夫婦別,長幼順。上以統下,大以維小,卑以承尊,賤以事貴,則朝廷之義明而禍亂之源塞矣。
當然,國家既然是暴力工作,當然得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既要樹立正麵典型,也要嚴懲不識好歹,公然違背道德規範之人:
刑者聖人製之以防奸惡也,使民見刑而違罪,遷善而改過。是故,刑雖主殺,而實有生生之道焉。何也?蓋禁奸革暴,存乎至愛,本乎至仁。製之以禮,而施之以義,始也明刑以弼教,終也刑期於無刑。
但是,朱棣自己就在建文帝治下吃過大虧,顯然明白“壓迫有多深重,反抗就有多強烈”的道理,對於秦隋的短命而亡,他也是深深地引以為戒。
至若秦隋之君,用法慘酷,倚苛暴之吏,執深刻之文,法外加法,刑外施刑,曾何有忠愛惻怛之意?殺人越多而奸愈作,獄愈煩而天下愈亂。失四海之心,招百姓之怨,曾未旋踵而身亡國滅,子孫無遺類。是皆可為明戒。
就算是出於自身的考慮,行仁政都是必要的,一個禮樂之邦,人民懂得仁義廉恥,能過上舒適體麵的生活,何必提著腦袋跟國家機器作對呢。
四、廣納賢才,鼓勵諫言。
在專製社會,皇帝是最高統治者,但如果沒有一個可靠的領導班子,往往也會孤掌難鳴,需要很多得力的助手,來幫助他實現執政意圖。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源自隋朝的科舉製度,經過唐朝的發展,在宋朝進入了全盛時期,相比西歐中世紀貴族壟斷國家權力,中國各社會階層之間的壁壘,卻一點都不森嚴。普通人家的孩子最終成為六部尚書甚至丞相,根本算不上稀奇事情。
而朱棣當政後,通過恢複和擴大科舉等手段,進一步發展了這一趨勢,他認為:
致治之要,以育才為先。……苟不養士而欲得賢,是猶不耕耨而欲望秋獲,不雕鑿而欲望成器。故養士得才,以建學立師為急務也。
任人之道當擇賢才,擇之審則用之精,……取之至公,用之至當,不以私昵而妨賢,不以非賢而曠官。故善用才者,如百工之用器,各造其宜而已。……
佐治理者,必出眾之才。知其果賢矣,聽之勿疑,則可以養其忠亮。授之以事,則可以責其成功。夫賢才在位,則不賢者遠,官皆稱職,而庶事鹹康。
朱棣不願意實行愚民教育,反而多方培育和造就人才,而且用人為賢,聽之不疑,如果真正落實了,對廣大知識階層無疑有極大誘惑力。
曆代的國君和高官,流傳下來了不少“禮賢下士”的佳話。即便這是一種作秀,做都比不做要好得多。朱棣身為作秀高手,深知其中奧妙,他說:
人君之於臣下,必遇之以禮,待之以誠,不如是則不足以得賢者之心。夫君不獨治,必資於臣。敬大臣非屈己之謂也,以道在是而民之所觀望者也。是故,待下有禮,則天下之士鼓奮而相從。待下無禮,則天下之士納履而遠去。”
相比老子朱元璋對知識分子人格尊嚴的反複踐踏,兒子朱棣待之以誠的作法,自然能夠讓不少讀書人真心擁護讚賞。他意識到,君主與大臣同屬於一個利益集團,唯有尊重後者的聰明才智,讓他們有職業成就感,方能更好地為君主製度出力(mai ming):
人君日理萬機,事難獨斷,必納言以廣其聰明,從善以增其不及。虛心而聽,不惡切直之言。寬大有容,以盡謇諤之諫。苟不謙己和顏,以接群言,則臣下雖有直言,不敢進矣。故聽言者國之大福也。眾言日聞則下無蔽匿之情,中無隱伏之禍,而朝廷清明,天下平治矣。
二十一史(當時隻有這麼多)中的反麵教材夠多了,朱棣深以為戒:
若夫庸主則不然,好諛而喜佞,拒諫而飾非,恣其誌之所為,極其心之所欲。享重祿者,固榮而保位,居下僚者,懼罪而畏誅。緘默不言,耳目壅塞,俱蹈敗亡,可勝惜也!
惟昏主則不然,以聚斂者為足以稱其欲,巧佞者為足以悅其心。膠固而不移,糾結而不釋。如是則忠正者不得入,小人進而君子退,欲國不危,豈可得也?
朱棣的這些言論,並不完全是寫給別人看,用來收買人心的,在一定程度上,他也真是這樣做的。如此一來,他的政治理念,就更多地靠近了自己推翻的建文帝,而遠離了口口聲聲要維護的太祖朱元璋,這無疑是個曆史的悖論。但不管怎麼說,朱棣這能有這樣的思想意識,確實相當難得。
朱棣鞏固政權,推進文化建設取得了這樣的進展,對於一個武夫出身的粗人來講,也是相當不容易了。不過,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留意了,從坐上龍椅的第一天到永樂二年四月,朱棣犒賞功臣,清洗逆敵,創設內閣,擴大科舉,重設錦衣衛,編纂永樂大典等等,忙得不亦樂乎,似乎把一件大事拋在腦後了:他怎麼不立皇太子呢,難道要和雍正一樣,搞秘密建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