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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文繡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蔣二看見姐姐心眼裏已經有點活動氣兒,便象獵兔那樣窮追不舍。他接二連三地到花市小院來遊說,三番五次的向姐姐磨贈,蔣氏架不住弟弟的幾句好話,更經不住他指天誓日的賭誓,終於相信了蔣二,就把那點可憐積蓄的錢借給了他一半,還在前門大柵欄萃華樓變賣了點金銀珠寶首飾,才湊夠了蔣二所需要的那個數目。

蔣氏雙手顫抖著把錢遞給蔣二,聲音有點發顫地說:

“二弟呀,這可是姐姐的一半過活兒呀,你可要省著細著花,別大手大腳的,行市要看準,耳目要靈通,可別賠了本兒呀!要有那一天,可就要了姐的命啦!”

蔣二接過錢,啪啪地拍響胸脯,賭咒說:

“姐姐,你把心放在肚兒裏吧,別操心!我蔣二不是屎包,狗尿苔,怎麼能賠嘍哇?我保證,年之內,絕對本利歸還不誤,要是食言,我不是人造的,是狗食,讓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蔣氏忙用手捂住蔣二的嘴說:“唉,弟弟,別說這些喪氣話,快說點吉利話兒吧!”

蔣氏怕姐姐再絮絮叨叨地囑咐他什麼話,又怕她反悔,連飯也沒吃就匆匆走了。

蔣二拿著這筆錢,在前門大街西草市口,租了一所有後院的鋪麵房,雇了三個夥計,開了一家獨資經營、自任掌櫃的糧店。另外還聘請了一個吃糧行的經紀,他是這行當裏的蟲兒,專門給蔣二到北京近郊和各縣收購糧食。又在離西草市口不遠的山澗口一條胡同裏,租了三大間西房磨麵。糧店新張誌禧那天,蔣氏雖說是深閨寡居的女流之輩,也帶著黑大姐和大秀二秀來給弟弟張燈結彩,祝福慶賀。姐姐看見弟弟由於自己的資助,到底有了一樁正經營生,心裏自然也十分高興。蔣氏那天吃罷開業喜麵從西草市糧店回家之後,幾乎天天焚香磕頭,祈禱神靈保佑她弟弟蔣二生意興隆,財源茂盛。

可是好景不長。那時正處於北洋軍閥各個派係混戰之秋,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交通被阻,市麵上金融閉塞,百物也隨之昂貴,糧價更是起伏不定,商業調敝,民不聊生。蔣二的糧店在這種形勢下,因為物價一日三漲,今日賣出的糧食,明天就不可能以同樣價格再購進新糧,且今日得勢軍閥所印發的紙幣,待其明日失勢,這些鈔票即不能在市麵流通,變成一堆廢紙,隻此一端就使許多商號倒閉。又加上蔣二為人尖刻,氣量狹小,跟地方的警憲、封建幫會關係搞得不好,糧行同業公會又在市商會的壓力下征糧加稅,蔣二的糧店,也終於支持不住,由賠累而走到倒閉的結局。

蔣氏得此惡耗,不啻端恭再一次死亡。她辛辛苦苦積攢的那點養命錢,蔣二根本就無力償還,終於打了飛漂兒。可憐她們母女四人抱頭痛哭一場。蔣氏擔驚駭怕,又心裏憋悶委屈,沒有訴說心聲的人,她便又跑到交道口方家胡同老宅,找華堪五爺去訴苦。

“她五叔呀,塌天的大禍可降到我們娘兒兒個的頭上了,鳴鳴嗚……”蔣氏哭哭啼啼地把弟弟蔣二借錢開糧店賠本關張的事敘說了一遍。

華堪是忠厚的當家人,他知道蔣氏大嫂為人忠厚,再說又是她的娘家親弟,事已如此,他又能說什麼呢?他隻好檢些寬心的話兒,勸慰一番。

自這以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文繡姐妹三人,一天又比一天長大,吃穿花用,各項挑費卻一天比一天多起來。蔣氏手裏的那點錢,被她弟弟坑去一半,另一半也隻出不進,如今手頭已所餘無幾了。這窄巴日子怎麼過?蔣氏沒有任何指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好先退掉一間房子,又辭退那兩個跟她多年的女仆,最後實在不能維持,又退掉兩間租房,娘兒四人便囚在一間小下房屋裏,專靠給街裏收活的做些針線和給工廠做挑花活兒來維持生活。

那獨門小院,空出來三間房子,房東又租給了兩戶人家,這樣,蔣氏便有了兩家街坊。可憐她們由皇親宗室的深宅大院,降為租賃別人的獨門小院,繼而又下降到住大雜院。生活自然也隨之步步下跌,有時粗茶淡飯都難以為繼,斷炊的事,時有發生。蔣二不知到哪裏去喝西北風、打遊飛,再也不踩蔣氏的門邊兒了。遇到手下沒有挑花活,不能用交活後的那點錢,去稱二斤玉米麵兒,蔣氏隻好硬著頭皮,舍著老臉,來找華堪乞求給點接濟。

可是,在這愁苦的日子裏,偶爾也有閃光的東西,招來的那兩家新鄰居,雖然窮得也當當響,連老鼠也不來串門,可是無論人家多麼拮據,可這兩家的孩了都上學。住兩間房的白家,男的是個小學教員,他的兩個女兒都是花市私立致本小學二、三年級的學生,住北房西間的是個姓張的拉排子車的,他有個男孩也上小學。文繡坐在院裏,一邊幫著母親挑花活,一邊看著人家洋學生背著書包去上學。她多麼羨慕人家呀!到下晚放學回來,兩家的孩子都在門前放張小炕桌,細心地做功課,她看見人家在本兒上寫呀,算呀,真是眼饞。特別是每當那兩個女兒在小桌上放下一架很大的紅木算盤,她們姐妹倆一邊背著口訣,一邊劈哩啦啦地打著珠算,她真是眼饞得嘴裏都要流誕誕啦!她不隻羨慕她們,而是還充滿了尊敬之情。每當這時侯,她看著坐在桌旁耐心輔導女兒的削瘦而戴著深度近視鏡的白老師,她心眼裏想道:“人家的女兒多幸福呀!雖然生在尋常百姓家,可是父親多疼愛她們,細聲細語地教她們認字,平常還逗著她們玩兒,從來沒有罵過女兒是‘臭丫頭’,‘賠錢貨’。我呢,阿瑪活著的時候,他跟人沒有什麼話說,整天愁眉苦臉,沒有一點笑模樣,好象別人該他八百串錢似的。”她想起父親端恭在世時的那副陰森可怖的架勢,她回憶起他生前總是坐在太師椅裏,兩手架在膝蓋上,活象一位大法官那麼嚴厲,從來沒有拿正眼看過她。如今他死了,生活又這麼困苦,吃了上頓沒下頓,隻落個“大家主兒”、“名門”的空架子。她對於那位也當小學教員的白太太,更是十分的羨幕和崇敬。她跟白老師每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回來兩個人一塊兒商量著做飯燒菜,晚上一塊兒在燈下批改學生作業,他們夫妻有時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納涼,有說有笑地聊天,彼此互相對視的那種眼神,真使文繡欣賞,人家的日子過得多甜美啊!絕不象她額娘蔣氏,每天都是低眉順眼地給顧指氣使的阿瑪端茶端飯、斟酒、倒茶,伺候他穿衣、穿鞋、穿襪兒。自從有了妹妹文珊,剛剛懂事的她看見阿瑪對她額娘的態度比以前更粗暴,而阿娘也越來越低聲下氣,好象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壞事似的。她還記得阿瑪死的時候,她並不十分悲痛,覺得他的死反而給母親帶來了精神解脫。可是她萬也沒有想到,平日在阿瑪臉前象避貓鼠兒一般膽怯的額娘,怎麼會哭得那麼傷心難過,她俯在棺材上哭得鼻涕眼淚的,前仰後合的死去活來,幾個人都拉不起額娘來。有一天文繡湊到白老師的小桌前,看著玉枝玉蘭做功課,白老師問她:

“文繡哇,你已經快八歲了,為什麼還不上學呀?”

她答不上來,臉憋得挺紅。她害羞地跑回屋裏,才心跳著認真地想道:“對呀,我為什麼沒上學呀?為什麼我就不能上學呢?”這上學的問題,到現在為止,才第一次來叩她那小小的心扉。

就在那天晚上,吃罷飯,娘兒倆就著那盞冒煙的三號煤」油燈微弱的光線挑花活,文繡邊抽布絲兒,邊對蔣氏說:

“額娘,我也要上學。”

蔣氏驚訝地從燈下抬起頭,瞪著一雙大眼白兒的眼珠,那清瘦萎黃的臉龐,驀地漲紅了,麵頰和鼻梁上那幾顆淺白麻子也顯現出來,她慢聲細語地說:

“格格,咱的肚子還填不飽,額娘哪有錢供你上學呀?”

文繡低下頭。她深深理解家中生活的艱難困苦,饑餓的滋味她不止嘗過一次,但是她還是擺脫不了要上學的誘惑。

她央告著蔣氏說:

“額娘,我白天去上學,晚上把白天的活兒幹出來,不耽誤幫您挑花活,還不成嗎?”

蔣氏心裏已經答應了,但是她嘴上又說:

“一個丫頭家上學,在咱這大家主兒裏還沒有過,這得問問你五叔去。”

文繡心裏打了一個冷戰。她真有點怕五叔。華堪雖然不象端恭對她那麼怒目而視,可是也是非常嚴厲的。他那呆板的臉,那一綹稀少的白胡子,那團花錦緞的大袍,胸前掛的胡梳瑪瑙串兒,還有背上拖著的那根細小的辮子,都令她望而生畏。

“他要不答應呢?”文繡擔心地問。

“央告央告他吧,”蔣氏說,“總得讓他點頭才行,別看分家各過了,可他還是咱的一家之主哇!”

從這以後,文繡天天纏磨著蔣氏去方家胡同找華堪五叔商量她上學的事。這一天蔣氏到工廠沒有取來挑花活,就著有閑空兒,就帶著文繡坐電車到交道口老宅華堪的家裏去。

大方家胡同老宅,雖然房子已經割條剌塊兒地賣出去不少,可華堪還是留了一個獨門獨戶的四合小院,保留著後院的花園兒,家具變賣了不少,但屋裏的擺設仍是一色兒的花梨紫檀。蔣氏帶著文繡在南屋書屋給華堪行過禮,見了麵之後,文繡便趕緊退出來,好留下額娘跟五叔談上學的事兒。她坐在窗根底下,就在那開著一溜白色玉簪花的旁邊,側著耳朵,提心吊膽地偷聽著。

屋裏,蔣氏剛敘述完文繡想上學的想法,華堪就說:

“丫頭家上學堂?!那怎麼是咱這路家主兒的作派呀?大嫂你應該明白,咱這家庭是‘黃帶子’,怎麼能讓閨女家的去上學?孔夫人雲:‘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就是說,上學讀書,有了才,便失了德。依我說,要是想念書識字懂點大道理,也隻能念點《女兒經》、《孝經》之類的,知道三從四德,將來找個婆家聘了,就行了,還念得哪門子洋學堂?”

蔣氏低頭不語。她自從離開方家夥裏,搬到哈德門外,自己挑家過日子,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接觸社會麵廣了,耳濡目染的,思想逐漸開朗,也增長了不少知識。她思來想去,內心鬥爭半天,才委婉地說:

“五叔說的固然在理兒,可現在是民國了呀!往後誰知道社會兒要變成啥樣兒,連我這老婆子,鬥大的字還認識八升哩,往後象文繡這一輩人,要是個睜眼瞎誰要哇?怕是連婆家也不好尋了……”

華堪聽蔣氏這一番話,不言聲了。他這位滿清的遺老,雖然心地善良,但腦子裏裝的全是封建禮教、封建思想。又加上那時雖說已是民國,可是社會風氣還跟清末沒多大變化,人們的思想仍舊非常保守。婦女還都在廚房裏圍著鍋台轉,在男人眼裏,她們隻不過是~架傳宗接代的生育機器罷了,沒有社會地位,她們更很少在外界拋頭露麵,男女仍是“授受不親”,界限極為嚴格。華堪在夥裏當家的時候,實行的是當時社會上最嚴格的限製,他甚至紅白喜事,也不讓男女同席吃飯。可現在他想不到蔣氏這個漢族婦女的這番話,已然非同當年內務府主事、滿族的上三旗、黃帶子的少奶奶了。再說她口口聲聲民國民國的,更使華堪覺得心裏窩憋得慌。他恨民國,民國使他這位大清朝的吏部尚書、堂堂的一品官,失去了江山、權勢和榮華富貴。他那呆板的臉突然拉長了,他吐了幾口粗氣,吹著了紙媒子,呼嚕呼嚕抽了一陣水煙袋,才甕聲甕氣地說:

“大嫂,這丫頭上不上學,大主意你自己拿吧!”

蔣氏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她蹲了蹲腿兒,招手行了一個滿族表示致謝的禮兒:

“謝謝五叔了,日後這丫頭發旺了,也忘不了五叔栽培的恩典。五叔,您再受累給文繡起個學名兒吧!”

華堪沒想到嘴裏老掛著民國的蔣氏,還讓他華堪給賜名,他臉上剛才升起的那一團愁雲慘霧和不能發作的慍怒立刻就驅散了,捋著那一綹白胡子,想了一會兒,便說:

“就叫傅玉芳吧。”

文繡在窗根底下把這一切都聽到了,她真感激額娘,終於幫她攻克了這座她一向望而懼怕的封建堡壘。這時她不知哪來一股勇氣,一下子從小板凳上跳起來,兩個箭步便躥到南屋書房裏去,給華堪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聲:

“謝謝五叔,答應我上學,還賜給我一個好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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