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也就是民國五年的月,文繡以傅玉芳的學名,也上了花市私立敦本小學一年級,那時她已滿虛歲八歲。蔣氏給她縫一個藍布大書包,她挎在肩上,每天跟鄰居白老師的女兒玉枝玉蘭一塊兒就伴兒來去,她心裏充滿了密悅。雖然她下學回來晚上還要點燈熬油地幫著蔣氏挑花活,但是她的功課依然很好。雖當髫年,卻非常知道好學上進,學校留的作業,一放學回家就趴在桌上做,從沒讓蔣氏操過心。又加上她天資聰明,小小年紀因為家貧早就懂得了人情世故,老師也非常喜歡這個性情恬靜、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兒。從入學那天起,她的國文、算術、自然、圖畫的成績,都在甲等,除此而外,她還幫著蔣氏幹家務活,體恤額娘的艱辛。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文繡在學校由於功課好心情又舒暢,雖然沒有山珍海味,但發育也非常好,她十歲上三年級的時候,比她入學時幾乎躥高了一頭。她的身材頎長,皮膚白嫩,很象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她長得並非花明雪豔,閉月羞花,可也是明目皓齒、雍容雅麗。她天分過人,頭腦聰慧,本年級的課本和完成課外作業對她來說,並不費多大氣力,騰出時間和精力,她就向白老師借書閱讀。她的記憶力很強,所以能收到博覽強記的功效。
她沒有任何散心的地方,除非是學校放了暑假,蔣氏常打發她回老宅去探望五叔,給五叔問安,她便徒步(為了省點車錢)從哈德門外走到交道口的方家胡同。每到五叔家,她便流連在後院花園中的樹林裏、假山上和小澗旁,聞著樹脂的芳香,聽著小溪淙淙流水的琴音,戀戀不忍離去。同學們每逢放春假的時候,都帶著食品、水壺到郊野或動物園、頤和園踏青春遊,可是文繡知道家裏沒有餞,她怎能象一般女孩子那麼破費呢?她就把到五叔家的後花園,權當去逛公園遊春。五叔家兒孫滿堂,每當她去,同輩的叔伯姐妹兄弟,都喜歡湊在一起,吹拉彈唱,非常紅火熱鬧,好象堂會一般。但是文繡卻避開他們,始終坐在後花園裏,享受那她平常得不到的大自然的幽靜情趣。
她這凝重的心情,自然是由於家庭經濟越來越拮據而來的。她看到母親由於節衣縮食、把挑花活掙來的俄,全用在她們姐妹身上,而日益變得衰老憔悴,她的心就象撕裂一般痛苦。雖然黑大姐已經許配了人家,但文珊也上了學又增加了挑費。一間小屋,熏得象黑洞兒,頂棚也掉下來了,沒有錢再紮,分家分到的被褥,已經蓋了不少年,不僅被裏被麵破舊,連棉絮也板結得象塊硬搓板兒,簡直不能禦寒。境況可以說已到了家徒壁立的清貧程度。
但是蔣氏在難以忍受的困厄和孤寡生活中,也尋找到了自己寄托精神的那塊樂土。她本來就迷信的頭腦,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信奉神狐。她舍不得吃一塊點心、一個雞蛋、幾片醬肘子肉,卻把那點可憐的錢幣買來香燭,給牆角那張羧黑小桌上供著的觀世音菩薩和狐猩大仙,早晚上香禱告,叩頭禮拜。弄得那屋裏燃香不斷,香煙嫋嫋。每逢月月的農曆初一十五,蔣氏還要按時吃“觀音齋”。本來粗茶談飯就缺乏油水滋養,這一來人瘦得就跟“大刀螂”[7]一樣了。
文繡雖然生得端淑嫻靜、濃眉大眼,但為了解救家裏的經濟蕭條,不得不總是起早貪黑地在微明與暗燈之下幹挑花活,那東西需要抽絲刺繡,極費眼力,久而久之,她的視力減弱,變成了近視眼。家裏越是困難、窮苦,文繡就去五叔華堪家越勤。她在那兒吃一頓較好的飯食,每回臨走華堪還讓她捎一點錢,帶給蔣氏貼補家用。
蔣氏手頭已沒有任何一樣珍貴值錢的東西了,隻有剛搬進花市這小院時由她親手栽種的那架葡萄,還是點稀罕物兒。那是馬奶子——白長葡萄,每年中秋節前後葡萄熟了,蔣氏就把架子上成串葡萄剪下來,陰幹著,曬成白霜很厚的半葡萄幹兒。放到荊筐裏,蓋著黃菠羅葉,每年春節,文繡替蔣氏拜年,就提溜好幾斤這半幹葡萄幹兒來,送給華堪和她的堂兄妹們享用。那味道香甜適口,家裏人全都喜愛,每逢春節文繡拿來,放到大果盤裏,香氣四諡,滿屋子飄著芳香。
文繡對華堪說,“我家沒有甚麼可以孝敬五叔您老人家的,這是我媽親手種的萄,藏了好兒個月,還是西藏種兒,送來給您嘗嘗稀罕。”
文繡十二歲的時候,家道更加不濟。北京軍閥連年開戰還不算,又加上奉係軍閥也湧進北京,社會動亂,政局不穩,不是倒戈,就是通電獨立。物價天天看漲,無論是官僚士紳,還是平民百姓全都顧那一張嘴,或是忙於幗集貨物,誰還有心思置買那些描花繡朵的勞什子,所以蔣氏挑花的活路更窄了。街壁鄰右誰都曉得蔣氏孤兒寡母的窮困潦倒,過去買賣家還能欠帳,三節歸還,可如今那買賣家兒連一個獺子兒的東西也賒欠不來了。家裏原先養的那隻三花貓,早因為嘴饞、家裏沒有葷腥離家出逃,跑得無影無蹤了。隻有那隻黑白花兒的長毛哈巴狗,還搖動著從頭頂一直披到後背又垂到下頦兒的鬣毛,垂著燕皮耷拉的肚子,臥在文繡的身旁,也不忍離開這個窮家。有一天全家三口的窩頭和粘粥隻夠吃個半飽兒,哪還有富裕的糧食喂狗呢?那哈巴狗兒隻喝了點製鍋水,這時就有上頭條胡同的-一個街坊,說是要買了那狗兒剝皮做坎肩兒,文繡說什麼也不答應,她親自喂養它好兒年,日夜跟著她,她怎割舍得讓她的愛犬受那一刀之苦呢?她難過得哭了一大陣子,對蔣氏說:
“額娘,咱說什麼也不賣,喂不飽它,讓它餓著肚子就夠對不起它的了,還能讓它挨一刀哪成!我還是把小花兒送給五叔去吧!”
蔣氏說:“好閨女,就依著你吧,你真是一個善心跟、好心腸的孩子。”
文繡引著那哈巴狗兒,時而走一段路,時而前撲後躥的跑一段路,時而文繡又把它抱在懷裏,好容易把它帶到了五叔家。她滿眼含著熱淚,訴說了原由,請求五叔收留下它,華堪看文繡那傷心勁兒,就答應把這小花狗兒留在方家胡同喂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