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恭死前,大清滅亡,民國成立。他死後,隨著政局旋轉,皇室宗親便家道中落。錫珍早已謝世,家庭全靠華堪五爺支撐殘局,勉強維持這弟兄六支兒十口人過活。
其實端恭在世時,他已看出這個徒有虛名的宗室家庭已內中空慮搖搖欲墜。除大房、五房而外,其餘房兄弟,多是膏粱子弟,不知祖先創業之難,聲色犬馬,驕奢淫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雖然大廈已傾,經濟來源日漸枯竭,可是各房仍舊過著使奴喚婢的奢侈生活。原來在大方家胡同置買下的五百多間房屋,已出租了大半,靠“吃瓦片”的房和收入也難以維持六支三世的眾多人口。外縣的土地地租收成,折成現款由二東家、蒼頭年年送進府上,但來後即得還帳,成了寅吃卯糧,總也入不敷出。走馬架鷹、提籠架鳥的四房弟兄,常常背著端恭和華堪,夥偷大家庭中的古玩字畫、名貴瓷器和善本珍本書籍去變賣。到了大秀七八歲的時候,便隻有用房產抵押阿借高利貸的份兒了。
自從文繡有記憶起,她就不曾有過歡樂。先是老阿瑪[5]那張鐵青死板的長臉,就足以使她駭而卻走,躲進奶媽嬤嬤小屋的角落裏不敢出來,繼而是眾多叔叔、妹娘們為爭執財錢而發出的令人恐懼的雞吵鵝鬥,再就是額娘蔣氏的長籲短歎、暗自抽泣,還有那五叔華堪的奇形怪狀,這使她幼小的心靈總感到一種莫名的怵怵但但和不可言狀的憂鬱。
原來那五叔華堪,雖然官至吏部尚書,是六個弟兄裏在官場中最得意的一個,不象端恭一輩子窩窩囊雍,總給騎馬坐轎的官爺跑腿兒,可也正因為是吏部尚書怕身後跟著屈死冤鬼吧,到了晚年他卻遠離官場閉門謝客,念經禮佛,脫了帶錦繡補子的朝服,終日穿著灰布袈裝,儼然象是泰山上三官廟裏的一位修行道士。文繡一看見他敲罄焚香,跪在蒲團上磕頭搗蒜,便躲在佛堂門外的犄角旮旯裏,看得小臉兒上滿布著孩提的好奇和驚異之色。
文繡自幼聰穎,把事看在眼裏,卻沉默寡言。她知道,五叔華堪雖然整天焚香禮佛,但他卻是在真心實意地支撐著這個大家庭,希望能用他的苦心經營,以保持住這個封建的簪纓世家,免於衰落、崩遺。他曆盡了千辛萬苦,日夜籌措,也隻落得個拆東牆補西壁,東挪西借,勉強支撐局麵。
就在這座大廈於風雨飄搖中頻頻欲傾的那些艱難時日裏,文繡看見四房叔叔誰也不知憂愁,照舊尋歡作樂。她看見“房纖子”和“跑合人”,總在宅門裏出出進進,有如蜂房般鬧鬧哄哄。她還看見那個身穿長袍馬褂、腦滿腸肥的大管家,口飛白沫地在客廳裏跟這些來往客商高談闊論,拍桌擊掌地爭執價錢。其實大秀那小小年紀,怎麼能夠明白,管家正在這裏談判著抵押房產,或向放高利貸的中間人以二分的高額月息借錢應急的交易,還有當鋪和琉璃廠的古玩商人,也長流水兒似的往宅門裏跑躂,那細軟皮貨、金銀珠寶首飾,全讓當鋪的掌櫃寫張當票挾走。這些值錢的東些到期無錢贖回,便算“當死”;古玩字畫,瓷器書籍,也因急等錢用,都一一便宜了這些奸詐的買賣人。等這些也全坐吃山空,就隻好零賣那點有限的房產了。今天一個小院十間,過些日子又五間,這些成交的買賣,全由那大管家一手經辦,與房纖子勾手合謀,從中漁利,他克扣中飽,提成俄分,以多報少,再從中扣去中間人的公開傭錢,所剩已經無兒。要命的是文繡的幾位叔爺,隻知吃喝玩樂,素來也不知道外麵社會上的情形,更少和外界人事接觸,無論典當拍賣,全聽管家信口一說,便相信無疑。他們隻知逍錢一到手,便到處遊逛,胡吃海塞,照舊提籠架鳥,鬥蛐蛐,玩鶴鶉,要大錢,眠花宿柳,什麼都幹,仍然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紈絝破落子弟的生活,全然不知慮後發愁。大秀看見,在這個大家庭中,隻有自己可憐的無依無靠的額娘總是長籲短歎,自言自語地叨嘮著,“這樣下去,往後可怎麼過呀!
唉!……”
其實端恭死後剛出過六十四杠的大殯,蔣氏披麻戴孝,就領著五歲的文繡和抱著兩歲的文珊,在出了棺柩的彩繪玻璃靈糊裏,給華堪磕了一個響頭,她哭泣著說:
“我們娘兒仨,以後就靠五叔您多照應啦!”
華堪在六個同胞弟兄中,和大哥端恭的感情最好,日常他對蔣氏又極散重,並不因為她是漢族,出身門第較低而對她有所輕視。剛才他已在送殯時手扶棺槨哭成了淚人,這時又見蔣氏跪在地下,他的兩眼又如泉湧,他忙著攙起蔣氏,抽喧著說:
“大嫂快請起,大哥歿世,五弟自然要對寡嫂多加厚待,也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哥英靈。”
可是端恭死後不久,華堪也日益年老多病,四房弟兄依然花天酒地,混吃悶睡,家裏的日子是月不敷出、每每捉襟見肘,華堪也因體力不支,心氣日衰,無力再支撐門戶,這個家庭的破落和解體的命運已不可避免,經過幾房聚會商議,也隻有走分家的道路了。
可憐蔣氏被分出方家胡同老宅後,使帶著黑大姐和文繡姐妹,還有跟隨多年的兩個陪嫁丫環另立門戶去了。她在哈德門外花市大街上頭條胡同租賃了四間房屋,兩間是蔣氏母女四人住,一間做兩個仆婦的下房,另一間做了廚房,總算安了家。
蔣氏分家時雖然按份兒分了…筆錢,但為數甚微。幸好在夥裏時蔣氏動儉持家,攢了一點私房體己,又加上她結婚時娘家的陪嫁和婆家的財禮所給的金銀首師,她一點兒也沒變賣,所以手頭總算有點兒“死錢”。剛搬到花市上頭條的最日子裏,蔣氏就對家人說:
“咱以後沒有進項了,大秀、二秀都還小,往後就得精打細算著過日子了,哪還有錢買房置產業呢?我隻盼著把你姐妹拉扯大了,將來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我死也能閉眼了”。
貧窮和悲慘的處境能鍛煉人的意誌,還在童稚之年的文繡立刻象是變了一個人,她仿佛是突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懂事的大孩子。她聽了額娘的話,知道母親的難處,往後沒有人有力量再接濟和照顧她們的生活了,隻有依靠自己。可以說,幼年的文繡已然懂得了人生跋涉的艱辛。但是她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能對母親有什麼幫助呢?她能做的,隻是看見蔣氏發愁落淚,她也跟著哽咽哭泣而已。
華堪自分家後,也不放心蔣氏這兒個弧兒寡母,他雖然腿腳不利索不能出門,可每隔十天半月的,就打發他大兒子傅功清[6]來花市看看。隻有過年的時候,年邁的老華堪五爺讓他的兒子攙扶著,套上馬車才登門來給他的大嫂蔣氏拜年和看望她。也許他走動這一趟回家呼哧累喘地要躺上幾天,但是在他在世的時候,他總堅持這個封建老劄兒和家規。
可是,就在她們母女掙紮著苦熬歲月過活的時候,有一個倒黴的惡魔已君臨這個小小院落,悄悄地就蹲在她們的窗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