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馮躺在屋裏睡懶覺,他幾乎天天這樣,不到11點鐘,很少起床。
電話鈴響,討厭。
凡是熟人都應該知道他在這個時候是不接電話的,打也白打。可這個電話過於執著,一連響了十幾下,仍沒有止歇的意思。
大馮爬起來,帶著睡音喂了一聲。
那邊是個女的,說,大馮你出來一下。
大馮聽出是薛晴晴的聲音,問,什麼事啊你非在這時候煩我?
薛晴晴說,我遇到了難題,你幫我分析分析。
大馮就打個哈欠說,你可真難纏,是不是哪個男人追求你,擺脫不掉啦?
薛晴晴說,那樣的事兒還用勞駕您嗎?我自己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說著自己先笑起來,然後壓低聲音說,我啊,遇到了我過去的一個老師,他在國外發了大財,要在境內投資,請我幫他出主意。我哪出得了這主意啊,說你們那些事兒我就頭暈……所以啊,還是你來一下吧。
大馮說,他投資,他能投多少資?這時他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口吻。
薛晴晴說,起碼兩千萬吧。
大馮就愣了一下,咽兩口唾沫,臉上鬆動的皮膚也繃緊了,問,兩,兩千萬嗎?
薛晴晴說,起碼是這樣,肯定還不止。
大馮說,那好吧我這就過去。喂喂,你在哪兒,你是和他在一起嗎,我說你的那位老師?
對啊,我們在皇宮酒樓包間裏呢,我這是出來打的電話。
他姓什麼?
陳,耳東陳,叫陳海帆。你快過來吧,我已經把你的情況介紹給陳老師了,他也想跟你見見麵。
這可是飛來的福音。大馮等了多少年,總沒趕上個好機會。梅欣回來他覺得能救他一駕,可梅欣對他太警覺。幹他這行當,過於熟悉不是好事,誰也誆不了誰。
消息不錯,人真不知道哪時候走運,來個兩眼一摸黑的投資商,兩千萬啊,能抓在手裏他就抖起來了。
放下電話,大馮就開始換行頭,對著鏡子照,選了件寬大些的深赭色西服,配上猩紅領帶。臉刮得一絲不苟,頭發梳向背後,發蠟打得足足的,琢磨了一下,又略略噴灑些男用香水。
鏡子裏的人挺有派頭,看上去也像個大老板了。
媽的,他罵了句,咱他娘的還可以是不是?
出門打出租,心裏閃過梅欣的影子。心想,這回還說不定誰求誰,跟我摔來摔去的,用著你還說不合作,不合作還抓著你不放——媽的,今後,要不要你那還兩說著呢,跟我牛X!
他舒展地朝後靠背上一仰。
薛晴晴在皇宮飯店小包間裏端坐的時候,陳海帆先生正用一種笑眯眯的眼光審視著她。她還像過去那樣年輕,性格也還是那樣活潑。當年使陳先生始終不能忘懷的,是薛晴晴的皮膚。她的膚色奶白,精致細膩,像塗了一層油脂。他想象著薛晴晴的皮膚一定是甜的,就像西點蛋糕一樣。不僅皮膚,包括她整個的人兒,也應該跟奶油蛋糕一樣,好看,好聞,也一定好吃,令人胃口大開。
吃當然不是輕易就能吃到嘴的。這願望陳先生做老師時就產生過,那時隻是心裏的一個空泛的想法,沒有實踐的機會,也沒有實現的可能。現在不同了,現在還不僅在於他有了錢,國內開放,搞活經濟,也搞活了人們的思想人們的道德,那種壓抑的繩索沒有了。所以,一回到國內他就想到薛晴晴,心中蕩漾起一股渴望。過去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如今已成為具有現實可行性的事物,這種哲學意義上的轉變,當然是很具實踐價值的。
薛晴晴像個小天仙,過去的苗條的身段依然苗條,苗條中又透出幾處豐腴和成熟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甜乎乎的女學生,而是成長為一個透著成熟的青春氣息的女人;不再是含苞待放的蓓蕾,而是一朵正在綻開的瑰麗的花朵。
桌麵上鋪著台布,擺著幾樣精致的小吃。
陳海帆喝著皮蛋粥,薛晴晴正乍著手指在吃鳳爪。他慢吞吞地給薛晴晴講他回大陸投資的種種想法。
跟他的女學生談投資問題,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唯一的目的就是向她炫耀一下自己的富有。炫耀也是口頭炫耀,就像是自己隨意地給自己畫漫畫,你加上多大的皇冠也沒人追究你侵犯了王權。也不需要考證,不需要實施什麼。他說兩千萬人民幣可以,說兩億美元也沒什麼不行。
他看到薛晴晴的麵頰紅漲起來,燦爛得像隻熟透的蘋果,眼睛睜得老大——這樣子又像了從前的學生。她肯定是很吃驚的,她難於想象那樣多的錢是一個什麼概念。她給嚇住了,很可能心裏正在怦怦亂跳。少女總是愛幻想的,她弄不明白,那些錢其實跟她沒什麼關係。
陳老師你投那麼大的資金要幹什麼,是搞房地產嗎?
也可以搞房地產。
薛晴晴眼睛轉了轉,趁機會就把大馮說出來。她說,這事我一個人可幫不了你。我得對你負責啊——薛晴晴其實也在演戲,要不這樣,我有個做房地產的朋友,本事特大,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眼睛是征詢的,下邊的話沒再說。在薛晴晴的交際圈裏,大馮是能拿得出手的最高層次的人物了。
陳先生笑了。第三者介入——陳先生倒不認為是什麼壞事,這說明薛晴晴有著她所信任的男人。見見無妨,這能增進對薛晴晴一個側麵的了解,與他回來的宗旨又不矛盾。在薛晴晴提出見麵時,他一點也沒反對。
薛晴晴去打電話,他在小包間裏踱步,又背著手站在窗前眺望街景。
這地方不錯,吃早茶也可以要到單間,收費也不算高,哪方麵都讓人覺得合適,心裏舒坦。
二十分鐘之後大馮就趕到了。
陳先生冷眼望去,這人高大而鬆垮。服飾是刻意安排過的,就連裏邊的白襯衣也一絲不苟。不過麵色不好,臉皮下臃,略有些浮腫。這說明此人過於操勞,心事重,大約生意上不會很順暢。而且,這個人不會很有錢。從舉止上能夠看破一些,寒暄中帶出些媚骨來;另外,陳先生注意到他的皮鞋,有錢人的皮鞋都是穿穿就扔的,而這位馮先生的鞋底已經磨偏了口,卻沒更換。
他心裏已經有了底碼。
薛晴晴看不到這些,她實在說還過於稚嫩。
大馮也沒看出對方目光中透出的輕視,或者說,因他習慣於被輕視而變得麻木,這一出場就使他處於不利地位上。他已經不可能再砸出多少分量來。
但他是亢奮的,全副精神都集中於薛晴晴所說的兩千萬投資上,這更使他在開始階段陷於被動。
他把名片遞上去。
陳先生哦一聲說,是裕華公司的總經理啊?
他沒回贈名片,隻打個手勢說,我住在凱悅大飯店,馮先生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他並沒說出他的房間號碼。
盡管陳先生在薛晴晴麵前大談投資意向,馮哲也是在這種話題下被請出山的。可當馮哲到來之後,他卻閉口不再談投資的事情,隨便講一些美國見聞,提提這座城市的變化,華語中時時加進幾句英語。大馮英語是不錯的,也隨著附庸幾句。
大馮並不是來閑談的,即使陪闊人聊天他也沒那興致。他有他的生意習慣,那就是先放鷹把信息放出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漫天都是。你看準了嗎,看準了他再收網。
當然他也艱難,他的艱難在於,在推進過程中哪個環節出了毛病,他都會前功盡棄雞飛蛋打,白忙活一氣。
他的形象就是個掮客,而實際上他也是個掮客,他擺脫不了——他也沒必要非要把自己擺到甲方、乙方那樣的實力雄厚的大老板的座位上去,那沒用。做個大掮客也是不得了的對不對?
大馮謹慎地詢問了陳先生來大陸的打算,大約要投多大的資金,然後立刻導入了主題。大馮的聰明,在於不在一個地方死紮,明明主題是介紹房地產行情,卻總在其中加進汽車生意還有什麼別的生意的信息,讓你聽著混亂。
陳海帆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至少,他認為這位馮先生所談中包含著許多對他很有價值的東西。他打算捕捉,當然,又不願降低自己的身份。
馮先生是否能講得具體點兒?他說。
哪方麵?汽車呢,還是物業?
就說物業吧,咱們不要搞得頭緒太多。
大馮的眼睛就眯縫了一下,然後從大到小,又從小到大,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從這座城市的綜合發展,各區片的物業投資趨向,各區的地價差異,目前都哪些地段有投資機會,做哪類投資的資金匡算,投資前景,對周圍的輻射效益,講得頭頭是道,像個地道的行家。具體地段也介紹了幾處,包括梅欣看過的,也有梅欣沒看過的,甚至包括子虛烏有的。看看陳海帆已被吸引住,他就把話題戛然而止,笑笑說,在大陸做房地產,需要種種關係,也就是說,一切都在於人去操作。陳先生是從大陸出去的,當然了解。這裏邊,人熟,可以節約相當一筆資金。好了,陳先生可以先做做實地考察,有什麼打算,需要我相助的,有薛小姐在,我們可以再談。
陳海帆臉上那種莫測的輕蔑神情已收斂住,他至少不反對這位馮先生無償提供的這些信息。至於今後,那還漫長得很,他用不著過早地去動腦筋。
思想轉回來,就停在這位馮先生與薛晴晴的關係上,他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課題,需要破解。
本來已近中午,他們又正坐在飯店裏,外邊已開始準備午餐營業,馮哲是他請過來的,趕到這時間,一起吃吃飯按說沒什麼不應該的,但他不打算這樣做。
陳海帆起身,對馮哲說,對不起馮先生,我跟薛小姐還有事情,要辦理一下。我們改日再見。
連薛晴晴都詫異地望了陳海帆一眼。
方才兩人談得好好的,大馮說得實在精彩,陳老師也聽得聚精會神,可轉眼間兩人又這麼冰冰冷冷,她覺得不可理解。
大馮隻好站立起來。
從他進來,到陳海帆提出辭客,僅僅41分零54秒。
兩人沒有握手,陳海帆隻做出個請出去的動作,然後攜薛晴晴一起送他,他故意把臂膀遞給薛晴晴,讓她輕挽著。
這是大馮絕對沒想到的。他覺得挺順利,似乎已打動了對方,中午很可能陳先生會留他吃飯。吃不吃那是他的事,客氣一下再告辭,應該由他來做主。即便沒有留飯的意思,薛晴晴也應該跟他一道走,那樣,薛晴晴從中能有自己一個位置,他也有身份感。誰知這個假美國佬一點禮貌都不講,就這麼硬邦邦地把他給撅了出來,連句客氣話都沒有。大馮一下就懷疑了他所謂投資的真實性。
薛晴晴肯定是暈乎了,她還沒見過吹噓得這樣玄乎的大款。她給騙蒙了,不知道自己是誰。看她那樣子,和她的陳老師肩並肩的,像小情人那樣把手插在老師的臂腕裏,還向他招手拜拜呢。
出來大馮灰溜溜,有一種濃重的失落感,為了麵子,為了他的努力被踐踏,也為了那個女人,心底竟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妒意。
他沒有打車,不需要的時候他還是很注意節儉的。隨便走走,自己平息著自己的憤怒,心想這類談判開始時都是這樣的,互相充滿著戒備和敵意。他無所謂,他應該無所謂。幹他這行不應該這樣感情用事,他的臉皮應該厚如城牆,他的心應該是鐵硬的。他得修煉,他媽的他必須修煉。等著吧,還有機會,誰能走到最後,誰是勝利者,那還遠著呢。
他有點餓,腹裏饑腸轆轆的。早上沒吃飯,人家一招呼他就過來了,像個跑腿的癟三。看看時間已經過了12點,他還空著肚子。就近找了個小館,鑽進去胡亂點了些什麼,要一瓶慕尼黑牌啤酒,意外地就遇到了藍小姐。
藍小姐叫藍夢華,不知怎的大家就都叫她藍鯨。她從一角的廂式座位裏站立起來,朝他招手。
大馮走過去。
那邊有幾位藍鯨的朋友,都是男士,大家互相點點頭。藍鯨說,怎麼一個人?過來一起吃吧。
大馮說,不用,我辦點事,隨便墊墊,這就得走。
藍鯨就說,客氣什麼,又不用你掏錢。
大馮笑了,說,不是那意思,我請客也沒關係。真的有事,對不起了。他又朝大夥點頭,那幾位倒全無惡意。
大馮退回來,這麵子藍小姐給他擺在了那兒,他叫過服務員,為那邊的桌子加了兩個萊,外加幾瓶啤酒。
那邊的幾位就站起,遙遙地朝他舉舉杯子,表示了謝意。
獨自吃飯,他再次想到梅欣。
說不好這是不是命運的一種安排。他善於製定規劃,善於在種種的可利用因素中找到自己的利益,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維持到今天。冥冥中他已感覺到有什麼大戲要上演了。這戲肯定熱鬧。忍不住要給梅欣打電話,想了想又壓下,自己擂自己,幹嗎啊這麼沉不住氣?
吃過飯就近找個電話亭,心情極不平衡地先呼薛晴晴。不一會薛晴晴把電話打過來。大馮壓低聲音說,你不用多講,你隻說是,或者不是。我問你,你們是不是在凱悅飯店?薛晴晴說,是啊。大馮又問,你在他的房間?那邊就笑,看來說話還算方便,說,大馮你有病啊你,我去他房間幹什麼?大馮說,別忘了你的身份,喂——你看著有戲嗎?薛晴晴說,那當然了。大馮就說,不用再說別的了,你跟陳先生分手後給我打個傳呼,我們研究研究下一步的幹法。那邊含混地嗯一聲,掛了。
其實沒必要。大馮也知道沒必要。一切不過是為了證實一下她在沒在凱悅,可這有個屁用?這等於自己再給自己一個嘴巴。
大馮撥通了梅欣的手機電話。話筒裏的聲音嗡嗡嗡的,那邊梅欣沙沙地說,我正在路上,聽不清楚,等我回到市裏再跟你聯係。
梅欣正從開發區的路上向回返。去開發區使她感到興奮。出國前那地方還是一片荒蕪。說荒蕪不大確切,但多數的樓房建築,還處於圖紙狀態。現在開發區已儼然一個新興城市的模樣了,繁華得叫人羨慕。那時地皮什麼價?現在已三倍五倍地向上翻漲。當然,那時梅欣滿腦子都是出國,根本就沒想過要做房地產生意。
公司總是要注冊的,不注冊什麼都無法進行。
在開發區與管委會官員進行了谘詢,注冊手續並不煩瑣,重要的是資金。官員告訴她,境內注冊房地產公司,注冊資金至少要達到五百萬,境外或中外合資的房地產公司,注冊資金至少要在二百萬美金以上。這對她的確有一些難度。來開發區之前,她曾向大馮谘詢過,大馮當初注冊時,五十萬元就可以注冊個公司。政策是新近調整的。
梅欣谘詢時,兩人還在“實投”還是“虛投”上繞圈子,梅欣也知道他是想打探底細。大馮說,反正是注冊資金越多越好,那越證明你有實力,能拿到資質。
大馮也有著一個房地產公司,注冊資金兩百萬元,而實際上他擁有的資本僅僅三十萬元。即便這三十萬元恐怕也是個虛數。這是大馮在一次喝酒時,為了顯耀自己的能力,親口對她講的。
大馮的意思是,無須非要按照實際的投人去注冊公司,特別是房地產公司,可以打一個虛量,而且應盡可能多地去打這個虛量。要不然,大家都玩虛的就你玩實的,你什麼都沒幹就先吃一大虧。
大馮說得也有道理。
現在不是打不打虛量的問題,而是注冊一家五百萬元的公司,她眼下就存在著資金困難。
在開發區管委會,意外地遇到了老同學張軍。他現在是管委會公共關係部的副部長。
張軍還像從前一樣熱情。有他相助梅欣在開發區的考察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中午張軍請梅欣吃頓便飯,在管委會對麵的一家“大阪”餐廳。名字是日本名,裏邊經營的卻是中國菜。兩人隨便喝了點兒啤酒。梅欣說,我這邊有事老同學可得多照顧。張軍說,照顧談不上,你來投資,就是我們的上帝,為上帝服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梅欣打他一下說,你少耍官腔,這哪像老同學了?張軍說,我是事先打個招呼,到時候你有事情我辦不了,你也別埋怨我。梅欣笑了,說,埋怨大概還是要埋怨的,怕是埋怨之後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張軍說,這話算說到家了,要不是老同學呢,點到就能明白。
不管怎麼說見到張軍總是件叫人高興的事。在開發區裏也算是有個根了。熟人打交道怎麼也比跟劉秘書那樣的人打交道來得痛快。
回來路上梅欣想,公司在開發區注冊這事可以定下來了,注冊資金再想辦法。到不了位的先籌集一下,再看看大馮的那些損招還靈不靈。現在是不虛也得虛起來,不見得事情就不能辦。當然這樣也有個好處,就是不過早暴露實力。在公司注冊的同時,她可以與劉秘書進行下一步的談判,爭取少交點定金,用較為有利的條件,把第一塊地皮壓住。
這時大馮打來電話,沒說清什麼事就撂了。
於是,坐著車,就又捋了一遍與大馮的關係。
憑心說,她是極不願意與大馮攪到一起的。這不僅由於他們的離婚造成過雙方的創傷,還基於她對大馮為人的深刻了解。可是——大馮畢竟在這座城市搞房地產搞了幾年。最早也是與人合作,那個合夥人叫老泰。後來兩人關係鬧僵,大馮才自己挑戶單幹的。大馮鬧離婚和與老泰分手在前後腳,那時大馮牛氣,開著輛桑塔那出出進進,打離婚都沒怎麼露麵,一切委托一個叫郝城的律師代辦。
大馮與老泰分道揚鑣後,梅欣在日本接到過一封匿名信件,信中打著老泰的口氣,極力貶低大馮的為人,稱他們合作破裂的根本的原因是大馮勾引了他的老婆,像這種朋友都不可做的人,怎麼能夠共同幹事業呢?
那封信梅欣是嗤之以鼻的,因信中充滿了仇恨和辱罵,
一些話寫得極其粗俗。梅欣回國時曾產生過一個願望,很想見識一下那個老泰是何許人,包括他信中所稱給大馮侮辱過的老婆。
問題是是否與大馮合作。
利弊都在眼前擺著,合作,有利於她盡快熟悉國內的環境和辦事的規則,或許她的事業會發展得快些。合作的弊病,是她將失去獨立精神和獨立形象。具體的當然還有很多。第一,她不了解大馮的公司;第二,她也不希望大馮了解她真正的底細;第三,她不讚同大馮的鑽營式的做事方式,他參與進來,很可能會把她的企業搞得不倫不類;第四,與生意無關,她在心理上討厭這個男人。
她的確拿不準主意。
梅欣回到家。
她家住在花園街的一棟小樓裏,與林珊樓上樓下。這是一座舊式的小洋房,在解放前是租界地一家大軍閥的別墅,再從前的主人已無從考察,一說是某英國商人的宅邸,另一說是教會產。現在住得亂了,三層小樓住著六戶人家。梅欣住一樓的兩間大房,外邊還有一間狹長的小房。小房的麵積也有十三四平方米,做了她的倉庫。房子是梅欣的父母留下來的。梅欣的妹妹嫁給一個有錢的美國人,去年這個美國佬出車禍死了,留給她一份遺產,妹妹把父母都接到美國去了。這裏的房子閑置了一段時間,那時梅欣在國外,她委托林珊的丈夫盧曉葦管理。梅欣回國後,在賓館住了十幾天,請人拾掇一禮拜,搞了搞簡單裝修,才把房間收拾出來。
林珊住二樓,房子有四間但總麵積比梅欣家小得多。那套房子原本住著一大戶人家,因孩子結婚要換房,梅欣幫助林珊把房子調換過來,當時是兩處換一處。林珊滿意,盧曉葦卻不喜歡老房間。後來因著梅欣家住房也歸他使用,就不再說什麼。後來曉葦又發現換房的另一個好處,因這所房子是林珊用她家的房子調換成的,他可以把住房“迷”起來,在機關自稱無房戶,機關分房又分到一處兩室一廳。那時林珊還沒回國,他和兒子兩邊跑。林珊回來,卻又趕上他妹妹結婚無房,就把父母接到他的新房,兒子跟著爺爺奶奶過,自己和林珊住在花園街這邊。
梅欣進院林珊就在二樓看見了她,隔著窗戶跟她招手。梅欣沒回自己家,先到樓上林珊家看看。
這時間大約是下午兩點鐘,平常是林珊午睡的時候。梅欣進門嚇了一跳,滿地都是摔的碎玻璃茬子碎瓷片,像是屋子裏剛剛發生過一場戰鬥。
怎麼了?她問,盧曉葦回來了?你們打架了?
沒有啊?林珊說,居然還對她笑笑,然後卻要哭。
行啦行啦,你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林珊不理她,往沙發上一坐,雙手攏著膝蓋吧嗒吧嗒地掉開了眼淚。
我的姑奶奶你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曉葦回來了?他欺負你了?要不你遇到什麼壞人了?梅欣連問了幾句都沒回應,一跺腳說,你這不是要把人急死嗎?
林珊說,曉葦趕明兒才回來呢。
梅欣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他沒回來你摔東西幹什麼,還哭,哭給誰啊?哭給他他看不見,哭給我,我又不頂什麼用。
林珊撲哧笑一下,說,你這人,最壞了。
我壞什麼?其實我最疼你了,沒人關心你,還不得我,把你當老婆看待?
林珊一感動就抱住她,又抽搭一陣鼻子。
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林珊看看她說,我發現了曉葦的一個秘密。
梅欣問,什麼秘密,是不是他有女人啦?
林珊說,就是啊,他也敢瘋起來了。
梅欣忍住笑,捂著肚子說,得了吧林珊,你出國那麼多年,把他一個人留在國內,你還讓他當和尚啊?
林珊臉上通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回來就跟他說清楚了,我出國是我出國,因為是我要出國的,那一陣子他找什麼人我都不幹涉。可現在我回來了,我們就該重新定一下規矩,以前的事,都要一刀兩斷。
梅欣說,你以為這是什麼事情,是賣白菜啊,還是賣蘿卜?這樣的事能夠一刀兩斷嗎?
林珊說,他是答應過我的,他暗中還繼續往來,這不是欺負我嗎?
梅欣說,問題嚴重了,要不,咱跟他打離婚?
林珊咬咬嘴唇沒說話。
梅欣說,行啦行啦,別耍小孩子脾氣了。也許,沒什麼事情,等他回來,我好好問問他。
你不用問,我問過了。林珊說。
你跟他通過電話了?
林珊點點頭,說,特氣人。
梅欣再看地上的玻璃碴子,已經明白了八九分,拉拉林珊的手說,跟我說說,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抓住他的把柄了?
林珊說,那當然,你快幫我出出主意,怎樣整治這個盧曉葦。
梅欣把手一伸說,拿來。
林珊問,什麼啊?
梅欣說,你抓住的把柄啊,先讓我瞧瞧。
林珊瞪她一眼,不大情願地拿出張女人的照片來,給梅欣看。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輕,大眼睛薄眼皮兒,穿一件紅上衣,挺漂亮的。
不錯,梅欣欣賞地說,長相不在你之下,她叫什麼名字?
叫小紅。
名字也好,是幹什麼的?
林珊搖搖頭,撅著嘴說,不知道。
這點證據就下結論啊?
我說得沒錯,就這麼回事兒,而且,保準他們現在也沒斷。我啊,我一定得拆散他們。
林珊認真了,這倒叫梅欣為了難。
其實梅欣了解盧曉葦,當然更了解林珊。盧曉葦不能說不是個好丈夫,也不能說他不愛林珊。反過來說,林珊也不是不愛盧曉葦,關鍵是林珊對這個小家太愛惜了。從國外回來,林珊就想四平八穩地建設她的安樂窩,安置工作是這個想法,建設小家庭,也是這個想法。在國外呆得久了,累了,孤獨了,這都能理解;可回來後,非要把這個小家弄得天衣無縫,那既不現實又沒必要。
梅欣把林珊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拍了拍,說,你啊,我勸你別跟他打架,就是鬧,也別真鬧。有個把的王紅、趙紅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你啊,千萬千萬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把那個盧曉葦讓出去,打著燈籠都沒處去找第二個了。
林珊瞪著眼睛望她,一句話也沒再說。
下了樓便由林珊想到自己,又從盧曉葦聯係到馮哲,記起大馮曾打來一個電話。想想近期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無非又是泡,她現在沒那興致,也就沒回。
可電話已經抄起來了,順便打到劉秘書的辦公室。
劉秘書口氣果然有鬆動,對她說,我正找你,打兩次電話,你家沒人。
梅欣說,我去開發區了,剛進門,劉秘書有什麼事啊?
劉秘書說,有些情況打算跟你碰碰,晚上吧,我請你吃飯。
這事情可有點蹊蹺。本來是梅欣請對方辦事,兩人那天又擯住,誰也要悶一悶的。可今天劉秘書打來兩次電話,又要請她吃晚飯,隻能有一個解釋——事情有了變化。
這好比打啞謎,對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這是謎麵,背後的動機才是謎底。煙幕誰都要放,出招兒也都在出。這就跟打仗一樣,彼此都有自己的大本營,每一個動作都是精心計算過的。要不要采取主動?放出個什麼信息?把握到什麼尺度上?節奏如何?哪一步要給對方一個什麼感覺?這都十分重要。
梅欣沒多說什麼,此刻無須多說話。
劉國凱把地點定在小雅餐廳,一個不高不低的挺神秘的地方。
大馮此時待在家裏,他始終在等梅欣和薛晴晴的電話,可電話始終沒打進來。
他有些忍耐不住,自己跟自己下了盤象棋,拿左邊的棋子砸右邊的棋子兒。心想梅欣幹什麼去了,又想薛晴晴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他心裏納悶,這一時刻他世界裏的女人突然之間都失蹤了。
鈴——電話鈴響。
大馮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伸手去抓電話。
還是不對。來電話的是那個藍小姐,約他過去打牌。沒說牌友有誰,隻說三缺一。
推委推委不過,大馮想,反正他媽的今兒那兩位都死絕了,不如打幾圈消磨一下,也省得專等電話心裏不耐煩。
大馮打輛出租過去,走進藍夢華家就有種進“魔窟”的感覺,叫人不由得就想到她的身體。
其實屋子裏收拾得挺幹淨。再分辨那不過是香水和女用化妝品太濃烈的緣故,並沒有什麼令人討厭的怪味道。兩個男人坐在那裏抽煙聊天,看樣子的確是在等他。一位是熟人,區規劃處的王主任。這在意料之中,王主任、大馮、加上藍妹——這是一個圈子裏的牌友。另一位也是熟人,卻出乎大馮的意料,竟然是大馮最不想見的天河房地產公司總經理鄭阿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