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民服務”像章放進一隻小塑料袋裏,封著口。許津生遞給我時,叮囑道:阿江想見你,晚上咱們永紅裏胡同集合。
其實我明知江波見我的目的,騙我抽煙卷,拉我下水。我故作不明所以,問:你們倆是鐵哥們兒,我摻和不上啊?許津生說:叫你去你就去唄,大家交個朋友,相互有個照應。
平時在同學中間,包括江波和許津生他倆都瞧不起我,拿我當“麵疙瘩”,我孤獨無助,倘若和江波他倆綁一塊,我不會被輕視被欺負了。於是,我爽快地答應下來。
趁晌午馬路無人的光景,我守在南市旅館門前,等著申玉媛碰巧岀來。
陽光刺眼,披灑身上暖至心底。我摘掉綠軍帽抹汗,軍帽是劉麗送我的,九成新,她對我囑咐說:這頂真軍帽,不許讓人搶了去。劉麗性情不正常,有時對我好,像親姐姐疼愛弟弟;有時恨我,照她話說恨得牙根兒疼。
旅館旋轉門響了一下,我連忙回頭,申玉媛滿麵書風走出來,她時常利用旅館晌午休息時間溜到南市百貨商場轉一圈,所以我掐準部兒等她。
我迎上前,朝她顯擺手中的像章:“睜眼瞧瞧,我說話算數不?”
她的眸子星光一閃,欲抬手拿,又珍惜地縮回去。
“呀,小屁孩兒,你挺有本事啊!我能瞧瞧嗎?”
我表現很大方,舉起像章讓她瞧:“我送你的。”
她左端詳右端詳,忍不住動手拿。我趕緊縮回去,說:“讓我給你戴。”
她的臉龐微顯紅暈,說:“好吧。”遂背著雙手挺起胸脯讓我替她別在胸前。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手不禁顫抖。當我把像章別在她雪白的襯衣上,無意間觸碰柔軟的乳房,感覺血液凝固,呼吸阻塞,差點暈過去。
申玉媛沒留意。她低頭長久欣賞像章,幸福的笑容花一樣綻放。
過會兒,申玉媛對我說:我說話也算數,請你吃冰棍!一轉身奔向街對麵的冰棍攤。賣冰棍的是江波他媽,一隻白漆木箱子裏麵放著一兜兜冰棍申玉媛買根奶油冰棍,五分錢,高舉著跑回我身邊,說:給你。我故意不接,說:你先咬一口。她連連搖頭,說:我剛吃了飯,不想吃冰棍,胃口不好受。我表現執著:那我也不吃起初她一愣,很快明白了什麼意思,潮紅著臉罵我道:小屁孩兒真壞!說著,她咬了一小口,隨後將冰棍塞我手裏,便跑走了。
我閉起眼睛,慢慢順她咬過的冰棍,天下哪有這麼甜的冰棍啊!
整個下午我在美妙的幻想中度過。我沿著南市的每條馬路瞎轉悠,腳下踢一隻空煙卷盒,心裏反反複複回憶申玉媛咬過的冰棍,那若是塑料做的冰棍該多好,永遠不融化俗語說,樂極生悲。我美過了頭,憑空撞上一樁倒黴事。
和許津生約定的時間悄然降臨。我依然腳踢煙盒朝永紅裏胡同方向走,煙盒已經被我踢成一團紙疙瘩,我對它失去了興趣,最末用力一腳將它遠遠踢飛,倒黴事由此發生。紙疙瘩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疤痢眼”的兩腿之間那個地方。登時我明白闖禍了。
“疤痢眼”屬於南市大街隔色人物,三十五六歲年紀仍然打光棍,不光因為他長得醜,左眼瞼的疤痢扯歪了臉,而且他名聲不好,前些年打架勞教過二年。釋放出來沒事由,在玉清池澡堂子門前擺攤修自行車。他沉默寡言,總陰沉著歪臉,南市一帶的大人小孩全懼怕他。偏偏我一腳踢出的紙疙瘩子彈般射向他的褲襠處,速度極快,疼得他一彎腰,“哎喲”了一聲。我傻了,光顧害怕,不知怎麼辦。待我想起該對他說句道歉的話時,“疤痢眼”肥厚的手掌在我眼前一晃,我的左麵頰重重挨了一耳刮子,既酸又疼繼而麻木,眼淚憋不住流出來。“疤痢眼”毫不顧及我的感受,扭身悠然走開。
我脹痛著左臉赴約。許津生一下子瞅見我的臉非同尋常,吃驚地問:呦,讓哪個打的?我很委屈,罵了句他媽的“疤胸眼”。許津生不吱聲了,江波嘟噥道:活該!你也敢惹他?扇你耳光算好的,知足吧,沒掰折你的胳膊算不錯了。
許津生掏出根煙卷塞給我,“戰鬥”牌,綠色煙盒,印著“戰鬥”兩個白色的字。他一手準備劃火柴,說:抽根煙卷壓壓驚。我記著他們的詭計,擺手說我不會抽。江波接過話茬兒,說:誰生下來會抽煙?你先嘗一口,不光壓驚還止疼。不容我反對,許津生將煙卷硬攜進我嘴裏,劃著火柴點燃,催促道:吸,使勁往裏吸。
我猛吸一口,頓時嗆得直咳嗽,淚水奔湧而出。我說,頭暈。許津生嘻嘻哈哈說:抽頭一口暈,接著抽就不暈了,感覺特別美。我又吸兩口,仿佛騰雲駕霧一般。許津生告訴戒,你終於找到了感覺。
我們盧蹲在永紅裏胡同電線杆底下抽煙,我的感覺越來越好,竟然忘記左臉頰的疼痛。我發覺許津生和江波躲這兒,不僅僅為偷著抽煙,他們主要目的是議論鳥市大街天天發生的事——那些事觸目驚心,而我一無所知。
江波用一種激動的方式吸煙,集中力量猛吸幾口,隨後一股腦兒從鼻腔、嘴巴噴吐出來,讓你立刻聯想到“硝煙滾滾”那個詞。他過足了煙癮,腦袋瓜往牆壁一仰靠,說:我,包括你們倆活得窩囊,大有問題。不像我大哥江海,造反派“大聯籌”的頭頭,手下二三十號造反戰士聽他吆喝、聽他指揮,多麼威風。我大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我們要在大風大浪中當英雄,不當狗熊……喂喂,你倆樂意當狗熊嗎?
許津生特會順情說好話:誰樂意當狗熊?!我願意當英雄。可英雄怎麼當?我不會呀。
江波目光轉向我。我當即表態:寧當英雄死,不當狗熊生。
有氣概!江波轉臉數落許津生,瞅人家劉根,講出話來落地砸坑、鏗鏘有力。哪像你,愣不懂英雄怎麼當?學唄,榜樣的力量無窮。
江波當麵讚揚我,貶他,許津生不服氣,說:我懂,向雷鋒、王傑、黃繼光那些英雄榜樣學習……
打住!江波打斷他說,那些是革命先烈,咱們應該學,可一時半晌還學不了。要學先學眼前的,比如我哥江海,帶領“風雷激”造反團跟保皇派做鬥爭,也不行,就咱仨,形不成隊伍。江波一時泄氣地蒙住了,他伸手管許津生要根“戰鬥”煙卷,邊吸邊琢磨。片刻,冷不丁問我和許津生:你們看過《水許(滸)》麼?
許津生逞能,搶先道:我在玉清池澡堂子下邊的小人書鋪看過小人書,梁山泊一百單八將,個個講義氣,武藝高強。絕對一幫英雄好漢。
江波登時興奮起來:對對對,咱學《水(許)滸》裏邊的好漢,來個桃園三結義。
實際上我看過《水滸》,胡同存車處看車的男孩小豐借過我許多書看,不光《水滸》,《西遊記》《封神演義》《說嶽全傳》和《三國演義》我全看過。明知江波念大白字,把“水滸”念成“水許”,又將《水滸》和《三國演義》攪乎一塊兒,可不敢挑明。江波心眼小,你顯示比他能耐比他聰明,他恨你。
江波把“戰鬥”煙盒最後一根畑卷掏出來,點著,用嘴叼著。雙手撮土,撮成小墳包狀,煙卷插土堆中間,衝我和許津生說:咱仨立馬結拜,宣布誓言: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時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好東西好吃的一塊分享,不許獨吞;打架一起上,不許充奔種……驀地,江波停止嘮叨,眼珠直勾勾地瞄向胡同口。
順著他的目光追去,他哥哥江海同幾個“風雷激”造反團的戰友大步踏進永紅裏胡同。
壞啦,我大哥!江波驚慌失措,用腳禿嚕平那小“墳包”,招呼道:不能讓我大哥他發現,趕緊撤!我們三人撒腿就跑,從胡同另一頭逃竄。
我氣喘籲籲奔回家,上閣樓,鑽過洞,扒女兒牆朝永紅裏胡同張望的時候,江波的大哥江海帶著“風雷激”造反團的隊員早已跨進永紅小學,紅漆大門掛了木頭門閂,幾個人站操場上嗆吧著什麼。
夕陽餘紅鋪進學校操場,微風攪動槐樹葉子嘩嘩作響。江海格外激動,解開軍褂紐扣敞著懷,手舉武裝帶抽打槐樹樹身,他對圍簇身邊的戰友們說:越是艱難困苦的時刻,越是考姦我們的忠誠,看我們是不是忠於正確的革命路線,敢於和錯誤的路線進行鬥爭!作風知勁草,烈火煉真金。雖然保皇派現在很強大,那隻是暫時現象。東風必然壓倒西風,我們革命造反派最終一定能打倒那個大的走資派,打敗他的鐵杆保皇派。我時刻堅信這一點。
造反團副司令洪戰兵說:保皇派“紅旗”正圍攻我們,拉攏了幾個保皇派組織,找磧兒同我們辯論,揚言把“風雷激”造反團趕進太平洋。用心何其毒也!
江海說:我們不怕辯論,真理越辯越明。“紅旗”那幫保皇小醜想動武,我們也不怕,我們跟他們血戰到底!
另一位隊員說:“紅旗”欺負咱們人少、名氣小,群眾基礎差。
江海說:這個意見很重要。我們組織成立時間短,未能做出幾件驚天動地的事件,所以影響麵小,群眾基礎差,得不到廣大革命群眾的理解和支持。大家要注意各方麵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在全市、全區,或者在鳥市大街幹幾件具有影響力的大事!
又一位隊員很泄氣地問:頭頭兒,肚子咕咕叫了。
江海說:我也餓了。走,大夥煮麵條吃。
呼啦一下子,江海和他的戰友奔進教學樓,俄而,一樓幾間教室的日光燈亮起,大概“風雷激”造反團正鼓搗麵條吃。
我依靠女兒牆胡思亂想:江海他們所指的那位大的走資派我不認識,一準是個大禍頭,為了保他或反他,上百萬人分成兩大派,相互玩命死磕,打得你死我活、一塌糊塗。為什麼呢?我不願琢磨,越琢磨越沒意思。
我奔至陽台北麵俯瞰鳥市大街,那裏是另一番情景,猶如市井風俗畫。
夕陽緩緩沉落南市旅館後麵露岀半張臉。高雪華她媽媽“外國雞”攙扶瞎丈夫準時出現在旅館門前電線杆下麵,瞎子坐馬紮,她斜靠電線杆佇立。她的右手腕拴根紅線繩,由瞎丈夫牽著。她今天不抽煙,嗑瓜子,一隻手心捧炒熟的葵花子,一隻手做蘭花指狀地拈,放嘴裏輕輕嗑,姿勢優雅,神態風騷。眼波流轉,不時地掃描路人,頻頻送上微笑,笑得很有魔力。
“你甭老在那兒擠鼻子弄眼勾搭人。”瞎子冷不丁冒出句責問的話。
她並不惱,笑吟吟反駁:“誰呀,你睜瞎眼瞧瞧,瞧得見嗎?人家嗑瓜子哪。”
他一個瞎子能看見嗎?瞎子被噎得沒詞兒,憋半天才嘟噥道:“哼,你糊弄我吧,你對我不忠。”
我好奇,像高雪華她媽這麼漂亮風流的女人,怎麼嫁給了又老又醜的瞎子?這絕對是個問題。
曾經聽奶奶斷斷續續講述過,高雪華她親爸爸死得早,死得蹊蹺。那時高雪華爸爸和許津生他爸爸一樣,在鳥市大街的客運合作社蹬三輪,不是拉貨的那種,拉人,屬於客運三輪。奶奶一嘴老詞兒,說人家是“拉膠皮的”。確實,三輪類似舊社會的膠皮車,隻是不用人力拉,用腳蹬。每天清早,高雪華他爸在“五福林”喝進兩碗餛飩,吃下半張大餅加餛子,坐自己的三輪上邊搓大腳丫子邊等客。有人叫車,他停止搓腳丫子,手往褲子上抹兩下,拉客人便走。送客人歸來又繼續鼓搗他的大腳丫子。下班時,他並不急於回家,拎瓶白幹酒去淮海影院旁邊的包子鋪喝酒,通常喝得酩酊大醉,用唱歌的腔調罵大街,一路高歌進胡同,罵罵咧咧撞進自個兒家。隨後,高雪華家一通“磨裏啪啦”亂打亂砸,伴隨“外國雞”的哭鬧聲,直至夜半。
高雪華她媽年輕時很漂亮,屬於那種妖燒的漂亮。奶奶說她眉眼能勾搭人,當她丈夫蹬車拉座時,她溜出胡同,眨眼間勾引個男人回來,而且美醜不分,老少鹹宜。男人進了她家,窗簾拉嚴,動靜挺大。事畢,她笑盈盈送男人出來,站樓梯上衝客人頻頻招手。奶奶說,高雪華她媽是“賣人肉”的。起初,帳雪華她爸不情願當王八頭,罵過老婆,打過老婆,甚至往高雪華她媽的私密處塞洲鐵絲一類的東西,終不能遏止她的風流。後來索性睜一眼閉一眼,聽之任之,靠酗酒喝醉之後聲腔高亢地罵大街發泄。大約五年前的夏天,高雪華她爸不明不白地死了,感冒發燒了幾天,喝了幾服中藥,越喝越壞,末了一命嗚呼。中藥是“外國雞”親手熬的,親手喂他喝的。大雜院的人們傳謠:潘金蓮毒害親夫武大郎。
高雪華她媽成了寡婦,一個自由自在的寡婦,先後結過三次婚,又離了,大多因為她時不時地“打野食”。其後,她繼續地下活動生涯,直到挨了幾回批鬥,罪行是“搞破鞋”。她被無休止的批鬥給鬥怕了,尋思趕緊嫁人吧,瞎子遂成她的落腳地。瞎子年歲大,人醜,唯一優點是“紅五類”,每月拿政府救濟,安全而穩妥,這對於一個四十岀頭、年老色衰的女人是比較不錯的庇護所。不久,“外國雞”嫁給了瞎子,從慎益裏胡同搬到永紅裏胡同一個小院。
天色暗淡下來,我發現瞎子昏睡過去,禿腦袋套拉胸前。高雪華他媽迷離的目光陡然凝聚,凝聚到馬路對麵的胡同口——“麻子李”拎象棋走出慎益裏胡同尋找棋手。
這會兒允許我講講慎益裏胡同周圍情況:鳥市大街東頭通向和平路,西邊臨南門外大街,慎益裏胡同臥它中間。胡同左麵是開源公寓,此刻我則站在它樓頂上;對麵是南市旅館,斜對麵是煤鋪,負責供應鳥市大街一帶居民劈柴、煤球什麼的。它的對麵也就是胡同右邊是煤廠,裏麵貯存堆積如山的煤球,又曠又黑,裝兩扇木拉門。
“外國雞”習慣性朝“麻子李”飛眼,“麻子李”心領意會,衝煤廠努努嘴。高雪華她媽解下拴手腕的紅繩,順手係在身旁一棵槐樹幹上,飛身穿越馬路,直奔煤廠。“麻子李”比她猴急,早已拉開煤廠木門鑽進去,留一條窄縫,容一個人的量。高雪華她媽緊隨其後閃進去,想拉嚴木門,她力氣小,拉幾下沒拉動,仍留條門縫。裏邊黑漆漆一片,藏匿誘惑與詭謫。我的血液頓時凝固成血豆腐,端駁殼槍的手不停顫抖。
頃刻間將發生的一樁風流韻事,被一個人意外出現搞砸了。
好像我先前講過,住在慎益裏胡同2號院三樓的傻貝兒貝準時在黃昏後沿著鳥市大街正步行走,今晚照舊。他甩開大步出胡同,嘴裏叨念“一、二、一……”,先掉頭向玉清池澡堂子方向邁進,到路口,他一個“向後轉”,又甩臂擺腿朝西折返。行至煤鋪跟前,他瞧見了昏睡的瞎子和拴樹幹上的那條紅繩。也許傻貝兒貝想,我高呼口號正步前進,怎麼老瞎子無動於衷呢?傻貝兒貝停止走正步,他靠近瞎子盯著瞅,瞎子鼾聲如雷,令傻貝兒貝很不開心,鳥市大街唯一的觀眾竟然不理睬他的表演,是多麼掃興的事啊!一定要喚醒他。這樣,傻貝兒貝解開拴樹幹上的紅繩,拽著就走。陡然把瞎子拉醒了,他嘟嚷:“你拉我幹嗎?摔著我丁傻貝兒貝嘿嘿樂:“老瞎子,我不是你媳婦,我是傻貝兒貝!”敏感的瞎子立刻感覺有問題.高喊起來:“臭不要臉的娘們兒,你上哪兒浪去啦,給我滾回來!”
瞎子喊聲驚動煤廠那對偷情男女。頭一個奔跑出來的是高雪華她媽,她一邊梳理蓬亂的頭發,一邊急促穿過大街,搶下傻貝兒貝手中的紅繩。“麻子李”慢悠悠溜出煤廠,衝瞎子的方向狠狠咋口唾沫。
“外國雞”來到瞎子跟前,數落道:“叫什麼叫?人家買煙卷去啦。”
瞎子伸手摸她的臉,又摸她的高聳乳房,挺有把握地說:“你臉熱心跳,說明你剛幹完壞事。瞞不住我,我天生能掐會算。”
高雪華她媽好厲害:“放你媽的狗臭屁!老娘和誰搞’瞎扒’啦?你瞧見了,還是堵住了?抓奸抓雙嘛。啊?還說能掐會算,瞎掰!一肚子臟心爛肺,猜忌我,誣蔑我,照這樣下去,你這輩子眼瞎不算完,讓你下輩子眼瞎心爛耳朵聾。”
瞎子讓“外國雞”劈頭蓋臉一通罵,他嘴還硬,咬著牙根說:“假即你對我不忠,我堅決不答應!”
高雪華她媽口氣軟下來,哄瞎子說:“哪能呢?我真心對你好。不信,你摸摸我的心。”她拿起瞎子的手,伸進的確良襯衣裏摸。瞎子長歎一聲,說:“忠不忠看行動吧。”
我厭倦他們的吵罵,扭臉找尋傻貝兒貝,他依舊甩臂擺腿向太陽墜落的西方大步行進。
我、江波和許津生的義結金蘭行動頗費一番周折。
又一次黃昏在永紅裏胡同偷著抽煙,偷著商量拜把子時,我們碰到一道難題:按照《三國演義》模式,以歲數大小排名。那麼許津生與江波同年同月,但大江波十天,他應該算老大,是劉備;江波屈居老二是關羽,我呢,比他倆小倆月,算老三張飛。
江波當然忍不下這口窩囊氣,他說:憑什麼這麼排?《三國》裏頭光是封資修的排法。我們仨是學英雄,做英雄,誰最英雄該排頭名,當大哥。什麼算英雄?覺悟高,組織能力強,有號召力,打架時候勇敢地衝在前頭。許津生你行嗎?
許津生不肯輕易放棄當老大的機會,他爭辯說,我行不行先放一邊。咱們磕頭拜異姓兄弟,就得論資排輩,歲數大的是大哥,歲數小的是小弟,天經地義。不論《三國》,論《水滸》,宋江能耐大不大,外號“及時雨”,他尊晁蓋為大哥,甘願當老二,就因為他歲數比晁蓋小一點兒。
他倆爭執不下,江波說:你想當老大沒門兒!
許津生說:你當大哥我不服!
為三人團夥的大哥問題,江波和許津生撕破了臉。許津生嘴裏嘟嘟嚷嚷、好像多委屈。江波怒目而視,拳頭攥得“咯咯”響,恨不得送許津生一記老拳。我茫然不知所措。
許津生自找台階下,他掏出“戰鬥”牌煙卷,遞我一支,給江波一支,賠笑臉央求道:阿江哥們兒,你讓給我當唄,名義上我是大哥,實際一切你說了算,還不行?
去你媽的!江波一怒之下,將抽半截的煙卷扔向許津生,煙蒂砸臉上,火星四濺。我當老大就當名副其實的老大,你憑什麼跟我爭?撒泡尿當鏡子你照照你自己,哪點兒比我強?
許津生捂著燙疼的臉,半天不吱聲。他到底鬼點子多,轉而推出我:咱倆誰也說不服誰,叫劉根評評理,江波表示同意:好哇。劉根你說我倆誰該當老大?
我惹不起江波,又不願得罪許津生,當他們的目光熱辣辣地集中我身上時,我左盼右顧,嘴不聽使喚地結結巴巴:我……我……江波拍胸膛鼓舞我:別拍,有我呢。許津生慫恿我:有理不怕恐嚇和謾罵。劉根,你要公平。
終於,我琢磨出個顯示“公平”且不得罪他倆的主意。我說,按《三國》論,歲數大的是老大;照《西遊記》書上講,本事大的當老大,比如孫悟空。我們學英雄,做英雄,歲數大小隻算個參考值,關鍵看哪個有能耐能耐不是吹的,得比一比。
他們異口同聲地叫好:好!比什麼?
我說:比膽子。
他們繼續異口同聲:怎麼比?
我說:夜裏在慎益裏胡同1號院蹲一宿,誰堅持到天亮不出來,就算贏。贏者是老大,輸的排老二。
江波、許津生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顯然他們覺著隻有我這個辦法才能解決糾紛,點頭同意。
末了,我們仨拉鉤發誓。江波問:從哪天晚上開始?我說:明兒夜裏1點鐘。許津生問:誰第一個比?江波冷笑道:我讓著你,明兒夜裏你先來。
大事告成,住人心平氣和了,蹲一堆抽起煙卷。
我為自己琢磨出的主意暗自得意。嘿嘿,甭說我們十四五歲的小毛孩,就是大人也不敢半夜踏進慎益裏1號院一步,況且在那裏蹲一宿。1號院是凶宅。
利用空隙,我正好講講慎益裏胡同。胡同寬敞,分前後兩個院。1號院小,兩層樓,住著吳姓一家人;2號院大,典型的大雜院,三層樓,住著六十戶人家,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姓什麼的都有,我家住三樓,許津生家在二樓。江波家不住慎益裏胡同,住鳥市大街臨街平房。
奶奶講過,1號院的吳家先祖做過偽縣長,搜刮民財很趁錢,蓋了慎益裏胡同,將2號院租賃給窮人收租金。新中國成立後,反對剝削,人人平等,吳家不再收租金,2號院的人也不用交租金,胡同全部收歸國有,大家統統上房管站交房錢。
1號院建得精致,大門鑲獸而銅環,門旁蹲一對石獅子。院內青石鋪地,門窗雕花。吳家老頭有兩房太太,大太太胖,住一樓;姨太太年輕,住二樓°大太太生了仨閨女,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新社會時興一夫一妻製,吳老頭和姨太太離了婚,但年輕的姨太太始終沒有搬離1號院。造成1號院成“鬼宅”的原因是忽然一天1號院貼滿大字報,說吳老頭是逃亡地主加反動資本家,自然難逃挨鬥的劫難吳老頭和他的大太太、姨太太、二個美麗的女兒,全被押到玉清池澡堂子前批鬥,接連被鬥了三天三夜。吳家人個個臉皮薄,不懂“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挨鬥的第三天深夜,全家上吊自殺。那天,我去瞧熱鬧,扒開亂哄哄的人群,見大雜院的人幫助往外抬死屍,別提多恐怖了,嚇得我一連匕八天做噩夢,夢見吳老頭眥牙咧嘴套拉舌頭的樣子。從此,1號院無人敢進,大人們常說夜間聽見裏邊有女人哭奶奶因此歎息道:冤魂不散哪。
剛吃過晚晌飯"奶奶躺床裏歇息,劉麗刷碗筷。有人在門外喊我:劉根,劉根在家嗎?我聽出是江波,正要去開門,劉麗搶先去了。江波見到劉麗很靦腆,搔著頭皮,說:我找劉根:劉麗待他也熱情:找小弟呀?他在家,你進來坐。江波說:大姐,我不進去啦。你叫他出來。此時,我已奔至劉麗身後,江波衝我擠鼻子弄眼,我會意,撥拉開劉麗,躥出房門外。
我尾隨江波朝三樓天橋那邊走,他不時回頭瞟向我家,喃喃道:你姐長得挺漂亮。我賭氣說:劉麗不是我親姐,他癡迷地說:我要有你這樣的姐姐多好啊!不管親的後的都行。我討厭江波喋喋不休提劉麗,說:行行,打住。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呀?江波拽我下幾級樓梯,說:我不放心你。我不明白他不放心我的理由?江波指指二樓許津生家,說:比勇氣比膽量,不管隨便比什麼吧,許津生全不如我。可是怕就怕組織內部出內奸。劉根你就是內奸,偏向他。我絕不接受他對我的誣蔑,急赤白臉反駁:我不是那種人,憑什麼誣賴我偏向許津生?江波“撲哧”一笑,他故意用激將法激我。他說;別急別急,你不當內奸最好。光說好聽的沒用,重在表現「今夜兒個許津生蹲1號院,你得在外麵鎖上院門,天亮之前不準私自放他出來,除非他中途投降認輸。我說:沒問題。他仍不放心,說:你保證。我舉起拳頭回答:我保證!
江波滿意地拍拍我肩頭,不吭聲地掉頭走了。
夜姍姍來遲,挨到晚上九點半鐘,我拉門溜出家門:劉麗趴被窩裏假裝睡覺,門“吱呀”一響,她開口說道:告你呀,少和江波摻和一塊兒,他壞心眼多,坑你害你賺了你賣了你,還糊弄你替他數錢。我嫌她說話帶刺兒,沒好氣地說:你管著嗎?我樂意。
胡同一片漆黑,許津生在2號院外來回踱步,臉色白得耀眼匚我湊近他,問:你害怕不害怕?他使勁搖腦袋:我?不怕。沒什麼怕的,老師上課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鬼神。我成心嚇唬他:反正你得小心。那天晩上我躺被窩睡覺,七嬸慌裏慌張闖進我家,她對奶奶講,劉奶奶,可嚇死我啦!剛頭我路過I耳院,聽見裏頭影影綽綽有響動,我扒門縫一瞧,哎呀,我的親娘祖奶奶,裏為有個人影,穿旗袍、披頭散發的女鬼晃來晃去。特別像吳老頭的姨太太。我哪敢再細瞅,一溜煙跑回來。我的心現在還怦怦地跳呢。七姉就這麼說……突然,許津生尖叫起來,渾身哆嗦著:我的媽咽,你快別說了,我要尿尿。不顧我阻攔,許津生掏岀那東西就地撒尿,濺我一腳麵。我趕緊解釋:是真的,蒙你是你兒子。我親耳聽七嬸講的。他哭喪著臉,說:不如你說蒙我哪。我問他:時候不早了,你進不進1號院?他喘半天大氣才說:豁出去啦,我就要爭當老大!
夜色墨汁一般的黑,1號院靜悄悄,許津生邁腿踏進去,我推他後背的手感覺到沉重的壓力。隨後,我拉嚴院門,掛上鎖,終究不放心,我側耳細聽,許津生在裏頭扯脖子唱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高音兒唱不上去,末了變成哭腔。
我扭身跑向鳥市大街,今晚上申玉媛服務員在南市旅館值夜班,多麼好的機會呀!我可以整夜靠近她偷窺她,不叫她發現我。
當夜深的時候,會聞聽夜的呼吸聲,很縹緲而遙遠,仿佛來自天外某個星球。整條鳥市大街,整座城市沉睡了,夜的呼吸越發顯得清晰。電線杆吊的路燈昏昏然,馬路行人絕跡。南市旅館屋簷下的門燈已熄滅,旋轉門緊閉,唯有南市旅館值班室的玻璃窗燈火通明,申玉媛麵朝裏坐椅子上.和旁邊的同事聊著什麼,她那條又黑又粗的獨辮上拴了個蝴蝶結。
我就在她對麵的煤廠,煤廠兩邊碼放空的煤筐,我坐在一隻煤筐上,手托腮,癡癡地凝望申玉媛的獨辮。
我想啊,我瞬間變成個大人多好,拎著大旅行包敲開南市旅館旋轉門。她肯定微笑著迎接我,給我登記,幫我拎起旅行包,送我住進客房。我當麵表揚她:申玉媛同誌,你的服務我非常滿意……
我想啊,我變小了,比如一兩歲的樣子,被人丟在鳥市大街。我豁了命地哭鬧,她聽見哭聲,一準奔跑出旅館抱我在懷裏,左盼右顧地尋找遺棄我的人。實在找不著,她抱我回到值班室。我成心在她懷中鬧騰,小手伸向她軟綿綿又富有彈性的乳房……
我想啊,我就現在的模樣,大模大樣走過馬路,站值班室玻璃窗外輕叩,她猛然抬頭,見是那個送她紀念章的劉根,半驚訝半羞澀地對我招手:劉根,劉根,你進來……
果然,我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劉根,劉根……將我從幻夢中驚醒。不是申玉媛,是許津生。
劉根,劉根,你跑哪兒去了,快回來,我求求你快回來開門。我是你兒子還不行?!那聲音充滿絕望,簡直像要死的人臨終前的號叫,在靜夜裏十分痿得慌。
我奔回胡同,站1號院外邊,問裏邊的許津生:大半夜的你亂號什麼?以為鬧出人命啦!
許津生手撓門板,說:劉根,求求你開門,我受不了啦。我說:才剛十二點,離天亮早著哪。你堅持一下。
許津生嗚嗚哭起來:你放我出去吧。1號院有鬼,要吃了我……
看樣子,許津生發神經了。我問:放你岀去行,那算你投降認輸,老大可當不成了。別後悔。
他最後說,命要緊。甭說老大,老大他爸爸我也不爭了。
我打開1號院門,“撲通”一聲,許津生一攤屎似的撲倒在門檻上,口吐白沫,又腥又臭。
第二天晚上輪到江波蹲夜,人家臉不變色心不跳,大步進門,我照例上鎖守在門外。一夜無事。一夜也無聊,申玉媛那晚不值班。
天亮時,我打開門,江波打著哈欠,揉著惺鬆的雙眼走出來,自言自語地說:一宿光做怪夢。
還有什麼說的哪?我和許津生心悅誠服,拜他為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