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煤鋪門前修繕房子的沙土撮一簸箕,一溜小跑奔進永紅裏胡同,沙土倒地上堆成小土包,上麵插三支煙卷,江波劃火柴挨根點著,煙縷蛇身一樣扭動嫋嫋升起。
江波命令道:拜吧。
我和許津生麵麵相覷,意思是怎麼拜。
江波說:拜把子結義,是我們革命人生中一件頂頂重要的事。首先,要嚴肅認真對待;其次,按規矩進行,先磕頭後發誓,誓言由我領著念;第三,嚴格組織紀律性,保守秘密,不許跟家裏人講,不許跟親戚朋友講,更不許背叛組織。你倆明白嗎?
我倆異口同聲:明白!心裏卻想:就住人算屁組織?
這樣,我們三人跪倒在三支冒煙的煙卷前,江波念一句,我和許津生重複一句——
“雖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時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好東西一塊分享,不許獨吞;打架一起上,不能充齊種……”
宣誓完畢,我們一齊衝向土包,各自拔下快燃盡的煙卷,孺嘴裏猛吸幾口。江波則說:我當大哥了,你們得向我磕頭拜見。知他拿我倆找樂,許津生向我遞個眼色,我倆一同罵道:你他媽的玩去!罵完,拔腿就跑,挨罵的江波愣在原地直跺腳。許津生一邊跑一邊喘咻咻地對我說:罵他真痛快,我可出了口惡氣。
發泄完對江波的嫉恨,我尾隨許津生在南市旅館門前台階坐下來。天氣潺熱,太陽猶如高懸在頭頂的烙鐵,烤得人冒油鳥市大街淨是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倆不敢抽煙,閑待悶得慌。
我突發奇想,問許津生:咱閑著生事拜把子幹嗎?自找讓人管,白白叫阿江占便宜,當了大哥。
許津生似乎剛覺悟:也是哪。瞧他那德行,好像他天生該管我們。我口服心不服。
我奚落他:後悔啦?
許津生略加思索,說:後悔也不後悔。劉根,你細琢磨啊,當今世界多麼亂,階級鬥爭多麼複雜。有造反派,又有保皇派;咱學校像“梆子頭”那種“挑號”打架的臭流氓,又有像咱倆這樣的老實巴交的孩子。老實人必受欺負,老實人耍了單兒更受欺負,阿江帶咱倆拜把子,住人綁一塊兒就比耍單兒強,輕易地沒人敢欺負咱惹咱。就像課本裏寫的那樣: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關係,團結就是力量。
我感覺他講得有道理。天下大亂,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我理解“敵人”專指壞人。譬如外號“梆子頭”的留級生基本歸壞人一堆,前幾個月他自稱“南市梆子頭”,那時稱作“挑號”,手下七八個壞小子隨他屁股後邊跑,逮誰欺負誰。我親眼瞧見他扇過許津生大嘴巴子,打完就走,囂張極了。我、許津生和江波結義成兄弟,凝聚成一把筷子,再不受臭流氓們的欺負。
沉默良久,許津生摸摸索索從綠色軍挎包裏掏出一卷海綿,在我眼前晃兩晃,麵帶得意之色,我問:什麼好東西?他逗我:你猜。我不猜,一把搶過,他心疼地央求我:劉根,劉根,你輕點兒,碰壞了我的寶貝.什麼寶貝?我展開海綿卷:一張報紙大小的薄傭綿,上麵鑲嵌排列整齊的一枚枚紀念章,大的,小的,金屬的,有機玻璃的,瓷的,個個金光閃閃。我瞧見當中一枚他曾經白送我、由我轉送給申玉媛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章。
許津生虔誠地捧手中,邊欣賞邊向我顯擺:這個紅旗下麵有條船有波浪,船下麵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字的叫“旗兒”,送你那個“為人民服務”叫條兒。瞧瞧這個“韶山”是有機玻璃的,再瞧這個是瓷的。不是吹,我的紀念章別的“換牌兒的”他們絕對沒有。我很好奇,問他:你哪兒淘換來的?許津生說:知道嗎?我是“換牌兒的”。不上學啦,閑著多沒勁。我隔三岔五去百貨大樓對麵郵局換牌兒,那兒天天有同我這樣“換牌兒的”。不管認識不認識,有牌兒就結緣。你缺什麼樣的,我需要什麼樣兒的,咱倆換哪。你上眼瞧,這個牌兒得用三個“旗兒”換,這個哪,一對一地換……嗨,跟你白費吐沫你不懂。還有個秘密,跟你這外行透露點兒沒關係。我經常晚上去火車站,有一趟從上海開來的火車,旅客個個戴紀念章。上海盡出新樣子的紀念章,我上前同他套近乎,琢磨法把他的牌兒換到手。
我打心裏佩服許津生,他腦筋活,不像我們般般大年紀的孩子光知道傻玩,他總會將時間換成物質或人民幣。比如他才十來歲的時候,便在淮海影院門口倒騰電影票,趕上哪部電影火,他事先排隊花錢買到手五六張,臨到開演那天、他加價賣。我經常看見他遊逛在等票的人群當中,扯著脖子喊:賣富餘票嘍,誰要富餘票……現在“換牌兒”成了他的新副業。我捅捅他,說:換牌兒賺不少錢吧?不料,他火了:呸呸,你多俗,臭嘴瞎嚕嚕。換牌兒就是換,和錢沒任何關係,表明一種無限忠誠,我拿它們比命重要……猛然,許津生中斷話茬兒,匆忙將鑲嵌紀念章的海綿藏人書包,悄聲說:快快,那邊來人啦。
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馬路那頭款款走來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兒。
許津生同我嘀咕:呦、“雪花膏”?隨後他從台階站起身,高聲叫人家外號:喂,喂,“雪花膏”——
她真實名字叫高雪華,和劉麗同班,長得比她媽媽漂亮迷人,皮膚白皙,猶如凝固的雪花膏,據說她身上散發近似雪花膏的香味,幾個因素湊一塊,便有了外號“雪花膏”。高雪華在南市一帶出名極了,她不光漂亮,穿著打扮也俏在那個顏色單調劃一的年代,高雪華的穿戴絕對新潮招眼,且說夏天吧,她穿束腰式藏藍上衣,下邊是綠色筒裙,腳穿一雙黑色造革邊布鞋。她梳倆刷子辮,天生的淺黃頭發,自然卷,恰到好處地襯托她圓臉蛋的白嫩,不管她何時何地現身,總要挑逗男孩兒們眼睛發直、喘氣急促。
高雪華招人是招人,但許津生未必如此反應出格,我一把摟住他,勸說:別介,津生,招惹女生麻煩。他瞪著兩眼,質問我:劉根,要不叫你“麵疙瘩”呢。雪花膏是“貨”,懂嗎?叫她外號是瞧得起她,說著,許津生更加起勁衝高雪華大呼小叫:“雪花膏”是貨!
“貨”屬當時流行語,貶義,專指打扮另類且行為不檢的不良少女。
果然不出我所料,許津生惹了麻煩。高雪華柳眉倒豎,俊目圓瞪,氣衝衝朝南市旅館這兒奔過來。許津生該吃虧了。
高雪華停在我倆麵前,手指許津生厲聲問道:“你喊誰'貨'?"
許津生一點不含糊,挺直身軀,答道:“喊你屈嗎?你就是貨。
“行啊,有種廠高雪華冷笑道,“你盯我點兒的,過會兒我讓人給你拿拿攏!”
“拿攏”,其意為武力收拾許津生。
很意外,許津生無所畏懼:“呸!嚇唬我?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了。
高雪華開始挪動腳步,最後叮囑許津生:“有本事你待著別動。”
許津生回答:“嘿,男子漢頂天立地,看你能把老子怎麼樣?”
高雪華掉頭遠去。我特別吃驚,許津生今兒是不是瘋了,薦兒來條的人,怎麼一下子變得臨危不懼?
我拽他趕緊溜,遠離是非之地。許津生紋絲不動:等等。他用餘光瞥見高雪華消失在馬路盡頭,招呼我說:麻利點,快往胡同跑哇!哈哈,他到底是㞞蛋包。
那天下午,許津生窩屈家裏不敢上馬路。可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傍晚他打算奔火車站等候上海途經天津的火車,換幾枚新發行的紀念章,剛出胡同被高雪華叫來的“梆子頭”堵個正著。迎麵挨了重拳,把眼睛封了,幸虧這家夥腿快,兔子般躥進大雜院躲起來,才免遭更大的重創。
消息是劉麗告訴我的,她拎著半袋棒子麵進家,衝我說:瞧你認識的哥們兒,沒一個有出息。我不允許她侮辱我的朋友,就問:你說誰?劉麗正往麵盆裏倒棒子麵,加熱水和麵蒸窩窩頭,頭不抬地說:你的同學許津生,嘴欠,給身子惹禍。高雪華叫來“梆子頭”把他打啦。屁不敢放一個,光知道往家跑。殍種。我的心揪起來,急忙問:打得厲害嗎?劉麗用鼻子哼一聲,說:你自個兒瞧瞧去唄。
我疾步跑下樓、二樓過道蹲著許津生,一副可憐巴巴模樣,肯定他爸爸嫌他打架惹禍,罰沒了他的晚飯。我喚他名字,他一抬頭,雙眼又腫又黑,活脫脫一雙熊貓眼,我差點樂出聲,許津生撲進我懷裏,哭泣地說:“梆子頭”欺負人,我沒招他惹他,他帶一夥流氓堵胡同口打我。我心想,上午你罵人家“梆子頭”的“常伴兒”高雪華,人家能不叫來“梆子頭”報複你?我嘴上卻勸他:不怕,咱們現在有組織,找阿江商量去。許津生嗽嘴說道:我餓。我爸爸不讓我進屋吃飯匚我說:沒關係,待會兒我家窩窩頭蒸熟揭鍋,我偷一個給你。他異常感動:你待我真好!
我倆在鳥市大街平房前,喚岀來江波,添油加醋地述說許津生挨欺負經過,讓江波拿主意。江波沒主意,隻是鼓勵許津生:“梆子頭”打你,咱不能輕饒了這個壞蛋。可惜他人多咱們就任人,寡不敵眾。不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跟“梆子頭”一夥算賬的那天。
許津生哭喪著臉自語道:要等十年啊。
實際上用不著等上十年,僅僅過了倆月,我們仨狠狠教訓了“梆子頭”。
我在開源公寓旅館樓頂發現重大秘密。
過午,我爬閣樓上睡懶覺。屋門“嘖當”一響,聽奶奶叮囑劉麗:小麗,出門帶上雨傘,備不住下雨。我偷著樂,奶奶老糊塗了,外麵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憑什麼說要下雨?平時劉麗特能裝乖,奶奶要她做什麼,她從不違拗。今兒劉麗一反常態,推門望望天空,遲疑著問:奶奶,太陽老高,不像要下雨,不帶傘,多麻煩。奶奶不樂意了,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叫你帶雨傘就帶,甭含糊。老年間傳下的經驗:早看東南,晚看西北。你睜眼瞧瞧,西北的雲彩上來啦。說罷,奶奶翻個身麵朝裏睡去。
劉麗從大衣櫃頂取下油布傘,躡手躡腳離開家。我趁機鑽洞爬上開源公寓樓頂。
豔陽高照,鳥市大街七八個孩子揮舞網罩撲老喝(蜻蜓)。老喝低飛,東奔西逃,那些傻孩子根本撲不著。我暗笑他們技術低劣,隔在幾年前,我逮老喝用蘆葦稈抹上黏子粘,老喝藏進樹葉間,歇著不動,蘆葦稈悄悄探入其中,準確粘住它們的翅膀,老喝乖乖做了俘虜。
奶奶真神,眨眼工夫,天空烏雲翻滾,腥濕的雨氣隨風飄過來。幸虧我早先搭了涼棚,正好躲進去避雨。涼棚十分簡陋,用竹竿搭架子,一塊破涼席當棚頂,既遮陽又搪雨。兩條凳子和木板拚成個床,躺上邊極其享受。
天越陰越沉,烏雲慢慢彌合遮蔽了太陽,眨眼間,四周暗如黑夜。雲層後麵隱隱傳來雷聲,猶如困獸在低吼。我非常興奮,暗叫道:快打雷下雨吧,雨越大越好,把逛百貨大樓買布鞋的劉麗淋個透心涼。忽然間,雷不打了,烏雲凝固不動,一切沉寂下來。
萬籟俱寂,時間仿佛凝固了。片刻,我隱隱聽見永紅裏胡同那邊有人叫罵,確切地說,罵了一句:x你媽媽!是女孩罵街,熟悉又陌生。我奔跑過去,趴女兒牆朝下張望。幽暗胡同裏站立三個人,兩男一女。男的十七八歲模樣,一高一矮,軍帽的帽簷遮住他倆的容顏,但我感覺不像熟人。女的我認識,外號“雪花膏”的高雪華,她被那兩人擋住去路,張嘴又欲罵街。高個兒猛然掐住高雪華脖子,“啪”地扇她一耳光。孤立無援的髙雪華捂著臉頰,嚶嚶地哭起來。那個矮個兒欺身上前,撕開她白襯衣,一隻手伸裏麵亂摸。高雪華的胳膊被高個兒緊緊撼住,反抗不了,光在那兒咧嘴傻哭。
我氣極了,想喊那倆可惡的小子住手,又怕他們發現我。我決定找塊磚頭什麼的砍那倆壞家夥,俯身在陽台到處尋找。根本找不著,忽瞥見手中的駁殼槍,我架在女兒牆上,瞄著那兩人,連扣扳機,把五顆塑料子彈全射下去。玩具就他娘的是玩具,子彈像落葉飄悠悠不知飛向何處。喪氣到家了。
這會兒髙個兒歪臉親高雪華的嘴,高雪華左躲右擋。矮個兒扒她軍褲,露出紅色褲衩和大半截肥白的大腿。高雪華踢腿掙紮,仍阻擋不住兩個強悍的男孩。我急得直跺腳,幹著急屁事不頂,,危急時刻,我聽見一聲怒喝,同樣也是罵街,與高雪華罵的內容相同,關鍵是一個男人粗獷的聲音。我轉臉望向胡同另一頭,“梆子頭”手舉大半塊磚頭,邊呼叫邊奔跑過來。高個兒見勢不妙,掉頭便跑,矮個兒尚未醒過味,腦袋已然挨了一磚頭,血噴湧而出,當即蹲地上求饒:大哥,大哥我錯啦……“梆子頭”不解氣,狠狠踢他幾腳,喝道:滾你媽遠遠的,以後叫我瞧見一回揍一回。那家夥騰地跳起來抱頭鼠竄。
高雪華驚魂未定,雖然穿好衣裳,雙手摟抱肩膀靠牆壁發呆。“梆子頭”撿起地上雨傘,往前走幾步,在離她一米遠的地界遞她手裏,說:天兒要下雨,趕緊回家吧。高雪華接過雨傘,愣怔著不知說什麼好。“梆子頭”安慰她:不用怕啊。那倆小子再琢磨欺負你,找我。我替你拔闖。
高雪華扭身朝她家走去。果然下雨了,雨點“疇裏啪啦”砸下來。“梆子頭”挺身雨中,有些羞赧地望著高雪華一直進了小院,院門悄悄關上。“梆子頭”抹了抹被雨打濕的頭發,反身走出永紅裏胡同。
從那刻開始我欽佩“梆子頭”,並且忘記他扇過我哥們兒許津生的一雙熊貓眼。
大雨驟降,雨點轉瞬間化作雨靴斜抽下來,帶著“嗖嗖”的呼嘯聲。俄而,一道閃電裂開冰河似的長空,緊接著一個響雷震天動地。陣陣雷電鼓動雨勢越來越猛,風發狂,狂風吹亂雨鞭,形成滿天雨霧。好一場暴風驟雨。
我躲進涼棚底下,美悠悠坐床板上觀雨。那是多麼愜意的下午,什麼都不用想,不用憂慮,不用煩惱,專心致誌欣賞一道道閃電、一聲聲響雷、一陣陣風,繼而忽疾忽緩的暴雨。人生能有幾時這麼閑暇?雨跌落破涼席上,反濺到臉上身上,感覺一股親昵的清涼;雨傾瀉陽台上,跳起朵朵水花,又彙成股股溪流,流進下水道,“咕嚕嚕”地響。
約莫四點多鐘,這場大自然的抒情戲劇終於收場。不打閃了,不響雷了,風弱了,雨小了,老半天落下個巴雨星子。
忽聽鳥市大街那邊傳來嘈雜聲,我猜想肯定是半道遇大雨的人,等雨停了往家奔。是否包括我那可惡的姐姐劉麗呢?我趴陽台北麵女兒牆朝下望,哎呀,鳥市大街理水啦!積水有半尺多深,馬路猶如一條混沌的黑水河,不少人挽起褲腿蹬水行走,騎車的人使勁蹬車,大概碰了水裏什麼障礙物,一個倒栽蔥跌到水中,就地洗了涼水澡。我睜大眼睛瞧,雖然不曾發現澆成落湯雞似的劉麗,卻見一隊落湯雞似的“風雷激”造反團的戰士,他們的軍帽、軍褂、軍褲全淋得精濕,由江海前頭領著,排著整齊隊形雄赳赳氣昂昂地穿過馬路,拐進永紅裏胡同。陡然,我驚愕了,距離“風雷激”隊伍後麵不遠處,劉麗慢悠悠走著,身披件軍用雨衣,雨帽摘下來,兩條小辮濕漉漉的。怪事,她的雨傘呢?又是誰借她的雨衣?
我溜回閣樓,恰好劉麗進了屋,沒待住,擦把臉,放下新買的布鞋扭身又出去。奶奶仍在熟睡,呼嚕打得此起彼伏,心裏存著猜疑,我再度返回開源公寓樓頂,向鳥市大街舉目四望,滿街筒的臟水,幾個小孩在那兒玩水;又往永紅裏胡同瞧,國無一人;掉頭瞧永紅小學,也沒人,操場凹的地界存了雨水,凸的地方泥濘。我非常失望。劉麗去哪兒了?難道我猜錯了?軍用雨衣不是江海借劉麗的?那又會是誰呢?
雨收雲散,天氣登時悶熱起來,逼迫“風雷激”造反團戰士們陸續到操場集合。他們個個垂頭喪氣,好像遭遇什麼倒黴事。江海躲大槐樹下生悶氣,造反團副司令洪戰兵湊近前,不作聲,等江海開腔。沉默良久,江海說話了,他說:革命戰友遭受危難之際,我們絕不能袖手旁觀。雖然咱們力量薄弱,隻有三十幾個人,越是這樣越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支援造反總司的革命行動,徹底打敗頑固的保皇派。
洪戰兵心存憂慮:江總,造反總司圍困東風路中學一天兩夜,就是攻不下來。保皇小醜們占據有利地形,居高臨下,拿燃燒瓶、磚頭往下砍,造反總司發動幾次強攻,全被打退,損失慘重,傷了十多名戰友。和平路的廣播喇叭廣播了,五代會正組織其他保皇派前去救援。一旦我們去增援,我擔心被保皇派裏外夾攻包了餃子。
江海緊攥拳頭,說: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洪戰兵同誌,前怕狼後怕虎是造不成反的。你跟戰友們講,就算傷幾個人,甚至死一兩人,咱們也要支援造反總司拿下東風路中學——這個保皇派的黑據點!
洪戰兵依舊猶豫:我的顧慮是多一點。可我覺著咱們“風雷激”造反團是個小組織,手無寸鐵,人家保皇派有鎬把磚頭,有大刀片,有燃燒瓶,厲害著哪。我擔心白犧牲衝不上去怎麼辦。
江海說:在鬥爭中學習,到大風大浪中鍛煉。我們是革命戰±,困難嚇不倒我們。沒有鎬把,永紅小學校有教練槍。再有今晚上搞點汽油,從食品店搞兩箱山海關汽水,喝了汽水換汽油,不就等於有燃燒瓶了嗎?今夜大家別睡覺做準備,明兒早晨六點開赴東風路中學,參加造反總司的總攻。趕緊的,你立即召集戰友們,我訓話。
真寸勁兒,“風雷激”造反團戰士剛在操場上列成一隊,江海正欲張口講話,“哢嚓”一個響雷,瓢潑大雨傾瀉而下,喧囂的雨聲淹沒了江海的講話聲。我僅僅聽到他吼了一嗓子:我們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風雷激”的隊員們跟著吼了三遍,隨後一窩蜂地跑回教學樓。
我不禁熱血沸騰。
吃晚飯時,我用筷子敲劉麗的碗沿,明知故問道:劉麗,下午你出去大半天,怎麼沒淋著雨呢?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你盼著我挨淋心裏美?我帶雨傘哪。
我說:雨傘你不帶回來呢?
她說:你鹹吃蘿卜淡操心。雨大,我拿雨傘跟人家換了雨衣。
跟誰?
你寫得著嗎?
我就管就管,奶奶,劉麗把家裏的雨傘弄丟了。
奶奶財迷心竅,怕家裏差什麼東西,接我話茬兒問劉麗:小麗,真格的,雨傘丟哪兒啦?
劉麗不得不回答奶奶的話,說:奶奶,雨傘沒丟。掉雨點那會兒,我在南市牌樓那兒碰見小弟的同學江波,同他換了雨衣。剛才想找他換回來,他沒在家。我把雨衣還了。等哪天我拿回咱家雨傘。
奶奶“嗯”了一聲,說:江波這孩子心眼挺好。
我恨得咬牙切齒,暗罵:江波是王八蛋,徹頭徹尾兩麵派!
劉麗起身收拾桌子,刷碗筷。奶奶打著哈欠,喃喃道:大雨天寶慶裏胡同學生們亂叫喚,攪和得我睡不好覺。我告訴奶奶,那是“風雷激”造反團喊口號。奶奶哼一聲,說:一群不懂事的半大小子不上學瞎折騰,落不了好。家大人也不管管。
我在一旁想:瞧造反派和保皇派打群架多眼兒呀。
一宿折騰來折騰去睡不安穩,接連做噩夢,醒了五次或六次。天蒙蒙亮時,我悄悄爬下閣樓。屋子漆黑一片,腳試探著越過熟睡的劉麗和奶奶身邊,溜下床。驀地,劉麗翻身,嘴裏嘟噥句什麼。我趕緊縮頭藏床沿下。挨過幾分鐘,不見劉麗有動靜,我慢慢抬起頭,媽呀,我正和她臉對臉,她半睜眼睛盯著我,嚇得我又縮回頭。我焦急萬分,再耽誤會兒,“風雷激”造反團該出發了。
我扒床沿細瞧劉麗,依舊半睜半閉眼睛,輕聲打著鼾。明白了,她睜眼睡覺,多年竟然沒發覺。我顧不得許多,抓著球鞋和短袖衫,匍匐岀家門。岀了家門我完全自由了!一溜煙奔跑,奔出大雜院,跑出胡同,駐足鳥市大街大口大口呼吸清晨的空氣。城市在酣睡,萬籟俱寂,路燈散發疲弱光亮。瞟一眼對麵南市旅館玻璃窗,裏麵燈火全熄。我知道今夜申玉媛不值班.於是,我朝永紅裏胡同奔去。
胡同見不著個人影,永紅小學紅漆大門緊閉,我扒門縫往裏望,操場空空蕩蕩,我起早了,“風雷激”造反團沒到集合時間。我暗忖:在胡同等吧,容易被他們發現,不如到馬路等,他們出發路過時,我在後麵悄悄跟蹤。這麼想著,我撤離永紅裏胡同,溜達到煤場門前拉個煤筐坐下。鳥市大街仍然寧謐無人,街角的五福林早點鋪開始生火,白色炊煙從樓頂的煙囪嫋嫋冒出。
我打了個瞌睡。偶然驚醒時,天色微亮。零星過往一些上早班的工人。馬路左邊響起高昂的歌曲聲,“風雷激”造反團排著整齊的隊伍浩浩蕩蕩開過來。紅旗在晨風裏獵獵翻乜,江海領頭,隊員個個紅彤彤的臉龐,神情堅毅。我從煤筐蹦起,尾隨他們隊伍向著太陽向著勝利向著武鬥戰場勇敢前進。
東風路中學遠在十多公裏之外的東風區,步行得走半個多小時,需要經過一條貫穿城市的海河。
堅定意誌的戰士同瞧熱鬧的逍遙派截然不同:一路上,“風雷激”造反團隊員意氣風發,鬥誌昂揚,一會兒高唱革命歌曲,一會兒急行軍;而我呢,像盯梢的狗特務,東躲西藏地尾隨屁股後邊跑,落老遠不說,累得呼哧帶喘穿過跨海河的勝利橋,大約行進一刻多鐘,看來離戰場不遠了,已經感覺一種臨戰的氣氛。不少頭戴柳條編的安全帽、臂戴紅袖章的“造反總司”的戰士,他們手中握鐵鍬把,虎視眈眈,一輛輛卡車呼嘯而過,卷起塵土飛揚,車上站滿揮舞大刀片的造反隊員。廣播車上的大喇叭正播放廣播員鏗鏘有力的呼喊:敵人不投降,就讓它滅亡!
前方設了路障,攔住“風雷激”造反團的隊伍,嬤路條。江海上去交涉,問什麼路條?我們來增援的。站崗的造反派比江海年齡大.二十歲左右,戴副近視眼鏡,他問江海:你們哪部分的?江海回答:“風雷激”造反團,我是司令江海。眼鏡半信半疑,想好久,說:沒聽說呀。造總司給你們下達命令,派你們來增援?江海口才好,滔滔不絕地跟眼鏡講:同誌,我再重申一遍,我們“風雷激”造反團是代代紅中學的造反組織,屬於響當當的造反派。眼下,東風路中學“八•一三”的一群保皇小醜,冒天下之大不趣,公然同造反派唱對台戲,頑固抵抗,打傷打死我大聯籌革命戰士,“風雷激”造反團全體隊員一千個一萬個不答應!我們堅決要求參戰,不打垮“八•一三”,誓不罷休!
江海的決心和態度,不但感動了眼鏡,反而令他頓生惻隱之心眼鏡教訓江海: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不打無把握之仗,不打無準備之仗。你說你是江司令,你帶的隊伍一無安全帽,二沒武器。敵人那邊居高臨下,有沙袋掩體,有燃燒瓶,有磚頭瓦片,你的戰士衝得上去嗎?即便衝上去,光得挨砸受傷。
江海攥著拳頭說:我以我血薦軒轅!同誌,我們不怕犧牲,敢於犧牲,目的就是戰鬥到底。
眼鏡無話可說,摘下自己戴的安全帽扣在江海頭上,說:戰友,多保重!
“風雷激”造反團隊員高昂著頭列隊成一排,江海站隊伍前麵點名、報數。接著他發布命令:全體向左轉,快步跑,聽我的口令:“下定決心……”預備,起。隊員們邊跑邊跟著呼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朝東風中學大門衝去。
末了,我被攔在外麵,眼鏡對我態度蠻橫,說:小巴巴孩兒,少在這兒搗亂我說,我和“風雷激”造反團是一夥的,我長得少相,顯得歲數小。眼鏡根本不相信這套,他輕蔑地推操我,說:去去去,滾一邊去。編瞎話也不挑人,你糊弄了我?瞧你沒戴紅袖章,光穿背心褲衩,像造反戰士嗎?若賴著不走,我當你是保皇派抓起來。
來硬的不行,使巴結的招兒。我遞給眼鏡一根“戰鬥”煙卷,果然見效。他接到手,我替他點燃,央求道:大哥,放我進去吧。我人小誌氣大,堅決站在造反派這一邊,同保皇派勢不兩立。眼鏡噴口煙霧,問我:你細胳膊小腿的進去能做什麼?我支吾半天,講了實話:我觀戰哪。眼鏡長“嗯”一聲,說:你是瞧熱鬧吧。不行!我慌忙解釋:不瞧熱鬧,是觀戰,親眼看看咱們造反派怎麼打敗保皇派,取得最後的勝利。眼鏡毫無同情之心,冷冷地說:人不大,倒能巧言善辯。觀戰哪?你就守我旁邊觀吧。
白費勁,一點轍沒有。我無奈地抻長脖頸朝東風中學大門那邊張望。
東風中學大門離我和眼鏡待的地方很遠,幾乎望不見裏邊的情況。耳聞校園內殺聲陣陣,塵土飛揚。不過,廣播車上大喇叭不斷播放戰事——
“革命同誌們,造反總司的第三梯隊衝上去了!他們冒著生命危險,頂著保皇派雨點般的磚頭瓦塊,勇敢地衝上去了。喪心病狂的保皇派依仗教學樓前掩體負隅頑抗,向我們的戰友投擲燃燒瓶……哎呀,我們的兩名戰友頭部被擊中倒下了……後麵的戰友將他倆搶奪下來……”
我的心揪緊,莫不是“風雷激”造反團的隊員負傷?
“快看哪,又一支造反隊攻了上來,他們打著’風雷激造反團’的旗幟,奮不顧身地往前衝……他們衝破了保皇派用沙袋構製的掩體,衝破敵人的最後防線,他們衝進了教學樓……這是一次偉大的勝利,為我們的英雄加油鼓勁!勝利將屬於我們革命造反派!”
高興得我直蹦高。是我江海哥攻下了敵人最後的防線!了不起,真提氣!我瞟瞟眼鏡,他暗暗點頭,讚許地說:構股兩天拿不下的堡壘真攻下了。
廣播型叭繼續廣播:“廣大革命群眾同誌們,我們是紀律過硬的造反組織,始終聽從黨中央的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而東風路中學的‘八•一三’保皇派們公然對抗黨中央,於三日前武力攻擊了該中學的造反組織’反修戰鬥隊’打傷、打殘多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為了打擊保皇派的猖狂氣焰,為了給革命戰友複仇,我們不得不文攻武衛,向他們討還血債!今天我們終於攻進了‘八•一三’的總部,勝利就在眼前……但但但……”廣播員陡然結巴起來,大喇叭戛然而止,陷入可怕的緘默。
“不好,有情況!”眼鏡變了臉色,緊張地盯著東風路中學大門。
喇叭“嘎啦嘎啦”響,隨之恢複了廣播。廣播員的聲音悲傷又沉痛:“革命群眾同誌們,告訴大家不幸的消息。‘八•一三’這夥暴徒,完全喪失了理性,他們以誘敵深入的卑鄙伎倆,埋伏在教學樓內,用大刀揮砍我衝進去的造反派戰士,有的被砍破了頭,有的被砍傷了肩膀,數人負傷,一人倒在血泊中……同誌們,我們要記住這筆血債,血債要用血來還!”
衝進教學樓的不正是江海和他的“風雷激”造反團麼?我驚慌得手心出汗。不久,傷員一個個相互攙著架著退下來,我從中尋覓江海,沒見著。又過一會兒,兩名“風雷激”戰士抬副擔架出來,上邊躺著江海,他戴的柳條安全帽被刀砍裂開,他的頭、他的胳膊,幾乎渾身全是血。眼鏡奔過去問候江海,江海大概想還給眼鏡安全帽,手抬幾次終未抬起來。眼鏡說:“你留著吧,做個紀念。”江海發現了我,大概想問,你怎麼來了?嘴蠕動幾下,講不出話。我心疼地哭泣,抽咽地說:“江海大哥,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他很受用我的這句話,緊緊握住我的手。
這時,“轟隆隆”開來幾輛推土機,裏邊坐著戴紅箍的工人造反隊。廣播喇叭激動起來:“革命群眾同誌們,報告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紅色工人造反司令部派來土坦克,他們將發動新的攻勢,同敵人進行最後的決戰,最後的勝利必將屬於我們——真正的革命造反派……”
我看見江海的眼角淌出兩滴淚珠,喃喃道:“遺憾我沒能堅持到最後的勝利。”言罷,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那天下午,我和“風雷激”造反團的戰士將江海送進長征醫院搶救。江波聞訊趕來,斜著小眼狐疑地盯我。他的意思是你怎麼在武鬥現場?我瞞他沒說,而是由衷地對江波蹺起大拇哥:“你江海大哥是我最最佩服的大英雄。
殊不知,僅僅十天之後,江海成了我最最恨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