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初夏裏一天黃昏,我趴在樓頂的女兒牆邊朝樓下的馬路瞭望。那是個五彩繽紛的黃昏,西邊天際飄著絢麗的晚霞,天色淺藍,遠方層層疊疊的樓頂和高低不一的煙囪映襯成灰色。幾隻蝙蝠“吱吱”叫著從頭頂掠過,消失在濃稠的暮色中。
我佇立的樓頂是一家叫作“開源公寓”的樓頂,“開源公寓”實際是家旅館,三層樓,在當時的南市算是高層建築了。它臨街,一條由東往西貫穿南市的鳥市大街。此刻,鳥市大街就在我腳下,我站在開源公寓樓頂北麵,可以君臨天下般地俯瞰鳥市大街。
喧囂亢奮了一天的大街剛剛沉寂下來,因為電線杆上的大喇叭消停了呼喊革命口號和播送革命歌曲,消散了一撥撥圍簇人群中激烈舌戰的辯論者,走光了不知從哪兒來又去哪兒的撒傳單的人。生活回歸了世俗場景:行色匆匆的路人,吹口哨騎車馳過的下班工人,還有追逐打鬧的小孩兒。那些小孩兒我全認識,或和我住在同一胡同,或住在鳥市大街。這會兒,他們在我的視野裏縮成一寸髙的小人。那個倚靠電線杆叼煙卷的女人,她三十歲出頭,燙客我也認識她,小學同學高雪華的媽媽,我們背後偷偷管她叫“外國雞”。她白天睡覺,夜裏出沒,愛乜斜著眼瞥向麵前經過的人,從中尋覓她的獵物。自打1961年度荒起,她便開始了帶有秘密色彩的地下營生。這會兒,她手腕拴根細繩,由旁邊坐馬紮上的四十歲左右禿頂男人牽著,禿頂男人是會算命的瞎子,默對他看不見聽得見的喧囂大街,嘴裏念念有詞。南市旅館對麵胡同口,“麻子李”獨自坐著,麵前放著碼好棋子的棋盤,他等待有人跟他對弈。同我一般大的“傻貝兒貝”邁著標準的正步走向玉清池澡堂子東邊,他每天如此,穿一身綠軍裝,腰紮武裝帶,胳膊係塊無字紅布充袖章,嘴邊喊著“一、二、一”邊沿鳥市大街西頭正步朝東頭行進,一天走兩三個來回。偶爾,一兩個走路歪了歪斜的酒鬼高聲叫罵,相互摟抱著拖拖拉拉走向西邊的南馬路……
說得確切點,當時我手中握一把槍,一把鐵的駁殼槍,裝著彈夾,彈夾裏有五顆子彈,塑料做的子彈,大約能射岀去半米多遠。沒錯,那是把玩具手槍,是我拿了奶奶的三十多塊錢在南市商場買的“那時,十幾塊錢可不是小數目,相當於現在的好幾百塊錢我把玩具駁殼槍架在女兒牆上,貓腰瞄向馬路對麵的南市旅館。南市旅館臨街有個落地窗戶,隔著玻璃窗可以望見裏麵坐著梳一條獨辮子的姑娘,她叫申玉媛,十八九歲模樣,在南市旅店當服務員,負責接待旅客。我說不清為什麼總要瞄準她,真的不知為什麼她那條烏溜溜的獨辮令我魂不守舍,仿佛變戲法的手中魔棒,一見它我的心馬上就跳,跳得犧惶。申玉媛依然平靜地坐在玻璃窗後麵,頭也不朝我這邊扭一下。我覺著很沒趣。
西麵樓頂下有一條胡同,過去叫寶慶裏胡同,現在改名為“永紅裏”胡同,街燈尚未燃亮,胡同顯得十分幽暗。幾個比我小五六歲的巴巴孩兒趴地上玩彈球,我聞到了蔥花地鍋的味兒,也就是說整條鳥市大街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這幫玩彈球的孩子該收手了。我的小學同學許津生和江波湊一塊兒抽煙卷。家裏大人不允許孩子抽煙,所以許津生、江波倆人偷偷摸摸躲到這兒抽。永紅裏胡同屬於十分僻靜的地界,幾乎鳥市大街所有偷偷摸摸的事全在胡同深處醞釀、發酵、滋生。小偷在這兒分贓,玩鬧在這兒密謀碼人打群架,搞對象的躲這兒幽會親嘴。而且南市一帯的流氓強奸案,大多發生在這兒……
南麵樓頂下是寶慶裏小學,大門衝寶慶裏胡同。現已改名為“永紅”小學。一幢三層教學樓,不大的一塊操場,兩副籃球架子。此時小學校寧謐無人,紅漆塗成的大鐵門緊閉。擱白天,永紅小學最熱火朝天,如今學生不上課了,卻成了形形色色人等聚會的場所,趕上什麼最新指示發表,遊行隊伍在這兒聚集;造反派和保皇派辯論在這兒搭場子;批鬥牛鬼蛇神,這兒是燈火輝煌的舞台……後來江波他大哥江海把“風雷激造反團”總部安在永紅小學,這裏更熱鬧了,猶如一場場大戲,天天開演,無盡無休。
陡然、我感覺非常亢奮,世間還有比偷窺更有意思的事嗎?那些人毫無知覺地在我眼皮底下行走表演,竟然不會想象有一個人在高處窺視著他們……
我累了,躺屋脊上仰望長天。天空漸漸深下去,猶如一片深不可測的大海。這時,一聲蒼老的呼喚從家裏響起:“根兒呀,吃晚晌飯啦是我奶奶叫我。我猝地躍起,疾步奔向那個洞,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鑽過洞,潛入閣樓,然後從閣樓爬下我家住的屋子,神情自若地出現在奶奶、姐姐劉麗麵前。因為千萬不能讓她們發現我的秘密。
那時,我所有的秘密和通向開源公寓樓頂的那個洞有關。
其實,它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洞”,不像大家想象的山洞、岩洞或是土洞什麼的,它原本隻是個窗戶,通向開源公寓樓頂的窗戶,被早於我家的住戶用三層板堵上了。奶奶不知情,11姐劉麗也不知情,我首先發現的,暗地裏捅開,成了我的秘密通道。
說峰我家也很複雜,與眾不同,套用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的創意: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姐姐也不是我的親姐姐,我們本不是一家人。奶奶原來孤身一人,在我們居住的慎益裏胡同當居民代表。她先“撿”了我,後“撿”了姐姐。姐姐是拾毛藍的流浪兒,五歲那年奶奶收留了姐姐,奶奶姓劉,給姐姐取名劉麗。我呢,奶奶在鳥市大街公共茅房門口撿的,那時我剛出生五十多天,奶奶把我抱回家,取名劉根。奶奶自有她的道理:既然不知拋棄我的親生父母姓甚名誰,等於打小沒了根,就該叫劉根——留住不知誰家的“根”。
不同根的三口人住在慎益裏胡同大雜院三樓的一間小房,不足十平方米。一張木床、一個五鬥櫥和一隻水缸占據房子大部分空間。小時候,奶奶、姐姐、我睡一起。我和奶奶躺一被窩,枕在她山丘一般的大肚子上睡覺。稍長一些,奶奶躺中間,姐姐睡外邊,我睡床裏。我長到七八歲時,奶奶讓許津生他爸爸搭了閣樓。那時的閣樓同現如今的閣樓具有天壤之別,特別簡單,就是在床上的半空架起和床一般大小的睡覺地界,隻能躺不能坐,坐起腦袋碰房頂。每天我爬閣樓上睡覺。有一天,我的腳丫子無意中碰了外牆,發覺很薄很空洞。趁奶奶和姐姐不在家時,我扒開了,啊,外麵是一片廣闊的新天地。
第一次站在開源公寓樓頂,我把自己當作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高舉玩具駁殼槍,衝著天空大聲喊叫——“衝啊,同誌們衝啊!”然後,圍著女兒牆來回奔跑,跑了一圈又一圈,嘴裏叨念著電影中革命英雄的豪言壯語。什麼“我是李向陽……”“為了新中國,前進……”“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共產黨員是殺不完的……”末了,我跑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樓頂.想象自己像電影中的人物那樣光榮負傷,奄奄一息,戰友們簇圍身邊,我從口袋掏出一張紙片,說:“同誌們,革命一定會勝利的。請替我交黨費……”
一般情況下,奶奶她倆不在家的時候,我才會溜到旅館樓頂,瘋魔似的瞎玩一通。估摸她們該回家了,我爬回屋子,用牛皮紙封嚴洞口,盡量不留下蛛絲馬跡。
我最擔心姐姐劉麗發現我的秘密,因為我倆是天生死對頭。
我和劉麗的矛盾由來已久,基本原因很簡單:我們倆不是親的。由此引發的原因便複雜多了:我自以為比她早四年被奶奶撿到的,在家中充老大,從不管她叫姐姐,直呼劉麗;其次,她同我一學校,學習差,留過級,愛跟學校的壞學生一起鬼混,我碰見過她被一群男生簇擁著偷偷摸摸抽煙,讓我在廣大同學麵前非常丟臉;再次,她特能裝兩麵派,在外麵張嘴罵大街,敢和男學生叫板打架,可在家裏她乖順得像隻貓咪,奶奶說什麼她聽什麼,整天鳶不吭聲地幫奶奶幹家務活兒、做飯。一次我向奶奶打小報告,反映劉麗夥同一幫人同外校學生起哄打群架,奶奶不信,數落我隅說八道:你姐是多麼乖的孩子,隻會挨欺負,絕不會欺負人。從那時起,我明白兩麵派的人多麼具有欺騙性。
劉麗瞧不起我,背著奶奶罵我是“麵疙瘩”——既軟又黏糊人。可能我天生屬於軟弱可欺的品種,奶奶擔心我上學受壞學生欺負,幾乎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指派劉麗天天陪我上學,放學等我一塊回家,下午去同學江波家的學習小組寫作業,她也得負責接送。其實劉麗並不情願幹這些,途中她常把我用遠遠的.我衝她背影喊:曖,劉麗你走慢點兒,我追不上你。她反而甩胳膊的幅度更大,搖動小辮哼著歌。她氣我。我緊跑幾步追過去,拽著她的小辮,疼得她偏低著頭,衝我瞪眼:鬆開。聽見沒有,鬆手!我仿佛擁有主動權,嘻嘻哈哈樂。忽然她張嘴咬我的手,登時手背顯出幾個牙印「我坐地上大哭,喊著:你屬狗的,旬交人,回家我告奶奶。劉麗怕了,她使勁拉起我,撲打我褲子上沾的塵土。隨了我受傷的手背吹氣,好像這樣能把牙印吹沒了。她邊用手抹擦我臉上的淚珠,邊不服氣地嘟噥:咬死你這臭麵疙瘩,瞧你往後黏糊不黏糊我。
她厭惡我,我討厭她,水火不相容。我倆從不當著奶奶麵打架,常常在私下裏搞小動作。十來歲那陣,我時不時犯痔瘡,肛門長出個玻璃球大小的膿包,邁腿走路疼得我大呼小叫,奶奶讓劉麗背我去南門外大街的第六醫院瞧病。她答應得很爽快。奶奶掏錢時,抱怨道:你倆呀,苦命孩子。有親爹親娘多好,他們上班有工作,廠子給開三聯單,到醫院瞧病能報銷,省一半錢。倆孤兒呀,沒人管。
劉麗背我出了胡同上馬路,我騎她後背,手扯她兩條小辮子,模仿趕大馬車的吆喝牲口那樣“駕——駕——籲——”地喊,十分得意。劉麗生氣也沒法,她不敢把我扔下來,騰出一隻手狠狠地擰我小腿肚子。我踢腿,膿包針刺般地疼,哇哇大哭。她不解恨,嚇唬我說,號吧,到醫院有你號的。大夫拿刀子拉你的痔瘡,疼死你!果不其然,大夫真拿手術刀劃開痔瘡,但不疼了。歸家路上,我仍舊騎在劉麗身上,再不敢揪她小辮子。
我和劉麗之間你搞我我搞你的小動作,直到1968年才終止。那年我十五歲,劉麗十六歲,我已經長成一米八的高個兒,她不得不仰臉瞧我,眼神裏明顯流露一種敬畏。其實不光如此,因為發生一件事,表麵上我屈服了,內心的仇恨越發深刻。
我們家的生活費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奶奶給街道五七工廠加工的褲子縫扣子,每月十五元;第二部分由街道每月發的生活困難補助八元,統共二十三元。奶奶精打細算,維持三口之家一個月的米麵油鹽、吃喝拉撒睡,並且供我和劉麗上學。時常熬不到月底錢就花完了,奶奶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找左鄰右舍借,所以奶奶特別摳,對錢把得很緊,整塊的錢藏在我倆找不到的地方,零碎錢用手絹包好掖進貼身的衣兜,片刻不離手。奶奶每天給我和劉麗派發零花錢,每人五分。劉麗舍不得花,藏入一隻牛皮紙糊的盒子。我不,五分錢哪夠花?早上買碗豆漿一分,買根水果冰棍三分,剩下一分錢連毛片都買不了,光遭同學們笑話。我磨奶奶,嬉皮笑臉地磨,磨得奶奶沒脾氣,偷偷塞我手裏二分錢。劉麗從不像我那樣叫奶奶為難,從不因為那點可憐的零花錢抱屈。但我發現她偷錢——我為這個發現激動得心怦怦直跳。
一天我從外邊瘋跑回家,瞧見劉麗從床褥子下麵拿了什麼東西。由於我突然闖入,她驚慌地將那東西藏進書包。很明顯,她偷奶奶的錢,做賊心虛。說也巧,晚晌吃羊肉西胡餡餃子,奶奶派我到副食店打醋,打開手絹包給我錢時,嘴裏喃喃道:哎,錢怎麼少了哪?哈哈,正好印證我的猜測,我說,您的錢被人偷了。奶奶疑惑地望著我:我出門鎖門,錢又藏好好的,賊本事再大也進不了屋偷錢?我嫌奶奶糊塗,家賊難防啊!我肯定地說:是劉麗偷的。奶奶不信:瞎說八道,劉麗不是那樣的孩子。我急不可耐:奶奶您護犢子,我親眼瞅見她偷,藏進書包。不信您問她,我敢當麵和她對質。奶奶不吭聲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舉著醋瓶子哼著歌跑出胡同,正好與下學歸來的劉麗撞個滿懷。她罵我:眼瞎啦?往人家身上撞。看我冋家不收拾你。我不理她,心想:待會兒看奶奶怎麼收拾你!果然,我打醋回來,一進門見奶奶正審劉麗,她低頭不作聲。我一邊“敲鏟子”,說:快老實交代吧。少裝蒜,晌午你偷了錢藏在書包裏邊。我親眼所見,你賴不了。劉麗在人證麵前無法抵賴,麵色緋紅,慢吞吞從書包裏掏,掏了半天掏出一疊粉色的紙,我湊近前一瞧,是女人用的衛生紙。我慌窘不堪"奶奶一把推我老遠,罵道:滾一邊去。這是你們男的該看的嗎?不怕紮瞎眼睛。轉臉,奶奶和顏悅色地哄劉麗:哎喲,大姑娘啦!你早該跟我說呀。得了,奶奶給你煎雞蛋角補補身子。
劉麗偏過頭瞪我,目光裏充滿仇恨。
劉麗真是我的克星,和她鬧別扭不光遭奶奶嚴懲,甚至打那天開始卷入一連串倒黴事件中。從頭至尾如同一條九連環,環環緊扣,因果相連,我的少年期被緊緊拴牢,浸染成了雜色。
我溜達出胡同,心情沮喪,抓賊贓沒抓準,反被奶奶逐岀家門更令我痛心疾首的是,那頓咬一口流油的羊肉西胡餡餃子吃不到嘴了。
夜幕初降,天依舊晶瑩透亮,繁星點點,仿佛藍色玻璃板懐嵌許多鑽石。微風習習,飄散家家戶戶飯菜香味。我感覺餓,肚子咕咕叫。我憤憤不平,不怨我莽撞,怨敵人太狡猾。也許劉麗真偷了錢,而拿衛生紙搪塞奶奶呢?奶奶不分青紅皂白懲罰我,不給我飯吃。純粹冤枉好人,縱容壞人,親者痛,仇者快。越這麼想,我委屈得想哭猛然間,我望見對麵馬路佇立著申玉媛,不由眼前一亮,所有懊悔委屈一掃而光。
南市旅館服務員申玉媛和她同事站那兒聊天。她穿件雪白襯衣,襯衣下擺束進藏藍色長褲裏,凸顯腰身婀娜特別是她那條黑油油的獨辮特別勾魂,引逗我不由自主走過去,悄悄靠近她們身畔。
她察覺旁邊有人,並不在意,依然與女同事聊得火熱。我伸長耳朵聽。申玉媛羨慕對方胸前的像章,說:龔姐,你戴的牌兒真好看,哪兒童摸來的?被稱作龔姐的女服務員很得意,挺起胸脯讓申玉媛細端詳,說:我姐夫送我的。你瞅呀,像章紅底兒金字,上麵寫著“為人民服務”。是毛主席的親筆題詞呢°可不好楚摸,我姐夫說他煩了幾個朋友,從換牌兒人手裏淘換來的,用三個大像章換一個「申玉媛目光始終不離龔姐的像章,她準是心裏喜歡,說不出口。龔姐郵她心思,說:小申,姐姐知道你喜歡,但凡能楚摸一個我準給你。戴這種牌兒意義重大,一能表明咱們的忠心,二能代表咱們工作性質,做旅店服務員不就是為人民服務嗎?申玉媛連說:是啊,是啊。新聞電影裏常見好多中央領導戴這樣的牌兒呢。越這麼說,她的眼神越發湧滿渴望。龔姐又說:要不我借你戴兩天?說著,要往下摘。申玉媛慌忙攔住她,別介,龔姐。我能找人塹摸……
這時,南市旅館裏有人招呼龔姐,龔姐扭身回旅館,獨自留下申玉媛站便道發呆。晚風拂動她額頭的劉海,一雙大眼睛惘然若失。
不知哪兒來股勇氣,我躥上前,衝她說:我給你逝摸牌兒。
她常見我在她跟前晃來晃去,佯嗔道:小屁孩兒,你偷聽別人說話哈?沒羞。
盡管她比我大四五歲,可她不能小看我,管我叫小屁孩兒。我犯矯情:誰是小屁孩兒?我比你長得高,算大人了。
她咯咯地笑:個兒高有什麼用?多費布票唄。論輩分我算你姨,講歲數我是你姐姐。
話跑題了,怎麼從紀念章跑到輩分上?我連忙糾正:你喜歡那牌兒嗎?我替你蕉摸,要不要?
申玉媛將信將疑:小屁孩兒口氣不小,龔姐的姐夫塹摸不來,你行?瞎逞能吧?
我把胸脯拍得山響: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落地砸坑,你要不要吧?
她抿著嘴,漂亮臉蛋浮岀一絲羞澀。隔一會兒,她低聲說:回頭姐姐請你吃冰棍。
她終於答應了!我興奮得想跳高。我敢答應她,說明我有把握,相當於張飛吃黃豆——小菜一碟。原因很簡單:我找小學同學許津生。他屬於“專業”換紀念章的。
通常晚飯後,許津生溜出胡同同江波秘密會合,結伴溜進永紅裏胡同他著抽煙。許津生財迷,很少買煙卷,蹭江波的煙卷抽。
時候尚早,遊蕩時,我見“麻子李”拎棋盤和一布兜子棋子瞎轉悠,尋找對弈的棋手。“麻子李”姓李,臉上長麻子,大人們私下稱他這個外號。他五十歲左右,光頭,穿著拷紗褂子,敞著懷,胸肌發達、腰際紮銅頭寬皮帶。樣子挺凶,待人很和氣。他發現我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主動上前跟我打招呼:根兒,吃完晚飯啦?來,陪伯伯下盤棋。我知道他棋癮大,一時找不著對手,拿我當替身。我在候著許津生,沒閑工夫陪他玩,便說:李伯伯,我不會下象棋。“麻子李”不肯輕易放過我,說:嘿呀,下象棋沒嗎,長個腦袋就會,根兒多聰明,伯伯教你兩手,保你贏遍鳥市大街那幫下棋的,我心想,你還是臭棋婁子呢,教我?
恰逢許津生晃悠出胡同,我道聲:李伯伯,趕明兒您再教我匆忙撇下“麻子李”,反身追許津生。隻聽身後“麻子李”歎息道:多好的孩子呀,就是貪玩,不務正業。
我從背後拍拍許津生肩頭,嚇了他一跳。
“操,你呀。嚇死我啦,我以為是我爸爸哪。”
許津生最怕他爸爸。他爸爸大老許在鳥市大街客運合作社蹬三輪車,膀大腰圓,脾氣暴,好喝酒。沾酒就醉,一醉就鬧,不在外邊鬧,窩裏反,罵媳婦打孩子。不是一般的打,用皮帶抽許津生。他經常被抽得頭破血流地往外跑。我安慰許津生:“先別嘀咕,我剛瞧見你爸爸進玉清池澡堂子去泡澡。”他緩過神,不緊張了,反而琢磨甩我:“根兒你忙你的吧,我遛遛食去在鳥市大街一帶,人們管飯後散步叫作“遛食”,也對,吃飽了,出來遛遛助消化。但我必須戳破許津生謊言後麵的秘畝,否則他不肯順從我。
我說:“少跟我瞎掰,你去永紅裏胡同吧?”
他一怔。
“江波在胡同裏正等你吧?”
他瞪圓了眼珠。
“甭當我不知道,你倆湊那兒偷偷摸摸抽煙,對不對?”
許津生一把捂住我的嘴,央求:“我的媽卩也,大聲嚷嚷嗎?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能暴露我在開源公寓樓頂窺探到的,編瞎話說:“用知道嗎?瞅你滿嘴煙味,嗆死人疽許津生信以為真,哈口氣用手捧著,放鼻子前嗅:“哪有煙味呀?”我蒙他:“抽煙的人聞不出來,不抽煙的人老遠能聞見。”許津生真被唬住了,他惶恐哀求我:“根兒,吶們關係不錯,你千萬別跟外人說,尤其不能讓我爸爸知道。”
初步目的已達到,我繼續說:“不讓我說可以,但你得幫我個小忙。對你來講,挺容易,手到擒來。”
他催促:“快講了
“你幫我也摸個牌兒,刻著’為人民服務’的那種紀念章。”
他猶豫其實許津生經常在百貨大樓對麵的郵局門前換紀念章,他有兩大塊海綿,上麵掛滿各式各樣的紀念章。但他財迷,交換可以,從不送人。
我激他:“管不管吧。不管我就告你爸爸你抽煙!”
“管,管,”他已然神經錯亂,“過兩天我白送你一個行不行?”
我和許津生拉了鉤,扭身跑回家。
奶奶和劉麗全不在,桌子上放一盤煎好的餃子。我顧不得吃,上閣樓鑽洞,爬到樓頂陽台,迅速奔向西麵女兒牆,朝永紅裏胡同張望。正如我想象的那樣,俯身看見許津生同江波湊一起抽煙卷。
許津生向江波彙報,說我洞悉他們偷著抽煙的秘密。江波挺惱火:這個麵疙瘩,表麵老實,一肚子彎彎腸子。可不能讓他捅岀去,你我可就完蛋了!我哥江海知道我抽煙準得揍死戒。許津生嘟噥道:劉根威脅我,要告我爸爸,除非我送他一個牌兒。江波說:給華唄,反正得堵住他的嘴。許津生又嘟嚷什麼,我聽不清。隻見江波掏了一盒“大前門”煙卷遞他手裏,許津生才允諾:行,那我就白送劉根一個牌兒。他又問江波:劉根這小王八蛋再敲詐我怎麼辦?江波思量片刻,說:拉他下水!哪天你約劉根來永紅裏胡同,教他抽煙。他抽了煙卷,上了癮,還會告發我們嗎?許津生豎起大拇哥,讚揚江波:阿江,高,實在是高。
我忍不住樂。怕他倆發現,彎腰捂嘴笑倒女兒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