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12年2月1日的夜晚。在孩童時代的金璧輝的頭腦裏,它是一個最不吉樣和最駭怕的夜晚。那一年她將滿六歲。她生得美麗,明眸皓齒,真如粉妝玉琢;穿著玫紅錦緞滾白邊加狗牙的小袍,蔥心水綠套襟沿黑綴邊的小坎肩,足登一雙黑色小緞靴;那一頭濃密的秀發,用大紅絲絛梳兩根小辮,拴到後背,寬闊的小額頭,留著整齊的齊眉穗。懷裏抱著一個能睜眼閉眼的賽路路的洋娃娃,整天無憂無慮地在那座偌大王府的大廳和花園裏跑來跑去。她喜歡蕩秋千、軋蹺蹺板,和泥扣模子,跳繩、踢毽子、耍狗,她什麼都願意玩。
她記起小時偎在奶媽懷裏吃奶到五歲。這一天晚上,她發現奶媽正在廚房的角落裏啼哭掉淚。她礽掉娃娃,撲到奶媽懷裏,央告著說:
“好姆媽,你為什麼哭呀?為什麼哭?快說,快說!王府的人誰欺負你了?你說出來,我用大棍子打他去!”
奶媽把地摟到懷裏說:
“顯玗小姐,你小小的年紀哪裏知道,你們就要離開北京出走了,連這王府也倒出了,我已經被辭了活計,往後你就再也看不見我了……”
聽到這個炸雷似的消息,她的大眼裏湧上了一包熱淚。要走?要走到哪兒去?她想不通這些事,她立刻邁開小腿,飛也似地穿過連環的曲廊,朝她父母的起居間跑去了。
她扒開虛掩的兩扇紅木冰片梅花格子門,看見她的父親——一個矮胖的中年人,那就是大清王朝“八大親王”之一、“世襲罔替”的第十代肅親王善者,正埋在亂哄哄的書堆裏,忙著整理大批的書信和燒毀成摞的文件。地上,桌上到處是散亂的紙片、灰屑,過去那纖塵不染的大書房,現在競變得如此淩亂不堪,她嚇得站在門檻那兒不敢邁步了,她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那一天也正是肅親王善耆一生中在大清皇朝帝都度過的最不幸的一天。上午他剛偷偷地參加完上月二十六日被炸死的清宗杜黨首領良弼的殯喪,那是他的同黨,他自然哭得泣不成聲。下午他又被宮裏的“行走”請駕,知會他馬上趕到朝廷,說是有軍機要事相商。那時雖然辛亥革命成功,在當年的一月一日改大清帝國為中華民國,可是還允許小皇上溥儀帝住在紫禁城裏,他趕到皇宮紫光閣大殿,看見奕誆、載灃正抱著宜統皇帝失聲痛哭。這是大清王國的最後一次朝政,哭成了相人一般的大臣,猶如喪家之犬似的正在商議著宜布皇帝退位的具體事項。善普闖進殿來,看到這副淒慘象,又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便像發了瘋似地舉著雙舉,競忘記了君臣大禮,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發狂地吼叫普:“我,不主張皇上退位!我想大清帝國十二代香煙,曆時二百六十七載,不能讓它在我們手裏就這樣滅亡啊!那我們怎麼對得起先祖努爾哈赤的在天之靈啊!”兒位大臣把暴跳如雷的親王,好容易按在太師椅上,勸他總怒,讓他麵對兵臨皇官這個嚴酷的現實。但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仍舊揮舞著拳頭高喊著:“你們不如殺了我吧!……我活著要做大清的臣,死了要做大清的鬼,不我不在這個協約上簽字,我死也不同意這份賣國契:”他就這樣高喊著衝出了大殿,倉皇間逃出了皇宮紫禁城,氣急敗壞地回到象中。他在書房裏真像一隻火燎的馬蜂,東躥西跳,完全不能自持。他本想揪下朝服的第二個鈕扣,那裏麵藏者一小撮巨毒鶴頂紅,他想吞服下去,鬧個肝腸寸斷,口鼻躥血暴烈死去算了,但是轉群他又改了主意,不,他不死,他要活著逃出去,好複辟他皇朝的基業:然後他打定主意,經過微服化裝,乘上一輛單套馬車,趕到東單牌樓三條胡同處巨大闊綽的府邸——那是他的一座秘密聯絡地點,密談出逃的事情。回來後,他胡亂地吃了一點晚飯,就一直在書房焚燒文件,收拾東西,準備潛逃。
要是在往常,善耆不管公務多麼繁忙,私事多麼揪心,隻要看見他的這位聰明伶俐的十四王女,他臉上堆積的那一片深沉的愁雲,立刻就會消退殆盡,而綻開滿臉的笑紋。隨著年齡增長、艱難歲月來臨,這孩子也越來越使他喜愛,她那像洋娃娃般的美麗,她那天真孩提的活潑舉動,變成一具足以使他排憂解愁的玩偶,每當茶餘飯後,特別是冬季的夜晚,王爺便吩附奶媽把顯玗從兒童起居室裏抱來,放到他的膝頭,看她,親她,讓她表演唱歌跳舞。他常說:“顯好這個小妞兒,真是開心鎖啊!”每當這時候,王妃[2]也得到特別恩籠,使王爺台棄其他的王妃而在這座院落裏留宿過夜。
王妃坐在梳妝台前的矮凳上,一邊照著大鏡子夜妝,一邊笑嘻喀地對王爺說:
“噢,王爺,您會把小格格寵壞呢!”
每當這時候,他們便都不約而同地想起六年前那個分娩的可怕夜晚。
那是1906年1月25日——也就是光緒三十二年丙午的正月初一日,整座王府,除了親王而外,上下人等都沉浸在歡度新春佳節的快樂之中,一百多個男仆和女婢,有的在大廚房忙著煎炒烹炸,有的忙著往供台上擺供品,還有一大幫人陪伴著五位王妃[3]、二十一位王子、十五位王女打牌、放鞭炮和擲般子玩“升宮圖”,整個王府熱鬧非凡。就在這時,從西花園五王妃[4]的院落裏,有一個長跑上房的仆人才把“王妃危在旦夕”的緊急消息帶進大書房。
那年“鐵帽子”肅親王善者正四十歲壯年。坐在書房閱讀著大堆關於孫中山在日本組織“中國革命同盟會”活動情況的奏章和有關黃興在湖南瀏陽、江西萍鄉、萬載分三路“謀反”的揭帖。他血氣方剛,雄心勃勃,正擔任著大清皇朝的民政部尚書和軍谘大臣的要職,聽到他最寵愛的王妃這個難產危急的不幸消息,他猛地抬起頭來,甩掉手裏那疊使他氣惱的奏章,便奔向內院。可是就在親王進院的這個節骨眼,從屋裏傳出來一聲嬰兒呱呱墜地的哭聲。
“生個什麼”他長舒了一口氣問道。
“回稟王爺,是位千金格格。"在尾外當值的聽差報告著。
王爺緊皺雙眉,掉頭就走,根本沒有進屋去安慰擔驚受苦的王妃。因為那時他正穿著那身繃了前後補子的朝服,脖子上掛著朝珠,頭上還架著那頂-品雙眼花翎的頂戴,按照他迷信的想法,深怕他的官運、前程被那產房的濁氣“血衝”了,其次是他想到他心愛的王妃,為什麼偏偏趕在丙午馬年生這個國女,因為他信奉屬馬的女人是命裏注定克夫的,而且更使他氣惱的是,在十二生肖中有一個禁條是“白馬犯青牛”,王妃正是屬牛的,他真擔心這母女命相相克,他鬱鬱不樂地回到書房,幸好他搖了幾卦,都是上上大古,他的心情才稍微平靜了一些。晚上早有大管家給他請來了北京著名的“命相專家”外號半仙鐵拐李,給他搖了兩卦,並為剛出生的十四格格細批了生辰八字,說是這位小姐生來命大福大壽大祿更大,倘是公子,必是大清的重臣宰相,生而為女,也是位朝廷命婦或巾幗英雄。自從這天以來,王爺便一掃心中的不快,而越來越喜愛和看中這位大富大貴之命的王女了。其實,那管家是五王妃娘家的侄輩,她在極大的痛苦掙紮中聽收生婆告訴她是生了一個女孩,又是馬年,她已有些擔驚害怕,一種恐懼失籠的心理使她派出她的智薰人物,才按照旨意請來了能說會道的半仙鐵拐李,借用他的嘴使王爺歡悅而不產生任何疑心。這小小的圍房計策,卻使身為軍機大臣的親王完全信以為真了。自此以後,五王妃不但沒有因此而失龍,而且十四格格還得到了王爺特別的喜愛,成為他的掌上明珠。為了盼望這顆千金明珠日後能夠發光和光宗耀祖,他給這王女取名顯玗。……
顯玗停在門口,驚呆了。她第一次看見親王父親穿著那身大清王朝全副佩帶的朝服,特別是那頂像墜著一根胡蘿卜的鐵帽子,這身稀奇古怪的打扮,使她覺得他全變了長相,她看到的好像不是平日穿著長袍馬褂的父親,而是戲台上《四郎探母》中的楊延輝。她不敢笑,因為她看見父親把頭埋在一堆奏章裏,用雙手掩麵在哭泣。
沉了一會兒,她走到屋裏,用囁嚅的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
“額瑪[5]!”
親王抬起頭來,從淚光中看見進來的是他的愛女,他趕緊用手柏擦幹了眼淚,叫著她說:
“顯玗!是你,快到身邊來,親親額瑪!”
顯玗投到親王懷裏,歪著腦袋,望著親王那張黑胖的臉,帶著孩子的天真問著:
“額瑪!為什麼你哭哇?!誰欺負你了?我打他去!”
親王苦笑了,親了她那胖兜兜的小嘴巴一下,說道:
“我的好格格,我告訴你,如今世風日下,皇朝已被滅亡,是有人欺負咱們,欺負咱們大清帝國的王公大臣……”
“額瑪,那是誰?快告訴我……”
“你還小,你怎麼能懂這些道理?……”
“啊,老額瑪,你不是常說:‘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活百歲’嗎?別看我小,我也能打欺負咱們大清王朝的人!就像我打鄰居家小孩兒一樣!”
王爺看著女兒那閃光的大眼,苦笑著,兩道熱淚,像噴泉一樣一行行不斷地流下他那黑胖的臉頰,他說道:
“好孩子,你人小誌氣大,額瑪告訴你,欺負咱大清國和滅亡咱王朝的就是孫中山那幫子革命黨,還有兩麵三刀的袁世凱老賊。如今,他們把咱們大清國通成了什麼樣兒?通得咱們沒有俸祿,沒有權勢,什麼全完了,連這王府也沒了,你記住吧,他們才是咱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地握住雙拳,流著眼淚。
顯玗從坎肩的小口袋裏掏出一方小手帕,給王爺擦拭著流到麵頰上的眼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她平時異常威武的父親在軟弱地哭泣。她投到親王懷裏,用哽咽的聲音說:“我記住了,額瑪。等我長大了,我就殺了這些人!……哦,額瑪,咱們什麼時候走哇?”聽了這話,肅親王立刻引起了警惕,他知道這全家出走的決定是異常保密的,王府上下,一律封鎖,不得外傳,如果走漏了風聲,在革命黨包圍皇宮威脅大臣的情況下,就是總理一切的奕誆和皇族本身,恐怕就可能拿他的人頭祭刀解氣,何況隻有他膽敢違抗禦前會議的決定大鬧金殿,竟敢吵嚷後拂袖而去。但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怎麼連六歲的顯玗都知道了?
他翻著眼白特大的眼睛,用直視的目光瞪著她,抓住她那套大襟錦緞的小坎肩,囑附著她說:“顯玗,你可別隨便說這件事,那咱們全家人的命就沒有了。”
顯玗記住了王爺的話。
二
坐落在北京東單三條胡同的那處門禁森嚴的公館,正是日本著名的浪人川島浪速的家宅。肅親王善者化裝微服訪問他之後,他就激動而緊張地忙碌起來。
這位四十七歲、年長肅親王一歲的川島浪速,以所謂“誌士仁人”的身份,棲身、淩駕於日本軍政兩界,是一個頗有一些來曆的怪誕人物。慶應元年(1865年12月7日)他生於日本長野縣鬆本,是藩士川島良顯的長子。19世紀80年代,日本學生書包裏揣著的鋁製飯盒裏,裝帶的飯食多是烤薯類的食物,川島浪速自然也屬於“烤白薯黨”,而且還是一個常常扒竊別人飯盒偷吃同學白薯的蟊賊,那時他最大的生活享樂是跟在有錢同學的身後,抓住上晚自習之前的三十分鐘散步時間,一口氣跑到上野公園的湖邊,在那家小食品店匆匆喝上三碗由別人付賬的年糕小豆粥。他終年穿著藏青色的分趾布林、大木履和小倉地區產的麻布做成的男人大裙子,卷著袖子,走起路來架著膀臂橫衝直撞,別看他在經濟上是這麼寒酸,而他在學生中,卻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很有頭腦的硬派憂國之士。
日本帝國朝野上下當時最大的憂患是國土狹小。鼓勵拓展疆土,既是日本帝國定而不移的國策,又是鞭策日本國內無賴與惡棍浪跡天涯,充當“仁人誌士”的主要內容。十七歲裝滿侵略疆土思想的川島浪速,認定大清帝國統治下幅員廣闊的中國,將是他一生為之奮鬥的角鬥場所,他覺得這個龐大帝國越是腐敗無能,越是他施展才能和謀略、大展鴻圖的好際遇。明治十五年(1882年)他改人日本的外國語學校專攻中文。他下定決心要來中國,一展他的雄才大略,可是貧寒的家境使他拿不出這筆遠航的路費。他煞費苦心、自告奮勇地闖到日軍參謀本部,口飛白沫地陳述他拓疆的宏偉計劃,終於得到福島安正大尉和同鄉筱田利衛的資助,使他於1885年,在法國軍隊攻占鎮南關、涼山、郎甲等地和法國軍艦攻占澎湖列島硝煙迷漫的炮聲中,踏上了中國的國土。當時日本正派伊藤博文來交涉朝鮮的歸屬問題,簽訂了中日天津條約,這更鼓勵了川島急於實現他的野心。
二十歲的川島浪速原計劃到天津,來開展他的事業,可是途經上海時,卻滯留在那個十裏洋場的繁華海灘了。黃浦江畔有一座日本軍部諜報機關開設的“廣業洋行”,他就以這兒為藏身立命的據點了。
那時聚集在這所洋行裏的“職員”,是日本帝國精選出來的二十多名最優秀的侵華“先驅”,他們其後都成了日本侵華的支柱和要人。那時他們聚在一起飲酒縱歌,高談闊論,整天都在彙集中國各方麵的情報和討論亞洲未來可能產生的時勢。川島浪速當然是屬於那種訴諸武士道精神的鷹派。
從19世紀中葉起,亞洲的風雲就變幻莫測,中國的疆土四周,正在引起世界帝國擴張勢力的覬覦。川島浪速這夥人,當中國北疆的俄國把魔爪伸向新疆伊犁時,也是他們爭論最激烈的時刻。川島浪速和那些擔憂俄國勢力侵人的一派不同,他自始至終,都把他的目光緊緊盯在中國東北廣袤無垠的那片大地上。在例行的彙報會上,他曾經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這樣大聲疾呼:
“俄國雖已向伊犁方向擴張,但無需對此過分憂慮。目前最令人擔心的地方還是滿洲。因為俄國勢必同機向滿洲擴張,一旦這塊地方落到俄國人手裏,就等於讓俄國佬扼住清朝和朝鮮的咽喉,那時我們日本人的生存也將瀕於危險的境地。所以,我們最應關注和警惕的地方,不是中國的西北地區,而是東北方向。”為了實現他的觀點,他決心離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上海,而取道陸路直達滿洲。可是有一個意外的情況發生,使他改變了行程的路線,那就是他在踏上滿洲的旅途時,行至江蘇的揚州就染上了一場類似屬亂和猩紅熱之類的疾病,使他不得不折回上海,返回了本國。
在他回國後的第三年——1894年,中日兩國爆發了甲午海戰。川島浪速立刻投身行伍,隨著軍隊的鐵騎,他拚博於海參藏,廝殺於澎湖列島,馳騁於中國的廣大土地之上。明治二十七年(1896年)日俄戰爭開始,凡是精通中國話的日本人,均被陸軍征用去當翻譯。次年1月,川島便當了第三旅團的翻譯。同年秋,他被調到乃木稀典[6]中將所率領的第二師團,隨軍征討台灣,並被乃木委任為台灣鴉片煙局的監督官,從此踏上了侵華的仕途。就在那一年,二十九歲的川島,為了宦海的升遷和門第的顯赫,他便娶了皇親、九州的巨富、滿鐵株式會社總裁鬆岡祥右的妹妹、比他大四歲的鬆岡福子做了自己的妻室。
六年後的1900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六年的庚子年,在我國北方爆發了轟轟烈烈的義和團運動。川島浪速立即辭掉台灣的官職,再次從軍北上,在日本陸軍的第五師司令部擔任了一名三等翻譯官,奔上了直陷大沽口和北京皇城的進軍行列。
在這一年的7月,八國聯軍進攻北京最為猛烈的時候,肅親王善耆護駕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倉皇逃往西安。兩個月後,慈禧派他和慶親王奕誆回京,一方麵探視情況,一方麵會同李鴻章料理善後。也就在這期間,善普結識了隨軍作戰前來鎮壓義和團的川島浪速。他倆一見如故,互相做了家庭拜訪。
原來肅王府在八大王府中,是占地最多、最為豪華闊綽的一座官邸,但八國聯軍的一陣激烈炮火,早把那宅第連雲的宏偉建築化為灰燼。善耆回京隻得暫借總理大臣奕誆的慶王府存身。川島浪速在回拜他的時候,為此還向他深表款意地說:
“此次事變,受損失最大的莫過於殿下了,對此表示深切的同情。”
穿著全副朝服的肅親王,兩手抱拳,麵帶微笑,用最和緩的口吻說道:
哪裏哪裏,我個人的損失是不足掛齒的小事,而國家受此打擊,純屬自作自受。這一打擊是促使吾人覺醒的絕好警鐘。對我國來說,應將此視為值得慶賀之事。日本與我國應協力一致,維護東亞大局。我認為,我國通過這次變亂,取得與日本帝國結為深交的機會,遠勝於本人一座私宅的損失。”
肅親王善耆說的話不假,自那以後,的確給他帶來了私人“深交的機會”。身為民政部大臣的善耆,為了鎮壓民眾和維持治安,便任命川島浪速為他創辦的北京警務學堂的總監,還由川島浪速為這所學堂引薦了不少日本教官。他們兩人的關係,在中國日益遭受日本侵略的勢態下,卻超越了國際關係而更加密切起來。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作樂,大談政見主張,變得情投意合,親如手足。
1907年冬季的-天早晨,北京街頭飄落著鵝毛大雪,矗立在皇宮大街兩側的樹木都掛滿了銀花。肅親王乘一頂綠色小轎,吩附轎夫朝東單三條胡同川島的府邸奔去。川島趕緊請善者到小書房。二人圍爐共話,高談東亞經論,互傾生平抱負,越談越投契。肅親王一拍大腿,用洪鐘般的膛音說:
“中國如不同日本緊密提攜,自身的安全及東亞地區的安定均無保證。你我理想抱負完全一致,可否結為手足?”
川島受寵若驚,抱拳說:
“殿下是大清朝皇族,又是朝中命臣親王,我僅一介布衣,凡夫俗子而已,結為手足,恐不適宜吧?”
肅親王抱拳慷慨陳詞:
“川島總監,台端所言,乃是市井俗論。皇族也好,親王也好,均不過是人爵而已。人間最可貴的是天爵,從天爵而言,餘不如卿,前人有‘忘年之交’,你我可結為‘忘爵之交’。”
川島聽了肅親王這番話,感激得涕淚交流。他立即吩咐仆人,在正堂屋擺上供桌,紅燭高燒,線香燎繞,殺雞歃血,金蘭為盟。川島長親王一歲,從此他與肅親王便以手足兄弟相稱。坐落在東交民巷船板胡同的新王府,便成了策動滿蒙獨立運動的秘密巢穴,也就從那個時候起,日本關東軍的白川義則少佐、本莊繁少佐、小磯國昭大尉等以後的侵華名將,便也成了肅王府的常客。
出於日本軍部派遣了不少特務和軍人深人到滿蒙廣大草原上,在王公大臣土司頭人中進行策動,被他們扶植的各種民族分裂分子更不斷地騷擾這片廣闊的土地。日本皇朝認為滿蒙獨立運動的時機日趨成熟。早年第一個接濟川島浪速路費的福島安正,這時已由大佐而擢升為大將,擔任著關東軍司令官。他忽然收到日本政府打給他的一封軍用密碼電報。電文這樣寫道:
“大日本帝國同意援助肅親王實現其複清夙願。援助肅親王,首先應考慮滿洲獨立,望盡快決定肅親王方麵的談判對手。”
這難得的好運氣,又一次降臨到川島液速的頭上。從青年時代就器重他的關東軍司令福島安正大將,立刻用十萬火急的電報把川島召回東京。福島安正為這件既定的日本國策,親自召見了川島。川島領旨後,如獲至寶,席不暇暖,又馬上星夜趕回北京。避過民國的探訪人員,夜訪王府,把這個扶植複辟滿清、重建滿洲基業的消息帶給了肅親王善耆。親王自然是喜出望外,為川島設宴接風,把盞敬酒,並拍著川島浪速瘦削的肩膀說:
“請稟報貴國政府,即雲何須勞神再選談判對手?依弟之見,吾兄即是我的談判全權代表!”
肅親王這話一出口,川島浪速欣喜欲狂。連說:
“愚兄出身卑賤,人微言輕,難當此大任,亦恐敝國不允。”
川島還真有點先見能力,不出他所料,沒過幾天,從東京傳來密電,果然批駁了這一建議,並飭令火速“另物色適合人選”。原來川島深諳他的帝國一向重視資格、閱曆、門閥,無論從職務或是資曆哪方麵來看,他自知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三等翻譯官,日本政府是根本無法接受一個三等翻譯為談判對手的。他得到這個消息,對他不音是一個如喪考妣的噩耗,他無限悲哀地又跑到肅王府,向肅親王麵陳了這一切,肅親王頗有一些氣惱,他安慰著川島說:
“大哥,你放心,除了你,誰也代表不了我!我隻要你擔任我的談判對手。”
這一席話,使川島浪速感激涕零,他立即給肅親王來了一個大清的“單腿跪”。
後來日本方麵駐北京的領事館,還特意派了秘密專使向肅親王私下征詢意見,善耆態度頑固,堅持己見,絲毫也不改變他的決定。領事隻好如實地把這次造訪,上報東京帝國內閣和天皇禦前會議。這個重大問題,有關日本的國運,會議開得隆重,意見也極為分歧,最後對於川島本人不得不提出這樣的質詢:“既然肅親王堅持推舉川島浪速先生,那麼親王與川島究竟是什麼關係?如果僅是密友,川島是無法接觸日本政府要員的。不知是否還有其他更有力的證明?”
肅親王得到這個消息,立即向川島浪速表示:
“浪速兄,為了證實我和你的關係密切,你完全有權代表我,不僅向貴國政府交出咱們結拜為兄弟的金蘭諧,我決定還要過繼給你一個孩子,使咱倆真正產生親屬關係,我兄意下如何?”
川島無限驚喜,涕淚橫流地說:
“感謝我弟,想此良策,那麼,就請把王子憲立過繼給我做養子吧?”
親王聽後,立即向浪速解釋說,根據清朝皇室典範規定,不允許將皇族的男孩給皇族以外的人做養子,隻好挑選一個王女。川島聽罷,立即就提出:“當然我們都要尊重前朝大命規定,那麼務必請將第十四王女顯玗過繼給我。”
肅親王先是一愣,想不到川島挑選了他這顆最愛的掌上明珠,心裏像割肉般的心疼,但一想到這關乎複辟大清帝國的宏圖大業,也隻有忍痛割愛了,想到這裏,他狠了狠心,一跺腳才拉住川島的的雙手鳴咽著說:
“也罷,顯玗是這一大群王子王女中我最喜愛的一個,我自認她聰穎過人,又生得端莊美麗,日後必成大材,從今往後就過繼給你為義女吧!”
肅親王說罷,毫不遲疑,立刻命仆人擺上香案,讓川島打電話給日本領事館,叫來了領事,三頭對麵,由親王親筆寫下了一份正式的過繼文書,然後又吩附把顯子帶進前廳,行過繼大禮。
那天顯玗正在兒童遊藝室玩騎馬鑽圈的遊戲,她的手裏用柳枝做的鞭子正挑著一塊帶著鮮肉的骨頭,搖晃著,引逗著一隻小花狗兒在她的身邊奔跑著,追逐著那塊肉骨頭棒子。她玩得多麼快樂!盡興!她哪裏知道,她的命運就被兩個野心勃勃的政客給注定了。
顯玗被帶進親王的大書房,她行了一個中國式的屈膝禮,用撒嬌的聲音說了一句:
“父王,我的老額瑪,叫我幹什麼呀?”
“格格,父王的好公主,跪下,給川島伯伯磕一個頭,叫一聲義父,從今以後,我就把你過繼給他當義女了。快嗑頭呀!”
顯玗最聽父王的話,跪下兩隻小腿,磕了一個頭。然後她投向川島浪速的懷裏,用小嘴巴親著他那胡茬兒的臉頰,叫了一聲:“義父!”
川島浪速激動得流下跟淚。四十歲的川島,由於他飄泊不定,膝前尚沒有兒女。他平時每到王瘤,必捎一些日本盤花瓊質的東祥點心和包裝漂亮的精致糖果給這臥女娃娃。日本三月三日的女兒節,他還給顯玗帶過一個價錢昂貴的美麗的人形和一件日本繡花鑲金的小和服,顯好限腦價身材瘦高、麵目清秀、總是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臉上永遠漾著笑容的日本人,從來就十分親切。所以當肅親王說把她過繼給他的話後,她能那麼喜悅地撲到他的懷裏。川島和肅親王這種新的親屬關係,通過電波的傳送,終於得到了日本政府的認可。
也就從這一天起,為了方便聯絡滿蒙地區的軍政要員,肅王府還特別為川島設了一套起居和辦公的房間,顯玗也從她那寬大的寢室裏,搬到了浪速的套房裏,而離開了她的十三位姐姐和兩位妹妹,其後也就這樣離開了她的親人……
就在這期間,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孫中山的革命軍節節勝利;清軍迅速上崩瓦解;宜統小皇上下詔退位,肅親王竟敢當場拒絕簽字擅離金殿,而對川島微服造訪,乞謀良策。於是川島浪速立刻驅車奔向東交民巷的日本領事館,商議如何幫助肅親王全家逃離北京的具體計劃。
三
次日,也就是1912年2月2日的拂曉,凜冽的寒風,夾著迷眼的沙塵,襲擊著古老的北京城。黎明時,一輛垂掛著窗帷的黑色大豐田轎車,以風馳電掣的高速,駛過杳無人跡、堆著路障的街頭,停在肅王府有石獅把守的門前。川島浪速帶著幾名日本的便衣打手,竄下車來,直奔王府[7]第四進內院。
肅親王已脫掉他那套金光閃閃的朝服,換上了一身花絲葛的紫羔皮袍,登上一雙毛線編織的“毛窩”,外罩一件水獺大領黑禮服呢大氅,戴著一頂圓筒尖頂海狸帽,化裝成一名富賈闊商,手提一隻大公事包,鑽進汽車的裏座。汽車很快又以相同的高速,踅回原路,駛向北京前門火車站。
車站內外,直到停靠著火車的整座月台,都密布了領事館武官處派來的日本便衣警探。不僅如此,日本駐北京守備隊隊長菊地武夫少佐,還在車站附近派了專門負責警戒的日本兵,如臨大敵。他們等肅親王一走進那節頭等軟席的包房裏去,就都化整為零,分別鑽進各節車廂,混進各種旅客的人群之中。
跟在肅親王身後,坐到他包房鋪位對麵的那個貼身保鏢,是日本駐中國的高山公通陸軍大佐。他脫掉了金光閃爍的綬帶和裝有金線肩章的軍裝,改穿了-一身中國的長袍馬褂,在他伸進口袋的那隻顯得粗獷的大手裏,正緊緊握住一支勃朗寧手槍。在這包房前後連接的普通車廂裏,還有十多名化裝成搬運工、小販、紳士的日本人,警惕地監視和防範著這節車廂,並隨時聽候高山公通在緊急情況下對他們發布的任何命令。
這是一趟開往滿洲的列車。當列車馳過廣大的原野而駛向滿洲大地時,蜷縮在包房角落的肅親王,望著車窗外麵雲霧深處巍峨的山海關城樓,他想起先祖努爾哈赤進關時的威武氣勢,想到今天他像一隻被追逐的野免似地逃亡,他那一雙腫張的眼泡裏,湧上了兩包熱淚,想到他躲開了自己的政敵,終於逃離了北京而又能夠重回他那清王朝發祥的故土,今後得以施展深埋他心底的滿蒙獨立、匡複大清基業的強烈願望,他心裏又充滿了無限的感慨。他看著窗外那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不由得把他昨晚徹夜不寐時寫下的一首五言絕句,在心裏默默地背誦出來:
幽燕非故國,
長嘯返遼東。
回馬看烽火,
皇天照滿蒙。
但是正當他在內心裏盡情發揮他那雄心大誌時,火車突然在山海關前停住了。原來懼拍革命軍出關的“東北王”張作霖,早派人把那座橋炸毀了。
這一意外情況的發生,可急壞了陪伴的川島浪速和高山公通大佐。他們立即和派駐在山海關的日木領事館聯係,不得不中途下車,而換乘汽車趕到秦皇島。
在那碧波蕩漾的不凍良港秦皇島的碼頭上,停靠著一艘日本的“千代田”號軍艦。這是川島和高山大佐在特別緊急情況下和日本駐中國海域的海軍首腦協商才臨時安排的一艘特殊護送船隻。
一路上膽戰心驚的肅親王,因為山海關鐵橋的被炸,心情倍感抑鬱。他此刻出發時的那一腔熱血詩興,早被戰戰兢兢的恐怖衝談,兩個人好容易把他架到了停靠船舶的碼頭。他顫顫巍巍地登上那塊晃晃悠悠的跳板,上了舷梯,登上甲板。一薑時他認出這條巨大的“千代田”號軍艦,正是十八年前他二十九歲那年,在甲午海戰時曾經登上過的那艘大清軍艦“鎮遠號”改裝的。可是這一命運故意捉弄和戲謔他的發現,並沒有使這位依靠敵國、決心出走的親王覺得汗顏和慚愧。
“千代田”號在夜間起錨,在怒吼呼嘯的八級風液與黑沉怪詭的大海中,整整航行了一夜,終於到達了遼東半島最南端的旅鞭口。軍艦徐徐靠岸的時候,一輪紅日也正從海麵冉冉上升。在“千代田”號艦長舒適的頭等艙裏,由於驚嚇勉強腰了一覺的肅親王,一聽說已到了旅鞭口,他那充滿憂鬱恐懼,雙眉緊皺的胖臉才舒展開來。漱洗完畢,他走上甲板,欣賞海上日出的美景,他心裏明白,這個原來是中國的港口和連同旅順、大連這兩座城市的大片土地,是在目俄戰爭後,日本從俄國侵占者手裏奪過來的。口岸上到處懸掛著日本國旗。肅親王一看這幅景象,種安全感在他的心裏油然而生。這時他才迎著那噴薄而上的輪光豔太陽,伸起兩隻路膊,晃動著有些麻木的腰膠,活動活動筋骨。走下軍艦登上碼頭後,早有日本當局事先安排好的汽車等在那裏。他匆忙地鑽進汽車,朝日本海軍的一座豪華別墅駛去。他休息了一周,七天後,他才又出現在這座擁滿歡迎人群的碼頭上。原來這種安排完全是為了保密,因為親王的全部家眷都還留在北京。他的出逃,一旦為紫禁城裏他的政敵和革命政府發現,家屬們就有可能被當做人質扣留,其實這也是他的多慮,因為他逃出王府的那一瓣間,使館已用三輛車把肅親王府裏的親眷和奴仆共約二百多號人,都運到了東單三條胡同川島浪速那處巨大的宅院中躲藏著了。七天後,由旅順返回北京接肅親王家眷的川島浪速,又經過和肅親王完全相同的陸海兩條線路,也在一個黎明到達了旅順口,船一靠岸,肅親王又被汽車接來,鑽進船艙,哭著和他的家人見麵。可是第一次乘船,對大海充滿無限新奇之感的顯玗卻那麼天真快活,微笑著投向她的父親。她樓著肅親王的脖子,高興地喊嚷著:
“額瑪,為什麼您不跟我們一塊兒坐船呢?啊!原來您已經先在這兒等我們了!哦,到底又見到了您,我的老額瑪:”
這時,整個碼頭上都擁滿了列隊歡迎的人群,不一會兒,肅親王就整理好衣冠,出現在高高的艦橋上,向黑壓壓的人群招手致意。當躲在隊列中的清朝遺老遺少們高喊者:“歡迎求親王領導我們恢複大清鴻圖基業:”的口號時,肅親王激動得滿臉熱淚橫流,他連連作揖,高呼:“我靜普不帶領八旗子弟恢複大清帝國,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滿洲老家的鄉親!”
六歲的顯玗,在這種熱烈的場麵,被仆人抱下了高大的軍艦,她坐在聽差的肩膀上,注視著這萬頭攢動的人海,看見人們好奇地指她,還隱約聽見人小聲地說著:
“看那小公主長得多麼美!像玉雕的一樣!”
用兩個鐘頭的時間,肅親王的一隊家人,才穿過了水泄不通的人群,登上一溜大小汽車,潮口本人新為肅親王安排的王府駛去。
這所俄式建築的寄寓王府,是一箱有幽靜庭園的二層紅傳樓房,坐落在麵對大海的白天山西麓,掩映在丘陵起伏的一片密林之中。它也是日俄戰爭後1為日本的戰利品。剛跳下汽車的顯好,處處感到新奇好玩,蕩若綠被的海岸,輔著白雪的大地,拉起比她大六歲的哥弼憲立,興高采烈地跑問咆哮的大海,石子、貝殼,礁石、海虹、海星,都使她?天到晚,總是那麼快樂。
為了防止:恐怖分子的暗殺和綁架,日本軍部還特派了日本守備隊和田口大尉進駐王府,或散布在王府的周圍,擔任警戒。為了照顧親王一家的生活和跟義女顯玗熟悉,建立感情,川島浪速還特意把他的夫人川島福子接來,親自幫助料理王府的家務。
旅順的流亡新王府,比起北京的老王府來,自然是狹小和寒酸得多了。在北京時,男女婢仆就有二百多號人,而現在這座兩層的花園洋房,就連那些奴仆也擠不下。由於房子狹窄收人拮據,王子王女不得不幾個人擠在-一間大房裏住。仆人也減少到十人左右。親王把近四十名子女都送進旅順的日本學校讀書。他們身穿日本的校服,說著嘰哩呱啦的日本話,儼然像一群日本孩子。王府的一切行動,都聽鐘聲指揮。曾任軍機大臣的肅親王,決心把他的王府變成一座訓練有素的兵營.他每天必要騎馬,他還要求日本關東軍部督府千田中佐,開辟了一個射箭場。
肅親王本人精通弓術,他把這座射箭場不僅當成他每天鍛煉身體的地方,也是他定期親自示範利訓練子女彎弓射箭的場所。他的嚴厲的治家精神,不允許他的王子王女不做射箭練習,而一味迷戀著吵吵嚷嚷的放風箏。他常當著子女們對川島浪速和來訪的日本人宣講大消皇朝立下的家規:
“過去,凡我家子弟年滿十歲,必學弓術,年年設場,精通者賞。彎弓射箭,必須心身一體,方能箭不虛發,所以它既能鍛煉身體,亦能陶冶精神。”
顯子雖然年幼尚不能拉弓射箭,但她卻非常喜歡這些營生。每到射箭的日子,她常常跑到射箭場上,奔到身穿清朝射擊服的親王臉前,高聲地說著:
“額瑪!等我長大了,也騎馬射箭,那多麼戚風啊!”
親王把她抱起來,放到馬背上,讚揚著她說:“哦,我的好王女!
你快長大吧!”
也許,就因為顯好自幼就有那種親王所期冀的勇猛活潑的氣質,所以也就得到親王格外的青睞。
川島夫婦住在王府,和顯玗每天耳鬢廝磨,生活起居都在一起,不但越來越熟,而且還建立了依戀的情感。川島浪速不但給顯玗買裝橫漂亮的糖果,而且還買節日的稀奇禮品。顯玗用越來越多的時間留在王府中川島夫婦的那間大房子裏,而絕少和她的哥哥姐姐們在一塊遊玩了。
為了更具體地研究在新形勢下“滿蒙獨立”的態勢問題,川島突然接到了測榮升為日本參謀次長的老搭檔福島安正從東京發來的緊急電報,要他火速回國述職。這封電報使川島興奮得徹夜未眠。因為有關“滿蒙獨立”的問題,他一直期待著陸軍給予更多的援助。他毫不怠慢,立刻打點行裝。要走的那天,顯好倚在川島的懷裏,顯得那麼悲衰,淒涼的離別使她流著淚,拉住川島的衣襟央求說:“義父,你不走不行嗎?為什麼你要走呢?我不放你走,為什麼你要離開我呀?”
在顯野孩子式的挽留下,川島隻得又多住了兩天。臨別的那天晚上,肅親王特意擺了家宴為川島夫婦餞行。酒席宴前,親王和川島懷著惜別的情緒,和對日本陸軍焦急的期望而喝得耳紅麵熱,酒氣熏人。宴席散後,親王拉住川島的手,灑著眼淚說:“兄弟,我們的好運氣就要來了。望你回國後速將佳音告訴我。”次日清晨,他們夫婦登車啟程回國。
川島-一踏上本土,就趣益想起中國的廣大幅員,從而滋長了他為開拓日本疆域的野心。他去晉見福島安正。但是出他意料,福島安正卻長籲短歎地帶給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內閣會議決定,哲時停止蒙滿獨立運動。”這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來,一下子澆透了在他心中燃燒的那團烈火。
福島勸慰著他說:“老兄!就我個人來說,我們意見一致,我是大力支持你的,可是這個決定是內閣會議做出的,並且命令我將它轉告你。你若有不同意見,請向外務大臣當麵陳述。”
他立即拜見了外務大臣內田康哉。內田耐心地對川島曉以日本的大局和利益之所在。他告訴他這是由於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爆發了革命,所以內田最後對他指出:“現在滿蒙地區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對我們都是不利的。目前中國的狀況是,革命黨想要建立一個新興的國家,與列國間都建立了借款關係,日本也是貸款的財團國之一。因此,日本現在必須同中國保持親善和睦的關係,如若介人滿蒙問題,將使中國產生疑慮,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所以,我再一次鄭重通知你,請中止你的計劃。”
他辭出外務府,回家後鬱鬱寡歡,悶悶不樂,整天沉淪在酒色之中,把整個的精力都消耗在藝妓館裏聽琵琶演奏和浪花曲裏,他當然不敢把這個在新形勢下日本內閣的決定寫信告訴肅親王。同時更重要的是他被軍部暫時軟禁在東京的私邸,麵不準離國回到旅順。
次年春天,肅親王接不到川島的一點信息,急得他整天在大書房來回亂轉,使他感到不吉樣的兆頭連續發生:日本政府和軍部對他的資助接濟日益縮減,幾乎使他財源桔枯竭不能維持王府龐大的日常開支,其次是日本派來駐守親王府的最高車事顧問土並市之進大佐也被召回東京。他清測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故,他隻是懷著懼怕心情,日夜擔心他這個仰人鼻息的孤兒被人拋棄。有一天他實在忍耐不住了,就斷然決定把顯玗由歸國述職的武官帶給川島:他還親筆寫了一封短箋,放到顯玗的衣袋裏,囑附顯玗說:
“到那兒,千萬把這信交給你義父親自過目。”
那信文這樣寫著:“浪速兄大鑒:尊約將小玩具獻君、望君珍重。望把顯玗培養成維承我們宿願的人物,”
正當那武官要拉上顯玗上路,川島浪速卻奇跡毅地猝然出現在肅親王的客廳。原來川島浪速是躲過內閣監視,匆匆趕到北京,背著肅親王把北京那座豪華王府,連同府裏的擺設家具,奇珍異寶,家產都抵押給北京日本使館的武官處後,方趕到旅順來的。他自然隱瞞了謀產和日本內閣的新決定,隻是一味地浮著討好的微笑,向滿麵愁容、一籌奠展的肅親王,花言巧語地報告著一些他編造出來的好消息。顯好也張著兩隻小手,撲向川島的懷抱,一迭連聲叫喊著:
“義父,義父,我真想您啊!您到哪去了?額瑪讓您快點把我帶走呢!”
1913年的春天,世界大戰的陰雲正密布在整個地球的上空。
長了一歲的量子,顯得更加聰明憐俐,更加懂事。在這一年裏,肅親王親自給她上課,教她讀書識字,特別灌輸她複辟大清帝國、打回北京城的思想。她在這座流亡的王府裏,越來越作為一個天資聰顆的特異女單培養教育著。
顯玗在這個海濱環境裏快活地生活了一一年多,現在她就要告別家人,遠渡重洋到日本去了。
他們是從海途回日本的。臨走的那天,川島液速手拉著顯玗,走進親王的書房向他告別。他們進門的時候,親王正伏在案上,查看他滿洲莊園、熱河山林、金礦和張家口牧場收人的細張。近一年來田戶收入的減縮和流亡生活的日益窘困,以及他投給蒙古草原的勤王巴布紮布將軍搞滿蒙獨立武裝的龐大軍費開支,使他那肥胖雕腫的大臉上,鐫刻著無限憂愁。他拾眼看見他的受女顯子,己經換了一套嶄新的日本小利和服,新剪的齊眉短發,使她完全酷似個日本小女孩。
她跑上前去,雙手抱住親王的脖子,親著她的爸爸。她是那麼高興,好像她此行不過是去逛一次公園或看一次馬戲,很快就能回來似的。她不可能理解這會注定了她一生的命運。
親王抱起她親吻著,眼裏湧出了淚水。
川島浪速也非常激動,他握起肅親王那雙肥胖柔軟的大手,連連說著:
“親王釋念,今後不論我遇到什麼艱難險阻,我-一定把她造就成法國民族英雄貞德那樣的偉大女性,讓她光宗耀粗,顯赫門庭,複興大清,重光基業。為此,我想給她改名為東珍,取東方珍寶之意,不知親王以為如何!”
“甚是甚是!東珍名字極好!”親王含淚說道:“我希望吾兄讓這個繼承我實現滿蒙獨立的意誌,請把她當成一個男孩加以教育。”
川島浪速點頭稱是,記下了親王的囑托顯圩還不十分聽懂他們的說話,她仍然抱住親王的脖子,蹺起小小的腳兒,鼓著小嘴在親王的耳邊說:
“額瑪!我跟義父去去就來,到日本我住膩了就回來看您,您可等著我啊!”
親王拉者顯玗,顫巍若腦袋說:“孩子,你跟川島義父東渡日本,在那裏不要淘氣,不要招惹大人生氣,要始終不渝地好好學習功課,練習騎馬射箭,學好一身本領,好恢複我大清王朝的基業,……你看,額瑪讓那群革命黨追得到處跑,連咱的皇官、王府都不能呆……”
顯玗不十分理解父王的話,但她看見他滿麵淚痕,她低下頭,難過地說:“我記住了。”
親王把他們送到屋門,便背過身去。顯野跟若這個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在門外登上一輛雙套的高輪馬車,來到碼頭,上了“扶桑丸”遠洋客輪,直駛另一片陌生的國土——三島之國日本。
四
川島浪速懷裏揣滿肅親王抵押房產的一筆七十萬元巨款,拉上肅親主的生女顯牙,以一個腰纏萬貫的暴發富翁和有以門庭顯赫的大清貴胄為結義弟兄的名流身份,回到了日本東京的赤羽住所。
顯野-一踏上日本這個島嶼,頭一件大事就是更名改姓。川島既不想讓她再叫顯母,也不想讓她再叫東珍。為了使她變成一個男性、更富有強烈武士道精神,他給顯玗起了日本著名武士大良雄的名字,也叫良雄。可是顯玗畢竟是一個女孩啊!在日本女人的名字後常如一個“子”字,於是她的名字也就由良雄而演變成了“良子”。
她被送進豐島師範附小讀書時,同學們就把川島良子稱呼為島芳子[8],於是川島芳子這個名字就變成顯環終身的日本姓名了。芳子在日本度過的孩提歲月,是她一生中最感寂寞的時刻,她離開了那麼眾多的手足,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那套木結構的日式庭院之中。
芳子到達日本後的第一年八月,正是歐洲大戰爆發的時候。日本外務省以日德交戰事照會中國政府外交部,然後馬上分兵兩路進攻德國在中國的租借地膠州灣,並在山東黃縣登陸占領濰縣,隨著日本軍旗在中國大地上的前進,經過了?度花天酒地精神消沉的川島浪速,又鼓起了從前的那股勁頭,頻繁地往返於日本和中國之間,和肅親王共同攜手在蒙古草原,抵起了第一次旨在脫離中國的“滿蒙獨立運動”。
在這一年裏,川島浪速的放蕩生活,催化著他跟比他大四歲的妻子福子的關係,越來越趨惡化。大批的金錢不僅使他置買了闊氣的山莊別墅,而且他還時常拋下福子在外宿娼嫖妓,在許多地方安置了外家。川島以為他已實現了抬高政治地位的目的。他隻請了一位操持家務的家庭教師本多鬆江女士,來陪伴著孤獨的芳子。
本多鬆江是川島的長野縣同鄉。是一位慕王女之名而不收任何報酬的有教養的婦女。她在鬆本高等女校畢業後,進入東京九段的和祥女子專科學校,畢業後還曾在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留學。芳子其後能夠有英語、法語的素養,多是本多鬆江女士教授的結果。
二十六歲的本多女士對芳子是懷著崇拜的心情來執教的:這就形成了她對芳子既疼愛又矯寵的特殊教育方法。她倆在一張小桌上吃飯,在一處“榻榻密”席榻上睡覺。她送芳子到附屬小學上課,倍晚飯後又伴她在庭院裏散步。
每逢星期天或其它的節假日,本多女士就領上芳子到公園去劃船、騎電動木馬,到劇院去欣賞軟舞,到銀座去逛大街、店鋪,給她買新奇的玩具和貴重的合金首飾。
芳子在學校中,由於她的特殊出身,也受到了全校師生的尊撇和奉迎。剛剛度過章年的芳子,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都受到了眾星捧月般的特殊照顧,如果她打了同學,她不但受不到應有的遭責:相反的,那位同學還要受到無理的懲罰,學校的軍訓教官,會用拳頭教訓那個學生:“你不能欺負她,因為她是中國的公主!”
在這種心靈孤獨而眾人放縱的環境裏,芳子漸漸變成一個既有如花似玉的容貌,女性的溫柔嫵媚,又有獨斷專行、驕橫跋扈性格的姑娘。
芳子也有特別喜悅的日子,那就是川島浪速偶然從中國回到日本東京赤羽這座寂寥宅第的時候。那時川島的公館便會變成一座熱鬧喧騰的公寓。他的大書房裏集聚著成樣的陸軍士官學校的學生、後補生,一批批野心勃勃的軍人。他們的話題談論的都是有關中國政局的變化和被他們譽為“草原之狼”的巴布紮布[9]發起的第二次滿蒙獨立運動的武裝襲擊。芳子喜歡熱鬧,她經常跑進書房,把一個三色的大皮球,丟到這些正在高談闊論的人們的頭頂上,使他們受驚而中止正在熱烈的發言,而她卻被自己惡作刷的成功,嘻嘻地笑彎了腰。於是她這個毫不畏怯害羞的小女孩,便被他們撫愛著,親吻者,欣賞著,讚揚著:
“啊!多麼與眾不同的可受王女啊!”
也許是她從那偌大的王府中來到赤羽這座庭院太孤寂了的緣故,向少女發育的芳子越來越留連在川島的客廳裏或是書房中,倚在川島浪速的懷裏,用心地聽著他們的各種談論。特別喜歡這些人在談話中一次一次重複著她生父肅親王的名字,談到他如何用抵押的田產支持那支在蒙古大草原上奔襲的燒殺搶掠的騎兵隊伍。除了書房和客廳以外,飯廳也會突然熱鬧起來。桌邊擠滿了士官生、軍人和大陸浪人,他們飲酒劃拳行令,談話離不開在中國開拓疆土而掀起的軍事行動這個話題。川島會把他想了很久的計劃向大家公布出來。
“啊,諸位,中國的《三國演義》裏有句俗話,叫做‘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要舉兵,不僅需要武器彈藥,大軍還需要糧草.所以說軍費就是個關鍵問題嘍!”
川島浪速為了自幼訓練他的義女,他就把芳子也拉到這些高朋滿座的酒席宴前,讓她聽著這些全是滿蒙獨立和複辟大清的談話。芳子在這種熱鬧的場合感到十分開心。她趁在那些毛頭小夥子的士官生裏,從十歲時起就會和他們在一起舉杯飲酒。席間那些吃白食的客人,自然會對喝得半醉的川島準速說著這些奉承話:“芳子小姐日後會被訓練成一個成功的交際家的!”
芳子聽若這些恭維話,興奮喜悅,她那美麗的小臉蛋,飛上兩朵紅雲,兩隻水汪汪的大眼含著微笑,就像庭前剛開放的大麗花。特別是她還會突然說出:
“為什麼我隻能當一名交際家而不能當一名大將軍,像雄鷹飛回英雄巴布紮布的滿蒙大草原呢?”
她的話的確使人們大為驚訝,川島浪速這時酒氣衝天,他喘者粗氣,高興地連連點頭應諾著:“好,好!多麼有誌氣的王女啊!她的生父正在和我們大日本在滿洲和蒙古密切合作哩!”
也就在這個時期,川島浪速書房的常客本莊繁、土肥原賢二、岡村寧次和多田駿大佐,都愛上了這個美麗英武的小姑娘。有一天多田駿大佐喝得醉釅醺地說:
“浪速,我真要嫉妒您哩!你有這麼一位王女做義女,難道我多田就沒有這福份嗎?”
川島浪速聽了這話哈哈大笑,他知道多田駿是日本關東軍中未來最有實權的走紅人物,所以他立刻就對芳子說:
“芳子!快跪下給他磕頭吧,趕緊讓他也做你的幹爹,日後他對你會比我對你更有幫助,他會幫你飛黃騰達!更能幫你實現親王的誌願!到那時候,你才是一個真正的大清帝國的公主哪!”
芳子高興地漲紅了臉,她聽從了義父的安排,跪在“榭製密”的席鋪上,給多田駿行了跪拜禮,然後她那麼嬌嗔地笑著,投到多田駿的懷抱,樓者他那粗短的脖子,用甜甜的女孩子的柔和聲音,叫了一聲:
“多田幹爹!我多麼高興又有你這樣一位幹爹呀!”
四十歲體魄健壯的多田駿,高興地用他那撮仁丹式的硬胡須紮者芳子的小臉蛋,喜不自禁地說著:
“我的幹女兒,有了你這王女我多麼值得驕傲,你放心吧,日後我一定會培養你和提攜你!”
多田駿說的話一點不假,十六年後,當這位關東軍的鐵腕人物被提升為日本軍政部第一任最高顧問和出任日本華北方麵軍司令時,他不僅把芳子當成了自己的情婦,而且提拔她當了一名在日本是史無前例的帶兵女司令。地的一生和整個的命運,都跟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光陰似箭,歲月如流,在不知不覺中,芳子離開王府、離開親人,遠渡重洋在這種“大陸問題之家”耳濡目染的環境裏,一晃度過了九年。1921年的春天,川島浪速用肅親王那筆抵押全部家私的錢款,在長野縣的鬆本市和市郊風景優美的淺間山麓,又分別置買了兩處規模可觀的房屋和別墅。芳子已長成一個風姿綽約,儀表漂亮的少女她穿著細腿馬褲、長統馬靴,色彩鮮豔的翻領村衣,外罩黑嘩嘰的卡腰坎肩,頭戴一頂日本式的白色小帽,騎在高高的馬背上,揮舞著一根金漆馬鞭,奔馳在那幾輛裝載著家具行李和川島浪速夫婦的大汽車之後,離開了東京赤羽,來到了鬆本市的新居。芳子一身戎裝騎服,勒緊細繩跑過市街的那種旁若無人的颯爽高傲姿態,立測就在鬆本市!起了轟動,滿街都在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議,他們爭前恐後地要看看這位王女的廬山真麵,川島芳子真可謂招搖過市,出夠了風頭。
川島浪速之所以離開東京的赤羽,是因為他眼下在中國大陸上搞的武裝分裂活動過於霹骨,已引起日本內閣中兩派攻治勢力的強烈爭議。日本軍部的三頭們,在“滿蒙獨立”問題上,是在竭力推行他們夢寐以求的大陸政策,而元老重臣們則主張在目前的國際形勢下,“不幹涉”中國的內政。兩派相爭的蓴果,導致了窮兵檗武的大限內閣下野,日本軍部為了躲避暫時占了上風的敵手注目;所以讓這個名滿日本的“北派浪人”川島浪速,離開首都而躲到離東京一有多公裏以外的鬆本市住著,照舊偷偷地搞他對中國東蒙地區的武裝活動。為此川島浪速又以肅親王在熱河的大片山林、土地和張家口的牧揚做抵押,在日本軍政部和車火財團大倉喜八郎手裏借到了一百萬元的軍費,然後將這些購置的槍支彈藥,用中國的火車和日本的輜重車,運到東蒙巴布紮布侵瓊的前線。
鬆本的新居,對芳子來說固然是非常豪華,但那寬綽的客廳和偌大的餐室裏,並不總是高朋滿座。川島浪速經常離開日本的家,溜回中國,時而鑽進內蒙古卓素圖盟土默特左旗的蒙古包裏,幫助巴布紮布擬定強擾和進攻的計劃;時而又返回旅順麵臨大海白玉山側的寄寓王府,用一片謊言向那位被蒙在鼓裏一直到死都在做著滿蒙獨立複辟大清帝國基業美夢的肅親王,彙報著巴布紮布在東蒙地區軍事進攻的“輝煌戰果”。每當這時候,鬆本空大的宅院裏,就隻剩下仆人、馬夫和芳子了。所以她總是望眼欲穿地盼望者她的義父回來,因為隻要他的足跡一踏進那處花圓院落的大門,那些數不清的土官生小夥子們和知名的日本軍人,馬上就會趨之若鶩地趕來,那時家中叉會冠蓋如雲熱鬧非凡了。
川島浪速的妻子福子夫人,因為和丈夫的感情越來越環,她根本就不住在鬆本的公館。她除了住在娘家,就獨自住在淺間溫泉黑姬山莊別墅。
如果說九年前六歲的芳子離開北京的肅王府,那是她在人生最初日子裏的一場歡樂離別,那麼九年後十五歲的芳子在東京和她朝夕相處的本多鬆江的離別,便是她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悲傷的離別了。多麼湊巧,正當川島浪速決定離開東京赤羽的時候,那位性格溫柔、不要任何報酬、自願擔起教育芳子重任的“赤羽媽媽”,也因為要出嫁給名古屋林高寺的第十五代住持本多惠孝長老,而離開東京。芳子送這位三十一歲老姑娘去結婚的那天,她依戀地拉著這位啟蒙老師的手,哭得像個淚人兒一般。她跺著一雙小腳,留連在東京“高架鐵”的火車站月台上,追趕著那輛奔跑起來的車廂,哭喊著:
“赤羽媽媽呀,從今以後,誰還像你那麼疼愛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