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7年10月9日這一天,對於中國古老的北平居民來說,真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從早晨起,已有不少居民沿著大街小巷或徒步或乘車,朝坐落在北城北新橋炮局子胡同的那所第一監獄奔去。這所監獄,在日本統治的淪陷時期,曾經是監禁中國愛國人士的日本陸軍監獄,現在它卻戲劇性地監禁著專為日本服務的國際間諜金璧輝——川島芳子。
自從報紙上刊澄了“漢奸金璧輝落網”的消息以來,北平的市民十分關注,無時不在打聽她的種種傳聞。前幾天的小報上,還連篇累牘地刊登普她被解往南京為日本戰犯出庭作證和她在滬候機解平的消息,今天人們終於看到了這樣一張布告:
“冀高法院預定今午二時假地方法院大法庭,公開審理馳名國際間諜金璧輝漢奸案,屆時公民可參加旁聽,仰各周知。”
這一消息使處於風雨飄搖的北平城,幾乎萬人空巷,人們扶老攜幼,分兒路進軍,朝第一監獄和河北省地方法院大法庭奔去:在第一監獄門前等候的人群,是希望在近距離處?“睹這個女間諜的廬山真麵:在大法庭的院落裏雲集的人們,是想聽聽這位禍國駛民的女諜如何對待這次審訊。從早展八點到下午三點,這兩處相隔不遠的地方,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弄得水泄不通,交通都為之斷絕。當汽車載蓉大祛官、庭長和推事們前來主持公審時,也受到了人流的阻礙,要不是持槍的法警和維持秩序的警察使用上了刺刀的大槍開路,就休想奪路前進。北平城萬頭攢動的盛況,就是三十年代大盜“燕子”李三出紅差時,也難以比擬。
地方法院的正門是兩扇鐵門,在開庭前的兩個小時,就被數千名聽眾擠開。人們像潮水一樣,一湧而進,頓時那花木扶疏的偌大院落,到處都擠滿了人群,草地被踐踏得一片稀爛。樹木花卉盆景都被擠得碎片滿地;門前的一對石獅子也被擠倒,當場砸傷了好幾個人:領著孩子來看熱鬧的老大娘,因為孩子被擠被踩而形成-一個鳴哇哭城的喧闐。法院緊閉的南門,也被眾多人群衝撞著,很想破門而人,他們拿起磚頭瓦塊,朝南門和院裏的窗戶猛烈襲擊,到處傳來一片劈啪爆響。有法警守衛的北門,本來是犯人出人的唯門戶,也不斷湧來人群,把玻璃窗全部擠碎。有一名法警還因為死守著這道門戶而被醉裂的玻璃紮傷了左手。門檻也被踏毀,蜂擁的人群,有如決堤之水,衝開各道大門,沿著樓梯角貫而人,一齊湧上設在二樓的審判大法庭,法警-一再在人們的頭頂上揮著警棍和皮鞭,來維持秩序,可是效果依然不大,霎時間,大法庭的一些門窗和座椅也被擠壞了,連設在法庭一角的中電三準備拍攝審判金璧輝現場實況電影的攝影機旁的水銀燈,也被擠破了一盞。最糟糕的是,這座已經過了保險期限的大樓,正因為壓力過大,樓板龍骨彎曲而在:沉沉下落、搖搖欲墜。樓下是法院最高領導吳院長的辦公室,那屋裏一陣陣像等花般從天花板上散落若灰塵,屋頂仿佛八級地展一般地額動,這使得身體肥胖笨重的吳院長不得不高聲喊嚷著危險而抱頭鼠竄。整座大樓像喝醉了酒要跳搖擺鞲似地抖動者,頃刻就有倒塌的危險。法院的頭腦們鑒於這種有增無威的危險情況,不得不召集臨時緊急會議,做出改期公審的決定。大廳的壁鐘當當敲過兩下,整整兩點鐘,檢查官不是按時升堂審案而是貼出了一張臨時的緊急通告:
“金壁輝一案改期審理。”
盲目的人群沒意識到隨時爆發的險情,他們對通告的反應是城叫、唾罵和哚腳起哄。法院工作人員,不得不分頭連哄帶嚇地說服這些聽審群眾,再三申訴改期的理由。到下午四點鐘,人群才悵然離去。
其實,在人們擁擠的時候,一輛鐵悶子汽車已經從第一監獄的女監裏,把提審的被告,押運著駛向法院的大法庭,但是行至半路,這輛囚車被-一輛鳴著警笛飛快馳來的摩托車截住,法警出示了法院的緊急通告,又拿出一張由吳院長親書的指令:“被告還押一監。”那輛押運著金璧輝的囚車,才又駛回北新橋炮局子胡同的北平第一監獄。
成群的記者,包圍著吳盛涵院長和這次擔任著執行檢察官的賈秉銓,質問改期的公審究競要推到什麼時候,他們張口結舌,難以回答,隻是聳聳肩,推開兩手,愁眉苦臉地歎息著說:
“唉,不瞞你們說,這次尚未公審,僅樓房、門窗、桌椅一項損失即已達數百萬元,至少需一星期始能修複,何時公審,當不敢預告。”
人們翹盼著審理金璧輝一案新的公審日期到來。
10月15日,也就是在通告發布後的第六天,地方法院終於宜布了再次公審的消息,這次公審的地點改為設在地方法院的後花園。時間是午後三點。
經過五六天的忙碌,幾十名工人的勞作,終於在後花園的草地上,搭起一座巨大的蘆席棚,以一道半人高的插有尖樁的木柵欄,圍住那座涼亭。亭上設審判長席和記者席,旁聽的人,都必須站在柵欄以外。原計劃隻發兩千張旁聽券,但領取者湧如潮水,一下子就突破了四五千張,而且聞訊趕來領取者依然源源不斷大門不得不像上次那樣關閉起來,剛到下午兩點鐘,觀審的人就嘰嘰喳喳地擠滿了整座席棚。
法庭隻好提前公審。
那一天是北平秋未冬初的一晴朗天氣,陽光透過葉隙,照得後花園異常明亮和溫暖。法官們像一溜肥胖蹣跚的企鵝,身穿黑色架裟式長袍、白色硬領支著脖了,出現在涼亭上的審判官席位上。審訊案是用一字排開、兩角收縮形成扇麵形的九張長桌組成,正中依次坐定六位顯要人物,那就是,法院院長吳盛涵是今天的法庭庭長,檢察官陳廣德,執行檢察官賈秉銓,推事劉楚雄、陳子俊,書記官李嘉第;距離他們不遠,在扇麵形的角上,擠著幾家大報社的記者,一架中電三廠的電影攝影機,麵對著聽眾已經找準角度支好,單等被告提押到庭就及時開拍。
吳庭長在喧曄聲中,用他那布滿小坑的胖手,拿起桌上的銅鈴搖動者,好讓這沸騰喧鬧的人群靜寂下來。在一陣此起彼伏的噓聲、口哨聲、罵聲和喊聲中,隻聽人群裏發出:“螋!小丫挺的,別嚷嚷了,娘的,誰再說話,就脈著耳朵請出,要開庭啦!”經過一陣喧嚷,亂哄哄的席棚裏才算漸漸地安靜下來。
庭長又搖了一陣鈴,才用莊嚴的有些顴抖的聲調宜布:“提押被告金逆璧輝出庭!”
人群突然靜寂下來,靜等著被侍奇跡般地在那裏出現。
二
一點半鐘,早有一輛提審犯人的汽車,停在第一監獄的女監院。女監主任趙愛貞,跟著監獄看守兵來到“貞”字二號華房,這就是關押金璧輝的地方。
一架單人木床上,金璧輝麵對牆壁,正在香甜地午睡。
自從1945年10月11日她在東四九條的私邸被捕,在這裏關押已有兩年的時間。在這兩年鐵窗生活裏,運用她過去的手腕和處世經驗,她和這裏的上下人等都已混熟。她可以托看守兵到大街買東西:她可以給獄外的親朋寫信,和她義父川島液速通信商議口供:她可以接見任何探視她的人。有時,當她犯了鴉片海洛因煙癮,女監主任趙愛貞還親自為她從中藥鋪買來“米殼”衝水,幫助她度過這人生最後的一段鐵窗生涯。
金璧輝被從暢酣的睡夢中叫醒,告訴她已是一時三刻鐘,催促著她立刻起床,押解法庭。
她急忙奔向屋角一架小木箱前,把箱蓋打開,選著合適稱心的衣服,好像她不是去受審而是去赴一次隆重的宴會。挑來挑去,終於選定了一件純白色的高領羊毛衫,一條黑綠色的西裝褲,一件銀灰的外套,換上照色的尖頭皮鞋,才算穿戴齊畢。她照者鏡子,搽了一層上等質量的雪花膏,又淡淡地嫩了一層萊莉香粉,上過發蠟,把偏分男式黑發梳理了次,才跟著女監主任和看守兵走出監門。
在女監側門,有四名威嚴的法普持槍等在車旁,一名著長,拿著一副手錢,腳鐐給她城上。金璧輝降大兩隻有點腫眼泡的大眼睛,朝那刷德國製造的雪亮鐐錢投了一瞥。四十一年來她這個生活在中國王府、長在日本別墅舒適優越環境的女人,從來不懂得人怎麼政不尊敬她,奉承她,懼怕她,隻有這兩年,隨著日本的敗比而帶來了她的牢獄之災,她才變成這樣隨便任意被人申斥,審問,押進牢房.多年使奴喚婢的高貴生活,使她養成一種高傲、怪僻的性格,她幾乎不懂得謙卑。
其實她已經曆過幾次預審了,她對那個矮胖的吳庭長和瘦高的首席法官陳廣德、執行檢察信賈秉銓,已經完全熟悉了。她有一次甚至還拿著他們的生理特征開玩笑,總之,她是第一監獄一個極其特殊的犯人。
這時,從法院開來的一輛摩托車,駛進了監獄,從車上跳下兩位傳令官,他們的使命是通知由於聽眾已提前擠滿席棚,不得不提前審判時間,所以他們急如星火地催促著犯人趕緊到庭。
金璧輝這才披上那件灰色的左袖上繡有一黑的“民”字囚衣,被看守兵和主任攙扶著,登上汽車,朝法庭馳去。
三
午後兩點四十二分,金璧輝終於在露天法庭的風雨亭前出現了,這立刻引起了萬頭攢動的騷亂。他們懷著先睹為快,聽審為樂的愉悅心情,忽啦啦地向亭子前邊擠去。法警用槍托和藤條開道,好容易才在人叢中衝開一道人牆的小道,把金璧輝帶上了風雨涼亭。
紅漆的八角涼亭,足有十五米的方圓,被周圍樹木垂下的紫茂綠枝掩映著。攝影機的鏡頭,就從這些繁枝茂葉中伸出來,在金璧輝喇走上涼亭的時候,幾盞萬燭光的水銀燈,一齊大放光明,照得整座涼亭耀限雪亮,她朝南站在長長的審訊案前。
群眾一陣刮風似地嗡嗡營營之後,法庭搖鈴,宣布公審開始。
庭長站起身,朝犯人看了看,這是法定的“驗明正身”,然後照例地問她:
“你叫什麼名字?”
“金璧輝。”
“還叫什麼名字?”
“州島芳子。”
“籍貫?”
“熱河。”
“年齡?”
她沉吟了一下,為了想減輕自己的罪惡,才報了一個比她實際年齡要小九歲的假年齡:“三十二歲,”
在她回答年齡後,審案上所有的審判人員都不由地朝她扭過臉來,看上去她的年齡要比她報的大十幾歲。這惹得臨近木柵欄站著的聽眾,更加有興趣地朝她的臉上觀看,然後引起一片嘖嘖聲。
庭長接著問她:
“職業?”
“賦閑,”
“住址?”
“北平東四九條三十四號,”
“現在請公訴人向本法庭提起公訴!”
人聲靜謐下來。
檢察官賈秉銓身穿黑紅絨和散領黑紗的袈裝服,頭戴四方鬥形帽,從桌邊站立起來,用抑揚頓挫的音調念起那份冗長的公訴書:
“按被告金璧輝,號誠之,又名東珍,自報三十二歲,為馳名國際之女間諜,係遜清肅親王之女,因經川島液速收養,故幼名川島芳子,九歲時複認侵華戰犯多田駿為義父。金秉承乃父之遺誌,聆川島之庭訓,直視我國為仇敵而時謀反抗。日本侵略我國早具決心,因於‘九·一八’事變後,劫溥儀於長春。川島與頭山滿有金蘭之誼,其妻與鬆崗洋右為表親,故有關軍政要人如近衛文磨、東條英機,本莊繁、岡村寧次、土肥原賢二,無不與之相熟,日本侵華後,凡京津江青之日軍要人,如大漢奸汪精衛等多有往還,因而通牒敵國。……”以下是詳盡地曆數她的各罪狀,那冗長而拗口的公訴書,並沒有使人感到疲倦。
庭長:“我問你,第一次回到中國的年月?”
金璧輝低下頭沉吟著,做出仔細回憶的樣子,心裏就對自己發出警告:要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能忘記,1929年她滿廿三歲的時候,被派往中國,直奔上海。以一個俊俏的女郎,利用姿色,勾搭南京玫府的要員,成了盜竊機密文件和絕密情報的一名得力能幹的間諜。背庭長問到她這個致命的要害問題時,她的頭腦裏“嗡”的一下就想起了許多當時的細節,但是她城口不談這些,卻狡猾地故意把自己說成是一個頗有愛國思想的少女,她振振有詞地說:
“我發現我是中國人的時候,是十六歲,我覺得我是中國人,我絕不肯幫助別人打自已國家,做亡國奴,這樣我便從日本回到了上海,十七歲回到長春,那時到底是民國幾年,我記不清了。”
庭長用堅決的口吻句:
“回來的用意?”
她微微一笑.很老實地避開“用意”這個詞,用恬談的口吻說:
“是哥哥金璧東接我去的。”
庭長:“你在上海不是常常跳舞嗎?這是不是你的一種工作?”
她狡黠地一笑,如法炮製,絕口不談庭長向她提出的“工作問題”,而隻是文不對題地說:“不,那時我不會說中國話。”
庭長:“可是,據法庭調查,你那時不僅會說中國話,而且川島浪速還請專門數師教授你英語、法語,不是嗎?”
她又低下頭沉靴著。有多少往事,都湧上她的頭腦。她記起在目本度過的十年歲月。義父川島浪速,為了把她培養成一名女諜,曾經花費了多少心血!他教她遊泳、滑冰、騎馬、放槍、使到、開汽車、駕駛飛機,讓她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應付自如:還教她中文、日語,英語、法語,這是為了使她在任何交際場合都不會陷人窘境。
庭長見她笑孤不答,不得不換一個話題問她:“你回答,川島浪速代用這種方法訓練個女孩子,已打破了一般家長訓練孩子的常規,那麼他的用意是什麼?你受了他什麼影響?”
這時金壁輝又昂起頭,佩侃而談:“我承認義父對我這種種培養,中心思想是希望恢複滿清帝國的基業,我也承認他的教育使我有武士道精神,”
庭長:“好,你既然供認有複辟滿清的思想,那麼你去東北,在北藜組織靖國軍,又在你的策動下將廢帝溥儀接去熱河,計劃組織偽滿洲國,你在靖國軍究竟擔任什麼職務?”
她抬起頭,震顫了一下,用堅定的口吻說:“我沒有供職。供職的是我的哥哥,”
庭長這時翻開卷宗夾,從裏麵找出一張很長的白紙,那就是金璧輝剛人獄後解押到南京時寫的洋洋萬言的“自白書”,他向金璧輝抖動了一下,質問著說:
“你在這份自白書上明明寫著自任軍長,在長白山一帶繳過陳國瑞的械,還在民間搜集槍支,並說你曾遊說過馬占山和蘇炳文等投降,難道這些不是你在擔任軍長時幹的事嗎?”
聽了庭長的質詢,她的臉上,閃過一抹悔艾的低沉表情,她多麼懊悔在剛被速捕時自己在政治上的幼稚啊!當時她在“自白書”上洋洋灑灑地寫上這些,是想鑽國共內戰的空子,她異想天開地以為寫上她曾經在東北森林雪原裏圍剿過抗日民主聯軍的隊伍,用女性引誘的辦法瓦解抗聯的某些領導人,會將功折罪,甚至給她以獎賞。自從她在女監裏聽說“南京維新政府”的大漢奸陳公博、周佛海在受審時,越陳訴他們是受蔣介石委派實行“曲線救國”,就越遭到函早處決,這時她才悔之莫及。現在法庭又提起她這件自認為是愚囊的事,使她又湧上一陣悔艾的傷心情感,她喃喃不滑地說:
“不,……這些經過情形,真是一言難盡了!”
這時,圍在木柵欄外麵的聽眾,因為金璧輝回答提問時的聲音太小,聽不清而又猛動起來,一陣陣向涼亭裏麵的木播欄擠來:人群中叫賊著:
“媽的,別擠啦!木柵欄要倒啦!”
“小免崽子,踩掉了我的鞋啦!”
“日你姐,你把我要砸成肉餅嗎?”
“哎喲!親娘祖奶呀,別擠啦,我還要活著出去呐!”
席棚裏又一陣騷亂。庭長不得不再次手持銅鈴,急急地搖動高聲喊嚷:“肅靜!要肅靜!”“被告要提高聲音回答法庭審問!”
人們終於慢慢地靜寂下來。
庭長又重新開始審訊。
“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你來到天津,參加日本駐屯軍的高級軍事會議。你在會上發表了你對中國問題的看法,建議華南交給汪精衛,華北交給朱深,主張分而治之,是嗎?為了搜集情報,日本曾在天津最繁華的市街開設一座‘東興樓”飯莊,不是任你充當這座飯莊的總經理嗎?”
金璧輝的心臟顫抖了一下,她狡猾地伸出一隻手,放在了耳輪上,做出裝賣傻的棋樣,搖搖頭說:
“什麼?我聽不見!”
其實法官問她的這兩件事,她不僅聽見了,而且還比別的問話聽得更為清晰。這些提問,一下子把她拉回十年前的生活裏。那時她正是一個姿色俊俏的風流少婦,時常穿者日本和服、紮著寬寬的腰帶、服著細草的日本分趾拖鞋,以幹女兒的名義住在日本駐屯軍司令官多田駿的公館,和他朝相伴,既供給他情報,出席他召開的各種重要會議,替他出謀劃策,又幫他排難解憂,使他身心得到滿足快樂。一時間她想起了多少往事……
庭長己經看出這個經多見廣的特務有點要肉頭陣,便改用一聲裂帛般淩厲的聲音喝道:
“我問你,金璧輝!興安遊擊軍與北蒙靖國軍,是一事還是兩回事?”
金璧輝這時已從夢幻般的甜蜜往事回憶中醒來,聽到問話,她毫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事。”
庭長嚴厲地用通問的口氣接著問:
“經過日軍批準嗎?你是幫助日本呢,還是保護中國呢?”
還沒等金璧輝回答,法宜就舉起一顆印章問著:
“這顆從你住宅搜出來的官印,難道不是你當司令的證據嗎?”
這時一陣紅潮湧上她那蒼白的臉顆,對著證物:她稍作躊躇,便搖搖頭答道:“他們給我這職務,可我並沒接受呀!”
“這張上將照片是你嗎?”法官舉起身穿上將軍裝照片,這使金璧輝有點懈怠的精神為之一振,她抬頭看見法官手裏舉得高高的那張照片,正是戎裝的自己,於是她又回憶起她騎馬放槍,馳騁白山黑水,沃野荒原和抗日聯軍廝殺戰鬥的倥傯生活,她知道證物俱在是不能抵賴的,便習慣地挺挺胸脯說:“是我!”
“誰委你這上將司令頭銜的?”
她沉思片刻。她那清晰的頭腦嘉地一下就想起遠在十七年前的往事。那是“滿洲國”成立的初期,社會治安狀況混亂,尤其是從岫岩一帶的三角地段,到通化、臨江兩縣的老爺嶺山脈,常有大批的胡子、散兵和抗聯的遊擊隊出沒,日本和偽滿為了招撫和鎮壓這股勢力,日本關東軍曾指令設立治安部、軍政部和警務總局,來撲滅這股反抗的勢力。那時軍政部第一任的最高顧問,就是川島芳子的那位義父兼情夫的多田駿大將。二十七歲的川島芳子,親自登門向他誇下了海口:她說圍剿“土匪”諸事,無需日軍直接參加,可用滿洲人打滿洲人的辦法。記得那一次,她特意穿了男裝打扮,拍著胸脯說:“嘿!幹爹!你如讓我組織一支聯合大軍!啊,給我五千人馬,那我一定能平定滿洲?”
剛晉升為大將的多田駿,是多麼喜愛他這位既紙冶又英氣勃勃的義女啊!聽了芳子這一席話,立刻就由他簽署一道軍政部的命令,決定將剛歸順的三千名中國軍隊交給她親自指揮,並命名為“安國軍”,也就是庭長審問中的“靖國軍”,在那道命令裏,還任命川島芳子為安國軍司令。從那以後,川島芳子就變成了金璧輝司令,並威風凜凜地開始了她的戎馬生涯。法官手裏眾著的那張放大為八寸的照片,上麵那個穿著上將軍服,做出一種威武表情的將軍,不正是當年春風得意、馳騁疆場的金璧輝嗎?那時侯她挎著本指揮刀,騎著日本大洋馬,是何等神氣何等威風啊!
想到這些使她留戀的歲月,她長長地喟歎了一聲,然後斜眼瞥了一下那張照片,微顰兩道秀眉,計上心來。她很嫻熟地運用起她那高超的撒謊本領,本能地做出一副她年輕時常撒矯的那種神態,故意撅起她那兩片薄薄的塗了淡淡紅唇膏的嘴唇,扭動了一下豐滿的肩頭,用她含情的大眼注視著庭長,才扭怩作態地回答說:
“啊,你問這個嗎?那是我們鬧著玩哩!其實,這把你們唬了,上將照片是我自己照的,司令頭銜是我自己封的,藏子麻,當然,是我自己刻的啦!”
她這類似詼諧和玩世不恭的答話,立刻引起木柵欄周圍聽眾的大聲斥責,後麵沒有聽清回答的人們又人頭攢動使勁兒朝著前排擁擠過來,人們謾罵著,說著不堪人耳的臟話。
這些譏諷的話語,使整個席棚裏旁聽的群眾都爆發出一陣開心的訕笑。
在輕蔑、摻雜春勝利成分的歡笑聲中,金璧輝慍怒地轉過身,用瞪起的大眼,怒視著嬉笑的人群。她從出生娘胎,落草王府,就沒受過這份奚落,她感到既氣憤又感到受了屈辱。於是她高聲地說道:
“法官,我提議停審!”
人群裏一陣騷動。庭長搖了搖銅鈴,亂亂哄哄的人群又肅靜下來。法庭否決了犯人做慢無理的要求,繼續審訊。人群中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金璧輝自知她剛才那種壓抑不住的憤怒,惹惱了圍觀穿聽的群眾,真有些懊悔自己粗心大意,有失檢點,她一再在內心囑告自己:“既在倭榜下,怎敢不低頭”。於是她強令自己克製著憤怒、屈辱、悔恨混合的情緒衝動,慢慢地扭過身子,懊喪地低下了頭。
法庭上靜默了一兩分鐘,法官在繼續審訊的時候,改用了戰術,不容她思索,便像聯珠炮似地向她提出了一連串有重大意義的問題。例如:“民國三十年(1941年)汪精衛去日本訪問,是你幫助汪逆晉見日本黑龍會頭目頭山滿的嗎?”“‘九·一八事變’,你曾參預了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召集的謀占沈陽的軍事會議嗎?”“鬆岡洋右代表日本在柏林簽訂了德意軸心國協議回到東京,是你到飛機場迎接的嗎?”“你在滿洲裏司令部何以受傷和你在天津受到斧傷,都是為了什麼?”“你在療養期中,中村文治寫信報告中國視察情況,他為什麼要向你報告,你負有什麼使命?”“在日本與蒙古德王商談成立蒙疆政府時,你曾接到令你去蒙古調查風俗人情服飾習慣、政治、交通、經濟現狀的指令嗎?”“民國廿八年(1939年)日本杉杉部隊視察報告說:‘蘇滿邊境發生戰事,局勢將有大變化’,他何以向你報告?”等等,對於這些有關軍事政治要害的國際性問題,她用手故意支起耳輪,不是說“聽不見”,便是說“不知道”或“記不清楚了”。直至法自問到她認為當著大庭廣眾可以為自己塗脂抹粉、裝點門麵的話題時,她才一改那種垂頭喪氣頹唐沉歌的態度又恢複了剛進法庭時那種很神氣的姿態。
庭長:“‘七·七’事變時,你為什麼匆匆趕到北平?”
金璧輝聽到這一發問,她昂起頭,看著八角涼亭的柱頂,競略咯地笑了好一陣。
她想起那是多麼光輝美好的日子,那一次她曾和香月清司大將騎馬並轡地走在進駐北平日軍的隊列前麵,她覺得那是多麼威武輝煌,值得炫赫一生啊!那美妙的夢境又在她的頭腦裏晃動起來,直到法庭催促她回答問話,地的夢魂才回到現實中來,她望一望被鐵銬箍得生疼的手,才想起她的罪犯處境和階下囚的身份,於是她抖擻精神,冠冕堂皇地回答:
“民國是我們大清國皇上讓出來的,你們逼走了皇上,把古物賣掉了,又要南逃拋棄北平,我不忍心讓外國人炸毀皇宮,所以才趕回北平。”
噓聲和喊聲響徹席棚的上空。擠在後邊的群眾,因為聽不清具體的答話,又朝前擠去,擠倒了在涼亭前麵的木柵,擁到了涼亭之上。十五平米的涼亭,這時又被蜂擁而至的群眾擠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了。一下子衝到了金璧輝的身邊把她包倒起來。人們用新奇而又憤怒的目光避著她,使她感到一陣緊張和恐懼。就在這時,她提高聲音向法庭提出:“我請求法官改期審理!”
這時,檢察員從坐椅上站起來,提高了噪音宜布:
“我認為被告供詞明白,不必停審,請予依法審理。”
庭長向檢察官微微領首,表示接受他的提議,便努努嘴,對金璧輝說:
“現在法庭允許被告申辯,你有話盡可以申訴。”
金璧輝本以為法官還會對她追問那些使她尷尬的問題,所以聽到法官這一聲宜告,使她如釋重負,立刻一改她那死氣沉沉垂頭喪氣的表情。她把握戰機,既不裝聾、也不裝啞地高聲說道:
“現在的中國是民主的時代,那麼逼迫我寫自白書是不公道的。我自從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後,當然不能幫助日本,這理由很簡單,如果中國不存在,我也當亡國奴了,我是愛中國的,”說到這裏,她舉起帶鐵銬的手,伸出一個指頭,以通人的目光,掃視了一下群眾,指著席棚的聽眾,用戚嚴的口吻說:“你們,有誰能指出我作間諜的情況麼?誰能說我是漢奸?”
她是那麼的猖狂,那麼放肆,她用粗野的男人的腔調大放厥詞,法庭對她的器張氣焰,絲毫未予以製止。
隨後,法官搖鈴宣布請辯護律師陳訴意見。
原來金璧輝在她剛一被捕,就請下了一個三人組成的律師團,專門替她進行申辯與訴訟。這幾位律師被擠到大席棚的一個角落裏,首席大律師李宜琛,本想從人叢中擠過去,奔到涼亭上,但是排山倒海的人群,卻使他出了一身臭汗,也沒有離開原地一步。湧來湧去的人流,反而把他衝得很遠。借助於法警槍托與誓棍的幫助開道,他雙手舉起皮包,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總算又衝過剛才後退的地盤,核複到他最初站腳的那塊地方。他知道已無法像往日在大法庭上發揮他所擅長的口若懸河的才能,便隻好伸長脖子,用氣壯如牛的膛音提高嗓門,幾乎是叫喊著說:
“本律師受權向法庭鄭重申訴:由於情形特殊,未便詳為陳訴,但有一點,須提醒法庭,被告川島芳子女士,是日本國籍,因此不能按中國懲治漢奸條例審判。”
這句話,引起了金璧輝的重視?她猝然拾起頭+望著人叢中伸著長脖子的大律師,她立刻插言說:
“是的,首席律師說得對,我是日本國籍!”
吳庭長靜大眼晴嚴肅地質問她:“你口口聲聲說愛中國哩!”
她立即申訴:“不,我是中國血統。”
聽眾中發出嘩然的狂笑,連法官也被她的狡辯養得偷偷地訕笑起來。
首席大律師李宜琛向涼亭上的金壁輝遞了一個眼色那意思是讓她不要急於插言而打斷對她有利的中辯,然後他幹咳了幾聲,又接著用文縐縐的話語說道:
“懲奸條例,僅適用於中國人,被告為肅親王後裔,民國成立,逃亡在外,被告既於出生後不久,即由日本人川島浪速收養成人,依據日本國際法,為日本人之養子女者有日本國籍,頃據被告一日本親戚來信,已可證明其日本國籍,是則該案之審判權,即應否歸鈞院審理,已成問題。
“……至於大將軍服之照片,尤不足作為證據,伶人程硯秋亦曾有穿軍服之照像,是否據此即可認為程某人為軍官乎!被告可謂一可憐之女子,請勿以模糊印象,而加之以莫須有之罪名也。”
話音剛落,會場上就群情激蕩起來,人們先自成群成夥地辯論著,隨後形成了一大陣氤氤氳氳的暄闐,法官不得不又急切地搖了一陣鈴。聲音新漸沉寂後,法庭又允許其他律師為被告辯護。
第二位律師名叫丁作韶,他辯護的命題更滑稽可笑,他推開擠在周圍的人們,張開雙臂,大聲疾呼地向法庭呼籲:
“被告是否犯罪應視有無證據而定,所謂曾在熱河收編部隊等事,以一名二十歲之弱女子,豈能勝任?……被告生在日本,與宋朝陸文龍助金求宋故事相似,至自知為華人時,乃又痛恨日本,當其在南京為土肥原作證時,曾供‘不要說作證人,作個原告也可以',由此可知,其對日寇痛恨程度。故日反日遂被驅逐,弱女怎能領兵耶?”
他那搖頭晃腦之乎者也的辯護,自然又引起聽眾一陣開心的哈哈大笑。
接著是第三位律師李明起立辯護,他的邏輯更為玄妙,他發言的主旨是:“複辟思想無罪,司令不算漢奸”,在聽眾的笑聲中,他揮舞著戴了藍色寶石戒指的胖手,要求法庭肅靜,洗耳恭聽他富有哲理的申辯。
“我提請法庭注意,”他幾乎是用一種聲嘶力竭的吼叫聲音喊嚷著說道:“被告身世複雜,幾乎形成了社會的神話,因而起訴書自不免受到謠言的影響。依據司法行政部8月1日訓令,審奸原則“隻問奸不奸,不問偽不偽’,故其即使曾任司令,亦與本案無關,起訴書中所謂:‘意圖恢複滿清’,這是思想問題,內亂問題,亦與漢奸罪無關。關於曾在東北收編義勇軍事,根據司法行政部令:‘對於東北漢奸一概不予追究,試聽被告於‘七·七事變後,恐先皇宮室被毀於日寇,所以趕赴北平,又因不滿於日本人,故又離開北平,被告被輔,迄於今日,並無一人前來告她有何罪行,望鈞庭從輕處斷,”
這三位律師的辯護,對金璧輝那惡貫滿盈的罪行,一次比一次減輕,到發言結束,顯然已把這位女間諜描繪成一位有功的巾幗英雄了。聽眾帶著明顯的揶揄情緒亂哄哄地大笑起來,那笑聲好像是在表明:“看法庭怎樣把這出審奸的大軸戲收場吧?!”
金璧輝站在那裏,仔細聽著律師對她有利的辯護,已經衝散了她那頹唐的低沉情緒,她心裏-一陣比一陣高興。四點三刻時,法庭上吳庭長宜讀那份事先早已準備好的判決主文。她才聚精會神地聽著。
“被告自稱為中國血統日本國籍然汝為遜清肅親王之女……故依照國際法第一條第一款規定,汝當然為中國人,依法自應由本院審理已無疑義……其罪狀,‘一二·八’赴上海,充當舞女,搜集情報,罪狀二,……密謀溥儀移居北平,恢複帝都;……罪狀三,收編軍隊,提議中國南北偽組織……其罪狀四,……‘男裝麗人’書籍及‘滿洲之黎明'電影……罪狀五,汝與各方往複函件每自稱或被稱司令,且各種函件均可確證汝為國際間諜最活躍之人物,被告自白書中均已供認不諱。……
“……根據以上事實,雅行確鑿,已屬明顯,按照懲治漢奸條例,處以極刑。被告如若不服,可於接到判決書十日內向最高法院申請複判。……
金璧輝兩耳轟鳴,她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處以極刑”這幾個字,其餘的她全沒有聽見。她那大眼裏湧上了兩包熱淚,可是君見眼前這成千上萬雙眼睛在盯視著她,她本能地忍住淚,高聲地質問著吳庭長:
“你,這位先生費姓?為什麼說得我這麼厲害?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的法官,憑著想象就判人家罪的。為什麼對我有利的證據你隻字不提,單提這些事情?雄道穿軍裝也犯法嗎?那我以後不穿還不行嗎?我是假意來應付日本人,誰想反倒有罪了?哈,假如日本再來中國,我一定跟著庭長一塊朝南跑就是了!”
法庭上一陣哄笑夾著一陣睡罵,整個席棚裏人聲鼎沸,秩序又大亂起來。
氣急敗壞的吳庭長,怒氣衝衝地用力搖了一陣鈴,然後用雷鳴般的聲音宣布:
“退庭,被告還押第一監獄!”
金璧輝被兩名法普架著,踉踉蹌蹌地押到囚車上,囚車以緩慢速度,駛出了擁擠者人山人海的河北省地方法院後花園的大門。
暮色蒼茫,囚車回到了炮局子胡同的第一監獄門前。
她被兩名押解的法警領著,經過關押著不少華北頭號大漢奸重要犯人的、寫者“孝佛忠信”字樣的男監,穿過一道月亮門回到女監。早有典獄長、女監主任和看守兵在等著她。
法警按照例行公事,把犯人交給了他們;典獄長在一張傳票回執上按了他的私人手章,才算交接完畢。然後再由典獄長把她交給女監主任和看守兵,金璧輝便疲倦地跟著她們走進了女監的院落。
在陰暗的走廊裏,女監主任小聲問她:
“怎麼樣,金司令,宣判了?”
聽到這句問話,金璧輝把頭朝後一仰,哈哈大笑著說:“宜判了!是處以極刑!趙主任,我在這個世界上隻能再活十天了!為我向日本的天照大神祈禱吧!”
這時兩名看守兵正好送來了囚徒晚飯。金璧輝望一眼提盒中冰冷的玉米麵窩頭,便衝著女監主任長歎了一聲說:
“呃,又吃這‘黃金塔!我多麼饞!啊,趙主任,我不在監房的這半天,有人找我嗎?”
女監主任拍拍腦門說:
“哎呀,有一位年輕的男人來找過你。”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隱約的喜悅:“沒有留下姓名?”
“他說他叫金璧東[1],”
“啊!?他沒說什麼時候再來嗎?”
“明天早晨。”
這消息使她燃起生的希望。她躺在床上,-一邊盤算著跟她哥哥的談話內容,一邊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