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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文集馬克·吐溫文集
馬克·吐溫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這故事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當時,在那附近的村鎮中,哈德萊堡一直以其誠實、正直的好名聲而著稱,他們一直把這個好名聲保持了三代之久,從沒有被玷汙過,他們非常珍惜這種聲譽,把它看成高於其他一切,並且為此而感到自豪。哈德菜堡的確為此而感到榮耀,自然迫切希望這種名聲萬世不朽,所以,從搖籃裏的嬰兒開始,他們就開始灌輸誠實做人的準則。在他們接受教育的整個期間,這一類的教誨也成為其文明教養的重要內容。此外,在發育成長期間,年輕人完完全全不得同任何外界誘惑接觸,以便他們的誠實品行得以堅定而鞏固,附近一帶的村鎮對這種崇高無比的榮耀頗為忌妒,幹脆視而不見,還譏笑哈德萊堡由這種榮耀而產生的自豪感,貶稱為虛榮心理;雖然如此,他們還是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實在是一個不可敗壞的村鎮;如果有人追問其緣由,他們不得不承認,一個在哈德萊堡長大的青年,假如離開家鄉到外麵去尋求一個好的職業,他不需要其他任何的保證,單憑他的籍貫就行了。

然而,歲月流逝,終於厄運降至,哈德萊堡冒犯了一位過路的異鄉人——也許它還根本一無所知,也沒把這當回事,哈德萊堡既然有如此殊榮,向來很自滿,也就不屑介意異鄉人或其他任何人的意見了。不過,倘若它當時能對這個人另眼相待,那可能會好些,因為此人並非“等閑之輩”,對於哈德萊堡對他的如此輕慢,他已懷恨在心,決定非報複不可。他在各地遊蕩的時候,始終對他受到的侮辱耿耿於懷。每逢閑暇的時候,他總是翻來複去的尋思,總想找到一個辦法,痛快地報複一頓,以解心頭之恨。他雖然想出了很多辦法,也都很不錯,但沒有一個是他認為最滿意、最完善的。最大的缺陷是,這些辦法傷害到的隻是某些個人,可他需要的是一個萬全之策,讓整個哈德萊堡的人都受到傷害,這村鎮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打算放過。終於,他想出了一個巧妙之計,當這念頭在頭腦中浮現,他頓時感到心頭豁然開朗起來,並為這一計劃之惡毒而深感快意。他立刻就開始醞釀具體的細則,並在心底惡狠狠地說:“這是個好辦法,我要使這個村鎮臭名遠揚!”

六個月之後,他又回到了哈德萊堡。大約是晚上十點他乘著一輛小馬車,在銀行一位老出納員的家門前停下。他從車上取下一隻口袋,把它扛在肩頭,頗為吃力地穿過庭院,站在門前敲門。“請進。”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走進室內,把口袋放在客廳的火爐後麵,客氣地對正坐在燈下讀《福音論壇報》的老太婆說:

“太太,請你坐著,別起身,我不打攪你。喏——現在總算找到好地方了;誰也不知道它在哪裏。太太,我可以見見你先生嗎?”

“不行,他到布裏克斯頓去了,也許明天早晨才能回來。”

“好吧,太太,那沒關係。我隻是想托他替我保管一下那隻口袋,等找到它的合法主人後,勞駕你先生轉交給他。我是一個異鄉人,我今晚從鎮上經過,特地為了卻一件長期以來懸在心頭的事。這事現在總算已經辦完了,我很高興地離開,覺得這事能這樣處理頗為放心;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了。我在口袋上拴了一張紙條,對這事的原委一切說明都在那上麵了。晚安,太太。”

對這位神秘的大個子外鄉人,老太婆不免有些疑慮,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才放下心來。但這事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沒有一點猶豫,便徑直奔向那隻口袋,拿起那張紙條一看,隻見上麵這樣寫道:

請將這事公之於眾或用暗地裏私訪的辦法,把應擁有這東西的合法主人找出來——這兩種辦法隨便采用任何一種都行。這隻口袋裏裝的是金幣,重量是一百六十磅零六盎司。

“老天哪,門還沒鎖上!”

理查茲太太渾身打顫,飛快地跑到門口,她鎖上門,然後拉上窗簾,驚魂不定地站在那兒,焦慮萬分,不知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使自己和這些金錢更加安穩一些。她聽了聽周圍的動靜,想知道是否有小偷在窺視,但好奇心又驅使她回到燈光下把那張紙條讀完:

我是一個異鄉人,馬上就將啟程回國並永遠在那裏定居下來。我在貴國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對於她的殷勤好客我心中非常感激,尤其要感謝貴國的一位公民——哈德萊堡的一位公民——在一兩年前曾給過我一次善意幫助,實際上,是兩次令我感激涕零的幫助。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從前是個賭徒,並且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賭徒。在一天晚上,我來到貴鎮,肚子餓得要命,又身無分文,我於是隻好乞求施舍。——在黑暗中,因為我羞於在有燈光的地方乞討。幸好,我碰到了我現在要找的那個人。他給了我二十美元——我得說,從我當時的處境來看,他實在是救了我的命,同時他也給我帶來了財運——因為多虧那二十美元,我在賭場上福星高照,發了大財。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一直記在心上,至今無法忘記。這句話最終使我翻然醒悟,它震撼了我的靈魂,由於這種震撼,才使我的品德沒有完全墮落。我從此不再賭博。我直到現在,仍不知道這位恩人到底是誰,可我一定要找到他,並送給他這筆錢財,任他怎麼處置這筆錢都行:救濟別人,或拋棄,或保存。我想告訴他,我這樣做,僅僅是表明我對他的感激之情而已。如果我能在貴鎮多呆一段時間,我會親自去尋找他;不過,如果我不能這樣做,那也沒關係,我相信,此人一定會被找到。哈德萊堡是一個清白誠實的城鎮,我知道,我盡可以信任它。要證實誰是我的恩人,他隻須說出他當時對我說過的那句話;我相信,他必定記得那句話的。

現在我的辦法是這樣,如果你認為不必驚動別人,私下探訪,隻要能達到目的。你如果遇到可能是那個人的那位先生,請你告訴他這封信的內容,如果他回答:“我就是那個人,我當時說的那句話是……”那麼,請立即證實——打開口袋。從裏麵的一個封好的信封中可以發現這句話。如果這位先生所說的話與信封裏的話一致,那就把這筆錢財交給他,也不用詢問別的什麼了,因為他必定是我要找的人。

如果你願意以公開方式尋查此人,那就請你將這封信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另外加上幾句說明。即,自見報後三十天內,申請人務必於星期五晚八點到鎮府所在地,將他當初說的那句話寫好放在封好的信封內交給柏傑斯牧師(如果他肯幫忙處理的話);請柏傑斯牧師當場將錢袋封條打開,核對申請人說的那句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將這筆錢財交給我這位已得到證實的恩人,並請代我轉達我誠摯的謝意。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興奮得身子微微顫動,接著便尋思起來——她是這麼想的:“這真是一件稀奇事!……那位好心人真有福氣,僅僅隨意的一次善意之舉,便使得如今時來運轉!……要是做這件事的人是我丈夫該多好!——我們實在太窮了,這麼大年紀,還這麼窮!……”然後她歎了口氣——“可這人絕不會是我的愛德華。他不會白白送一個陌生人二十元,絕不是他。這實在太可惜了。現在我明白了……”接著,她打了個冷戰——“可是,這可是一個賭徒的錢哪!不義之財,咱們可不能要這種錢,咱們連碰也不能碰一下。我可不願接近它。看起來,挺肮臟的哪!”於是她站起身,在離口袋遠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我盼望愛德華快回來,把它送到銀行去,說不定隨時可能會有小偷來,一個人守著這東西真是可怕得很哩。”

十一點鐘時,理查茲先生回家了,理查茲太太說:“我真高興,你回來了!”他卻回答:“我困得要死——簡直太困了。人就怕窮。像我這把年紀,還成天東奔西忙,不願幹的事也得幹,真倒黴!總是在賣命、賣命、賣命。掙幾個薪水——當別人的奴隸,可別人穿著拖鞋坐在家裏,不愁沒錢花,又闊氣又舒服。”

“我很理解。也替你難受,愛德華。你是知道的,可你總得想開些,咱們總算能維持生活,並且一向受人尊重,有好名聲——”

“是的,瑪麗。好名聲比什麼都強。你別介意我剛才說的話——我一時太心煩,別當回事。親親我——這不,現在一切都忘了。我再沒什麼可抱怨了。你把什麼東西帶到家裏來了?口袋裏裝的是什麼?”

於是他的妻子把這樁罕見的秘密告訴了丈夫。理查茲先生頓時也覺得莫名其妙,但隨後便說:

“足足有一百六十磅嗎?喏,瑪麗,那相當於四萬塊錢哪——你想想——這真是一大筆財產!咱們這村子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還不到十個人呢。把那封信給我看看。”

他匆忙的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說:

“真是天下奇聞!這簡直是傳奇故事哩。就像是咱們在書上看過的故事,簡直不可能,在生活中根本不會發生的。”他此刻非常興奮,甚至可以說是興高采烈了。他用手指在妻子的臉上輕輕點了一下,風趣地說:“啊哈,我們發財了,瑪麗,我們不愁窮了。我們隻要把這些錢藏起來,燒掉這張紙條就萬事大吉了。那賭徒如果再到這兒來詢問這樁事,我們就板起麵孔,冷眼相看,說:‘你說的什麼鬼話呀?我們可從不認識你,根本沒聽說過有一口袋什麼金元!’他一定會無可奈何的,還有……”

“還有,你在這兒窮開心的時候,錢袋還在這兒,小偷活動的時間眼看就要到了。”

“啊,這話很對。真的,可咱們該怎麼辦?——私下尋訪?不行,那可不行,那樣做太掃興了,太不夠刺激。公開此事的方法要好些。想想看,一旦公開,整個哈德萊堡鎮就會給攪得沸沸揚揚,還會叫其他村鎮都嫉妒呢,因為一個異鄉人隻信任哈德萊堡,他們必然會明白這一點。這簡直等於在給我們的好名聲做廣告呢。我得馬上趕到報館的印刷所去,否則就太晚了。”

“等等——等等——別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守著這隻口袋,愛德華!”

可他已經走了。不過並沒有去多久。剛離家不遠,他便與報紙主編兼老板相遇,他將那張紙條交給主編,說:“我這裏有一條好新聞給你,柯克斯——你正好拿去發表吧。”

“可能來不及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盡力而為。”

回到家裏,他和妻子又說起這樁不可思議但卻出奇有趣的事,兩人竟沒有一點睡意。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異鄉人二十元錢的公民到底是誰?這問題似乎很簡單,兩人同時都說:

“巴克利·古德森。”

“準是他,”理查茲說,“他可能會幹這種事,這種事正像是他的風格,不過,難道這鎮上就不會有其他人了嗎?”

“誰都會這麼認為,愛德華——無論如何,他們私下都會這麼認為。這六個月來,我們這村鎮一直和往常一樣——誠實,狹隘,自以為是,小氣吝嗇。”

“古德森向來總是這麼說的——一直到死——而且毫不客氣的當眾這樣說過的。”

“是的,所以人家在他死後還痛恨他哩。”

“這倒是。當然,可他不在乎。我看除了柏傑斯牧師以外,他在我們這些人中是最遭忌恨的。”

“柏傑斯,這沒冤枉他——這兒可沒有人再聽他布道了。這個村鎮雖然算不了什麼,可總也知道他的為人。愛德華,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這位陌生人竟指定柏傑斯來處理這筆錢呢?”

“啊。是的——是有點奇怪,那是說……那是說……”

“怎麼老是‘那是說’?你會相中他嗎?”

“瑪麗,或許,那個陌生人比村子裏的人更了解他吧。”

“你老說這種話對柏傑斯興許挺有用呢?”

丈夫似乎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妻子凝神注視著他,等待他回答。後來理查茲終於說話了,但他遲疑不決,仿佛意識到隻要一說出來,這話一定會受到懷疑。

“瑪麗,柏傑斯並不是一個壞人。”

妻子果然大吃一驚。

“胡說!”她大聲說。

“他不是壞人。我知道他名聲不好,但事出有因,整個的根由就是為了一件事——就是大家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件事。”

“‘一件事’,虧你說得出口!好像單憑那‘一件事’還不夠似的。”

“夠了,夠了。可那件事跟他根本沒什麼關連。”

“你怎麼這麼說!跟他沒關連!誰都知道是他幹的。”

“瑪麗,你得相信我的話——他是無罪的。”

“我無法相信,也不會相信,你怎麼知道他無罪?”

“我跟你直說了吧。為這事,我很內疚,我現在隻有把它說出來了。隻有我一個人才知道他無罪,我本來可以挽救他的,可是——可是——唉,你知道當時整個鎮上真是群情激憤——我沒有勇氣替他辯白。我一說實話,就會惹麻煩,成為眾矢之的。我也知道,我那樣做太膽小,太卑鄙,可我不敢,我沒有勇氣去擔當那一切。”

瑪麗顯出了惶惑的神情,片刻中一言不發,接著,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想你當初不該那樣……絕不應該……唉……人言可畏……不得不格外小心……因此……”她仿佛在一條艱難的路上跋涉,她陷入泥坑了;可沒過多久,她又開始繼續說道:“真遺憾——可是——話說回來,我們真的擔當不起呀。愛德華——真的,我們不敢。不管怎樣,我也不主張你說實話的!”

“許多人會對咱們失去好感。瑪麗,這樣一來……肯定會……”

“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他到底對我們有什麼看法,愛德華。”

“看法?他根本就想不到我當時可以救他。”

“啊,”妻子大聲說,顯然大為放心,“聽了你這話,我太高興了。隻要他不知道你當時本來可以救他,他……他……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說實話,我本來應該想到他不知道,因為他對我們總是很友好,雖然我們對他很冷淡。有人拿這樁事嘲笑我們可不止一次了,如威爾遜夫婦,威爾柯克斯夫婦,還有哈克西斯夫婦,他們都不懷好意地拿我們尋開心,一開口就說‘你們的朋友柏傑斯’,他們明知這會使我難為情的。我真希望,他對我們不要老是那樣熱情,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那樣對待我們。”

“這我知道。我跟你說句實話吧。那件事正鬧得火熱時,鎮上決定懲罰他,叫他‘坐木杠’,我的良心受到譴責,無法再作為旁觀者,於是我偷偷的將這消息告訴他,他就離開了這個鎮子,在外麵住了一陣,一直呆到此事已平息時才回來。”

“愛德華!當時這件事如果被鎮上的人知道了……”

“別提啦!現在回想起來,至今我還心有餘悸。我給他通風報信後,馬上就後悔了。我甚至對你都不敢說,怕你聽了後神色不對,讓人家從你的臉上看出什麼破綻來。那天晚上我整夜沒睡著,心事重重。可是過了幾天後,我發現誰也沒有懷疑我,我才高興了,放下心來,覺得我還算幸運,沒被人發覺。至今還高興,瑪麗——真的挺高興哩。”

“現在。我也放心了,同你一樣高興。他們那樣對待他也的確太過分了。是的,我很高興,你做的很對。可是,愛德華,如果這事有一天終於被發現了,那可怎麼辦?”

“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人人都認為是古德森幹的。”

“他們當然會這樣想!”

“不過,古德森可一點兒都不在乎。當時,有人勸索斯伯裏那可憐的老頭兒去找他,把這個罪名加到他頭上,老頭兒果然去了還對他大動肝火地如此說了一遍。古德森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仿佛要從他身上找到一個令他鄙視、厭惡的地方似的。然後,他說:‘瞧你這樣,看來是調查委員會派來的人,是不是?’老頭兒回答說差不多吧。‘嗯。他們是想知道詳情呢,還是隻需簡單回答就夠了呢?’‘如果他們要知道詳情,我會再來。古德森先生,你先簡單答複一下就夠了。’‘太好了,那麼,你告訴他們,見他媽的鬼去吧!——我看,這答複最簡單不過了。我還要給你一個忠告,索斯伯裏,你如果下次再來了解詳情,請你記得帶個筐子來,好把你的那副老骨頭帶回家去。’”

“古德森說到做到,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他最自以為是,他認為,要是說可以給別人提出什麼忠告的話,他比誰都強。”

“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而且也救了我們。瑪麗,從此以後,再沒人提過這事。”

“謝天謝地。這我一點也不懷疑。”

於是,他們的話題又回到那袋金子——這件不可思議的事上,而且,他們談得顯然越來越有興趣。說話有時中斷——停頓一小會兒,陷入沉思。這種停頓明顯地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完全全神貫注於沉思中了。他坐了很久,一雙眼睛茫然地凝視著地板,有時候,他的雙手在神經質地微微顫動,正好同他那煩亂的心緒相吻合。理查茲太太也沉默無語,她心煩意亂,在為什麼事苦惱著。理查茲終於起身,在屋子裏心緒不寧地走來走去,還一麵用手指在頭發中撓動,活像一個夢遊病人在惡夢中的舉動那樣。接著,仿佛主意已定,他不聲不響地戴上帽子,迅速走出房間。而這當兒,理查茲太太正坐在那兒滿臉愁容,苦苦沉思,仿佛隻意識到她一個人在屋裏。她不時地低語:“別讓我們經不住……可……可我們確實太窮,太窮了!……別讓我們經不住……啊,那會對誰有損害呢?——而且,誰也不知道……別讓咱們……”她就這樣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低。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一看,馬上又驚異又欣慰地低聲說:

“他走了!可是,哎呀,他或許走得太遲了,太遲了……可能還不算晚——也許還來得及。”她站起來,一邊想著,一邊緊張地將雙手纏在一起,又鬆開。她感到全身在微微顫抖,仿佛有一股冷風吹過來似的。她感到喉嚨一陣幹澀,說道:“上帝,饒恕我吧——真可怕,我會有這種念頭——可是……主啊,我們怎麼偏偏讓你給造成這樣——真是奇怪啊!”

她把燈光擰小,輕手輕腳地溜到那口袋旁邊跪下,用手摸著那脹鼓鼓的袋子外麵,愛戀般地撫弄著它。她那老眼裏閃現出貪婪的光芒。她神情恍惚,時而似睡非睡,自言自語地說:“要是等一等就好了!——啊,假如再等一等,不那麼性急就好了!”

此時,柯克斯從辦公室回到了家裏,他也把這件奇事告訴了妻子,夫婦倆自然也熱烈地談論了一番,他們也都猜測隻有故世的古德森先生才會這樣慷慨大方的將二十元這不算太少的一筆錢去救濟一個處於困境的異鄉人。後來談話突然停下來,兩人都沉默了,都在思考起來。他們慢慢的有點兒神經緊張,煩躁不安了。妻子最先打破沉默,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件事目前還沒人知道,除了理查茲夫婦……還有我們……沒別的什麼人吧。”

妻子這麼一說,正在沉思的丈夫有點兒被驚動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臉色已發白的妻子。他猶豫片刻,站了起來,偷偷地瞥了一眼他的帽子,再看了看他的妻子——雖沒說話,卻仿佛在詢問她。有一兩次柯克斯太太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她用手按住嗓子,然後點點頭,以此回答。隨後,屋子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

此刻,理查茲和柯克斯都分別離開家,匆匆忙忙在夜深人靜的街上急步行走,他們倆人終於在印刷所的樓梯下相遇了,兩人氣喘籲籲,在夜晚的燈光下相互察看對方的臉色,柯克斯悄聲問道:

“除了我們,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吧?”

對方也低聲回答:

“誰也不知道——我敢擔保,沒人知道!”

“如果還來得及——”

他們兩人走上了樓梯,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趕了上來,於是柯克斯問道:

“是你嗎,約翰尼?”

“是我,先生。”

“先別忙著發送早班郵件,一封也別發,等我的吩咐再發。”

“都已寄走了,先生。”

“寄走了?”這聲音中流露的失望是難以言喻的。

“是的,先生。到布列克斯頓和往下所有的城鎮的火車時刻表今天都變了。先生——這樣就得比平日提前二十分鐘送到才行。我隻好快跑,擔心晚兩分鐘就……”

他話還沒說完,兩位先生便同時轉過身去,慢慢的走開了,他們誰也沒說話,過了十分鐘後柯克斯才氣惱地說: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你鬼迷心竅,這麼著急。”

回答誠惶誠恐:

“我知道了,先生,不過,我沒想到會有什麼問題,你瞧,現在已來不及了,不過,下一次……”

“屁話,下一次,哪裏還會有下一次,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於是這兩位朋友沒有互道晚安就分手了,他們垂頭喪氣,各自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家去。一到家,他們的妻子立即跳起來,急切地問道:“怎麼樣?”——接著,她們沮喪地坐下來,因為她們的眼睛已分明看到答案了。這兩家人隨即都激烈地爭論起來——這是一場不尋常的爭論,雖然以前也有爭論,但並不激烈,而且,並不傷和氣。今晚的爭論,這兩家人竟然同出一轍,就像是互相抄襲似的。理查茲夫人說:

“你要是稍等一等該多好,愛德華——你該停下來想一想,可你沒有,你迫不及待的跑到印刷所去,這一下讓這消息人人皆知就好了。”

“那紙條上明明說可以發表的呀!”

“那無關緊要,那上麵也說過可以私下尋找,隨你的便。瞧,你說是不是這樣?”

“啊,是的——不錯,是這麼說的。可我一想到這個消息會轟動一時,一個異鄉人這樣信任哈德萊堡,這對它是多麼的榮耀哪——”

“啊,當然,這些我全知道,可你如果仔細想一想,你應該知道,理應得到這筆錢的人你根本無法找到他,因為他已經躺在墳墓裏了,沒有兒女,也沒有任何親屬;如果這筆錢讓一個急需錢財的人得到,而又不會損害任何人的利益,那麼——那麼——”

她控製不住自己,傷心的痛哭起來。他的丈夫試圖說幾句什麼話來安慰她,隨即說道:

“可不管怎麼說。瑪麗,眼下這樣的結局最妥當——一定是的。我們應該記住,這是命裏注定的——”

“什麼命裏注定的!一個人幹了蠢事,替自己找理由開脫,就說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總而言之,這筆錢在這種特殊情況下,歸我們所有,這也叫命裏注定的。你本該得到這筆錢,可你卻迷信上蒼的旨意——誰讓你這麼幹的?分明是不知好歹。沒別的好說的——純粹是冒犯神靈,卻要假裝正經——”

“可聽我說,瑪麗,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村鎮的每一個人,這一輩子接受的教育是一旦要做什麼事情時,決不應有片刻的遲疑,這已經成了咱們的第二天性——”

“啊,我知道,我知道——一輩子總在接受如何誠實的教育,教育,教育,教得沒完沒了——從搖籃裏就開始教,誠實做人,要抵抗一切誘惑,可這全是虛偽的誠實,一旦受到誘惑,就不堪一擊。今晚,我們已經全看明白了,就是這麼回事。老天知道,我從來沒懷疑過我那石頭一樣堅實的、無法破壞的誠實,可是現在……現在,我隻不過受到平生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我……愛德華,我敢說,像我一樣,這個鎮上的誠實已經糟透了,全像你一樣糟糕。這是一個卑鄙的村鎮,一個冷酷、吝嗇的村鎮,它根本就沒有絲毫美德,隻有遠近聞名的和為此而自命不凡的誠實。我敢發誓,而且我深信,總會有這麼一天,這種誠實一旦受到巨大的誘惑時,它那堂而皇之的聲譽就會像紙房子一樣。你看,我現在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心裏到覺得好些。我是個騙子,一輩子說假話,可自己還不知道,今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實在擔當不起。”

“我——也是這樣——瑪麗,我的感覺也同你一樣,確實是這樣想的。這似乎是不可思議,太奇怪了。我以前從未這樣想過——從來沒有過。”

接下來便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兩人都在沉思。終於,妻子抬起頭來說:

“愛德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理查茲頓時麵露窘態,這是心事被人看透了的人常常有的那種神態。

“瑪麗,說出來真是丟人,可……”

“沒什麼,愛德華,我也在想同樣的事。”

“但願是吧。你說出來吧。”

“你想的是,如果誰能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陌生人說的那句話就好了。”

“一點也沒錯。我覺得犯了罪似的,很難為情,你呢?”

“我曾經也有這個感覺,可現在不這樣認為了。我們就在這兒搭一個臨時鋪睡吧,我們得在這兒守著,等明天早上銀行金庫開門,再把這口袋交去……啊……真不該……真的——如果我們沒走錯那一步就好了!”

臨時床鋪搭好了,瑪麗說:

“那句開門咒——到底是怎麼說的呢?我實在猜不透,到底是什麼呢?算了,上床吧,我們得睡了。”

“睡覺嗎?”

“不是,上床再想。”

“行,到床上再想想看。”

這時,柯克斯夫婦之間已停止了爭吵,仿佛達成了默契似的,也都上床去想那句開門咒語,他們可真是費盡了心思,一個勁兒地想,翻來複去,老是猜不出古德森對那輸得身無分文的流浪漢說的是一句什麼話:那句金子般寶貴的話,價值四萬元呀!

當晚,哈德萊堡的電報局比平常推遲了下班時間,因為柯克斯的報社的領班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迅員。當然,他隻是一位掛名的通迅員,因為他所寫的稿件在一年中難得有四次隻會登出三十個字。這一次可完全不同了,他真是喜出望外。他發了一個電報告訴他所得到的消息後,回電馬上便到了:

急需詳情——全部詳情——一千二百字

這對他來說,可是破天荒的一篇約稿!他如約很快完成了這篇報道,成了全城最得意的人。第二天早餐時,不可敗壞的哈德萊堡這一美名便在美國家喻戶曉,從蒙特利爾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冰河到佛羅裏達的柑子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陌生人的錢袋,大家都在關心是否能找到那位有權得到這筆錢財的人,同時也更迫切希望能進一步了解此事的最新情況——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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