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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文集馬克·吐溫文集
馬克·吐溫

百萬英鎊

我二十七歲那年,便在舊金山一個礦業經紀人那裏當辦事員,對與證券有關的事可以說頗為精通。我孑身一人,在社會上除了依靠我自己的智慧和清白的名聲,可說一無所靠了;然而,正是憑著這些,我才走上了幸福之路。在人生的道路上我還算是一帆風順,對於前途,我的確是十分滿意的。

每當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我便一個人輕鬆地駕著遊艇,在海灣上消磨時間。有一天,我居然冒險把遊艇開出海灣,一直駛入大海。那時正是傍晚,正當我幾乎絕望時,有一艘開往倫敦的雙桅帆船搭救了我。那是一次漫長的航程,風浪很大,他們讓我在船上當了一名普通水手,以工作代替船費。船到達倫敦,上岸時我穿著破爛的臟衣服,口袋裏隻剩下一美元。就用這一美元,我才得到維持一天的食物。在這以後的二十四小時,我無處容身,也沒吃任何東西,隻好流浪街頭。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我饑腸轆轆,精疲力竭,沿著波特蘭廣場蹣跚而行,這時我看見一個女保姆牽著一個小孩從我身旁走過,把一隻香甜的大梨兒扔向陰溝——隻咬過一口。自然,我停下腳步,一雙眼睛盯著那已沾滿泥汙的寶貝,看著它我的嘴裏流出了口水,仿佛已品嘗到它的美汁,我的肚子也渴望將它吞下,我的整個生命都渴望得到它。可每次當我的手去拾它時,路人的眼睛好像總是看出了我的企圖,於是,我隻好挺直身子,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假裝我根本沒那念頭。這種情形重複了幾次,那隻梨兒總無法得到。我無可奈何,正當我試圖鼓足勇氣,不顧羞恥伸手去把那梨撿起來時,我背後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了,一位先生從窗裏對我說:

“請進來吧。”

我被一個穿戴整潔、在我看來挺神氣的男仆引進一間豪華房間,裏麵坐著兩位老紳士。他們吩咐仆人出去,叫我坐下。他們剛吃完早餐,我一看見剩菜殘羹,就想馬上吃下去。真的,麵對那些食物,我簡直無法保持理智了。可誰也沒叫我去嘗一嘗,盡管饑腸轆轆,我也隻好竭力忍耐著。

後來我才知道,就在我進到屋子前不久,他們之間發生過一件事情,但是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現在,我可以把那時的經過告訴諸位。那兩弟兄在幾天前,曾為一件事激烈爭論過,最後決定用打賭來解決。這類事,英國人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平息。

諸位也許還記得,英格蘭銀行曾經發行過兩張巨額鈔票,每張票麵價值為一百萬鎊,以用來處理同英國有關的一項政府之間的交易。可不知為什麼,隻用掉一張並注銷,而另一張仍保存在銀行金庫裏。兄弟兩人在一次閑談中突發奇想:倘若有一個又誠實又聰明的外國人流浪到倫敦,舉目無親;手中除了那一張鈔票外,一分錢也沒有,他又無法證明他是這張鈔票的主人,他的命運會怎樣呢?哥哥說此人準會餓死,弟弟說絕不可能。哥哥認為,此人不可能將這張鈔票拿到銀行或其他任何地方使用,因為他肯定會當場被捕。兩人爭執不休。後來弟弟說,他本人願意拿出兩萬英鎊打賭,並斷定那人靠那張百萬英鎊能生活三十天,無論他用什麼辦法,而且不會進監獄。哥哥同意打賭。弟弟就到銀行買回那張鈔票。你們看,這真是典型的英國紳士作風,對於認定的事無所畏懼,義無反顧。然後,他口授一封信,此信由他的秘書用工整的字體記錄下來——這正是為什麼那天,弟兄倆會坐在窗前,並呆了一整天——這都是為了等待一個恰當的人出現,以便把這封信交給他。

他們看見許多有誠實麵孔的人在他們麵前經過。可是在他們看來,好像不那麼聰明;許多人雖然聰明,卻又不那麼誠實;還有一些麵孔在他們看來,既聰明又誠實,可給他們留下這種印象的人看來又並不窮,要不,雖然窮,但又不像外國人。總之,沒有一個人令他們稱心如意的,直到看到了我,才算幫他們解決了問題。他們都認為我完全符合要求,便一致選定了我。就這樣,我才被叫了進去,我很想知道怎麼回事。他們開始對我提出一些問題,探詢與我個人有關的事,很快他們便知道了我的經曆。最後我被告知,他們十分滿意。我說,我也非常高興,並且問他們這是怎麼回事兒。於是,其中一位先生交給我一封信,對我說,我可以在信中找到答案。我正要把信打開,他說這不行,要我帶回住處,再仔細看,並叮囑我一定別性急,也別粗心大意。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十分困惑,想再談一談,可他們堅持要我按他們的要求辦。我隻好告辭,我有一種受到傷害、被侮辱的感覺,因為顯而易見,他們在玩弄一場惡作劇,借此來取笑我,尋開心,是對於有錢有勢的人的侮辱,依我當時的處境,我是隻能忍耐的。

出來後,我本想去拾那隻梨,當著大家的麵把它吃掉,可梨已經不在了;隻是因為被他們叫進去,給我這麼一封莫名其妙的信才使我失去了吃那梨的機會,真倒黴!想到這一點,我對兄弟倆十分怨恨。當那些房子在我眼前消失時——我是說,當我走到某處看不見那房子的地方時,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看見裏麵居然裝著一張鈔票,坦率地說,我對兄弟倆的印象馬上改變!我立即把信和鈔票塞進我的背心口袋,奔向最近的一家普通飯店。你們能夠想像,這一頓飯我是怎麼吃的!一直到我的肚子再也裝不進任何一丁點兒東西時,我才把鈔票拿出來,可剛把它攤開,瞥了一眼,我便差點暈倒過去。五百萬美元!天哪!我的腦子當時一陣亂轉。

我坐在那兒,心怦怦跳個不停,望著那張鈔票直發呆,大約一分鐘後才清醒過來。我最先看見的是飯店老板,他的眼睛望著鈔票,也嚇呆了。我敢說,當時,他的整個身心都在這鈔票上,仿佛它是神靈似的。他站在那兒,仿佛手和腳都無法動彈了。我靈機一動,對他做出了在我看來是惟一合適且明智的反應。我將鈔票遞到他麵前,滿不在乎地說:

“請給我找錢。”

直到這時,他才恢複了常態,非常抱歉地向我表白,他實在無法換開這張巨額鈔票,不管我如何執意要他收下,可他卻連碰都不敢碰一下。他一直看著它,仿佛永遠也看不夠似的,可總是不肯接過去,不敢摸一下。仿佛這張鈔票神聖不可侵犯,可憐的凡人隻要摸一下都會褻瀆了它似的。我說:

“這樣使你為難,真抱歉,可我請你一定得收下,把它換開,我沒別的錢。”

可他說,沒關係,他很樂意把這頓不值一提的飯錢記在賬上,下次再算。我說,以後我也許很久都不可能再光臨他的飯店。他說這也沒關係,他可以等待,隻要我高興,想吃什麼東西,盡管隨時來吃。可以繼續記在賬上,隻要我樂意,記多少次都行,不必擔心。他說,他絕不至於因為我生性詼諧,有意在穿著上掉以輕心,好同大家開玩笑,就敢不相信我是這樣一個體麵的有錢人。這時,又有一位顧客進來,老板示意我把那張麵額大得驚人的怪物藏好,接著他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地把我送到門口。我馬上向那所房子奔去,去找那兄弟倆,告訴他們,他們誤將這張巨額鈔票給了我;得替我證實,以免警察發現後將我抓起來。我的神經很緊張,事實上是極度恐懼,雖然這差錯與我無關;可是我非常了解人們的心理,知道他們一旦發現自己誤把一張百萬英鎊的鈔票當成一鎊給了一個流浪漢,必定會氣急敗壞——雖然,按理他們應該怪自己眼睛近視。走近那所房子,我的緊張心情開始有所緩解,因為那兒毫無動靜,這使我深信,兄弟倆一定還沒有發現出了差錯。我按響門鈴,領我進門的那個仆人出來了。我說要見兩位先生。“他們不在家。”回答既高傲又冷漠。在有錢人家當奴才的這類人,對於窮人往往使用這種口吻。

“不在家。到什麼地方去了?”

“旅行去了。”

“可我想知道是什麼地方。”

“到大陸去了,我想是。”

“到大陸去了?”

“是的,先生。”

“什麼方向?——走哪條路?”

“先生,這我說不清。”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他們說一個月後。”

“一個月!糟了。請告訴我怎樣才能給他們寫信去,這事非常重要。”

“我沒辦法,真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先生。”

“那我見一見他們家裏的人總可以吧!誰都行,隻要是他們家的人。”

“家裏人也都去旅行了,已好幾個月了——其他人都到埃及或印度去了,我想。”

“兄弟,出了大錯哩。我想等不到天黑他們就會回來。請你轉告他們,說我來過,並且還會來,一直到把事情弄明白,告訴他們別著急。”

“他們如果回來,我一定轉告。可我估計他們不會回來。他們對我說過,一個鐘頭後,你一定會來詢問什麼事,並讓我一定轉告你,什麼錯兒都沒有,他們會準時回來同你見麵。”

於是我隻好打消原意,離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說會“準時”回來,這是什麼意思?啊,也許那封信會說明一切吧。我竟然把它忘了,於是我把信拿出來,信上這樣寫著:

從你的容貌上可以看出,你是一個聰明和誠實的人。我們猜你很窮,並且是個外地人。信裏裝著一筆款,這筆款借給你,期限三十天,不要付利息。期滿後,請來這裏了結。我在你身上打了一個賭,倘若我贏了,你可以在我的職權內得到一個你想要的職位——就是說,一個能夠證明你自己的確精明而且勝任的職務。

信上沒有署名,沒有地址,沒有日期。

原來是這麼回事。這使我更加不知所措了!你們現在已經知道這樁事的原委,可我當時卻並不知曉。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深奧的、秘不可宣的謎。我一點也不知道這裏麵到底玩的是什麼把戲,也不知道這樁事是害我,還是好心幫忙。於是我走到公園裏,停下來,尋思此事,考慮我該怎麼辦。

一個鐘頭過去了,經過深思熟慮,我才做出了以下判斷。

不知道這兄弟倆是存心幫助我還是心懷惡意——撇開這一點不說;他們玩弄了一起遊戲,或出了一個什麼鬼主意,或作了一次實驗,不管稱之為什麼,或出於何種動機,這都無法判斷,幹脆不去管它。他們拿我打了一個賭,如何賭的,須具如何條件,也難以明白——隨它去吧。就這樣我將猜不透的問題逐一解決了,剩下的問題則顯而易見,不容置疑。假如我要求英格蘭銀行把這張鈔票存在它主人的賬上,他們必定會照辦,因為銀行的人肯定認識其主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問題在於一旦他們問我,我是如何把這張鈔票弄到手的,我要是如實回答,他們肯定會把我送到收容所;如果我說謊,他們就會把我關到牢裏;如果我將這張鈔票存入其他地方的銀行,或用它去抵押貸款,結果也都會和上麵的一樣。因此,不管我是否情願,我隻能把這倒黴的重負攜帶在身邊,直到兩兄弟回來為止。這東西對我毫無用處,如同一把灰,而我還要好好保管,不能有一點疏忽,即使我不得不乞討度日。就是我打算把它送給別人,那也送不出去。因為無論是誠實的公民,或是在路上行劫的歹徒,無論如何也都不敢要——誰願意為它冒險?可那兄弟倆則會安然無恙。即使我把這鈔票遺失了或燒了,他們也同樣安全,因為他們可以通知銀行拒絕受理兌付。銀行會照辦,這筆款仍會一分不少。可在這一個月內,我卻不得不忍受一切,沒有工資或任何好處可得——除非我能幫助那家夥贏得他所說的這場賭博(不論賭的是什麼),然後獲得那人答應給我的那個職位。我當然是很願意得到那職位的,像他們這種有身份的人,在其委任權限之內的任何職務都不會是無足輕重的。

於是,我便反複想像一旦得到那個職位的種種情景。我的希望仿佛就要成為現實。薪金一定非常可觀,而且一個月後開始領取,以後我就會萬事如意。想到這裏,我就覺得興高采烈,簡直樂不可支。於是,我開始在街上到處轉悠。當我看見一個服裝店,就升起一陣強烈的欲望,很想馬上將這身襤褸的衣服扔掉,重新把自己打扮一新。可我有這能力嗎?不行!除了這張百萬英鎊的鈔票外,我身無分文。我隻好強迫自己走開。可過了一會兒,我又轉回來了。這誘惑實在難以抗拒,它無情地折磨著我,使我處於這種誘惑和抗拒誘惑的矛盾之中,我已經在那家服裝店門口來回走了六次。最後,實在無法抗拒了,我進了服裝店。我問,是否有現成的衣服要出售!聽我問話的店員對另一個人點點頭,沒有回答。我便根據這人的示意朝著另一個人走去,那人也一聲不響,示意我找另一個人,我於是走過去,他說:

“請等一下。”

我等候著,直到他把手頭的事情辦完。然後他領著我來到後麵的一個房間,取下一堆無人要的衣服,選了一套最差的給我。我把它穿上,衣服不大合身,而且難看,可卻是新的。我決意買下來,因此我沒說一句挑剔的話,隻是有點兒膽怯地說:

“我買了,請允許我過幾天付錢,我身邊沒帶零錢。”

那家夥聽見這話,擺出一副刻薄的嘴臉,說:

“啊,是嗎?當然,我也料到你沒帶零錢。像你這樣的闊佬,隻會帶大票子的。”

這句話激怒了我。於是我說:

“朋友,你可不能隻憑衣著來判斷一個人的身份。我可以付你這套衣服的錢,我隻不過是不想給你們找麻煩,我擔心,你們換不開這張大鈔票。”

此人一聽這話,態度稍微有所收斂,但那神情依然很傲慢。他回答:

“我並非小看你,可你一開口就想教訓人,我倒要告訴你,你不該毫無根據就斷言,我們找不開你身上可能帶著的什麼大鈔票。你太多慮了,相反,我們肯定找得開。”

我把那張鈔票遞給他,說:

“那好極了,請原諒。”

他微笑著接過鈔票——整個臉都笑開了,那臉上滿是褶紋,皺紋,螺旋紋,那情景就像是你往池塘裏扔了一塊磚頭似的;但當他朝手中的鈔票望了一眼後,笑容便立即凝固不動了,變得毫無光彩,正像大家所看到的維蘇威火山邊的小塊平地凝固時的波浪,到處都是片片熔岩,布滿蟲子似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的笑容如此難堪,而且持續不變。那家夥手上拿著鈔票,站在那兒,老是那種神情,老板隻好跑過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話的語氣顯得十分隨便。

“怎麼回事?有什麼問題?還缺什麼嗎?”

我說:“沒什麼問題,我在等他找錢。”

“好的,托德,快找錢,快給他找錢。”

托德頂撞了老板一句:“給他找錢!說得輕鬆,先生,你自己看看這張鈔票吧。”

老板看了一眼,輕快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迅速鑽進那堆顧客不要的衣服堆裏,把它們來回翻動,一直很興奮地嘀咕著什麼,好像在自言自語似的:

“居然把這種不成體統的衣服賣給一位脾氣古怪的百萬富翁!托德簡直是個傻瓜——天生的傻瓜。老是幹出這種事,把每一個富翁都趕跑,根本分不清誰是百萬富翁,誰是流浪漢,並且老這樣沒有眼力。好了,我要找的那一套在這兒。先生,請脫下你身上的那些東西,把它扔到火裏去;勞駕你把這件襯衫穿上,還有這套衣服,不大不小,好極了,正合身——莊重、考究,而且派頭十足,簡直就像個公爵穿的那樣;這是給一位外國親王做的——也許你也認識他,先生,就是哈利法克斯公國的親王殿下,他母親生病好像快死了,隻好把這套衣服留在這兒,另做一套喪服——後來他母親並沒有死。不過,那沒關係,我們不能按老規矩……我是說,什麼都聽他們的……啊哈,褲子挺好,非常合你的身,先生,這簡直無可挑剔,真是美極了!再穿上背心;啊哈,太巧了,非常好!你再穿上上衣——我的天!你自己瞧瞧!簡直妙不可言,沒一樣不合你的身!我這一輩子都沒做過這樣好的衣服哩。”

我對他們說我也非常滿意。

“先生,你說的很對,真的太好了。不過,這隻是讓你暫時穿一穿。我敢打賭,到時候讓你瞧瞧,我們照你自己的身材尺寸,做出的衣服是什麼樣子的。喂!托德,快把本子和筆拿來,記上:“腿長三十二……”他們忙個不停,我根本沒有機會插上一句話,他已經把我身體的尺寸一一量好,又吩咐替我縫製晚禮服、便裝、襯衫以及其他一切。後來我終於有機會開口了。

“老板,我可不能定做這些衣服,除非你能無限期等待,別急著要我馬上付款,不然你能把這張鈔票換開也行。”

“無限期!先生,你說這個字還不太夠勁,真的。你應該說永遠——那才對哩。托德,趕快做好這批訂貨,做好了送到這位先生的公館裏去,千萬別耽誤。讓那些不太重要的顧客等一等。把這位先生的地址記下來,以便——”

“可我要搬家了。我下次再來把新住址留給你。”

“好,先生,你說的對。請稍等片刻——我送你出去,先生。那好——再見,先生,再見!”

啊哈,你們現在一定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對嗎?我一切隨其自然,逛了許多地方,買我所需要的所有東西,隻管叫別人找錢。不到一個星期,我需要的凡是能讓我生活舒適的各種東西都已置備齊全,我還在漢諾威廣場一家專供有錢人居住的豪華旅館開了房間,並在那裏就餐,不過午餐仍到哈裏斯開的那家飯館吃,當初我就是帶著那張百萬英鎊鈔票在這家小飯店吃了第一頓飯。我敢說,我給哈裏斯招來了財運。消息已經不脛而走,誰都知道,一個背心口袋裏揣著百萬英鎊鈔票的外國佬,到那兒光顧過。這家小飯館以前真可憐,做一天算一天,生意清淡,隻能勉強維持生計,這一下子可出了名,顧客盈門。哈裏斯非常感激我,老是借錢給我,推都推不掉。因此我雖然是個窮光蛋,但從不缺錢花,就像富翁和大人物那樣過日子。不過,我猜遲早總有一天,這場騙局會被揭穿。可我既然已經下水,就不得不遊過去,不然就會被淹死。你們瞧瞧,我當時的處境,本來就十分的滑稽可笑,它使我感到一種災難即將來臨的危險;而此刻卻使這事情顯得既嚴峻,又具有悲劇性,而且,後者更為明顯。每到晚上,在黑暗中,這悲劇性的一麵總是在我腦中浮現,總是在對我提出警告,總是在威脅我,我隻好呻吟,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眠。可是一到歡樂的白天,悲劇性成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我頭腦飄飄然,快活極了,甚至可以說,我簡直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

自然,我已經成了全世界最大城市的一個眾所周知的人物了。我為此而自豪,並且極為得意。你們如果隨意拿起一種報紙,英國、蘇格蘭或愛爾蘭的,總會發現裏麵有一兩處,甚至更多的地方提到那“背心口袋裏裝有百萬英鎊的先生”以及他的近況和談話。開始,這些報紙把我放在“人物閑聊”欄最下角。後來,則安排在有關報道爵士近況的消息之上,以後又排列在準男爵之上。再往後又位於男爵之上。總之,隨著聲譽的增長,地位也在不斷增高,而且不斷上升,一直達到不能再高的位置,以後便留在那兒了。我這是說,我的位置已在一切王室以外的公爵之上,我比宗教界的任何人物都要高,除了全英大主教。不過,別以為到此就為止了,因為這還不算榮譽,我隻是眾所周知的人物罷了。然後,對我的讚美聲達到極點。《笨拙》周報還刊登有關我的漫畫!不錯,我現在已是一個名人了,我的地位已無可非議了。自然,我難免會被一些人拿來開開玩笑,可這種玩笑中明顯帶著幾分敬意,並不那麼放肆,那麼粗野;可能會有人對我微笑,但絕不至於對我哈哈大笑了,對我做出諸如此類舉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笨拙》周刊上,我被畫成一個衣著襤褸的窮小子,連衣服碎片都在飄揚,正在同守衛倫敦塔的衛兵為一樁小生意討價還價。真是妙極了,你們可以想像,對一個年輕小夥子來說,這意味著什麼——他過去從來沒被人注意過,可突然間,不管他隨便說句什麼話,馬上就會有人記住,傳開去;隨便走到什麼地方,都會聽見有人在相互轉告:“瞧,就是他,他正在那兒!”早餐時,也總是有一群人圍著觀看;到歌劇院包廂,觀眾的望遠鏡也都會被吸引來,對著我一個勁兒地瞧。總之,我整天都被榮耀和讚揚所包圍——這日子過得十足的愜意。

雖說如此,我仍然還留著那套破舊衣服,有時還穿著它上街。為的是再體驗一下過去買那些小東西時的樂趣。一旦我受到怠慢或侮辱,我就拿出那張百萬英鎊的鈔票來,把那嘲笑我的人嚇個半死。不過,這套把戲也畢竟不能持久,因為報刊雜誌的報道描述已使我那套衣服盡人皆知了。以致我一穿上它出去,馬上就會被大家認出來,而且惹得我身後總有一群人尾隨著;如果我打算買什麼東西,不等我把那張巨額鈔票拿出來,老板就會樂意不用我先付款,而把整個店裏的東西都賒給我。

就在我的名聲傳播出去的第十天,為了履行我作為美國公民應盡的義務,我去拜訪美國公使並向他致敬。他用適合我身份的那種熱情接待了我,並友好地責備我不該這麼遲才來找他,他說,如果我要取得他的諒解,惟一的辦法是參加他當晚舉行的宴會,並坐在一個因生病而不能赴宴的那個人的座位上。於是我欣然同意,我們便聊起來。從談話中我得知,他和我父親年幼時曾是同學,後來又同在耶魯大學讀書,兩人始終保持著真誠的友誼,直到我父親去世。因此他要我一有空就到他府上去。自然我是很願意的,我答應了。

事實上,我不但同意去拜訪他,而且我還很高興。一旦遇上麻煩,也許他有辦法來幫助我,讓我免於遭受滅頂之災。雖然我不知道他會如何辦,可是,他說不定能想出某種辦法。我在倫敦碰上的這樁倒黴事,我本該在開始時就給他說明——如果那時認識他的話。可事到如今,我卻不敢貿然向他袒露我心中的隱秘。現在,我無論如何也不敢對他直說了。我已經陷得太深,以至於我不敢冒險對一個新交的朋友坦白一切。雖說,在我看來,眼下事情還遠非糟糕透頂。因為,我雖然欠了許多錢,但我總是特別小心不讓我的借款總數超出我的財產收入——這是指不超出我的薪金。當然我無法知道我的薪金到底有多少。可是,我的估計還是有一定的依據的。這是說,如果在這次打賭中我能贏,我便可以在那富有的好心先生的委任權之內選擇一個我樂意擔任的職位——隻要我能勝任;而我必定能勝任,這我很有自信。關於打賭本身,我更不必擔心,我一向走運,至於薪金我估計,每年會有六百到一千英鎊,就算第一年是六百英鎊,一年一年上升,直到證實了我確有才幹,達到了一千英鎊。眼下我欠下的債務隻相當於第一年的薪金總和。人人都願意借錢給我,不過,我用種種借口方式回拒了大多數人;因此,眼下的債務隻有三百鎊現款,餘下的是賒欠的生活費和未付款的東西,總共達三百鎊。我相信,第二年的薪金收入可以使我打發掉這個月餘下日子的生活開支,如果我繼續精打細算而且節約的話——我的確打算這樣做。等過了這個月,我的當事人旅遊回來,我就一切都不愁了,因為我可以用預支的兩年薪金來還給債主們,並且立即開始工作。

那天晚上的宴會非常的愉快,共有十四人出席。肖勒迪奇公爵及夫人,以及他們的女兒安妮·格蕾絲·伊林諾·塞勒斯特夫人等等……德·波亨夫人,伍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奇普賽德子爵,布萊塞斯帆特爵士及夫人以及沒有頭銜的男女來賓、公使和他的夫人及小姐,還有他女兒的一位來往很密切的朋友——二十二歲的英國姑娘波霞·朗漢姆小姐。見麵兩分鐘我就愛上了波霞,她也愛上了我——我不用戴眼鏡,就看出了。另外還有一個客人是美國人——慢著,我把本該放在後麵講的事扯到前麵來了。大家都在客廳空著肚子等候用餐,同時用淡漠的眼光打量著遲到的客人。這當兒,仆人又通報一位客人來到:

“諾德·赫斯汀先生。”

通常的禮節完畢後,赫斯汀馬上注意到我,他熱情地伸出手,並向我走來,當他正要和我握手時,突然停住,滿臉困惑,說:

“對不起,先生,我還以為我認識你哩。”

“是的,你當然認識我,老朋友囉。”

“啊,你就是——”

“背心口袋裝有大鈔票的怪物?一點不錯,就是本人,你別擔心,就叫我的綽號好了,我已經聽慣了。”

“啊——啊——啊,這可真是出人意外。有一兩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這個綽號在一起,可我從沒想過人家說的那個亨利·亞當斯居然會是你。在三個月前,你還在舊金山,你給布萊克·霍普金斯當辦事員,掙點薪水;那時你為了拿額外的津貼,幫我整理和核對古爾德和卡裏擴展礦山的計劃書和統計表,真沒想到你會到倫敦來,而且居然成了百萬富翁,還這樣鼎鼎有名!嗨,真是天方夜譚,奇跡,奇跡。老弟,我實在無法理解,讓我好好安靜一會兒,我的腦子全亂了。”

“說真的,諾德,你眼下的境況看來也不比我差。我也一樣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哎呀,這的確不可思議!是不是?真有趣,從咱們倆到礦工飯店去的那一回到現在正好是三個月。”

“你記錯了,咱們去的是開心飯店。”

“對了,是去那兒。淩晨兩點去的。那些計劃書花了咱倆三個小時,咱倆才到那兒去吃了一塊排骨,喝了杯咖啡。當時,我就想勸你一起到倫敦來。並且由我出麵替你請假,還答應承擔你的一切費用。一旦買賣成功,一定會有你的好處。可你不聽我的話,說我絕不可能成功。而你又不願一走了之,就此中斷工作,擔心回來後又得花多少時間來重新熟悉情況。可是現在,你卻到了這兒。真不可理解!你究竟怎麼來的,什麼事使你居然一下子就交上好運。”

“純屬偶然。這隻不過是一樁意外的事情罷了,說來話長,簡直可以說是一篇傳奇故事。我會告訴你一切經過,可是現在不行。”

“那什麼時候?”

“這個月底。”

“還有半個多月哩。這麼長時間,一個人的好奇心太難以忍受了。一個星期行嗎?”

“不行。以後你會知道為什麼要到月底我才能告訴你。順便問問,你的買賣做得怎麼樣呢?”

他那快活的神情頓時消失了,歎了一口氣,說:

“你可真是個了不起的預言家,霍爾,地地道道的預言家。我真後悔不該來,我現在不願說這事。”

“可你得告訴我。宴會後你同我一起走,今晚上就住在我那兒,把一切都告訴我。”

“啊,一定要我說嗎?真的嗎?”他的眼裏已經閃著淚光了。

“真的,我要知道一切情況,原原本本的。”

“我真是感激不盡!我在這兒屢經坎坷後,想不到還能在別人的聲音和眼睛中發現對我和我的事真心關切——天哪!我直想跪在地上向你道謝!”

他使勁地握著我的手,頓時精神煥發,興致勃勃地準備入席——可宴會還未開始。而且,看來入席還不那麼簡單。就在這時候,出了一件經常碰到的事。那就是按照不近人情的令人氣惱的英國禮儀,這種事情經常會發生——假如宴會座席沒能定下來,宴會便無法開始。英國人出去參加宴會,照例要先吃過飯才去,因為他們深知可能要冒風險。但沒有誰會將這種情況事先對一個陌生人講,所以這陌生人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會心安理得地步入陷阱。不過,這次沒有誰上當,因為我們都有出席過宴會的經驗,對這套規矩並不陌生,赫斯汀是例外,除了他,沒一個人是生手,而他在接受公使邀請時聽到公使說過,為了尊重英國人的習慣,沒預備什麼酒席。當每位客人都手挽一位女賓,排隊走進餐廳,因為照例要經過這個程序的,於是爭執也就從這開始。肖勒迪奇公爵想坐首席,理由是他比公使地位還高,因為公使隻代表一個國家,並非一個王國;可我堅決不肯讓步,在報紙上的人物閑聊欄,我的地位高於王室成員外的一切公爵,我根據這一理由,要求坐在他的席位之上。這一爭執相當激烈,始終無法解決,後來他冒失地試圖以他的家世和祖先來提高身份。我猜測他會拿征服者來當王牌,於是我索性用亞當給他擋回去。我說,我的姓可以證明我是亞當的嫡係後裔,而他至多不過是支係而已,這可以從他的姓以及和他並不太遠的諾曼家世看出;於是我們又排著隊走回客廳,在那裏吃站席——一碟沙丁魚,一份草莓,各人自由組合,都不坐,站著吃。在這兒,席次爭執不那麼熱烈。先讓地位最高的兩位客人扔下一個先令,贏了的先嘗草莓,輸的人得先令,接著由地位其次的兩位如法炮製,一直輪到下麵兩位,如此依次下去。吃完後,桌子搬過來,一起玩克利貝齊遊戲。六個便士為一局。英國人玩牌原本不是為了消遣,要麼贏錢,要麼輸錢——輸贏他們很在乎——否則他們幹脆不玩。

我們玩得真痛快,當然,最開心的是我們倆——朗漢姆小姐和我。我簡直讓她弄的神魂顛倒,如果到手裏的牌在兩把順子以上,我就數不清楚,計分到了終點,我也看不出,隻好又從外麵一排開始,反正每一盤都會輸,幸虧那個姑娘也是一樣,你們明白了吧;結果我們兩人都想繼續玩下去,誰也沒有輸贏,也不去想一想為什麼會如此,我們隻知道這樣玩下去挺快活,其他一切都無心過問,也不願意被別人打擾。後來,我告訴她——真的這樣說了——我愛上了她;她呢——啊哈,她滿臉羞色,直到頭發仿佛都紅了似的,她隻說,她喜歡我這麼說,她真的對我這樣說了。啊,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可從未體驗過!我每次記分時,總是寫上一句“附言”——表達我對她的愛;而她呢,記分時雖不說話,但心領神會,數牌時和我一樣。真的,我哪怕是說“加上兩分”時,我也要加上一句,“你長得真美!”她便說:“十五點得兩分,再十五點得四分,又十五點得六分,一對十五點得八分,再來八分就是十六分——你真的認為我美嗎?”她的目光從眼睫毛下向我瞟來。真動人,真可愛。啊,她太美了。

可我對她十分真誠與坦率:我告訴她說,我身無分文,隻有一張她聽見大家都在談論的百萬英鎊鈔票,可這鈔票也不是我的。這話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於是我悄聲地把這件事的經過統統告訴她,從最開始講起,她便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我真不懂她為什麼笑;但她一直那樣,每過半分鐘,她總會為我講出的某一情節咯咯發笑,我簡直停住一分半鐘,好讓她有機會平靜下來。唔,她笑得簡直要癱了一般,我從來沒看見過有人這樣笑的,我是說我從未看到一個痛苦的故事——一個人充滿不幸、煩惱、恐懼的故事——竟然會產生出那樣的反應。可以說,這使我更愛她了,因為這本不該高興的事都使她那樣高興,而且,照當時的情況看來,我正需要這麼一位妻子。當然,我告訴她,我們還得等兩年,等到我的薪水能將債還清了才能談得上婚事,可她對我說她不介意,隻希望我能在開銷方麵盡可能小心,不要支出太多,千萬不能動用第三年的薪金。接著,她又開始擔心,懷疑我們是否估計錯誤,因為第一年的薪水估計得高於我的實際收入。這的確言之有理,它使我也感到了不如以前那樣有把握了;不過,這卻使我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我對她坦然相告。

“波霞,親愛的,我去見那位先生時,你願意同我一道去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這樣回答我:

“這——可以,如果我陪你去能幫助你更有信心。可你覺得——我去合適嗎?”

“喏,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適。事實上,我看不太合適,不過,你明白,這事關係重大——”

“那好,我陪你去,不管是否合適。”她流露出一股可愛的熱情,說道,“啊,我真高興能對你有幫助。”

“你說對我有幫助,親愛的?別這麼說。你這麼漂亮、可愛,這麼迷人。你陪我去,準叫那兩個好心的老頭兒,同意把我的薪金提高,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心思同我計較的。”

哈哈,這時,她的臉上泛起紅光,眼睛裏閃著快活的神情!

“你這調皮鬼,真會奉承人!你根本就是哄人,沒說一句真話,不過我還是願意陪你去。也許,這讓你明白,別指望別人也用你的眼光看人。”

我是否就因此而疑慮全消呢?我是否就因此又有了自信心呢?你們可以用事實來判斷:我當時就想,第一年的年薪應提高到一千二百英鎊。可是我沒告訴她,我留下這一招,好叫她大吃一驚。

在回家的路上,我太高興了,一路上仿佛騰雲駕霧一般,赫斯汀一直在對我不停地說什麼,我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一走進我的會客室,看見室內的各種舒適的家具擺設及奢侈用品,便一個勁地讚賞不已,這時,我才清醒過來。

“讓我在這兒站一會兒,我要看個夠。好家夥,這簡直就是皇宮——地道的皇宮!在裏麵一個人想要的東西應有盡有,多麼舒適的煤爐,晚餐什麼時候想吃都成。亨利,這讓我明白,你這麼富有,而我卻是那麼的貧窮——又窮又可憐,簡直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不可救藥了!”

真該死!這番話使我不寒而栗,嚇得我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塊隻有半英尺厚的地殼上麵,腳底就是一座火山噴口,我沒想到自己隻不過是在做夢——這是說,我不敢讓我自己去麵對這種現實;可現在——我明白了,我已不能自拔,債台高築,一個子兒也沒有;而一個可愛的姑娘的幸福或不幸都要由我來決定,可我除了一份也許永遠——永遠都不能兌現的薪金,竟一無所有!啊,啊,啊,我真的前途渺茫,完全絕望了,簡直是無路可走!

“亨利,每天你粗心大意花掉的收入,就能——”

“啊,我每天的收入!別說了,喝一杯熱威士忌,別喪氣。我們來幹了這一杯!不行——你餓了,坐下來,咱們先吃點——”

“我什麼都不想吃,我簡直就不知道餓。這些天來。我什麼也不想吃,可我樂意陪你喝酒,一醉方休。來吧。”

“好,你喝多少我也喝多少,我奉陪到底!準備好了嗎?諾德,一言為定,趁我現在在調酒,把你的情況給我講講。”

“我的情況?什麼情況,要我再講一次?”

“再講一次?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還要我再對你講一遍嗎?”

“為什麼不呢?那可是一個謎!等一等,別急,別喝這種酒,這酒不合你口味。”

“怎麼了?亨利!你可讓我糊塗了。一路上,我不是已把一切情況都跟你講過了嗎?”

“你?”

“是呀,我已講過了。”

“真該死,我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亨利,這件事可非同小可。我煩透啦,你到公使那兒去幹什麼來著?”

我恍然大悟了。便如實的把我的心事告訴了他。

“這個世上最可愛的姑娘——被我俘獲了!”

他一下子跑過來,同我握手,拚命地握了又握,手都握痛了。從公使那兒回來的路上,我們走了三英裏路,一路上他一直講他的事,我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對此,他並不見怪。現在,他坐下來,他本來就極有耐性——又對我講了一遍。情況大概是這樣,他到英國時本來雄心勃勃。滿以為是發財的絕好機會——因為他受委托已取得“許可權”,為古爾德和卡裏擴展礦山項目的“勘測者”出售開采權,超出一百萬元的部分都歸他所有。他為此不遺餘力,沒放過任何他所知道的一切線索,一切正當的手段他都用盡了,幾乎花光了他手中的錢,但始終找不到一個投資者相信他的話。可他的“許可權”到這個月底便終止。總之,他徹底失望了。說完後,突然他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道:

“亨利,你能救我!你能,這個世界上你是惟一能救我的人。你願意幫忙嗎?行不行?”

“老兄,你說,我該怎麼幫你?”

“給我一百萬美元,再加上我回美國的旅費,我把‘許可權’轉讓給你!你可別拒絕,一定得答應我!”

當時,我也覺得很苦惱。我幾乎脫口而出——“諾德,我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窮光蛋——真的一貧如洗,而且債台高築!”可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靈機一動,我於是咬緊牙關,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像一個資本家那樣沉著、冷靜。然後我以一種商人的口吻回答:

“諾德,我一定會幫你——”

“那就肯定有救了!上帝永遠保佑你,總有一天,我……”

“讓我說完,諾德。我決定幫你的忙,可用不著照你說的辦。你辛辛苦苦的大幹一場,還冒了那麼多風險,那樣做對你太不公平。我不需要買礦山,我可以讓我手中的資本在倫敦這個商業中心周轉,無須去投資搞那種事。我在這兒就是這麼辦的。現在我有一個辦法。我對那個礦山的情況一清二楚,知道這礦山會帶來的巨額利益,任何人要我發誓擔保我都會同意。你可以放心大膽的以我的名義去兜攬,不到兩星期準能以現款三百萬賣掉。賺到的錢咱們倆對半分好了。”

這時候,你們準能料到,要不是我把他絆倒在地,用繩子把他給捆住的話,那麼由於興奮狂喜,他一定會亂蹦亂跳,把我的家具統統弄壞,把一切東西都給搗毀的。

他躺在那兒,興奮的對我說:

“好,我就用你的名義!用你的名義——這簡直太妙了!老兄,這些倫敦富豪一定會蜂擁而至!他們會爭先恐後搶購這份股權!我成功了,永遠的成功了,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果然,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消息就不脛而走,這事在倫敦已是人人皆知,熱鬧非凡。我什麼事也不做,隻需呆在家裏,對那些來詢問此事的來客說:

“沒錯。是我吩咐他這麼做的。我了解他,對這個礦山的情況我也很熟悉。不必擔心他的為人,我擔保他可以受到信賴。那個礦山的價值遠遠高於他的要價。”

這段時間,我每晚都在公使家裏陪伴波霞。關於礦山的事,我隻字未提,打算以後讓她大吃一驚。我們隻談到時候我會領取多少薪金——除了薪金和愛情之外,其他事一概不提。我們時而說薪金,時而說愛情,有時候兩者都說。真沒想到,公使太太和他們的小姐這樣善解人意,對我和波霞如此關切,盡量不讓我們受到打攪,而且還不讓公使察覺,使他對此事絲毫不知,沒有產生半點猜疑——這真令我萬分感激!

轉眼便到了月末。我已在倫敦銀行存了一百萬美元,赫斯汀也有這麼多存款。我乘車體麵地打波特蘭廣場的那所房子前經過,從一切跡象判斷,我知道和我打賭的那兩位先生已經回到家了。於是我來到公使家去接我的寶貝,同她一起前往兩位先生家。一路上,我老是談到薪金,她既興奮,又似乎有什麼心事似的,那神態反而使她顯得更加漂亮迷人。我說:

“親愛的,就憑你這副俊俏動人的模樣,就算我要求每年的薪金不能低於三千英鎊,一分錢也不能少,也不算是罪過哩。”

“亨利,親愛的,你這樣做會把咱們給毀了的!”

“別擔心。你隻要盡量保持你那副神氣就行了,相信我,一切都會如願以償的。”

雖說如此,一路上我仍然不得不給她鼓氣。可她老是勸我別太冒失,她說:

“啊,你要記住,咱們的要求如果太過分,也許根本得不到分文薪金,結果我們會走投無路,以至於無法謀生。”

仍然是那位仆人把我們領進去。兩位先生果然在家。不消說,看見我身旁站著一位這樣美麗標致的姑娘,他們顯得非常驚奇。可我說:

“請別介意,先生們!她是我未來的妻子和內助。”

於是我把波霞向他們做了介紹,並且直接用他們的名字相稱,他們也似乎並不驚奇,因為他們知道,我可以從姓名住址簿上查到他們的名字。他們請我們坐下,對我很客氣,對波霞也很熱情,讓她沒有半點局促不安的感覺。然後我說:

“先生們,我該向你們談談我的情況了。”

“我們很高興聽你講,”我的一位當事人說,“現在,我們可以判斷我哥哥阿貝爾和我之間打的這場賭,誰勝誰負了。你要是替我贏了,就可以在我的委任權之內得到你想要的任何職位。那張一百萬鎊鈔票還在嗎?”

“在這裏。先生。”我將鈔票遞給他。

“我贏了!”他大聲叫起來。同時在阿貝爾背上拍了一下,“現在你怎麼說呀?哥哥。”

“是的,他真的挺過來了。我輸了兩萬鎊。我真不敢相信。”

“此外,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說明一下,”我說,“這事說起來話長,請允許我另找時間,我會把我在這一個月裏的經過詳細的說給你們聽。我敢說,很值得聽。現在,請你們先看看這——”

“什麼,好家夥!二十萬英鎊存單,這是你的嗎?”

“是我的。是你借給我的那筆款,我把它適當地動用了三十天賺來的。我隻不過用它來買了些小東西,要人找錢。”

“嗬,這實在令人驚奇——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一點也不奇怪,我會讓你們知道一切經過的,別認為我說的話是無稽之談。”

現在輪到波霞吃驚了,她睜大雙眼,對我說:“亨利,那真是你自己的錢嗎?你沒有對我撒謊吧?”

“親愛的,一點也不錯,這事兒我沒告訴過你。不過,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

她把小嘴噘成了半圓形,說道:

“你別太自信了。你真喜歡騙人,居然幹出這麼大的惡作劇。”

“喏,親愛的,一會兒你就會忘掉這事,全忘掉;這隻是開個玩笑。你明白的。好,我們走吧。”

“等一會,等一會!你忘了還有一個職位呢,記得嗎?我說過,我要給你一個職位。”我那位先生說。

“這個嗎,”我說,“說真的,我太感激你了,可我現在不打算要了。”

“在我的委任權內,可以任你挑一個最好的職位。”

“謝謝,我發自內心的再次感謝你。可那職位我現在已不需要了。”

“亨利,你真不害臊,居然一點也不理解這位好心先生的善意。我來替你謝謝他,好嗎?”

“親愛的,當然可以,隻要你能做得比我更好。現在看你的本領了。”

她走到那位先生跟前,在他懷裏坐下來,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嘴上親吻。這時兩位老先生一起哈哈大笑,可是我卻莫名其妙,可以說,我簡直嚇呆了。波霞說:

“爸爸,他說他不想要在你委任權之內的任何職位,我覺得非常委屈,就像……”

“啊,親愛的,原來他是你爸爸!”

“是的,他是我的繼父,世界上最親的最好的爸爸。那天在公使家裏,你不知道我的家世,對我談到爸爸和阿貝爾伯伯用你打賭,使你怎樣焦愁不安,你當時非常納悶,我聽了為什麼會笑起來,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她這樣一說,我也認真起來,我於是直截了當地說:

“最親愛的先生,我現在要收回剛才的那句話。你這裏果然有一個我想要的職位,而這正合我的要求。”

“請說吧。”

“女婿。”

“好了,好了,好了!可你要知道,你既然從未幹過空虛差事,那你當然就沒有什麼特長,讓我們相信你符合合同的條件,所以——”

“讓我試一試吧——啊,千萬答應我,我求求你,讓我試一試,隻要三四十年就行,如果……”

“好吧,就這樣吧。你這隻是一個小小的要求,我答應你,把她帶走吧。”

我和波霞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事實。我們當時那種快活的心情,就是翻遍一部大辭典也找不出一個字來形容它。一兩天後,如果全倫敦的人都知道了,我拿著那張一百萬英鎊的鈔票在一個月之內的奇特經曆,以及如何收場的全部經過。那麼全城都會議論紛紛,笑得前伏後仰,一定會這樣的。

波霞的父親把那張幫人忙的、豪爽的鈔票拿到英格蘭銀行兌了現,然後銀行將鈔票蓋上注銷的印戳,又把它當做禮物送給他。他又在我和波霞舉行婚禮那天,將它轉贈給我們,我們將鈔票配上鏡框,一直掛在家裏最神聖的地方。是這張鈔票使我擁有了波霞,如果不是它,我不可能留在倫敦,也不會在公使家的宴會上出現,根本就無緣和她相會。所以,我經常說:“不錯,那分明是一張一百萬英鎊的鈔票,毫不含糊的,可它從來沒買過東西,除了一次,而這一次,它頂多隻花了其價值的大約十分之一的錢就把它買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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